和平小区是县城最早盖起的一座居民楼。
当时,能住在这居民楼里的人,是县城里的有头有脸的人物。
马路上车熙人攘,川流不息。
和平小区的大门口的水泥台阶上,坐着两位年过七十的女人,是一对胞姐妹。年长者叫绘金,是一位企业退休干部;另一位叫绘银,是一位家庭妇女。
“绘银,昨天看电视了吗?”
“咋的“小日本国气温高达四十三度,热死七个人了。”
“热死多少人管咱啥事……这日子简直不让人过了。知道不?市场上的猪肉又涨了。腰条十元,排骨十二,后丘十三,全精肉十六。大米白面……
“涨他的去吧
“说得轻巧,赶上你们有工资,不愁吃不愁穿的。”
“你不是有遗属补助吗?!”
“就那两个半子还不够塞牙逢的呢!”
“说得也是这吃喝拉撒,柴米油盐,来人戚去,婚丧嫁娶,生病长灾,孩子升学就业,哪不得用钱呀!这回小强上大学有人出钱供着,也算是把你给解脱出来了。”
“唉……”绘银是个命运多桀的女人。
他们兄弟姐妹十个。只有三姐绘金有出息,中专财会专业毕业后分配到县供销社当会计。在那个年月,这是个很令人眼红的职业。
绘银年轻时是十里八村有名的美人。当年,是绘金强迫着把这个只读了一年书的老妹嫁给了自己的同事、县供销社年轻有为的供销科长。在那个年代,绘银着实享尽了人世间的幸福。十年后,绘银的丈夫已经由一个小小的供销科长擢拔为县供销社主任,管辖全县五百多家供销分社,一万二千多员工。在一个秋天的午夜,绘银的丈夫公出亡命于车祸,残酷地仍下她和四个年幼的孩子。这一年绘银还不到三十五岁。
绘金的丈夫老魏接替了绘银丈夫的职位。
同时,在绘金的窜噔下,绘银很快成了县被服厂的一名女工,用手工往衣服上缝商标。四个孩子也办了遗属补助。加上绘银的工资,月收入不下百元,日子虽然有些倨拮,但也相安无事。期间,绘金曾几次为绘银张罗再婚事宜,均被绘银坚辞拒绝了。
五年过去后,厄运再一次降临到绘银的头上。
十六岁的大儿子飞飞暑期去河里洗澡溺水而亡。相隔半年,三女儿翠翠死于大叶肺炎。
那段时间,如果没有绘金里外的悉心照料,恐怕绘银也早就不在人世上了。
绘银逐渐变得坚强起来……
又是十几年过去了,绘银工作的县被服厂破产了。
绘银没有工作干了。绘银更加憔悴了。绘银老了,老得和她的实际年龄相差很大很大……
人们很少见过绘银换过季,无冬历夏总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黑衣服,让人看着心里发酸。
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几十年的酸甜苦辣,几十年的朝朝暮暮,绘银一直企盼着自己的出头之日……她为自己体弱多病的二儿子强强娶妻生子,供小女儿圆圆师范大学毕业后去西藏支边。
强强是先天性心脏病,免强高中毕业,是绘金的丈夫、当时的县人大主任老魏出面才把他安排到县铁工厂当了勤杂工。在强强的儿子小强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夏日的一天,强强心脏病复发,猝死在车间。
后来,出身偏远农村又没有文化的小强的妈妈,突然跟着一个男人去了南方,一去杳无音信。
从此,绘银和孙子小强过着更加艰难的日子。
骤然失去双亲的小强,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巨大的创伤。十几年来,他与奶奶相依为命,和奶奶一起拣破烂,打短工,历尽了人间的艰辛和磨难,终于以全省第一的成绩考上了清华大学。小强的品学兼优感动了台湾一家慈善机构的老总,愿意个人出资,负责小强大学期间的全部费用,并把小强认为自己的义子……
小强去北京上大学走了,不但没花奶奶的一分钱,临走上车前给绘银留了一千元钱的生活费。
这叫绘银感动了好多天。
绘银开始闲下来了,没事可干了,久之真正感到自己解脱了……
“三姐,这天真热……闷得人心里堵的慌……”
“大热天的,还捂着这么厚的褂子。哎!绘银,我给你的那几件夏季衣服呢?你为啥不穿呢?!”
“我,我不想穿……这,这日子真不知咋过了……”
“绘银,看把你烧造的……”
“真的……三姐,我,我现在是在看着太阳数着星星过日子……”
“闲得你……”
“也许是吧……这,天太长了。三姐,你看街那面树下那几个人多好,打对调呢!玩玩时间就过得快……”
“那,你也过去跟他们玩一玩去。”
“我,我不会……”
“这也不行,那也不会,你还要咋着?!”
“活够了。该死了……”
“你瞎说啥呢?!走!绘银,三姐给你做好吃的去。”
“我,我不去!”
“咋的?”绘金有些急头败脸了,“绘银,你是咋回事?咱们可是亲姐热妹,一个娘肠爬的呀!平时你忙,事多,我不强求你去我家,现在你闲得慌,你,你……”
“三姐……”绘银也觉得很难为情。
“别说了,跟我走吧!正好你三姐夫跟老干部局组织的人出去考察还没回来,咱姐俩好好放松放松。”
绘金家在和平小区最前栋,是这个县五大班子最高领导层的住宅区。楼高九层,是这个县的最高建筑。
绘金家是三单元四楼。楼中楼。面积一百六十平方米。宽敞。豪华。富有。
“这,这房子……太,太大了……他们……哪来的,那么多的钱……呢……呢?”绘银木然地独自坐在绘金宽大的客厅沙发上想心事……
“吃饭了。绘银,把餐桌上的台布拿下来,咱们吃饭喽!”绘金还保持着年轻时那种雷厉风行的风格,“你还愣着干啥?!今天,咱姐两个喝点白的。绘银,你去酒柜拿一瓶五粮液。”
“五粮液?听,听说那酒挺贵的……”
“啥贵不贵的!叫你拿,你就拿去好了……绘银,要不你喝洋酒好了。”
“洋酒?”
考究的酒柜。茅苔。五粮液。人头马。Xo……
“这些洋酒呀……是你外甥、外甥闺女从美国带回来的。我们家的老魏不爱喝这个……今天呀,咱姐俩也开开洋荤。来,咱们先喝人头马……
“三姐,我,我不会喝酒。”
“不会喝今天也得喝!”
“啊……”
她们开始对饮起来……
“三姐,就你们俩人,住这大的房子,多空呀……”
“有啥法呢!当年分房子的时候,县里的书记,县长,人大主任,政协主席,武装部长都是这个标准呀!哎!绘银,你咋不吃菜呀!这是浙菜风味,这是鲍鱼汤……
绘银开始有些酒意,眼睛呆呆地想着心事。
“绘银,你发啥呆呀?来,咱俩把这杯干了。”绘金端起酒杯一饮而进,“绘银,姐问你个事。”
“啥事,三姐”
“你说,平时为啥不愿意来我们家?尤其是,尤其是你三姐夫老魏在家的时候,你,你就更不来了。为啥?谁得罪你了?”
“三姐……我,我没空……”
“我,我一直觉着不太对劲……”绘金有些醉意了,“寡妇门前事非多。可给你找男人,你,你从来就没点过头……怪谁……你,你不来我家……你三姐的家……就是瞧不起我们。”绘金有些黯然伤神。
“三姐……这那跟那呀?!我,我是……”
绘银开始抹起眼泪
有一件事,一直藏在绘银的心里,她没法对三姐说。
那似乎是发生在很久远的年代里的事了:三姐夫老魏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一年之内官升两级,有些飘飘然。一次酒醉后,老魏闯进绘银的家,猛然抱住独自在家的毫无防备的绘银狂吻起来……
“绘银!绘银……姐夫……不!是,是大哥,大哥喜欢你……”老魏一下子撕碎了绘银上衣,又一下子把十分瘦弱的绘银重重地压在床上,两只大手伸向绘银丰满的奶子,下身开始猛烈地动起来……
“啪!”。“啪!”。“啪!”。三个重重的耳光子打在老魏肥胖的脸上,“畜牲!畜牲!”。
发疯的绘银又一脚把老魏揣下了床。
“你……你不是人……畜牲!简直连畜牲都不如……”绘银掩面而泣。
“我,我……绘银,你,你知道……你三姐是怎么对我的吗?”老魏垂头丧气了,“我……为了我……她,她……她献,献过……献过……身……一想起来,我,我就……绘银……”
“别说了!我不想听!你给我滚!以后,以后不准你踏进我家半步!滚吧……”
从此,两个人行同路人。老魏照样做他的官。绘银还是绘银。绘金忙着自己的事情,这些人,这些事都是自然生成,自然发展……
绘银倔强地生存着。她无数次地拒绝绘金及其他亲友的帮助。久之,人们便习以为常了。
……
“三姐,我,我也问你个事……”绘银有些兴奋。
“啥事?”
“过去的事了……”绘银掩视着内心什么似的,重重地抿了一口酒,“三姐,听说当年你和他挺好的,为啥又让给了我呢?”绘银的口气有些冷。
“啊……你……哎,哎吆……我,我的小妹,你,你听谁瞎说的……”绘金不知所措了。
“绘金,你跟我说实话。”绘银的话里透着几分威严。
“嘿嘿嘿……绘银,小妹……瞧你,说得和真的似的……”绘金开始嘻嘻哈哈起来,“绘银,你别听人们瞎说。再说了,当年我要是嫁了你的那位,能有你绘银的今天吗?!当然了,他姨夫命短,去得早,那又怪谁呢!”
绘银无声地饮泣着……
“绘银,今天咱俩是扯蛋吧……算了!算了!别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了。让人心烦……绘银,咱俩干了这杯。”
“不!不,不……我,我已经喝多了……饱了,也吃饱了。谢谢你,绘金……绘金,大伙的日子能过你这样就好了……”绘银说着站起身来要走,瘦弱的身子有些晃荡。
“绘银,吃口饭再走。”
“不吃了。早就饱了……酒也喝多了……但愿今天晚上能睡个好觉……这,这日子……”
“绘银,不是姐说你……”
“啥?”
“你呀,现在是呆的,闲的,闲得你净瞎想那些烂七八糟的事……”
“活够了呗……”
“净瞎说!绘银,你别回去了。今天晚上,跟姐一起睡。”
“不!不行,我不习惯。我,我要回家!回家……”
“绘银,我给你拿点药再走……回家按时吃,补一补身子。还,还有……你不是睡不着觉吗?我再给你拿点睡觉的药……”绘金脚步有些踉跄,“老了,不中用了……高钙片两瓶。维生素c三瓶。银翘四袋。安定一瓶。绘银,这安定你得少吃呀!晚上实在睡不着觉的时候,吃上一片,千万可别多吃呀!”
绘金见留不住绘银,絮絮叨叨地把一声不吭的绘银送到楼下,又不知所云地返回到楼上,很笨重地关上房门,脱衣早早睡下了。
北方的秋夜很凉爽。
黄昏的月色伴着太阳的余辉,把小城的天空蒙上一层神密的色彩。
绘银从绘金家出来,走在几栋楼间,心里不住地想着心事。绘金家吃的,喝的,穿的,戴的,住的,绘金的活法给绘银的震动很大,在她看来,有些事,有些人,她这辈子是无法做得到的,求不来的,是与人家无法比拟的,甚或有些事情,她怎么想也是无法想明白的。
绘银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家。
绘银的家住在和平小区最后栋的楼房里,是县城里建设的最早的居民楼。她家住在三楼,面积只有五十多平方米。室内陈设十分简陋,几乎没有什么象样的家俱。
绘银瘫坐在破旧的沙发上,回想着几十年不平凡的经历,想着自从丈夫死后自己所经受的辛苦和魔难,心里象翻江倒海一样难受……
“就,就他们,他们会穿,会吃!今天,今天我,我也穿给你们看看!我,我也吃给你们看看……”
此时,绘银的大脑已处一种迷幻的状态。她的心里象倒了五味瓶一样,酸甜苦辣不是滋味,想到伤心处,几滴浊泪不禁涌出眼眶,顺着干瘪瘦消的象老树皮一样的腮帮子滚落进裹着干枯的脖颈的衣服的领口里,湿渌渌的,热呼呼的……
绘银从一只破旧的皮箱里翻出一身早已经过时了的新衣服,很虔诚地穿在身上。这是当年丈夫出差时给她买回来的。几十年来,她也只有逢年过节才拿出来看看。睹物思人。看着这身衣服,就象看到了丈夫,想到了丈夫的种种好处,无论面对的生活和处境如何艰困苦,她都有足够的勇气去迎接各种挑战……
“死鬼……我,我这是穿给你看的……我,我还是,是那么好看吗?你,你不是,不是老在嘴边上说我,说我,说我长得俊吗?!死鬼……我,我老了……我,我不行了……你,你知道吗?为了这个家,我,我吃了多少苦吗?!我,我今天到三姐家……我,我没法跟三姐比……我,我今天算是想明白了……”绘银的思绪处在阴阳两界之中。
“绘金,你,你让我补一补。那,那我就补补!这是,这是高钙片。一天才让我吃一片。不行!我,我从死鬼没了以后,从没吃过补身子的东西……绘金!三姐!你不是让我好好补补吗?!高钙片。我,我他妈的,一次吃它一瓶。不!三瓶。三瓶……”她开始胡乱地往嘴里塞起药来。
“不,不对吧……这,这是安定片子……绘金说吃几片来着?是,是一片……对!是一片。妈呀,我,我咋就吃了一瓶呢?!吃,吃就吃了……在绘金家,就,就吃了点菜……破菜!喝了点好酒,是好酒!这一辈子没喝过的……”她吃下的药在肚子里的酒的作用下,很快起了作用,神志更加昏沉了……
绘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美好的年轻时代……
明媚的春光下,孩子们在茵茵茸茸的草地上朝气蓬勃地追逐着,嘻戏着
“飞飞!飞飞……翠翠!强强!你们,你们在干啥?你们,你们为啥不理妈妈?你们,你们这些没良心的犊子……妈妈想死你们了……飞飞。翠翠。强强……”
绘银会心地笑了。
“这几个没心没肺的王八犊子……好!你们,你们不理我……我,我就不给你们做饭吃。不给你们开门……”她在无限欢喜的陶醉中。
俄尔,一个强壮精干的年轻汉子出现在绘银的面前……
“是你?!孩子他爸……”她无比惊喜地叫着。
那个男人只是远远地瞅着绘银嘻嘻地笑着,没有说话的意思。
绘银转瞬间开始生起气来:
“你,你不是早就死了吗?!还,还回来干啥?”
“怎么,不欢迎?!我,我是不放心你。回来看看你。”
“看我?”
“是呀!”
“看我?这,这又有啥用呢……你,还有飞飞,翠翠,强强……不,不是都已经死了吗?”
“不!其实,其实我们……我,飞飞,翠翠,强强,我们没有死……我们一直在陪伴着你……”
“是,是吗?我,我在心里……在心里感觉来着……你,你们活着?活着……我,活着,活着太累……你,你们活着……那,那就是,那就是我,我已经死了……”
绘银嘤嘤地哭泣起来。
那个强壮精干的男人走了。还有飞飞,翠翠,强强也走了……
“你们,你们别走呀!你们,你们把欠我的还了再走!你们,你们等等我!等我……”
绘银踉踉跄跄地发了疯般地出了房门。跌跌撞撞下了楼梯。里里歪斜地直奔小区后面的小树林……
盛夏的一场暴风雨发来的山洪把和平小区的后围墙冲出一个大大的豁口。久之,人们在小区与小区外的小树林间开拓出一条宽宽的路来。小树林后面是一座占地几百亩的公墓,那里埋葬着绘银的丈夫,儿子飞飞和强强,女儿翠翠。
绘银步覆艰难地独自行走在小树林里。
小树林里。
树叶敷疏。暮色苍茫。月色朦胧……
“这,这是路……这是路吗?这,这里还通向天堂呢……这,这他妈的不是路!不……不是,不是……”她,她心里的话没说完,身子一歪,便轻轻地倒在通向墓地路旁树下的草丛中再也没起来……
小树林里的草丛中蛐蛐在欢快地叫着。
小树林里后面的墓地里闪烁着明亮的灯光。
天上无数颗星星在眨巴着眼睛。夜色也趋于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