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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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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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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地毯上的脚印

浙 江 金 霖

平河市服装时尚发布会的横幅在春风里哗哗作响,现场内外有气拱门、彩旗以及中巴、快客和各式豪车,还有远道而来的大巴车队。全市服饰界的企业家在此聚集,还有来自全国各地的设计师和商业组团,一派喜庆场景。自然也吸引了不少新闻媒体记者和文化界人士,其中不乏有不请自来的当地知名人士。

刚从市文化局群文科退休的祁洪良,便是看到了塞在楼道邮箱里的广告快报过来的。

“祁老师好!”

“祁会长好!”

“祁主任好!”

“老祁好!“

众多认识与不认识祁洪良的歪过头来,看到了,着一身米灰色薄风衣,对襟敞开,可见黑墨色衬衣上有紫红线条在浪漫,再看长长头发疏理的整整齐齐,且光亮油油,脸型微长却线条清晰,自信张扬,转脸是缓缓的,脚步是款款的,因人高而被人仰望。与祁洪良招呼的还有众多画坛业内人士,明白祁老师来捕捉画面,便于灵感有个着落,他左手按在肩挎的照相机上如影视剧中的特工按着驳壳枪,发现精彩场景即扣动手指,那人那景也许变了色或变了形地躺在了他的画板上。也有观众不同猜测,是企业老总身旁的幕僚?政府官员的助理?高等学府的教授?吃不准,但肯定是场面上人。

祁洪良走在红地毯上,迎接他的微笑及敬仰的目光是左右两侧的向前延伸。对这些微笑及目光的色彩层次及温度和湿度,祁洪良是不在乎,他向人群频频挥手致意,并给予那种居高临下的宽容和亲切,那是他在深入乡村采风时就练成的。

组委会工作人员注意到踏着红地毯走来的人,这红地毯是为服饰模特走台及十佳设计师授奖走红而专门铺设的。此人貌似文化人,怎会如此不懂事理?众多保安不吱声,有的是装假回避、有的因不识此君而不想多事,保安队长经历的场面多,职责也让他无法回避,加上具有特种部队正营级资历,他很有底气地指责:“你没看到有绳线拉着呀?你看,你看,红地毯上的脚印”。

祁洪良没想到会被保安队长挡在半道,回头看看背后是自已走在红地毯上留下了一串尘土脚印,脸面荡起一丝不悦:“这地毯待会儿总要走人,你的语气如果柔和一点,兴许我会致谦。”

保安队长倾刻间透视到对方的浅薄,于是伸出巴掌狠劲拍他的肩,并放大嗓音喝斥:“错了就错了,这红地毯不是为你铺的,你飚个甚,好,语气柔和一点,”保安队长装了笑脸,一种让祁洪良很反感的笑意,手向南侧一摆,声音很轻很轻:“出去、请出去……”

此刻,正巧不远处有副市长赵涵向祁洪良招呼:“祁会长好,感谢你的光临。”祁洪良真是喜出望外:“哟,赵涵市长,好,我过来”, 他顺势对保安队长赔个笑脸 “不好意思,我走、我走,领导在招呼我。”祁洪良一个脑筋急转弯,倾刻间便化尴尬为荣耀了。

他走出红地毯:“赵市长,啊呀!你太忙了,好久没在一起喝茶啦,我也不敢打扰你……” 话音响亮,吸引了周边人的视线,见证着赵市长与他握手的亲切。赵涵将他引往嘉宾签到处,工作人员见有赵副市长恭迎陪同,自然是重量级的嘉宾了。礼仪小姐瞟了眼祁洪良,目光转向赵副市长,赵涵从礼仪小姐的表情和眼神里明白是在询问。

“是画家,原市美术协会会长,退休两年了吧”赵涵的意思和脸上流露出的交流分寸,旁人是懂得。

祁洪良的表达中是先抬高自我然后很自然地恭奉赵副市长:“我是副会长,副会长,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就剩下顾而不问的顾问了,那时我们赵市长是市美术协会的大秘书长,如今是学者型大领导,全市人民有目共睹……”

那有当着众人面提领导老底子的事,怎么不说少年赵涵逮蟋蟪的童趣,还“有目共睹”,一旁礼仪小姐也在暗笑祁洪良话多了。

赵涵装着没听见也不接话,他抬腕,手指拨开衬袖,瞟了眼手表,祁洪良自然明白:“赵市长我们改日聊吧。”

赵涵欲言有止,一抬手,指向签到处,礼仪小姐很接翎子的点着头,对赵副市长说:“领导你去忙吧,祁老师交给我了。”说罢,转身去嘉宾签到处。

祁洪良跟在她身后,在刚才赵市长的抬举之爽和眼前美女的背影之艳中,他脚步是那个轻,那个飘,他扫视人群,搜索着敢与他叫板的保安队长,目光又落在红地毯上,脸上是轻蔑的笑意。礼仪小姐将他引往嘉宾座席上。他从纸袋里取出彩色胸牌和文件包,一本画册,让他眼睛一亮,手抚摸着绸缎硬封面,《情感的装饰——服装设计作品集》这一行字凹凸着艺术的精致。打开扉页,心中一喜,是他创作且颇为得意的,也是平河市山水代表性风景为题材的水粉画写意作品《山岳丽色》,与原创不同的是被电脑加工成一幅淡彩背景,比原作更美更有诗意了。

他向嘉宾席望去,在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脸面上认证着资历的层次。他发现,自己误走红地毯,正遭人驱赶时,有赵副市长伸过手来,由礼仪小姐引往嘉宾席,这一过程是上帝的按排,我走错了吗?我有资历、有水平、有声誉、有底气走在这红地毯上。让我在首发式上不缺席的,其实不是赵副市长,是我自己,啊!是我的这幅作品。他陶醉、他得意,他感悟到机遇之玄……

再翻,翻到后记,没见有他的大名,怎么会呢?再翻阅前言、只字末提,再查图书编目页码,整页上也没几行字,内部准印批号是加了刮号,编辑是冒号后面写了“平河市服装设计所”。一种失落感油然而生,心想既然用了我的作品,为何不署名,不署我名就是对我不屑一顾,就是对艺术家的不尊重,情绪回落冰点,又从冰点升温、升起了因丢失尊严而自我羞辱的烈焰。

还是那位礼仪小姐从他身前走过时,他忍不住了:“哎,小姑娘过来一下。”祁洪良打开封面说:“这本画册的封面,是用了我的作品啊,”

“是吗!祁老师的大作,远山近水,好美啊!祝贺……”话未说完,礼仪小姐发现祁洪良皱起眉心,因皱得夸张,而失去一脸真诚。

“这本画册用了我的作品是未经我同意的,这有点过了,说重了,是侵权,况且是用于商业活动”。

礼仪小姐听他说“侵权”,嘴角一抿,无奈地,一种微妙且一丝同情在嘴角处似隐似露的微微一动,以柔软的极其标准的普通话说:“祁老师啊,你是大家,用你的作品也是正常,‘大家’的作品大家用么,用‘大家’的作品就是对大家的崇拜,免费为你做了广告,署不署名的,你们圈内人都知道,是吧!有人还化钱买版面呢,啊,真是人与人不一样,得不到的在争,得到多了还想更多,你老不服可以找人家理论,想来稿费不会少你的。”

祁洪良因欣赏她的思维之机巧和语音之性感而走神,一时接不上话,目光也不敢在她脸上逗留,他仰望远处的人群,声音很轻很轻:“你不懂,我计较稿费吗? 我要的是人格和尊严。”

“理解,但你这事不属于我的服务范畴,该找谁找谁去吧,对,你找赵涵市长也行啊。”说罢便转身,迎向拥来的一群嘉宾。

祁洪良懂那个“啊” 字拉长了音,算是给他一点面子,免他因不服气再闹纠缠。祁洪良能感知自已因微失态而生微窘态,祁洪良清楚,找赵涵市长,是给领导添乱,会因小失大。这美女也厉害,一丝浅浅的冷笑,柔中有刚,他再细想、深想、曲想,感觉又是被羞辱了,他对礼仪小姐原本印象很深,知道她是市会展中心一班女孩的领头,几次画展中见过她的身影,本想趁机套近乎,无机可施也就用了这令人情绪难于对接的话题,岂不知人家在另一个层面早己“人情练达,世事洞明”。

他为她的傲气而愤,为自已的艳遇弄巧成拙而不甘。潜意识里迷恋她的美丽,欣赏她的聪慧,他紧追几步,扔给礼仪小姐一句变了形的,礼仪小姐能听懂的话:“这事我会认真了,我找维权中心,艺术家不是妓女。”

礼仪小姐脚步猛然停住,只是两三秒钟的抗争,她头也不回迎向又一批嘉宾,此刻,祁洪良后悔自己失“礼仪” ,被礼仪小姐抛得远远了,很懊恼自己当时反应慢,没找到好词当棍棒,活该,算了,美色我见多了,他内心在自嘲自慰,他很安静地在翻阅画册,从他身旁走过的有厌烦他的正好装作没见,背对着他在前面座下,免了虚假的客套,想与他搭腔的见他如此专注,也悄悄绕开了。这一切,祁洪良在任职时绝对不会发生,他多想了,他认为该争的必须争,有不当我回事的,我自已对自已要当回事。

市服装设计所张总经理将设计员叶青霞唤到办公室,将画册往她眼前的茶几上一摔说:“有个画家姓祁的,告我们侵权,你事先没跟我说,这幅画的来历,你怎么解释。”

叶青霞慌神了:“怎么会这样的,是的,这幅画最早是发表在市文化馆编印的内部交流刊物上,并且也多次用在一些部门自编的资料或手册封面上,我在电脑上也作了淡化处理,算是二次加工,这本宣传画册是内部发行,怎么就侵权呢?”

“你用了人家的作品,不要说二次加工,不管怎么改,主体不变,让人家一眼明白,你的争辩站得住脚吗?,我怎么说的,你看看墙上写着厚德载物、诚信为本,懂吗?” 张总经理是恼火了:“人家向维权中心举报,并提出请我们设计所参加索赔调解。”

叶青霞低着头,张总也不好意思多说了:“好吧,下午,你和我去参加调解会,给人家认错,我花钱,买教训,往后,切记做事要谨慎、认真,不能想当然……”

叶青霞为什么使用这幅画,她是不会解释的,也不可能去参加调解会,叶自己最清楚,那个祁洪良是她的表舅,平常不来往,在春节、老人过世、亲戚结婚时,会因亲戚聚集而见面。叶青霞很佩服祁洪良,也为自己亲戚中有一位知名画家而倍感自豪,正因为这些缘由,引导着她喜爱电脑平面设计。这次使用了表舅的作品,是她自作主张,有主观上给表舅点个赞,有为日后关系更加亲近埋下伏笔之深长用意。

张总经理让她前去道歉,她欲言又止,这事怎么开口,一旦捅破,再怎么解释也是幽默,滑稽的味,一时又想不出理由拒绝,她点了点头,但还是不服气:“就一幅画,何必较真,至于吗”张总经理以为她是一种牢骚,也不在意。

市法律服务维权中心调解室现场,祁洪良的几个画友们在感叹:“祁老师有维护知识产权的意识,用法律的武器捍卫作者的尊严和劳动成果,合情合理合法……”

张总经理左顾右盼的,似是在等一位重要证人,办公室小刘主任的手机一响,打开见是叶青霞发来的短信息:“转张总,我辞职了。”

调解主持人说明,被告方肇事人缺席,但不影响调解,调解的主体是公司法人和被侵权方。

市服装时尚设计所因图片侵权行为付赔偿费共计2万元,这个数对于一家在市内颇具影响的公司绝对是小菜一碟,主持人宣布调解成功。

记者们采访祁洪良问:“你的维权,说明了什么?”

祁洪良颇为得意,眉毛一扬说:“这件事有三个思考,一是企业管理与员工素质提升的思考,二是依法维权与责任担当的思考,三是艺术作品走向市场经济中维权的思考。……”

有记者问:“你对获赔结果满意吗?”

“我很满意,不是钱多钱少的事,我可以要价3万元,甚至5万,但张总敢于承担,在当事人不愿面对的情形下,他作为法人,勇于承担责任,我很感动,相信通过这件事,我们的企业家对知识产权保护应该有了新的、深刻的认识,好吧……”祁洪良说着目光与不远处的张总相撞,心想是否在等我啊?还是对记者采访的敏感?“好吧,就这样,再见了,记者” 他向记者挥挥手,转身迎向张总。

俩人握手:“张总好,请谅解,包涵了,我不是对你,也不是为自己,彼此理解,理解”。

现场所有人员都看懂,这祁洪良算是钱拿到手了,开始得让人处且让人了,也明白张总内心不当一回事,张总是为顾及单位诚信的社会影响,张总的微笑让祁洪良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他瞟了眼正埋头整理资料的法官,心里换位思考,自忖如刚才法官见了必然会想,张总在骂他,你姓祁的尤如乞丐,今天你拽住人家老总裤管,钱可以让你松手,你是小人的伎俩,却把顺风旗扯得高高,还握手,说谅解、包涵的,装得好风度……。

张总根本没想到这姓祁的会伸过手来,也不在乎他说什么:“好,没事,没事,买个教训,教训,不过我还是当面直说,我不懂艺术,但我认识那画面是平河市的风景,本市的经济和文化活动用这画面做广告做宣传很切题,为此我没在意作者,看来你挟持这片风景在为你扬名挣钱,哈哈你大有钱图了” 。祁洪良当然听懂此“钱图”非“前途”,他来不及答话,被张总松了手。

张总转身面向记者:“尊敬的记者,出于维护企业形象考虑,我需要说明一下,新闻自由是火车在轨道上、飞机在航道上,请媒体客观报道,这事是公司员工个人行为所致。事发之前我概不知情,请你们不要公开企业名称,电视录相务必删去我的镜头,拜托了,拜托了,必竟我为员工的无知和失误付出代价了,原告也表示满意,对吧!到此为止吧。”

他没有再多说,明白对记者点到为止,而记者出于不同角度的思考,文章也可直可曲,且张总不是当事人,却敢于承担,这不都是正能量吗!自然有几位记者紧随张总身后,提出“张总对员工素质的提升有何打算,张总对当事人的辞职怎么看的”等一串话题。张总不想回答,向记者们微微一点头,也没再看一眼姓祁的,便快步出门上了小车。

关上车窗对小刘说:“这个叶青霞,让她来道个歉,就道个歉的事,为何承受不了?还弄出个辞职,小叶啊小叶,你失常态的,我很恼火。

这事唯有叶青霞可以解释的,小姑娘顺手将表舅的画制成扉页画面,办公室小刘主任也是说不错的,表舅祁洪良是毫不知情这画册设计者是他表外甥女,但需要叶青霞当着众人面向表舅致歉,舅甥关系公开,众人势必通过联想,认为内外勾结,合伙经营,双赢共利,所有可能的自圆其说都成了笑料。应该劝表舅放弃投诉,表舅会听吗?表舅肯定怀疑我得好处了,我拿人家作品挣钱骗钱,我成了什么东西,我说得清楚吗?我找骂,我自讨没趣,今后如何面对所有的亲戚,这事左右是我不好,装假人吧,有些真话永远不能说,让人蒙在鼓里吧。自然叶青霞心里也责怪表舅名利放不下,所作所为与双鬓染霜处的一幅老花镜的厚重不相融合。叶青霞曾听好友告诉她祁洪良被人称作“祁混蛋”、“ 祁呆子”、“ 祁毒头”叶青霞想想这也许还真有出典,她心地上对表舅的那片纯美的绿色被表舅弄脏了,弄成了一抹泥泞。

叶青霞意识到自已也是一片经不住雨浇的泥巴地,当初用表舅的作品,也确有为张总省费用、赶时间的因素,想来多少总会奖励她的电脑平面处理,这也是放不上台面的。说小叶是自砸饭碗,实际上是不得不砸哦。

市时尚设计所办公室主任小刘在周末去了爷爷、奶奶家,一起吃晚饭时说起了祁洪良为“维护尊严” 嬴得赔偿费的事。三十年前刘老任文化局长时,祁洪良在乡镇文化站任文艺宣传员,被他“小祁、小祁“的叫,祁洪良敬重刘老的南下干部经历,身上有战火的印记,自然是“刘老、刘老”的称呼。刘老赏识小祁,曾保送他去美院深造,毕业后就提到市文化馆任美术教研科科长。此刻刘老听完故事,皱了皱眉说:“市场经济下,知识也应该值钱,你们公司用人家作品就该付人家钱,这事小祁也没错,他比起挂靠明星企业的退休干部吃顾问大餐就体面多了”

小刘听了笑笑:“爷也就家里说说。”

“离休干部座谈会上,我没少说,会有人管的,这不,”刘老推开门窗欣喜地感叹:“一场暴雨,树叶被洗干净了,绿色更浓,空气更新鲜,让人心旷神怡,是吧,走,散步去。”

祁洪良用赔偿款参与一套美术大家的丛书入编,电视台自然又是一番聚焦,且有声有色,报刊杂志自然有一整版拓展,且图文并茂,全市的文化人和读者又一次为祁老画家鼓掌,这个学会那个协会甚至收藏铺、拍卖行、裱糊店老板及附庸奉雅的官员多了一次举杯把酒话丹青的机会,这是高雅的文化盛宴,谁说圈外人走不进圈内,可以说祝贺可以说支持可以说学习,更可以说“以文会友”, 一个“友”字容得下任何理由,一个“艺” 字荡得开满杯的激情。

散席后,祁洪良被公家小车送回家,亢奋疲劳了便在醉意中睡去,夜半醒来,他明白又必须面对孤寂和落寞,一会儿欣慰,想那本画册这几天很多人在翻阅、在议论、在欣赏。一会儿悲观,这本画册是我艺术旅程上的一个脚印吗?再一会又后悔,我的签名这页纸不会出现在厕所吧?画册内唯一是签名这页可当作手纸,为什么没想到前后该多几页软纸呢……

小刘向祁洪良索取一本画册带给父亲赏玩,刘老甚是喜欢,这小祁不错,功夫不负有心人,但还是缺了点什么,他指着内页中的一幅画点评说:“画品即人品,品画即品人。在技艺上或彰显或蕴含着个性、诗性,形象及理智在主题上、立意上、意境上就复杂了,这小祁虽创作了一批观赏价值不错的花鸟鱼虫,山川河流,以及风摇雨泼,不错!但境界还没达到更高层次,你看这幅画显然是临摹摄影,未经遗貌取神的思考过程,未从生活和情感向灵瑰和音乐升华、向高远和辽阔拓展,虽有笔法皆庸工也,用电脑处理过的作品,应归入《平面设计作品集》。”

小刘解释:“大约是为书的页码充量,书名是《视野的广度》,页码本就显得单薄”。

“艺术探索无可非议,为出书而充数终是浅,好作品是从灵魂和大自然中延伸,好了,下次我找他探讨吧,他搞了几十年的美术,艺术技巧不错的,境界再上台阶就会更完美,对他我要求高了,你就不要去评说,你不懂艺术的。”刘老进了书房,打开一叠文稿开始了审阅和修改。

祁洪良在市图书馆的新书上架栏,看到了由市档案史志局编著公开出版的《平河市史志专题集》,内页有他的那幅《山岳丽色》,祁洪良手微微颤抖,感觉份量很重,他自然是兴奋,因为半年前这幅画赢得了2万元,这叫物质收益,现在又能编入志书,这叫精神收益,名利双收啊,好事好运让我赶上了,他想着想着,觉得编著方怎么事先不与他打个招呼,我是个人创作的,要尊重创作劳动成果,任何人都要正视这个客观,对,要去找档案史志局,探讨一下,与领导们见见面,岂非幸事一桩。

祁洪良满面春风的向编辑们招呼:“两位好,局领导在开会,局办公室小青年让我等一下,我就到你们大编辑办公室讨口茶喝了。”

编辑们认识祁洪良:“大画家啊,难得,祝贺你,我们专题集收录了你的大作”。

“是啊,感谢档案史志各位编辑的厚爱,其实,作品本身质量高,影响大,不是我个人的荣誉,而是作品说话,能让后人欣赏我的作品,这也是一种欣慰……”

祁洪良的话听来也不错,然而编辑们感到这话出自原创作者的口中,有点过了、酸了,编辑也是书海中的老江湖了,沉默在此刻便是深度。

祁洪良从编辑的肢体动作和各自忙碌的氛围里,发现刚才的话不该在编辑面前外露,此刻亦无退路,但又不好意思直言,呷了口茶,掩饰一丝不悦,拐了个弯说:“我今天,主要是来感谢领导对我的信任和对作品的重视,我那个作品三个月前被人用作商业抄作,我维护创作权益,告到了市维权中心,经调解获得了相应的赔偿” 他没说出2万这个数字,其实与编辑是心照不宣,他明白这个数字不可在爬格子的编辑面前张扬的。

有编辑似乎明白了他找局领导的意图,便直言不讳说:“我们这边是无名无利的,稿费很低,如单位提供的稿件、图片,是不给稿费的,录用的图片也一律不置名,在后记里有对图片提供者表示感谢的,你那幅美术作品是文配图,至于作者姓名、创作时间、获奖级别均在作品获奖一览表中,都可以查到,看到的。”

祁洪良还要解释并讲得更直接:“我的意思,既然选用了,要对作者尊重,不打招呼,不发稿酬是不妥的,我是指个人创作的产品,有个保护知识产权的原则。”祁洪良正说着,从里间办公室走出了戴着深度眼镜的老先生,银发满头,饱经风霜的脸面是睿智又素朴的亲切,贴了补丁的围襟口袋露出美工刀和三角尺,拙匠形象原是大师若愚呀,祁洪良对这位老人的出现,第一反映,天意!第二意识到自我角色必须回归到学生或者下级的座位上。

“噢,老领导,刘局长、刘老” 祁洪良脸上的肌肉在几秒钟有惊讶、慌张、镇定、微笑的变化,他上前几步伸出手,

“噢,是小祁呀,好久不见,你老成了,看,又多了许多沧桑感,当然还有优越感……”

编辑们似是看到一对师生久别重逢的情形,欢乐热情,散发温馨。

“老局长也在这作奉献啊。”

“临时的,我离休也二十几年了,史志办公室邀请我对《市文化志》部分篇章过个目。”

编辑说:“刘老化自己的钱,编著《平河市革命先烈故事集》一书将出版了。”

“是吗,祝贺,祝贺。”

刘老打断祁洪良的恭维:“走,我们去外面说说话,我是这样想的,我们都有了经历,得到社会尊重,对吧,你小祁现在也是知名文化人,对吧。但不能忘了自己的历史,一个人的成功,一部作品的诞生,有些事是有前因后果的,比如你吧,当年我主持文化局工作,推荐你参加省美院培训,没忘吧?不是我为你当了回伯乐,那有你后面的一桩又桩好事,是吧,当然,你很珍惜,也很努力。”

“没忘,不敢忘。“祁洪良微笑着,内心很虚空,试图用虔诚的态度之盾抵住刘老的“因果”之矛,刘老的话是刘老与他上下级关系,以及培养他进修、入党、升职、连带书房、画室的一套单位福利房等价码,让祁洪良感激涕零,有如此多的故事铺垫,刘老对他横竖都不过份,祁洪良心里是拎得清的。

“有家公司用你的作品投入商务活动,构成侵权,赔了你钱,这事我听说了,行啊,你与市场经济接轨了。”刘老拍着他肩,示意他进电梯。

电梯的门关紧了,刘老很亲切的语气说:“我上了年纪,像这电梯往下沉了,回归到大地上踏实,你刚退休,老人中的小弟弟,在艺术上你还有一段路要走,”

祁洪良点着头:“是啊,我不服,我还在努力,但是草长成树多艰难,高端缺人脉、交流被局限、年长遭冷落,这些都是成功的障碍,难……”

刘老会意的微笑:“人啊,总是感叹命运之路的坎坷,有的却不知,是自己走路的姿势不对,没走好路的也都怨路坎坷,你说是吗?说实话你的作品总还缺点什么,小奖不断,却未得过大奖,为什么?怪人家长长短短的,后生超越了你,你难受,追名逐利,你丢不掉,放不下,不行的,必须提升境界,走好今后的路,才能有你的脚印,这脚印便是你的作品。再说史志办编书,不是商业行为,也不是文艺作品集,是文化传承,是历史记载,你说呢?!要不,我建议总编在今后编著的书籍中,不再使用你的作品?” 刘老故意激将他,刺激他。

“不,不,刘老您说得对,太对了,令我茅塞顿开,醍醐灌顶,其实,我今天来也是表示感谢,行,刘老止步吧,我回了” 电梯在一楼大厅开门,祁洪良借机欲逃。他自认倒霉,在谁面前都可称老子,就是不能见刘老,在刘老面前只能装孙子,不,是猴子、是虫子!

“稍等,还有一件事,恐怕你还不知道,你外甥女小叶,用你的作品给他们公司构成侵权,就是你上次打官司获赔2万元的事,小叶辞职,你不要说你不知道小叶是张总那公司的设计人员。”

祁洪良心想这刘老从那知道这事,那壶不开提那壶的,没办法,这事严重了,他很认真很严肃的神情:“你乍知道的,是吗,我还真的不知道,我是画匠,不是演员。” 祁洪良对刘老说的是百分之九百九十九的真话,“演员”两字真的说过头,然此时此刻,小祁用这比喻也属合理,小祁原本为剧团也充当过“跑龙套” 的演员。

刘老会意地拍他肩:“明说吧,我孙子在那家公司任办公室主任,你认识的,小刘。”

祁洪良想起来了,刘老也说得严肃认真,祁洪良深知事出真实,很尴尬地表情:“好在我真不知道这事,我也没做错。”

祁洪良在刘老面前失去了招架的力量,他想到刘老若开口要赞助,就有赞助,要领导支持,资金就没问题,凭什么?凭刘老的资历和关系,然而刘老自费编著出版史料图书,其精神与他想方设法打着“尊严、维权” 的幌子争名夺利是相距甚远,原本艺术家形象思维功能很强,他仰脸看到楼宇上玻璃反光,悟出了那光亮是太阳给予的,说我长成一棵树,刘老就是植树人,然而我是玻璃,就会有光;我是树木,就会成长。祁洪良内心自慰自嘲后,想到了外甥女小叶,意识到那2万元钱也可以说是小叶辞职的代价换来的,这钱不好拿,况且刘老也当我面点破了真相,这一切对于我肯定是个伏笔,授人口柄,他想将这钱如数归还张总,这如何解释?那又何必当初!记者们打破沙锅问到底,我反弄巧成拙,再一次伤害涉世不深的外甥女小叶,不行,这事令他纠结了几天后,他决定将这钱捐赠出去,这些事还不能与小叶说穿,不说了,永远装假,烂在自已肚子里。

祁洪良获得了年度“德艺双馨艺术家”称号,是因为一则报道,标题是《一位文艺工作者的爱心》,报道了祁洪良为民工子弟学校建造捐赠2万元的事迹。

赵涵副市长为此感慨:这件事很具有积极的社会意义,是大爱,其精神值得推崇,其义举应予倡导,是正能量……

表彰大会暨迎新年文艺晚会上,各式光彩的灯光聚照舞台,祁洪良夹在斜披着锦绸荣耀的行列中,他看到前排右侧,有叶青霞、刘老、张总、小刘在为他鼓掌,目光向他传递点赞的神情,他以为自己是幻觉,再定晴,半身开始有点麻木,他意识到,站在台上的应该是刘老。他意识到作为长辈让外甥女付出了代价,这无论如何是一种浅、一种丑。

不配走这红地毯呀,他的血压如大潮高涨,此刻他的表情大部分人是看不懂的。热烈又喜庆的音乐盖住了各种细微的噪声,观众的掌声是对荣誉的祝贺,更是对未来的激励……

赵副市长接过礼仪小姐托盘中的证书,是微笑、是祝贺:“老祁的作品将会赢得更多人的关注,祝您创作更多优秀作品,攀登更高的艺术山峰。”

祁洪良在接受赵副市长手中证书的一刻,发现台下张总站起,以匆匆脚步退出掌声,背影在大门处消失。他又见到礼仪小姐,她为避开他的视线,匆匆向赵副市长身后退去。好在灯光的夸张掩饰了祁洪良的脸,掌声以绝对优势认可了祁洪良的荣光。

祁洪良从台上走下台的一瞬间,体会到了什么叫如释重负,艺术家更是聪明人,赵副市长明明是赞他的作品,而他一定要想到赵副市长是在暗示着他因名而人品将会被更多人关注,想到往后自己的行走……

当夜,祁洪良失眠了,于是独自喝酒,呕吐、发呆,醉醒了,烟一支接一支、在画板上涂抹,画一幅扔一幅,扔了一幅便又捧上一杯拿铁咖啡……。

这一夜很长,在学校的野外写生课上、去东北农村知青点的大卡车上、在返城列车上、刘老陪他坐长途汽车去省美院的路上,那画夹和画笔不离不弃的相伴,妻子易人,他未曾动摇,儿子远在山区助教,他藏起了牵挂,父母临终时都曾劝他改行,他毅然走进沙漠,自信走不出沙漠就是走进太阳。一晃三十多年怎么的就出不了好作品,弄不出个自已也真正满意的画面,他翻着一本剪画册,再一次审视自己的作品,有《野外写生》《青春悲歌》《返城列车》《儿子离家的背影》《走进殿堂》这些体现时代、展示情感的作品,此时此刻他发现这些题材均以“小我” 为主角,计较着自已的痛苦和失落,抑或是为获取虚荣而亲近缪斯,为了在圈子艺术游戏中嬴得自我陶醉和引人注目的自我优越感。艺术的梦幻生理机制多了名利虚荣的元素,思维被感官的快意诱惑,对幸福、欢乐、热闹、喧哗的吸咐替代了对痛苦、悲剧、孤独、宁静的体验,自我赞美、自我懊恼缺失了对社会的思考和关怀。

不是吗?你画的《儿子离家的背影》其实就是怪儿子不理解你,给你构成痛苦,你深爱着儿子就不该怪儿子给你留下阴面的消极的背影,你为何不去跋山涉水,去寻找儿子在贫困山区的希望小学,去发现简陋的讲坛上你儿子面对的那一张张纯真又稚气的笑脸?祁大画家自己的一系列联想让他经历了煎熬,他在沮丧中悟出自已是温室里的花草,散发不出弥新的馨香。他的脚步没跨出自我,距离儿子很远很远。

他自言自语:“不错,人家骂得对,我是混蛋、 我是呆子、我是……”他在反思自已,批评自我中认清了自已,完了,我的名利之欲成为我艺术发展的短板,不画了!封笔了!我退休了,退休了!弄弄玩玩罢了,我认命,从此不可能走红毯!我让人瞧不起。想起隐在森林中那苍劲的大树,那树就是刘老,想起自已接证书那一刻张总离席了;张总退场的匆匆脚步分明是敲打我的心灵;又想起礼仪小姐曾因我失态而停顿的脚步,礼仪小姐在停顿脚步时微微一扬头,飘动的头发是风吹起的自尊和自信;还有保安队长指责我在红地毯上留下的尘土脚印以及刘老在军号声中踏着烈火的脚步,啊呀,糟糕!我太糟糕了,那天,我被人赶出红地毯正是对我艺术生命的暗示,啊!不仅仅是艺术生命……

祁洪良时而仰起脸,试图让泪水倒流进汹涌的心河,时又捡起被折断的画笔默默发呆。此刻他在失落、悲凉、不甘心却又茫然的氛围里认识了自我。他不知道也没想过,为艺术而疯狂而绝望的人,是放不下已折断的画笔,良知的复苏是进入更高艺境的机遇,此时放不下笔,艺术的悬崖上就有一双磨出血的手在向上攀爬。

晨色正透过门窗,有挤掉灰暗的渴望和力量,他拉开窗帘,他打开照相机,对着远处的彩霞和初升的朝阳,一缕光亮照亮了他的心河,光亮之辉也染在了一幅画着绿草坪红地毯的画面上。此时,他惊喜、他激动、他失态,他将照相机往沙发上一扔,寻找出那双在红地毯上踏出脚印的运动鞋,将鞋底稍许涂上一点土色,在那幅草坪红毯的红与绿色块上按上一串由近至远、由大至小、由浓至淡的脚印,啊!原本因他心情灰暗在云层上也用了灰调的画面,此刻,光亮是神来之笔,覆盖了灰暗,于是红毯上境界诞生,延着阳光走笔,他走向远山,走出了困惑,走进了全新的意境……

翌年五月,祁洪良应邀赴北京参加全国画展,没人知道。他回平河市后也不张扬。过了半月,省、市电视台的《艺术欣赏栏目》和报刊的新闻报道介绍了中国当代美术(油画)研究学会编印的《全国印象派美术作品展获奖画册》出版信息,该画册首页作品刊出:一等奖作品作者:祁洪良,标题:红地毯上的脚印。

叶青霞、张总、礼仪小姐、小刘、保安队长、赵副市长、刘老以及史志编辑和市美术协会及更多的人得悉祁洪良的水粉画作品获大奖,人们在思考着,议论着,并为“祁老师” 、“祁会长”、“祁主任”、“老祁”、“小祁”、 甚至“祁混蛋”、“ 祁呆子”、“ 祁毒头” 点赞或鼓掌。

祁洪良还是听到传言,说他获奖是美协出面化钱买的,也有说他去北京托关系送人情争取来的,他不争辩了,他明白自己是说不清楚了,重要的是今后的脚步要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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