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金可峰的头像

金可峰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3/14
分享

逃不掉的嘈杂

 刚刚改革开放那阵子,整个县城看不见一座高楼大厦。低矮的红砖瓦平房,成了一种标配。好点的装饰就是在墙底刷上米把高的漆,墙缝冒出的绿草,茁壮地生长。要不是床头挂着的吊瓶,散发着浓烈的药味,还有蚊蝇似的呻吟声。恐怕再丰富的想象,也不会与一家医院联系起来。

 每天,屋门挤进一道阳光,屋内发了霉的人便开始兴奋。阳光照在一截潮湿的地面闪着霞光,珠子般闪闪发光。“哎呦。”一声长喊,像投入河水的一声闷响,在宁静的病房,留下短暂的震荡。大家侧过头,涌起一头莫名的雾水,随后,露出怨恨地眼神,望向躺在床上的蓝色夹衣男人。男人体型硕壮,像总会有一股蛮力使出,让人望而生畏。令人奇怪地是这么一个汉子,却特别怕疼。每当护士举起洁白的手指,看见那夹着的针头,男人脸型扭曲,“哇哇”地呼天号地喊叫。尤其晚上,突然的一声叫喊,让毫无防备的人着实一惊。有人笑他,若出生在革命年代,一定是个叛徒。他将铜铃般眼睛一瞪,便没人再吱声。

大家习惯了这种莫名其妙地喊叫,斜过眼后,又当什么也没发生。早些天,他的喊叫更加厉害,像受到严刑拷打,凄惨的叫声让人心生恐惧。男人透过众人的眼神,翻了下身,伸出长满茸毛的手,将被褥拉了拉,忽而手僵住了般,仍旧毫无顾忌地喊:“医生,医生,快来!救命嘞。”

声音在走廊里滚来滚去,却没有响起男人想要的脚步声。有人继续拉着家常,有人伸腰抬腿,在有限的空间里做着锻炼,全然不顾男人的呻吟。男人的声音淹没在嘈杂中,心有不甘地开始发火:“死人哒,鬼影没一个。哎呦……”男人故意抬高嗓门,一声比一声浪高,好像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痛苦。有人捂起耳朵,侧过身子似睡非睡。

 “嗨呦,嗨呦……”门外响起号子声,那声音整齐有力,像是一群出征的战士。所有人一怔,眼神循着声音而去。男人停止了叫喊,他明白大家的魂已被这声音勾去,他再努力地喊,也比不上外面强大的声音。

 “救命啦!……”病房里的人,不约而同直起身,能动的瘸着腿去看热闹。不能动的仰直身子,妄想从透过的门缝,看到一点端祥。

 这时候,走廊里白影一闪,白影立马被围在这群人中间。看来病房里是有医生的,男人躺在窗边的床上,投去恨恨地眼神。医生是位年轻人,有护士喊他孟医生,护士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像一位临阵的士兵,随时等待首长的指令去冲锋陷阵。孟医生头发青油,肤色白皙。他问送来的人:“伤哪里?”

 躺着的是位女人,脸色如打蜡的白纸。她将盖着的被褥朝下死死捂住,一双眼睛警惕地盯着孟医生,像位忠实的卫士,誓死捍卫荣誉或珍贵的东西。孟医生有些生气,这样子像自己会对她图谋不轨。孟医生向他们扫了一眼,厌恶地收回目光,还是没有人替他吱声。孟医生再看女人,女人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说话很艰难。孟医生不喜欢嘈杂,也不想这么安静,他带着怒气追问:“哪里?说啦?”

 旁边站着一个壮汉,身板结实得像根树桩,上下齐整,个头矮小,头上正冒着白气。汗珠儿在额头还没散去,被孟医生问急了,扭捏得像个小媳妇朝女人下面指了指:“胯下。”孟医生脸忽然一红,似一段隐私被人剥开,有点后悔这话问得莽撞。孟医生揭开被褥,女人仍然紧张地拉着被角,被单绷得几乎撕裂,女人仍死死地拽在胯下。她的一条腿卡在脱粒机里,周围还有血迹。也许时间久了,女人不晓得痛,只巴望着眼盯着孟医生。孟医生看见一同抬来的机器,像条毒蛇阻碍着他诊治。顿时气不打一处:“你们不把脱粒机下掉,我怎么看病?”

 “不会下,你想办法。”

孟医生向那人投去奇异的眼神,像欣赏着一个怪物,他努力缓缓气:“你们把我当机修工?快点,找人下机器。”

 “你先看看!”壮汉的声音在炸响,粗壮的嗓音像闷雷,炸得所有的人一愣。孟医生震得心头一颤,很快恢复平静,有些讥讽:“要不,你们原路返回。”这句像枪口蹦出的枪子,打在刚硬的地板,火花四溅地反弹。孟医生很快被他们围住,唇枪舌战地和他吵得不可开交。有人笑抬的人愚蠢,精力过剩得没地方去,抬着这么大个家伙丢人现眼。有人同情躺着的女人,女人都这样了,还有精力去吵。聚的人越来越多,女人紧拽着被子,生怕下面有丝毫地走光。

 病房里那个硕大的男人,非常的郁闷,他想敞开喉咙继续喊叫,但知道此时不会有人理他。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大,比夏日的暴雨还响亮,将他的耳膜不停震动。他突然涌起一股莫名地同情,想想自己平日鬼哭狼嚎地,也一定像今天一样让人难受。男人从声音的高低分辨出冲突在加剧,有股浓烈的火药味在空气中不断蔓延。

一位年轻护士带着浓浓药味跨进门槛,不明就里的病人开始询问外面的事。护士嘴一撇:“瞎闹,这不是为难医生”。众人七嘴八舌,像枝头的麻雀围着护士问。男人被刺鼻的药味屏住呼吸,他捏着鼻子看着护士一步步向自己过来。护士还沉浸在刚刚地不满中,像跟谁有仇似的。来到男人面前,将他的手一抓,用力将男人的胳膊拉直。从碘酒瓶里沾了点碘酒,在男人胳膊上几戳。也不让男人反应,针尖刺进男人肌肤。男人“哎呦”一声:“你鬼来了,不能打声招呼?”护士绷开伸缩带,待水滴时,将一块胶带贴在上面按了按。“你会死呀!”男人叫起来,像被人捅了刀子。护士解释:“贴紧点,才不会掉。”大家知道男人像位贵少爷,在男人的骂咧声后,屋子里很快归于平静。

 外面的争吵还在继续,像发了瘾似的,没把这里当成医院,倒像菜市场。男人心烦,声音让他无法安静,心想这些人真够害人。转念一想,又像骂到自己。他骨碌下床,穿上鞋,一把举起挂着的输液瓶,“咚咚”地跑到外面,没好气地朝着人群嚷:“吵啥?能吵出名堂?”

 众人被他吸引过来,一看他手中提着的水瓶,壮汉仗着人多,没好气地说:“这里没你的事?”

 男人鼓起一双牛眼,像一道寒光在众人面前一扫,大家安分了些。壮汉忽而小心翼翼请男人评理:“你说,这像救死扶伤吗?瞧都不瞧一下。”

 “你将脑袋伸进去试试看?”男人提高嗓门。

 壮汉看了看狭窄的横杠距离寻思起来,还真得把人的脑袋敲扁了不可。刚刚只顾争吵,倒忽略了这个。男人举着瓶子朝孟医生问:“能找到钳子、扳手吗?”孟医生说有,很快替男人找来工具。男人将吊瓶朝壮汉手里一塞,命令道:“举好!"壮汉听话的接过,踮起脚尖。男人拧起螺丝,机器发出“咯吱”的响声,在男人的手中顺从地松动。男人一截截御下机器,女人夹着的腿终于从机器中出来。壮汉想谢谢男人,男人提起水瓶唠叨地走着:“想清静点都不行?”

女人准备过几天做手术,住进了男人同一个病房。护士给女人打完针,走到男人跟前,脸上带着少有的微笑,轻声问:“还痛吗?痛就说说。”男人说不疼,此后,男人再没哼过,他也奇怪,怎么说不疼就不疼了。

 女人没怎么治,就吵着出院。孟医生想女人来时拼着命要进来,这会儿又拼着命要走。孟医生不满地拿眼瞟向站在一边的壮汉:“不做手术若坏了,我可管不了。”女人说:“我可不像你们城里人有报销。”不知是出于挖苦还是无奈。壮汉也嘀咕:“一个药这么贵?这是在吸血,我们承受不起。”

 “贵吗?这种药是进口药,国家一支要补贴好几百,一般还不准用。”护士接过话。

旁边有人笑:“你可当了回高干。”

 壮汉毫不领情:“这种高干当不起。”壮汉继续嚷着要出院。女人开始带着哭腔唠叨道:“都怪我,非要清理里面的渣子干什么?一脚踩下去就发动……宰了这么多钱,我得干多少年?”

 孟医生心里窝火,平时就一个死工资,还被人看成沾满铜臭味。女人又接着嘲讽:“毕竟是年轻人,不能体谅别人的艰难辛苦,要是个老医生……”

 这一唱一和还真是夫唱妇随,若在外面,自己一定敲掉他们的门牙。孟医生的脸拉了下来,紧紧地绷着,像有人欠他钱,感觉自己现在的样子不像一位医生,更像一位屠夫。他清楚女人的伤口,新鲜的肉还翻卷着,腿毕竟夹了太长时间,加上路上折腾了两个多小时。孟医生却不敢说,他怕说出来,对方会认为是吵架耽搁了她,自己更说不明白。孟医生很无奈,面对疾病,本该战斗在一条战线,没想到内部瓦解,孟医生一下子想到了哲学问题。

 壮汉和女人吵着出院,孟医生也没办法,他们不仅扰得自己不安静,也扰得病房不安静。孟医生最后甩下狠话:“以后出了问题,最好别再找我。″

 “行——我们自作自受。”女人拖长了嗓音,还是不忘讽刺。孟医生看着壮汉扶着女人的背影,一抹夕阳正在拖长他们的影子。女人浑身乏力,靠在壮汉的身上,壮汉几乎斜着身子,像负着重物。孟医生不由感叹:真是要钱不要命。

 男人还躺在床上,有着自己的遐想,眼里有些不甘地望着女人出去的背影。同样是住院,男人想干嘛还得继续看那剥落的绿漆。这世道不公平,是不是人得厉害起来,才能有人重视自己的声音。男人越想越来气,看着输液瓶里鼓动的气泡,这该浪费多少钱。男人等孟医生进来,毫不客气地质问:“医生,还舍不得我走?”孟医生一下子懵了,没有明白此刻男人充满敌意的话语,笑着说:“你体格虽健壮,但病太喜欢你了。”

 男人有些嘲讽道:“恐怕未必吧!”孟医生听出男人的话外音,一脸顿时严肃。自从男人帮女人卸下机器的那事后,孟医生对男人有了好感,觉得男人不是那么难侍候。孟医生试图改变自己对男人的认识,轻声对男人说:“老实告诉你,那女人弄不好腿就废了。”男人别看他生副蛮相,一听到耸人听闻的结果,刚刚沸腾激昂的血液,像扔进了一块冷冰,浑身打着冷颤。孟医生安慰了一番男人,男人像个听话的孩子,不再吱声。男人不缺钱,他把命看得紧,得留下命有福消受。孟医生想,有钱多好!时常有病人明明有希望却没钱治,让他特别扎心。他们心疼钱,但不心疼命。

时过境迁,医院原来的一层绿漆,变成了瓷砖,平房推倒后建成了高楼。还有快速升降的电梯,让人省了不少力气。最重要的是国家实行城乡农合,乡下人也能像单位上的人一样报销药费。孟医生的鬓角熬成了白发,像是遇上了霜降。整个人还算保养得好,只是曾经白皙光滑的皮肤,有了皱纹和黑斑。

孟医生难得清净地坐在办公室安心写病历。一股清凉从空调徐徐而来,想当年一把蒲扇上下摇动,也扇不动滚滚热浪。忽然一声凄厉地呼嚎由远及近,像一支闷箭死死砸在孟医生心口,孟医生射中般起身奔出来。刚到路口,差点与一个人撞在一起,他赶紧刹住脚步。一个头发斑白的男人突然跪了下去,一把牢牢抓住他的手:“医生,求求你救救我的儿子。”

“起来。″孟医生想努力挽起他的手,他却紧靠在孟医生手上,上下抽搐似的耸动。孟医生与他耗了一会,实在托举不起,说了句:“你这样,我怎么抢救?”男人“嗖"地从地上站起,祈盼地望着孟医生。孟医生顿时像卸下了千斤重担,浑身轻松。

男人一身瘦弱,只剩下高大的骨架,似风一吹就倒。男人在孟医生这里成了常客,许多年前,就是那个怕痛的男人。只是而今,换成了男人的儿子躺在病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走廊又响起滚动的滑轮,当声音传到跟前。孟医生看见一位断腿女人,他上下将女人打量了个遍,并不是出于对女人感兴趣,而是瞅起来怎么眼熟。女人另一条腿没了,坐在轮椅上却谈笑风声,看见孟医生,像见了救星。没等孟医生开口,先喋喋不休起来:“孟医生,俺买了医保可以报销,现在要住院,你只管开狠药。”女人的脸上涌着幸福与骄傲,继续说,“几十年前,因为没钱,这条腿废了。这次,说啥也要弄好。原先被脱粒机夹着,还是你治的。”孟医生这才想起,时间真能改变人。孟医生望着她的断腿,说不出滋味,敷衍地点点头。临走,女人还朝孟医生喊:“医生,帮帮忙,尽管下狠药。”

孟医生将两人安排到病房,男人的儿子不停呻吟。隔会响起一声长哼,像颗炸雷节奏感很强的炸响,像极了当年他的父亲。男人的情绪稳定了许多,花白的头发像是落的厚厚一层雪花。他老实的坐在一边,小伙又长哼一声,男人就不知所措地瞅一眼。安排在小伙邻床的女人,在小伙的长嘘短叹中,回过头侧望了一眼,一脸的怨恨。

孟医生再次进来,女人又大喊大叫喊一句:“孟医生,俺现在也有医保了,别舍不得开好药。”

孟医生瞟一眼她,心想,我有什么舍不得?又不用我出钱。小伙不失时机地连续大喊几声,表情痛苦,女人狠狠拿眼瞪他。自从和小伙住进一个病房,她就没安静过。男人有时也手忙脚乱地在旁边忙,不时起身关切地问:“怎么啦?怎么啦?”

孟医生见此情景,也只能摇摇头,劝其好些了还是办出院。小伙的病是晚期,男人每次带着他来,除了拼命砸钱,更多时候一脸无奈地坐在一边。孟医生劝过男人多次,这病只是时日问题。男人除了点头,只剩下眼里无助的目光。

孟医生的心像被外面的风,刮进了五味杂陈,翻江倒海般在心里翻涌奔腾着。他想起那个曾经怕打针的男人,几十年过去了,男人的头发像下过一层雪。男人说,他的白发是一夜间变的,他只认得孟医生,求孟医生帮忙找人治治儿子的病。孟医生除了怜悯,也没有他法,男人的脊背因苍老而驼背。孟医生只有安慰,顺便说一些自欺欺人的话,会好的。

女人的丈夫不知什么时候偷偷摸进来,额上和自己一样多了几根白发。他做贼似的窜到孟医生跟前,扔过来一包东西,砸得桌面清响,压低声音:“孟医生,开点好药,我们有报销。”孟医生望着他,有些气愤地说:“医保政策很严,不能乱开。”孟医生恨这种世俗。壮汉怔了一下,犹豫一会拿着东西悻悻离开。孟医生望着壮汉的背影,还是一如那个温情扶着女人的样子。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夹着风忽然传来哭声。习惯了生与死,孟医生心头还是一震。他听出哭声是那个男人传来的,他的儿子得了肠癌后,在生死边缘走了几回,还是没有熬过这个秋天。真可怜,失去了独子,孟医生不敢想他往后的日子,怎么活下去。

“我的个——崽呢……,你说过——,赚足了钱,……让爹去享福……”那近似气绝的声音,一声声狠命地击打在孟医生心底,令他窒息。听男人说,男人的儿子因为工作忙,经常饥一餐饱一餐,得了病弄得人财两空。

孟医生想起儿子,给儿子挂了电话,关心地问:“你还好吗?”

“好。”儿子急促地答。还未等孟医生继续问,儿子开口了:“爸,没事的话,我挂了,正忙着呢。”听着里面的忙音,孟医生心里一纠。孟医生望向外面的夜色有种失落,儿子也许想静下来,但是……又是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哇”地一声划破了夜空的宁静。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