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妈不再是草原上鲜花一朵的时候,远在女儿河上游的辽西苇子沟就多了一位野蛮俊俏的小媳妇。
说起早年的苇子沟,还是没有名字的荒僻的山野。那时的树木和石头幽默而风趣,备受阳光的溺爱,而那些奔走在杂草丛生的旷野里的老虎、野猪、狼和狐狸们,顶着头上的懒散的月光,无所顾忌地出没于这片极其原始的土地上,单纯而孤寂,唯一让人一往情深的是女儿河两岸大片生生不息的芦苇,苇子沟也就因这大片芦苇的恩赐而得名。宋家的祖先从大槐树下,或者是别的什么地方,一脚跨过山重水复的山海关,怀里揣着特殊的使命来到野草疯长的蛮荒之地苇子沟。
他们成了苇子沟历史上第一代开天辟地却又名不见经传的淘金人。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宋家和许多淘金人就在女儿河的岸边先是搭个马架子窝棚住了下来。时间通常会成全那些勤劳勇敢的人们,宋家跟许多淘金人一样的吃苦受罪,顺着一带河床矿脉在河沙里淘取金子,在流逝的岁月里淘取人生,花费大量的心血和体力,连续几代人的如法炮制,宋家的淘金人便完成了资金上的原始积累,理直气壮地找了一个风水先生在女儿河岸选个占着龙脉的风水宝地,开始大兴土木了。不管是金窝、银窝还是狗窝,最终是把自己和家人打造成名正言顺的苇子沟人,顶门立户。
苇子沟人的为人,门前的大山一样大度而挺拔,心灵女儿河水一样温润而清澈,性格风一样爽直而豁达,日久天长苇子沟或多或少就沾了钟灵毓秀的仙气吧。
请先生开馆授徒,也就是教孩子念书,那年月流行的叫法是私熟,宋家就沾了一脉书香。
生活仅仅是人生的过程,而时间则是量化的人生。后来苇子沟没有了金子,就剩下人们恋恋不舍的苇子沟,不知疲倦不舍昼夜流淌的女儿河,还有承载着苇子沟虔诚信仰的三教寺。终于有一天,苇子沟人一梦醒来,他们突然发现,淘金是能让人获得财富的手段,可世界上没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矿藏,那片生养他们的土地才是成色饱满的金子。
正是清末民初的时候。我爹出生的那天,宋家大院大门口西的老槐树上的几只花尾巴喜鹊不住的欢叫,爱岗敬业的我爷爷宋老相正在苇子沟的三教寺眉飞色舞地说书。
书是唐朝时的事情,听书的人是苇子沟的父老乡亲。三教寺雕梁画柱,浓郁的宗教色彩。大雄宝殿,供奉着儒、释、道三祖,让人联想到古老而包容的中华民族把中外文化结合竟如此紧密,浑然天成。大殿的左垂手,就是苇子沟的戏台,上演过京剧、评剧,还有“宁舍一顿饭,不舍二人转”的地方戏,东北大鼓?当然是苇子沟人喜闻乐见的文化生活。
佛像供奉在佛堂里,文化却是人们心里流淌的血液。我爷带着敬畏和感恩给家乡人献艺,捧场的人多,自然把场子放在这里,地方要是小了,装不下那么多的观众。
我爷略带沙哑的嗓音,颤颤巍巍的唱腔,悲悲切切的道白,东北大鼓的神韵让苇子沟的父老乡亲沉浸在遥远年代的情节里。李氏唐朝的江山应该是被一群远见卓识的人所操纵,他们自命不凡,也就有资格拥有薛礼这样的能臣武将,一杆长枪纵横东西南北,杀出一条血路为李家开疆扩土。那时的薛礼好像总是出征在外,如果不出征,也许他就没事可干。这倒不影响薛仁贵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英雄总该有他的用武之地。然而,英雄辈出,当他与功劳相提并论的时候,也就增添了些许的俗气,但也不是什么糟糕透顶的坏事情,人总是要活着,不食周粟的只有伯夷和叔齐。至于怎么活着,完全取决你自己了。思想是自觉的,行动很可能是自然的,在这自然与自觉之间,人生最后的风景,就成了背影。
我爷是名声在外的东北大鼓民间艺人,拿手戏当然是山西大名鼎鼎的白袍小将薛仁贵,演义的《薛礼征东》,戏文的大部分内容涉及到薛仁贵在辽河流域这片土地上所发生的事情。早年间,我爷远离家乡在南满铁路上当差,一个东北大鼓艺人落难在铁路工段上,多得我爷的关照。艺人看我爷举手投足,瞅哪儿都像他戏台上的坐念唱打,天生就带着戏份儿,是块不可多得的说书唱影的奇才。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苦苦寻找着东北大鼓接班人,十几年间也遇到过起初认为能当此大任的年轻人,但几番考验之后,又让他觉得自己还是看走了眼,不是人家遭到了冷落而自动放弃,就是他对人失去了耐心扫地出门,致使他到了今天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把东北大鼓的精彩表演真正传承下来。
可现在这个合适的人就站在他的眼前,让他心里暗自高兴了很长时间。因此,他一有空闲就教我爷唱东北大鼓。开始,我爷只当是排遣寂寞难耐的苦日子,时间一长,他打心眼里爱上了东北大鼓,一板一眼都在走心。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尽管我爷不是一门心思来学这门手艺,可他天生就有吃这口饭的缘分。正赶上日俄战争在东北点燃,日本小鬼子和俄国大鼻子横行霸道,为了争夺他们国家在东北的利益,把战火烧到了别人的土地上,让岌岌可危的大清子民承受这份难以下咽的窝囊气。他们造就的世界苦难,却让中国人心里流血。
我爷年轻气盛,性格使然,一副外表和善,内心刚毅的东北汉子,无可奈何的辞了差事,跟东北大鼓的师傅一起行走江湖,人在江湖就在,我爷半路出家,却无意之中入了东北大鼓书演唱的这一行当。
师傅领进门,修仙在个人。我爷的师傅年老体弱,看他东北大鼓的演唱艺术逐渐成熟,就让我爷在戏班子里挑了大梁。我爷常在奉天城等许多名声在外的大城市打场演出,兼顾交通便利富甲一方的街镇,和戏曲各个门类的名角交流,同台献艺,他不负众望居然唱出了名气。在奉天城逗留了一些时日,竟然让人请进张氏帅府,给那些东北军政要员们唱堂会。那一日,我爷的东北大鼓唱得兴趣盎然,曲目当然是《薛里征东》,唱到薛仁贵救驾的关键时刻,他觉得噪子有什么东西卡着,担心这句高腔挑不上去,就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喊,这一喊不打紧,接着唱出的声音大变,唱腔浑厚苍凉,犹如大钟,台下掌声雷动。
英雄当然爱听英雄的传奇人生演义。大帅高兴之余,毫不吝啬地赏了个“金噪子”的称号,我爷从此赢得威镇东三省的名气。大树底下好乘凉,和他一块儿进出帅府的戏曲界名人们借此把家就安在了奉天,可他对动荡的时局不抱什么幻想,人生故土难离。他那落难的师傅看看自己一身的本事一览无余的传给了关门弟子,心满意足了,便借故病体缠身,古道西风瘦马,回老家颐养天年了。师傅告老还乡,把这十几人的草台班子的乱差事扔给了我爷。我爷顿觉心里茫然,思前想后,还是没处可去,所幸就带着吹拉弹唱一干人等,也效仿师傅回了老家苇子沟,跟人家说:兔子绕山转,还得回老窝,好听的说词叫落叶归根,苇子沟就是我不弃不离的风水宝地。
本来宋家祖上就给我爷爷留下了几亩旱涝保收的薄田,令一大家子人吃穿不愁,生活略有盈余,不管是苦心经营,还是靠天吃饭,细水长流,总之生活马马虎虎的还算过得下去。日月轮回天长日久,家里便有了更多的资金积累,我爷除去戏班子的人吃马喂,一应开销费用,剩下的用来置地买田,拿当下的工业术语形容是不断扩大生产的内涵与外延。日子逐渐兴旺,宋氏家族也因此闻名乡里。我爷美滋滋的娶了本村大户人家赵氏的千金小姐,两家的婚姻可称得上门当户对,赵氏陪送嫁装,都是一些苇子沟人并不多见的金银珠宝,让我爷的身价陡增。留给我爷的事情还是挣钱买地,地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多,随行就市,收入也就成倍递增。生活比如女儿河的流水,由西向东,不管是天气干旱,还是雨水丰沛,它总是旁若无人不知疲倦的流淌。
我爷正说到唐王李世民马陷淤泥河,被高丽大将盖(音:ge)苏文逼着要写“降书顺表”。那时的白袍小将薛礼薛仁贵,还是一个初露锋芒的无名小辈,恰逢他在参战的唐军阵营里。也该他有了这次千载难逢的出人头地的机会,眼看唐王李世民危机四伏,他自作主张,见机行事,便催马出阵迎面赶来,马蹄撕开汹涌的河流,离河岸虽然不远,但差不多就到了唐王近前。他人快、马快、手中一杆长枪更快,只是一枪平直挺出,力道不大不小,准确无误,再一用力,翻转枪头,作犀牛望月之势,将陷在河中淤泥里生不如死的李世民连人带马便挑在半空,回手平平稳稳地放在河岸上。唐朝一代君王就这样死里逃生,有惊无险了。再看河那边儿的高丽大将盖苏文傻傻地站着不动,先惊讶于来人武功和神力的奇妙,却眼见着自己的毫无疑意的计策片刻间失效,到嘴边儿上的肥肉又吐露了出去,竟忘了自己是一国大将军的身份,情急之下在河对岸一阵疯狂的咆哮,技不如人,不服输又能怎地?干着急没咒念。
当时的唐军主帅事后遮遮掩掩,想把救驾的功劳转移给自己的亲信,但唐朝皇帝慧眼识金,薛仁贵是金子,金子埋在土里他也是金子,一朝见得天日,闪闪发光,那更是前途无量。薛礼救驾功大如天,荣华富贵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我爷正说到情节惊险热闹之处,扣人心弦,引来场上人们唏嘘一片,孩子模样的家人宋快腿已经站在我爷的身后。小声说:“老爷,太太要生了。”
其实,那时的宋快腿也就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也许是生活的磨难,让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大人,天真背后流露出超过他原本年龄的成熟,童年的可爱不禁打了不少的折扣。
那是一个靠脚丈量人生的年代,原始的冲动竟然让人类几千年之后,还是没能远离土地。从黄帝开始,这个华夏子民们就开始用脚开路,顶天立地的走到秦汉,再走到唐宋。女人的脚却越走越小,到了明清,裹足不前,差不多无路可走了。男人的脚虽然越走越大,一蓑烟雨人生,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但也没摆脱无路可走的命运。倘若走错了路途,走偏了路线,前程堪忧,你不得不蹲下身子或者找块石头坐下歇脚,停滞不前,就差没走回头路了。沧海桑田,尽管有人带给苇子沟确切的消息,说天上有了飞机了,箭一样飞快的东西。但仅凭苇子沟足不出户的父老乡亲的成见,不过是他们头顶的一方天空,年复一年,风声水起,云卷云舒,树叶黄了又绿,他们还依然脚踏实地,皈依朴素的人生哲学。
宋快腿是用脚跑到了三教寺的,我爷也不例外,他得用脚走,不紧不慢地走到三教寺,走路几乎是他们生活的大部分人生经历。
我爷听见了,也当没听见,他已经入戏,一会儿是薛礼,一会儿是李世民,一会儿是盖苏文,干脆就是戏里真真切切的一个角色。唐朝的背景离他不远,苇子沟的这片土地就在他脚下。宋快腿儿急得满脑门子全是热汗。正是七月三伏天儿,三教寺院子里被毒热的日光暴晒得曲卷的柳树叶子中间,深藏着无数只知了(蝉),就是一个单调的吱、吱、吱、吱、吱的没完没了,像来来回回拉动不停烧火助燃的风匣,让人感觉天气越来越热,热得人们心烦意乱;就是坐在屋子里,或者树阴凉下不动,也能满身起痱子,何况他又从宋家大院跑到三教寺。宋快腿看看老爷子还是不答理他,慌里慌张的改开家织布的对开衣裳最下边的纽袢,撩起大襟,擦把头上肆意流淌的汗水,那被汗水湿透了而又湿透的抿裆裤马上要突露到胯骨肘子下面,裤腿已经堆累在地面上。
苇子沟都把表演东北大鼓的叫说书,其实则不然,东北大鼓要靠说书人一副耐人寻味的噪门儿,边唱边说,夹叙夹议,有时道白要比唱腔的时间还长。所以说东北大鼓是说书人有说有唱的表演,跟这块曾经荒凉而辽远的土地有着同样的韵律,接近苏州评弹模式,唱腔要比苏州评弹高亢雄劲而辽远,极具东北这片神奇土地的地方特色。这时候听书的人精神溜号,顾不上听我爷优美动听、一波三折、扣人心弦、酣畅淋漓的东北大鼓,都看宋快腿发笑。宋快腿本来就是个孩子,人们只是看他好笑,并没有引申到责怪他那层意思。宋快腿看着戏园子里的人看他怪怪的样子,不知何故,也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引人关注,心里有些发毛,只好乖乖地退到门口,站在门口侧过身手扶门框,强忍急促的心跳,尽量不看观众,眼角与眉梢之间仿佛掠过一阵惊慌,就那么站着等主人回信儿,心里急成啥样我爷并不知道。
老实说,我爷是个心眼儿实诚做人本分的说书人,按照说书人的规矩,就是天塌下来也要把一整段内容说唱完了。宋快腿看看我爷说书是真卖力气,头上流出的汗也顾不上擦上一把,汗流到眼睛里了,灼得不是一般的疼痛难忍,直眨眼睛,好像眼睛里扑进了一个抠不出来的飞虫,实际上根本没什么飞虫。台上我爷的怪样子,确实有点儿滑稽,台下年龄小的就有点儿沉不住气,想笑,但出于对老爷子劳动的尊重,没笑,瘪嘴笑回去了。
朴素是人类文明的起点,很多感动都是出自朴素的感情。就是这样,我爷只顾说书。好在书说到此时也就告以段落,起转承合,“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我爷放下一只手上刚刚舞动如风的扇子,和另一只手上长方形的惊堂木,听书的人也纷纷从凳子上起身往外赶,人虽然要离开,心还在薛里征东的戏文上,有的干脆嘴里哼着戏文,挪动着一步三回头的身体。这时,我爷爷才顾得上擦了一下眼角和眉梢的汗水,急急忙忙转身跑到门口问:“快腿,你说什么,太太生了?”
宋快腿连忙回答主子的问话说:“是的,老爷,太太要生了。一是给您报喜,二来呢?是找你回去,这也是太太的意思。”
大热的天儿,宋老相还是一袭长袍马褂,我爷说那是戏服。他一挽袖子,也没细想是要生了还是生完了就没头没脑地问宋快腿说:“丫头小子?”也许,他的心还沉浸在戏文里头,心神不一也在所难免。
宋快腿兴奋地说:“还不知道是丫头小子呢,我看生小子的面大,老爷。”
我爷当即明白孩子还没生下来,他站着沉吟良久,估计时间还来得及,便马上转回身去。因为自己家里有事情,他安排好了乐队自讨方便。然后,一边收拾他那说书唱影的道具,一边和宋快腿说:“马好好在腿上,人好好在嘴上,你这孩子就会拿好听话舔糊人,可我呢?明知道是说好听的,还是听着心里受用,喜幸,走吧,咱打道回府了。”我爷说着,就大步流星的走在前面,惊起三教寺树上的喜鹊在空中不住的盘旋飞舞。大吉大利的好兆头,禁不住我爷心花怒放,心里就哼上了东北大鼓《大登殿》里的喜幸曲子,三步并做两步的往家走。
我爷的形象人高马大,却是一副白面书生的面孔。他脚步如风,让宋快腿在后面快三步慢三步地紧着追赶我爷,直喘粗气还是没追上。惹得道上和他一般大的孩子笑话他说:“宋快腿啊,宋快腿,走起路来罗圈腿儿,说起话来干嘎吧嘴。”那帮嬉笑怒骂皆成韵律的顽皮小子,尽管没有接受过专业训练,却把近是童谣,也近是数来宝话语演义得准确得体,童言无忌。
宋快腿挥动着胳膊,大热的天里,搞得自己脸红脖子粗,语言有的咬字还不是很清楚,像轰小鸡似的朝孩子们喊:“去,去,去,你们这帮野孩子,看我闲着的时候怎么收拾你!”
因为宋快腿也是孩子,那群搞笑的孩子们并不怕他,无所顾忌地放声大笑。宋快腿无奈,只得扭头追赶我爷去了。
(02)
水有源,故其流不穷;木有根,故其生不穷 。宋家大院坐落在女儿河的河水之阳,苇子沟村的中央地段儿,掩映在高大的槐树丛中。这里槐叶浓绿,槐花飘香,是苇子沟人赏心悦目的好去处。
今年自打春天开始,苇子沟的气温上升缓慢,还连续发生了几次倒春寒。已经是七月天气,可这里的槐花的香气还很浓郁。大门外是个高大的九龙浮雕影壁,两扇大门别有洞天,左右无非是画着秦琼和尉迟公的门神形象。进入大门,两边是花坛、菜地和果树,中间是青砖铺就的甬路,两边顺着院墙也是两块青砖并排铺就的小道。进入大门双脚分出三条去路,最后都聚集到二层院青砖摸顶院墙中间的月亮门儿,才是宋家的正院。院子里正房九间,东西厢房各有三间。青堂瓦舍,在古色古香中透露出幽雅清净。三条纵横交错的路组成了汉字的日字,整个院子也是一个规整的日字,仿佛这是一个亘古不变话题,诠释过日子在我们中国老百姓心目中举足轻重的地位。
抬起头来,到了诺大的天井中央,才看见一棵有着百年历史的高大梨树,结出的果实人称水晶白梨,大概是这人家的宝贝物种。树根的旁边钉立木板栅栏,梨树枝叶茂密,青色的果实已经在枝叶间闪耀。梨树背后就是那座冬暖夏凉的古井,古井通人性似的给宋家大院带来了些许的灵性。天井上方,只要你多看几眼,不难发现房顶青砖垒砌的女墙,已经布满了迷离的荒草,表明院子里的建筑已经有些年了,显得古旧,但不缺少生气。宋家虽然比不得大地方有钱人家富可敌国的排场,可在苇子沟提起宋家大院,那可是首屈一指的名门大户。
我爷走进宋家大院的时候,全家人差不多都在我奶产房里里外外的忙前忙后,请来的接生婆是西头李二嘞嘞的媳妇,外号大脚丫子的马金莲。我奶费尽最后一丝力气,终于在一片唏嘘声中生下了孩子,大伙儿屏住呼吸,却见那孩子好半天没有声息。马大脚有了惊奇的发现,生怕惊动这刚见世面的孩子,细声慢语的提醒一屋子人说:“这孩子呀?可奇了怪了,那是个草迷人,最好的方子是有缘人在他的屁股上拍一下,才能把他拍缓醒过来。”
我奶有气无力地掀开被子的一角,她蓬头垢面,满脸汗水,经过了死去活来的折腾,还是没忘她是这院子的女主人,随时都要管着正经事儿,但她差不多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游丝般抽出一句话说:“那就等他那个说书唱影的爹吧,都这时候了咋还不回来呢?”
我奶是在等她的主心骨,孩子也是在等他的亲人,他的亲生父亲。等,人生有多少时光在等待中度过?等是生活,是一种落地无声柔软的心情。等,此时比什么都重要,十万火急,忙里偷闲,也要等待一锤定音的那个人。
马大脚心急火燎,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这不能等时间长了啊,要是把孩子糟践了,你们俩口子啊,可没处买那后悔药去,派人去喊我姐夫,这孩子的亲爹了吗?”
马大脚嘴上着急,却看我奶没什么反应,心里暗骂自己:“人家‘皇上’不急,你一个‘太监’急什么劲呢,真是闲(咸)吃萝卜,淡(单)操心?”
天空中的太阳越来越高了,可还是改不了它那直来直去的牛脾气,顾自用毒热捍卫它的尊严,让人不敢仰视。也就在这个时候,马大脚看见我爷迈着方步,踩着戏文里的音乐鼓点一样向院子里漫不经心的走来。
我爷看看院子里没人就在当院心“啊,呵!”地咳嗽一声,这种腔调,他一个曲艺专家也会把生活的一点一滴当成戏曲的舞台,肯定拿捏得尺长寸短,假声假气也准确到位。马大脚看见这一家子的主人就要进院,两个巴掌拍在一起高兴得像等来主人撒米喂食的老母鸡,说:“来早了,还真就不如来巧了,啥是有缘人,这爷俩上辈子就沾亲带故,心有灵犀,偏偏就在这节骨眼上,人家打道回府了,你睢那方步迈得,那就是一个不温不火的厉害主儿。”
我爷爷要进屋了,没人提醒说这女人的产房大老爷们不能进去,无故招致血光之灾,却自己想到了一辈一辈传下来不成文的规矩,就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尴尬地站下,马大脚抱过孩子,兴冲冲的和他说:“快来拍!”
这时,马大脚淘气的儿子小狗剩子,正在外面窗台跟下上演和泥要捏泥人的孩子把戏,听到屋子里人声鼎沸,手里抓着一把泥,还没来得及捏成泥人,就想进屋凑个热闹,随时强调自己的存在感,跑到正门手扶门框,前脚迈过花梨木高大的门槛,后脚却没抬到合适的高度,脚尖挂在了门槛之上,人就来了个嘴啃泥,小小个人整个扑倒在屋里。这孩子就闷声闷气的哭出声来,可大人们都有事情要做,顾不过来这孩子。他在地上哭了半天发现没人答理,只好自己站起身,好在他人小体轻,没有造成多大的伤害,只不过下巴颏破了点儿皮儿,渗出了淡淡的血迹。孩子止住哭声,跑进屋子,从大人的大腿间钻进屋里,钻到马大脚的大腿边上用自己的泥手扯他娘的衣襟喊:“让我拍,让我拍,不让拍看看还不行吗?”
旁边的人看着这孩子举起满是污泥的手,做着要拍的动作,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一屋子的紧张空气被消解了多半。
马大脚腾出一只手打到儿子的脸上说:“去,你这小孩子家家的,有你什么事儿,你就爱瞎参和进来,去你娘的卷儿,没看见这一屋子人都忙着吗,哪有工夫拉扯你,滚外边玩去?不然打你的屁股板子,让你下不来地儿!”
三四岁的孩子,当然不懂什么。刚才在门口跌倒的委屈还没找到机会完全发泄出来,两件事情合在一起发力,这下子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只见这孩子闭上眼睛,拉长的脸跟受惊的驴没什么区别,腮帮子憋得通红,鼻子鼓出了鼻涕泡,哇的一声委屈的哭出声来,转身不管不顾的在大人的大腿间乱钻一气。家里人忙得不可开胶,可丫环婆子们有闲下的时候,一个有心的丫环跑进厨房,不大一会的工夫,转身回来,顺手塞给孩子一个煮熟的红皮鸡蛋,再拉他到门边儿,哄着出门,那孩子看见自己准备好的泥堆在窗台下的台阶上,还有手里已经粘上泥巴的鸡蛋,兴趣马上转移到游戏上来,便止住了哭声,他开始捏造童稚的泥人,进入到大人平时讲给他的神话世界。
童年,可以无所顾忌的撒野,可以目空一切的大喊大叫,可以没来由的哭,没来由的笑,在许多安静和喧闹中,旁若无人的享受成长的苦痛与乐趣。
事情虽然略显突然,可大人们正是忙着的时候,没人注意孩子天真无邪的表演。
我爷四处瞅瞅,他没见过这种场面,费尽心思也不会想到孩子居然是个草迷人,还以为是马大脚要他拍打苍蝇。夏天是苍蝇横行的时候,而那个时候没有杀灭蚊虫的有效药物,只能用苍蝇拍子拍那些让人恶心的东西。苇子沟十有八九的人家都有各种杀了牲口留下的尾巴做成的苍蝇拍子,手柄柔韧,鬃毛绵软纤长,而且越长越好。拿在手上是一束,像赶马人的鞭子;拍苍蝇的时候,手臂用力一甩,它就是一面扇子,扩大了打击面积,且发出嗡嗡的声音,夏天里人们用它,简直就是一阵好听的音乐。打苍蝇多数人称它是拍,用这种工具更准确地说是甩,跟道家法器拂尘好有一比,实际上也没什么本质性的区别,只是叫法不同罢了。
现在的苍蝇拍是在苍蝇停下来时下手一拍命中,而那种拍子在苍蝇飞行中,也能一甩击中苍蝇的要害,让苍蝇没有藏身之地。这一拍一甩,虽然方式不同,功效却基本一致。我爷手指着挂在火山墙上苍蝇拍子,准确地说是苍蝇甩子,苇子沟人都叫苍蝇甩子。刚要去摘,马大脚想了想她抱着孩子,要是让孩子的父亲拍孩子的小屁股并不方便,就把孩子抱回原来的位置放下说:“唉呀,不是拍苍蝇,是拍你的宝贝儿子?”我爷自嘲地笑笑,他听说是儿子,就禁不住心里高兴。我爷顾不得生活上的许多禁忌,急三火四的进了产房,丫环婆子给我爷让开一条道路,我爷几步就到了炕沿边上孩子的头直上,马大脚已经顺过手来,把孩子重新抱起,却是将屁股正对着他那张笑眯眯的脸。是拍苍蝇还是拍孩子的指令,让我爷迟疑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我爷知道,高兴的事情也容易让人昏头涨脑,孩子已经抱在他的眼下,他现在唯一的义不容辞的选择不是拍让人恶心的苍蝇,而是他的儿子。这当然不是拎着自己的热脸去凑人家的冷屁股,而是一对父子骨肉相亲的见面仪式。我爷仔细看孩子手脚和小脑袋不住摇晃着让人稀罕的样子,新的生命,面对的不仅是他亲生的父亲,还有纷繁复杂的大千世界。我爷禁不住心花怒放,真想唱一出《赵氏孤儿》,赞赏生命的顽强和人间真情的可贵,却发现这产房不是唱戏的地儿,就正儿八经地一巴掌狠狠地举起轻轻地拍在孩子的小屁股上,孩子“哇”地哭出声来。马大脚说:“活了!活了!”好像孩子原本不是活着似的。
新奇的世界,只有人类用生命才能发现和感知。
那时,马大脚和宋家大院的一家不是一般的关系,我奶和马大脚论的是干姐妹。有关两家的家世,还有一段生动的故事。一个冬日,天刚擦黑,我爷从建昌营子的地界儿唱完一场野台子戏,匆匆忙忙的往家赶路,为了快点到家戏班子的人直接翻越陡峭的北山梁子,如果下了大山,那他们日思夜想的家就在眼前。尽管唱戏消耗了他们的更多的心思和体力,加上几十里路的急行军,肯定是连累带乏,打不起精神,但唱戏时的喜兴劲儿还挂在嘴边上。翻过苇子沟的北山梁子,他和鼓乐班子的几个人紧压后脚跟子走下山梁,就看见一只恶狼追着一个惊慌失措的男人奔跑,狼差不多要追上男人,那男人已经筋疲力尽了,就要坐到地上,我爷他们发现之后,有的在后面追赶恶狼,有的干脆请出怀里唱戏伴奏的乐器当成武器,一通锣鼓声急,把个荒凉的山野立马响成厮杀正酣的战场。人多势众,终于吓走了残忍成性的恶狼。男人狼口逃生,知道是我爷爷救了他的命。原来那人去北山脚下侍弄庄稼,正在用锄头铲草,没注意他身边有一条恶狼盯着他看了多时,那人以为是狗,抬起双手晃动着锄头想赶走那条狗,不想惹怒了他当成是狗的恶狼,那人一看事情不妙,扔下锄头撒腿就跑,但已经被一跃而起的狼叼住了左耳朵,一个是轻易不放,一个是夺路拼命想逃,双方面用力,那耳朵就从耳根部齐刷刷的撕了下来,鲜血淋淋,才引出了我爷唱戏归来半路上演狼口夺食的动人场面。那人这时想起用土在耳朵的根部抹了一下,算是堵住血流不止的伤口,千恩万谢,一步三回头的回家了。两家以后就当亲戚走动。那男人就是马大脚的丈夫李二嘞嘞,他因此也落下了“狼食”的外号。马大脚能说会道,借着谢恩的理由,攀高枝跟赵氏夫人拜了干姐妹。那时拜了干姐妹可不是闹着玩的,真当姐妹相待。宋家大院有什么大事小情的都找马大脚商量,尤其有什么粗活,我爷在乡邻面前有失身份,不便出面,都是马大脚夫妇抢着帮忙操持。马大脚认为我奶奶这样的特殊情况不能轻易下地,就把她提前准备好的花丝线从柜盖上拿过来递给我爷,让我爷给孩子拴在手腕子上。马大脚说:“你这当爹的应该给孩子起个名字。”
爱屋及乌,鉴于马大脚与赵氏夫人之间的亲密关系,还有平时对宋家大院的特殊贡献,我爷爷对他这个干小姨子的建议不能充耳不闻,低头沉思片刻说:“我呢?年命大溪水,五行属阴金;这孩子年命路旁土,五行属阴木,就叫宋瑞林吧?”
马大脚怎么听怎么是戏里的道白,心里说:“还是唱戏的人,里里外外透出的都是斯文。”
出满月那天早晨,苇子沟夏天里难得的好天儿。太阳像刚出锅的油汪汪的黄色饼子似的从沟口的山丫口爬了上来,明亮、温暖、热烈;风从女儿河里刮过来,带着河里的水汽,湿润、凉爽、惬意。一大早儿,喜鹊就在宋家大院门前的老枣树上叫了三遍,我爷说:“这家伙,连鸟都通人性,知道宋家大院喜事临门。”
宋家生活宽裕,营养跟得上,什么北山坡产的小米,自家鸡下的红皮鸡蛋,女儿河里打捞上来的曾经专贡皇帝食用的穿睛鲫鱼,加上月子期间一定要吃的黄鸡煲汤,还有从省城捎回来的红糖泡水喝,都是上好的大补食材,让赵氏夫人还没满月,就能下地走动。吃满月酒那天,还没等前来庆贺的亲戚朋友进门,她就早早起床,将苇子沟特产的花丝线七色搭配成花丝绳,拴在我爹的手腕子上。这种花丝线绳从人一出生,到满月,再到百日都要隆重的换样拴上,说人生下来金贵,尤其是小小子,怕引起阎王爷的注意,派小鬼白无常来勾魂索命,用这花丝线的七色光晃白无常,白无常眼睛昏花了,兴许就放过了无辜孩子。所以,苇子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无论男女,大人小孩儿都戴花丝线绳来消灾避难。那花丝线颜色鲜艳,我爹成长顺利,没叫白无常抓去。花丝线成了我爹的玩物,经常含在嘴里嘿嘿地露出一张可爱的笑脸,赵氏夫人嗔怪地说:“这孩子吃花丝线,比吃扎还香。”
我爷看着亲朋好友差不多到齐了,满月酒席在正午时分正式开宴。酒至半酣,他就和宋家的戏班子一起说唱起来,开场戏是《苦守寒窑的王宝钏》,还是跟薛仁贵这位大英雄有着割舍不下的关系。接下来是《三娘教子》,整段书说完了,他想趁热吃口饭充饥,就从说书的那张八仙桌前站起身,怕亲戚朋友看见,小心翼翼的绕了几张吃饭的桌子,还是被喝得似醉非醉的亲戚朋友发现了说书桌旁的人不见了,转头看见说书人正往他吃饭的桌那边而去,便一哄而起,说:“这哪行啊,你回去吃饭,我们的这顿酒就没法继续。”苇子沟赵家也是大户人家,人丁兴旺,我爷是赵家姑爷,酒席间,不少赵家的姑娘媳妇和半大小子,都管他唤作姐夫,这种场合,哪能不开玩笑。玩笑归玩笑,但实质上他们从心里还是喜欢听我爷说书。于是,他们抓贼似的硬是把我爷爷拖回去,按到说书的桌子上,说:“今儿个是你高兴的事儿,我们捧场凑的是热闹,那口饭你啥时候吃不行,偏得扫大家的兴?”
我爷拗不过亲戚朋友,再就唱了《赵氏孤儿》,悲情中,多少人在台下泪流满面;高兴时,多少笑,笑声不断,掌声落下又急切的响起,引得亲戚朋友一阵一阵的人生感叹。人生如戏,悲中有喜,喜中有悲,这才是完整的人生。等我爷放下手中的鼓槌,喝一口茶水润一润噪子,亲戚们就等不及了,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喊:“金噪子,再来一段,再来一段,金噪子!”
人生没有不散的宴席,那好听的东北大鼓,那经典的悲喜名剧,直闹到半夜子时,方才散了。
(
03)
岁月流逝,人生苦短。成长中的烦恼和生活上的欢乐随时都可能发生,也就不便细说。我爹从小生活在殷实的家庭,长到五岁,嫩白的雷公脸儿,瘦弱的身子,圆溜溜的大眼睛,人蛮精神。我爷大喜过望,就整段地教我爹东北大鼓。我爹天资聪颖,一学即会。长江后浪推前浪,我爹的形象居然强过他的生身父亲。
我爹七岁那年,我奶生病故去,亲戚朋友想替名声在外的我爷操持续弦的事情,可我爷非常担心娶了后娘这孩子受气,便一一婉言谢绝,我爷爷真的喜欢我爹。
每逢我爷高兴,我爹就说:“爹,买个糖葫芦吃吧?”我爷就给钱去买。等我爹长到八岁,平时吃得嘴馋,可父亲不是经常在家,他要出去唱戏。我爹看见卖糖葫芦的路过宋家大院门口,就不顾天不顾地的跑出院子,走上前问人家卖糖葫芦的,“多少钱?”
卖糖葫芦的看看站在他身边穿绸裹缎的少爷秧子,长相就带人缘儿,心里着实喜欢,手里依然摆弄着他心爱的糖葫芦,有一沓无一沓的顺口说道:“五角。”
我爹说:“太贵。”
“贵是贵,一分钱一分货,我的糖葫芦是不掺假的真货,好吃的,不信你尝尝?”卖糖葫芦的老实憨厚,一副悠然自得,信心十足的样子。
辽西冬天下雪的时候,女儿河两岸银装素裹,人家的房顶上,院墙上,柴垛上也是一片银白,古老的大地是雪的世界。时间造就了环境,也造就了不断变革着的人类生活。
我爹那时嘴角往上一挑,晃了晃扬在半空中一只戴着花丝线绳的手腕子,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可心里仍然盘算着自己的小九九,少年单纯的背面,隐藏着难以名状的诡秘。
千呼万唤始出来,我爹等的就是这句话。卖糖葫芦的来不及再说什么为自己辩解,我爹已经登上大门石,嘴里的哈气一缕烟一样飘上天空,从糖葫芦草树上摘下糖葫芦,放进嘴里品尝。吃到一个就吐了出来说:“怎么这么苦啊?!”
接着又连连吐了几口吐沫,“这东西怎能卖钱呢?我不买了!”我爹那时一脸的顽皮,不住神儿地瞧着卖糖葫芦的笨拙的手指和疑惑的眼神。卖糖葫芦的细声慢语,像似问我爹,更像似自言自语地说:“怎么能苦呢,不可能啊,你这孩子瞪着眼睛说瞎话吧?”卖糖葫芦的神情疑惑不解的样子,心里已经对我爹产生了戒备,可看上去倒像他真的欺骗了别人,而不是被我爹所欺骗。
我爹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你不信,不信你自己尝尝,还像我骗你似地?”
说着就把手里的糖葫芦递过去。卖糖葫芦的接过糖葫芦,看着他起早贪黑,精心制作,串好山楂,蘸好糖水,晶莹剔透,鲜红鲜红的糖葫芦,在手里不住地转动,却不肯尝上一口。自言自语道:“是糖蘸多了,还是糊锅了,奇了怪了,不可能啊?”
他越是不相信,越是不肯亲口品尝一下,以便证实孩子说出来的话是真是假。许多自信满满的人,是在犹疑不决的情况下他心里固若金汤的自信心顷刻间被冲决得一泄千里,无险可守了。
“是苦是甜你尝尝不就得了吗?”我爹明里是这么表示,可心明镜似的生怕那人尝尝糖葫芦,那他的谎言也就一丝不挂的被全部揭穿了,偷鸡不成,还不知道遭受什么样的责罚,就是挨顿好打也是应该的。
我爹的眼睛死死盯着卖糖葫芦的脸,可那人想起自己做糖葫芦点灯熬夜时的辛苦,压根就不忍心尝上一口,仿佛基督徒见到了禁果,不仅不能吃,就连看上一眼都是罪过。那人看看不能再卖的糖葫芦,递给我爹,“算啦,苦就苦吧,这糖葫芦给你了,不要钱。”
那人遗憾地走了,最终也没猜透这个并不高明的骗术,还以为自己真就做出了苦糖葫芦。我爹再扬起戴着花丝线绳的手腕,心里的得意洋溢开来,好好的糖葫芦在我爹的偷笑中送进他那满是弯弯绕的肚子里。家人宋快腿瞧见了我爹骗取糖葫芦吃的完整过程,卖糖葫芦的人走远了,他才从大门里闪出身来说:“少爷,你这不是骗吃骗喝吗,这样丢人现眼的下三烂的事情你也做得出来?”
我爹看看是宋快腿,嘴里嗑嗑吧吧地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水碗里插筷子,你不是多余(鱼)吗?”
宋快腿回敬我爹说:“你再这样,老爷回来,我告诉老爷?”
我爹即刻精神紧张,央救着宋快腿说:“别,别告诉,我爹知道了这事我就完了。”
然而,我爷爷回家时,本来心情就不好,不知道谁嘴快,告诉了我爷,说我爹骗吃人家糖葫芦的事情。宋家在苇子沟是名声在外的家庭,容不得别人往里掺沙子,更容不得自家人往自己脸上抹黑。诚信持家,欺骗别人就是欺骗自己,我爷一气之下,罚我爹在当院心站了半天,连中午饭都没让我爹吃。
(04)
似乎这苇子沟就是童话打造的浪漫世界,让天真的孩子任性疯狂的成长。成天价疯跑,没边没沿的淘气,我爷爷开始担心我爹的成长问题,思前想后,还是拿钱请了苇子沟晚清的秀才李兴帮来教我爹念书。那年,我爹还不满十一周岁。可怜天下父母心,为这,我爷一年要拿十担粮食,是苇子沟天价的酬劳,目的是让我爹受到良好的教育,学到货真价实的知识,大了能有个出息,承担起为宋家光宗耀祖的大业。私熟先生还没到位,我爷就教训我爹说:“要是不好好读书,你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废材,乖乖的给我背着粪筐放牛拣粪去,别浪费我的银子,打水漂都没有个回音?”
我爹上学,宋快腿自然就有了新的营生,陪少爷读书。他虽然是十八大九的准小伙子,宋家尽管缺少人手干活,可实在找不出比他更合适的年龄小的人去陪少爷读书,看着不起眼儿,不是谁都能干得了的俏皮活儿,况且他聪明,或许能帮上少爷,是一块读书认字的料,要是读书识字,他在管家的任上,还能方便一些。我爷和家里人议论这件事的时候,我爷就主张:快腿两下兼顾,这件事情非他莫属,既然老爷说话了,别人尽管有不同的意见,也没人摆在桌面上公开斤斤计较。
李兴帮那年快到七十岁的人了,胳肢窝里夹着一堆线装书本,虾米一样弯着腰,迈着缓慢的步子,像模像样的进了宋家大院的大门。先是到上屋和我爷说了一阵子话之后,便来到东厢房的私塾教室坐下,说是私熟,只不过是两条木头板子钉的条桌,五六个木头凳子,加上摆在前台给私熟先生用的木案,简陋得可以。如果用现代化的标准衡量,就是一对一对的教学方式,拿普通的义务教育说事,应该是比较奢侈的行为。这或许是苇子沟多年之后开办的唯一的一家私熟学馆。尽管比不得大观园里的少爷秧子和千金小姐的宝贵享受,但也不至于因为条件简陋而影响教学质量。
晚清秀才看看我爹和宋快腿,然后站起身回手打开窗户透透空气摇晃着脑袋说:“读书是件光荣的事情,就像黑夜里的人们被突如其来的光所照亮,这光会带你找到人生行进的道路。就是说书是光明的使者,会驱散人们对黑暗的恐惧。读书虽然是件光荣的事情,但也是件苦差事。人们说读书好,耕田好,学好便好;读书呢?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听明白我的话了吗?”
我爹笑嘻嘻地问:“啥叫黄金屋,啥叫颜如玉?”
李兴帮怪里怪气地说:“这个?我现在跟你们讲你们也参悟不透这里面的人生之道,等你们长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老先生当时的话语或许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爹小小的年龄并不完全理解罢了,却给我爹留下了应对老先生思考不周而带来的笑柄,童言无忌。老先生悔青了肠子,但他自知人生没有医治后悔的药。也是这老先生自打从县城的亲戚家里学馆念过了四书五经,勉勉强强考过了秀才,本想中了举人之后,顺理成章的再中进士,得到当今皇上的赏识,以其大展宏图,那时弄个一官半职,才算光宗耀祖的大事情,可大清王朝不给他面子,摇摇欲坠之后,寿终正寝,一命呜呼了,大清王朝没了前途,也没给他进身的机会,老先生天生性格木讷,只能自己在知乎者也中过着大多数苇子沟人过的清苦日子,因为苇子沟这样的偏僻地方,填饱肚子是一件大事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是他们最完美的理想生活。闲下来的时间也只是到三教寺的佛像下面磕磕头,烧烧香,苇子沟的历史上没有让孩子读书的地方,根本没有往开馆授徒营生上想,更没有开馆授徒的经验。简单明了的开场白,清白无辜得像碗白开水,却憋得老先生脸红脖子粗,离得近了能看清他脸上细密的汗珠子。呆坐了很长时间,老先生看看没有什么再说下去了,便笨手笨脚的在他的旧书堆里找出《三字经》和《千字文》放在桌案上,一只手左掂量一下,右掂量一下,另一只手僵硬地支撑着桌案,挺难心的选择确定应该从哪本书开始他的教书育人的神圣行程。约摸一刻钟的时间,老学究总算定了下来,先教孩子们《三字经》为好,有模有样的捧起书本要读,还没等读出声来,我爹抬手在宋快腿的脑袋上打了一下,那动作的样子是要在宋快腿的脑袋上打出一个包来,以便引起老先生的注意力转移到他们的身上,而不是他手里死板板的书本,在学馆里他们还没待到半个时辰,我爷就已经对学习没什么兴趣。怎奈他有这个心思,也没那么大的力气,拳头落在宋快腿的头上,跟一团棉花的劲儿差不了多少。但宋快腿是多么精灵的主儿,虽然没有通盘考虑到我爹此时的心思,但他已经意识到我爹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分是在恶意搞笑,他不能不配合我爹见景生情的表演,只听他哎哟一声揉着脑袋喊:“你冷不钉的打我干嘛?”
宋快腿的年龄比我爹差不多大上几岁,但不管怎么说还是个孩子。
秀才不情愿的放下手里的线装书厉声责问我爹说:“你为什么打人?”
我爹憋着要笑出声来的嘴,只能怪声怪气,慢吞吞地说:“你们长大了就知道了。”
宋快腿放下揉着脑袋的手,揉着肚子哈哈大笑,连李兴帮也憋不住笑出声来。秀才发现情绪不对,强忍住笑,要再次训斥顽皮的我爹,就听见外面院子里有人和宋家大院的当家人说话的声音毫不掩饰地传了进来,他便侧耳倾听外面的事情。是大脚马金莲。只听马金莲开门见山和我爷说:“姐夫,你看我这孩子,都十多岁了,还是个睁眼瞎,不行就跟小三念书吧,你一头羊也赶,两头羊也放?”
我爹在屋里听到,心里说:“又来个陪读的。”回头和宋快腿说:“腿儿,你猜是谁?”
宋快腿“嗤”的一下从鼻子里发出声音,有嘴无心的和我爹说:“还能是谁,不就是狼食的儿子,狗剩子吗?人瘦的跟麻杆儿似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他要是能念好书,我把宋字倒写着。”
我爹用手推一把宋快腿说:“去,去,去,敢情不是你家的宋字,是我们家的宋字,你倒写什么?”
因为宋快腿比我爹年龄大些,明白的事情要多,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听我爹这么一说,嘴上没说什么,脸却一赤一红的,低下头去,可能伤及了自尊了。
这马金莲是李兴帮的兄弟媳妇,我爹请先生念书的事儿,当然是消息内部传递,就是他为自己笼络人脉秘密透露给了马金莲。也知道马金莲那个大脚神仙和宋家的亲密关系,搭一趟宋家孩子念书的便车不是什么离谱的事情。
我爷开始是站在正房房门的台阶上,看看马金莲牵在手里的孩子,尽管个子不太高,但模样还算周正,只是要比我爹大上三四岁的样子,比宋快腿要小几岁,我爷迈开方步下了台阶,站在院子中央和马大脚娘俩打个照面,脸上流露出为难的神情。稍微缓和了一下,就跟马金莲说:“行啊,你把孩子都领来了,我要是说不同意,你这个得理不让人的小姨子,不得打得我满地找牙呀。咱可把丑话说在前头,学可是学,但我不敢保证这孩子学到什么程度,你要是没什么挑拣,就送进去一起念吧。”
我爷慢腾腾的走到马家母女眼前,从马大脚手上拉过来李永胜,领着孩子推开东厢房的门进来,把人交到李兴帮手上,就算完成了新生的入学仪式,说:“又给你送个学生。叫什么名字?”那孩子用低低的鼻音说:“李永胜。”
我爷重复道:“李永胜,进去坐下吧?”
然后抬手指着我爹喊:“听先生的话,学习文化,别只顾着淘气忘了圣贤之道,浪费大好时光!”吓得刚坐在另外一条条桌下凳子上的李永胜,直往条桌下低头藏身子。
我爹只是嗯嗯的顺口答应,而我爷的思想里有些放心不下的成分在里面,可他又不能坐在屋子里和孩子们一起听课学习。本来这些事情应该由长工和短工,还有丫鬟婆子一干人等操持,可他在家时会亲力亲为,意思是给家人做个样子,成天到晚扔下耙子就是笤帚,想着家里的日子,还要准备东北大鼓演出的事情,活多得干不过来,就转身恋恋不舍的关好门走了。
三个孩子聚到一起时间一长,便开始说说笑笑,把老先生气得够呛。可他又私心太重,知道我爷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实打实的小报告过不去我爷这道关,也就不敢和宋家大院当家的汇报,怕我爷说他无能,不给或少给他银子,他就等于白白出来教书了。
人生的启蒙是从顽皮与戏闹中开始,这是人之常情,在天长日久的传道授业解惑中参悟做人的道理,学业无止境,可做人有尺度。这样挨过三年,我爹年龄大些,已经懂得学习的重要,但私熟先生的教学活动却无法进行,因为民国的学校招收学生。我爷想想把宋快腿留下,送我爹和李永胜去到县城念书。我爹上学一年的光景,因为他年龄小,生活上诸多的不便,不想上学。我爷也担心我爹不在他身边,会出现什么预料不到的事情,时常牵挂儿子的日子过得也不安生,就说:“时局动荡不安,命比书值钱,不念就不念吧。”
世道混乱,我爷靠着唱戏支撑一大家子的开销已经难以为继,便遣散了大部份的丫鬟婆子,长工短工一干人等,节省开资,以期长远的家庭温饱生活,只剩下宋快腿等三四个人,有些活计我爷更是要亲力亲为了。大难之后,好在宋家还有些微博的田产收入,补贴家用,已经是不幸之中的万幸,生活还算过得去。多年养成的习惯,我爷就爱坐在大门石上看风景,也是他跟苇子沟的父老乡亲沟通互动的方式。自打生活出现了潜在的危机,他便从节俭开始,打理全家人的吃喝用度,但总觉得不能在外人面前丢了面子。清汤寡水,宋家人的脸上已经呈现出了旁人不易觉察的菜色,这给我爷爷出了一道轻易解决不了的难题。五黄六月,一大家子的饭菜更难调理。好在过春节的时候在咸盐缸里还放着几块咸肉,那是准备家里来了亲朋好友吃的东西。他让人拿出来一块,又在菜窖里掏出了去年秋天收藏的大白菜,做一顿白菜猪肉粉条,算是改善一下天长日久没有荤腥的生活。当家人切完咸肉的时候,按照他们原先的生活习惯,那猪肉皮便从咸肉上分割下来,正赶上我爷进来,看见家人要扔他手里的肉皮,我爷灵机一动,心里说:总不能过天天吃肉的生活,这块肉皮就有了大的用处。于是他从家人手里抢下肉皮,拿在手里,仔细看着肉皮好长时间,然后让家人把它用锅蒸好,送到他手上。于是,他每天到大门口之前就多了一项必不可少的工作,做完了之后才能出门。
邻居仨一伙俩一群的扛着锄头或者耙子等工具从地里回来打间,看到我爷脸色油光闪亮,就和他打招呼说:“老相,今天又吃肉了吧?”
我爷就回答说:“过年时剩的,这都五黄六月了,再不消化掉,时间长了怕是放不住?”
说话的人就不在问什么,却跟身边的人说:“你看人家的日子过得多滋润,天天有肉吃,咱家啥时候能这样,太阳从西边出来?”
我爹不知道我爷说有肉吃的秘密,还以为我爷自己开小灶,背地里真的吃肉,而不给他吃,有心恨父亲,但自己仔细想想,这种情况大概不会发生,实际上他们家不是天天吃肉。有一次我爷要带我爹去亲戚家串门,我爷偷偷拿出了他的那块宝贝肉皮往我爹的嘴唇上抹,我爹才知道父亲有肉吃的秘密,心里竟涌出一股酸楚的味道,比那块长时间放在咸盐缸里的肉皮,已经发出了很难闻的味道。我爹用手推了父亲的手好半天,一不小心还是被父亲抹到了嘴上,成为我们家富裕生活的明证,但我爷无意中暴露了收藏肉皮的秘密场所。从亲戚家回来,我爹便把我爷珍藏的肉皮胆大包天的偷了出来,当成生活的垃圾,扔到了门前菜园子的毛坑。我爷知道,这调皮捣蛋的事情,除了自己宝贝儿子,没人做得出,因此他挨了我爷的一顿毒打。
几年的时光流过了,我爹已经长大成个小伙子,但我们家的生活却急转直下。我爷的大儿子和二儿子,也就是我爹俩不争气的哥哥好吃懒做,用苇子沟人的话叫“输耍不成人”,我爷辛辛苦苦挣的钱,都让他们白白地送给那帮红眼睛的二流子们,最后连东川那一百顷地也押在了赌桌上。
生活环境影响人的情绪,人生经历改变人的命运。家道败得大伤元气,我爷生气坏了噪子,昔日高亢透亮的“金噪子”,已经连生锈的哑噪子都不如了。性情也由原来的温和可亲变得焦躁易怒,不长时间,不仅不能唱戏了,人躺倒在炕上一病不起。大儿子没脸回家,走投无路,进山拉杆子当了土匪头子,我爷说就当没这个儿子,从此宋老大有家不归。二儿子吸取教训,不去赌了,在家成天闲得发呆,本来人长的就丑,偏就生了一脑袋秃疮,跟在上海滩上的蒋介石,比着劲地掉头发,秃疮好了,他那脑袋也就跟蒋介石一般无二,但他不是蒋介石,不说能有江山在手,就连一个能生儿育女的老婆也没娶到家来。只能一个人穷混,终是没能有个家室。看看实在没有什么出路,便跟苇子沟的董大明白学了一手做花丝线工序中的“缫丝”手艺,然后就到十里八村兜揽生意,怎奈他一副乡村没落家族的公子哥儿,懒散成性,不思进取,没拿这一行当回事儿,也挣不到几个钱,人却常年漂在外边儿,不回家里。我爷叹息道:“这个家就指望老三了。”
这一年,侵略中国的日本军队,野心膨胀,差不多深入到东三省的各个角落,连长江以南的国土也燃起了战火,有血性的中国人不甘心沦为亡国奴,白山黑水,长城内外到处都是抗敌的战场。爱国的人寻找救国之路,搭上自己性命也在所不惜。偏安在辽西大山里的苇子沟,虽然少有战火的频繁骚扰,可世世代代生活在苇子沟的乡亲们,已经找不到从前的那份世外桃源般的恬淡与安宁。这时候苇子沟的周边有了抗日救国的义勇军,领头的是郑桂林,号天狗吃日头。军民团结,在辽西这一带,打得日军狼狈不堪。苇子沟的年轻人心情躁动,有的干脆就去参加义勇军,他们一门心思,抗日救国。
那天早上,我爷躺在炕上想着心事,看见我爹人高马大,浑身洋溢着儿马子的气息,想起那俩不争气的儿子,心里咯噔一下,追悔莫及,怕我爹步老大和老二歪门邪道的后尘,自毁前程。时局混乱,他也无法判断利弊,人们普遍的心里只是在闹中取静,以其求得安稳的生活,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就暗中托人说媒,拿出家里仅存的积蓄,娶了边外蒙汉混血儿的野丫头吴春草,她就是生我养我的娘亲。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封闭的苇子沟在哪个年代还没开放到定亲娶妻自己说了算的时候。人们自然会想到,婚姻是我爷定下的,我爹那时只能有听命于天的打算。可暗地里我爹思谋,如果父亲定的亲事不如人意,或者干脆说娶来的媳妇长的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他立马打算远走高飞,以泄心中的不满情绪。
那是苇子沟风和日丽的春天,我爷虽然病情不见好转,可心情还算可以。他就找人商量,给儿子把亲事办了,在他有生之年,让儿子娶妻生子。结婚时,宋家的老马车,木头钉的铁钉轱轳,吱吱嘎嘎从苇子沟出发,边走边打听路,走走停停,竟然走了七天零半晌儿,才到了我妈娘家的村子赤峰平庄。
临行时,媒人三番五次叮嘱,那嘎达是汉族和蒙古族两合水的地方,和咱苇子沟的风俗习惯风马牛不相及,弄不到一块去,可就是喜欢咱们的花丝线。下了大车,我爹不顾一路的鞍马劳顿,把该花的钱一一奉上,还特意拿出纸包纸裹的一包苇子沟特产花丝线殷勤地送到丈母娘手上,我姥姥当着众人的面儿不无自豪地打开来看,这上等的花丝线,金光闪闪,老太太如获自宝。这一直抵人心的小举动,却鼓舞了人与人之间的大情怀,惹得我姥爷和我姥姥直夸姑爷心胸开阔,为人大方。不管是汉人的礼数还是蒙古人的规矩,我爹出人意料地操办停当,饭都顾不得吃上一口,便找人问有没有闲着的屋子。贵客上门,我爹又有超乎寻常的表现,招待自然会高人一等,可他的要求到了这个时候不得不一切从简,有个地方躺着休息就行。有人自告奋勇领他就走,他不辩东西南北,也不管是谁家的院落,是干净还是埋汰,开门进得屋来倒头便睡,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日上三竿。起来时就迷迷瞪瞪的跟着车老板,新媳妇娘家的新亲返程。好在轻车熟路,也为了不耽误拜堂成亲的好时辰,车就加快了行程,五天五夜尘土飞扬的奔跑,就从边外拉回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一身野气,一脸秀气的吴春草。在娘家时,我妈娘家人不让我爹看新媳妇,没上车前,我妈就蒙上了盖头,我姥姥临时还找了个忠于职守的人看管春草,就是想让结婚的一对儿新人在洞房花烛夜之前,不能见面,见了就会冲了俩人新婚的喜幸,一辈子的幸福。我爹盼望了一路,也忍了一路,到了苇子沟的家门口,太阳刚出来,我妈跳下马车,在新亲的引领下,被家人直接送到邻居张尔蒙家,没入洞房前新媳妇不得迈进婆家的门槛儿,这也是苇子沟的规矩。
第二天一大早,迎亲的队伍准备停当,尤其是唢呐鼓乐等器具,我爷不用犯愁这些,家里就有一队一等一的鼓乐班子,也是显示他们身手不凡的机会。我爷的戏班子操起这些乐器要走,他们承担着结婚庆典的主要角色。就在这时,家人宋快腿跑过来,抢过我爷戏班子人手里的唢呐,要扛这乐队的重头戏,那人一看是宋快腿,知道宋快腿能把唢呐吹得出神入化,巴不得闲下身子,有理由做一位蹭吃蹭喝的贵宾没什么不好,就没往回抢。
宋快腿是我爷从一个说书的集镇看见的一个野孩子,父母在他生下来不久就双双亡故,单单扔下他无亲无故,天可怜见,没人看管。那个年月,穷人的命还不如一条狗值钱,宋快腿是吃了百家饭才活了下来。我爷爷去说书时,他一身破烂衣服,一双脏手让人不忍心去看,还挤到戏台子前边看戏。我爷爷觉得这孩子可怜,便打听看戏的老乡,知道了孩子的全部情况,再仔细端详孩子的模样,长相还算可以,人又机灵,就收养了下来。在戏班子里,他人小心大,总觉得自己不能吃闲饭,给我爷添麻烦,软磨硬泡,跟着师傅学会了吹一手好唢呐,没过几年就成了戏班子里的顶梁柱。原先宋快腿在戏班子里干得挺好,只是宋家需要一个跑腿的家人。这孩子人小心大,时时刻刻想为我爷分忧,看出我爷的心思,就主动请缨离开戏班子,十多岁的孩子甘愿做了我爷的家人,其实是回报人家的养育之恩,哪里需要就到哪里。尽管作了家人,宋快腿却没忘了唢呐这门手艺,忙里偷闲,他还是惦记着练习唢呐吹奏,让自己的吹奏水平不断攀升。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年时间,在乐队比试演奏水平时,宋快腿的唢呐演奏无论是指法,还是曲目居然超过乐队里几个专业的能手,拔得头筹。这时的他已经到了而立之年,但他还是没忘了时时刻刻报恩,在我爹喜庆的日子里要有突出表现。
迎亲队伍出发了,前面是乐队,后面是八抬大轿。到了张尔蒙家门口,宋快腿高亢优美的唢呐声响起《正月十五闹雪灯》 然后就是一曲欢快的《送新娘》,打扮得新鲜好看的新亲代表从借住的屋子里出来,几声笑落地似金,递给乐队一个红包,一笔丰厚的赏钱。接着后面有人扶着盖着盖头的新娘跨上花轿,一行人排成整齐的队伍,在邻居张家的院子彩排了一阵子。好在张家的院子也跟宋家大院差不多少,够他们迎亲的200多人的队伍随意折腾。走了几圈之后,大部分人能跟上鼓点,有几个年龄大的就喊:“别在耽误时间了,误了入洞房的好时辰谁都吃罪不起不是?”于是,人们开始整顿队形,准备实际演练。从张家院子算做起点,绕村子一周,抬轿的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发挥颠轿的本事,让新娘既要惊叫,却又没有危险,好在我妈在边外是骑马的好手,马术非常了得,这点儿小小惊险对于她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应付得了。宋快腿已经吹起了《喜开镰》,接下来就是《社庆》 ,眼瞅着到了老宋家大院门口,那一曲《全家福》,让天空高远,阳光灿烂。然后就是《喜庆》、《入洞房》、《喜迎春》、《六字开门》、《赛龙夺标》什么的。直吹得村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光听唢呐声,忘了手里的活计,跑到街上去看苇子沟少有的西洋景。这一行人马整齐划一,花姿招展,亮丽新鲜,从头到尾,足足有二里多地的长度。婚礼鞭炮一响,我爹心急火燎的掀去花丝线绣制的龙凤呈祥的轿帘,抱着新娘踏上羊毛赶制的从大门口铺到当院心的红毡子地毯,按照大汉人的礼数拜堂成亲,步入洞房。
洞房里的各种礼仪按部就班的操持过后,院子里等待多时的婚宴开席。这一番的热闹非同寻常,是小小的苇子沟盼望多时的盛大场面,苇子沟没有几家能够撑得起这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婚礼。还是一群小伙子,端着八碟八碗上席,穿行在宴席的人群中,嘴里不住地喊叫:“油啦!”。酒是苇子沟聂家烧锅用女儿河水酿造的上等高粱红,管够。最后一道是菜是“四喜丸子”,新亲要给厨子赏钱。那天,宋家人忙得滴溜转,亲戚朋友光顾着喝酒,我爷又是长辈中不可或缺的主事人,尽管那些苇子沟的老赵家称他姐夫的一干人等心里痒痒得不行,还是没舍得让我爷说唱东北大鼓。我爷病情没好,大喜的日子也只能坐在炕上看着我爹成亲的场面,用嘴指使人们完成婚礼的各项仪式,以期圆满。
洞房花烛,我爹的心里一点儿底儿都没有,情绪焦躁,想去门前大河里洗澡痛快身子,可又舍不得这新婚之夜,不知丑俊的小媳妇,只顾瞅着我妈身上穿的衣服用花丝线绣制的精美图案出神,心里说这花丝线是苇子沟的特产,在苇子沟是最平常不过的物件,怎么到了她的身上就变成了一个五彩缤纷的花海,一个别开生面的新鲜世界。殊不知我妈是花丝线绣制品的高手,从小到大和花丝线打交道,蒙古人以在那达慕上购买到她的绣制品为荣,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品牌优势。如果不是我妈对这花丝线的产地感兴趣,或许我爹和我妈一辈都没机会走到一起。我爹看呆了眼神,就是不去揭开新媳妇头上的红盖头,害得我妈干坐了半个时辰没挪窝,气得她自己甩了盖头,劈头盖脸地责问我爹说:“你是个窝囊废呀,还是个病秧子;姑奶奶可坐了这么一大会子了,也不管不顾?”
我爹方才抬头,带着疑惑的眼神看了一眼新娘吴春草,我妈就叫吴春草。我爹一脸的愁苦顿然全消,惊讶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心里说:“好一个俏佳人!简直就是天上下凡的七仙女儿。”
但见我妈一身艳丽的红绸缎衬底,花丝线绣花改良蒙古袍,细腰宽肩,瓜子儿脸在通亮的烛光中红润好看,此时正娇嗔地看着我爹,多少带点儿陌生、忧怨,摄人魂似的让人如醉如痴,一身洗不掉的野性一览无余,又给她增添一份意外的美感。我爹惊讶之余,方想起自己做得半吊子事儿,对不住燕尔新婚的好时辰,急不可奈地站起身抱住我妈,我妈踢腾几下,嘴里责怪我爹:“小白脸子,没好心眼子。姑奶奶可不尿你。”然后就在我爹的脸上来了个热辣辣的吻,搞得我爹没有多少思想准备,呆愣好一会儿,然后乐颠颠地把我妈抱上喜床,心肝宝贝地叫上好一阵子。
红烛高照,一对鸳鸯频频戏水,一弯辽西的月亮偏西而去,新房的窗户纸在他们不知不觉中染上了通红的霞彩。
(05)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妈原先过惯了游牧生活,咋一看见婚后定居的小山村,瞅哪儿都新鲜感,让人眼前一亮,刚刚享受三天的新婚喜幸劲儿,就四野里疯跑。
正是春夏之交,女儿河两岸遍地青草野花,五燕山上树木琅林,各色不知名的鸟儿绕树旋飞,宁静而幽雅。我妈是一个无拘无束的野丫头,关不进笼子,却喜下河摸鱼,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沾一身草腥味儿,鱼腥味儿;上树掏鸟蛋,剐破了新婚的喜装,她浑然不觉。怎奈这边里和边外的风土人情是冰火两重天,边外人天辽地阔,没有多少章法节制,生活随性。而这苇子沟大人多是关里的移民,按照古旧的汉家民俗民情,讲究繁琐的礼节,且宋家大院在苇子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不能做背后让人戳脊梁骨的事情。我妈的大胆和野性,无疑对宋家的家风和规制是个严重的挑衅。气得我爷不住地骂山音:不守妇道,败家的东西。等我爹回家,我爷令他严加管教,不得破了家规,让人耻笑。我爹哪里管得住我妈,嘴上刚说,我妈转身就走,等回来我爹不理她那套胡子,她就把从女儿河边采回来的各玫瑰花插到明朝年间景德镇烧制的青花瓷茶瓶里,借着玫瑰浓郁的花香,一股那个年代少有的浪漫浸染着新婚的居室,我妈便拿出她一辈子在我爹身上管用的撒手锏,用手使劲搬我爹的肩膀,她一颦一笑,一个热辣辣的吻,我爹就举手投降,那气也跑得无影无踪了。
福地苇子沟,虽然不比边外的土地平坦,却比草原上的半游牧生活少了寂寞和孤独。但时间一长,再新鲜的事物也勾不起人们长久的兴趣,加上我爹苦口婆心的规劝,人生百善孝为先,孝顺老人,十有八九就是顺着老人的心思;孝没错,顺就理所当然。我妈尽管野性十足,但她身体里也流淌着二分之一的汉人血统,对汉家的生活习俗略知一二,不是不懂情理一味固执十头老牛拉不回来的犟种,就不再整天疯跑,光是坐在新房的炕里头的窗台边,两个胳膊肘子拄着窗台,两手托着一笑两酒窝的香腮,看窗外宽敞的院子,想着搁在心里许久的心事。她想自家的院子这么大,青砖铺成的甬道两边的菜园子,能养几百头的牛羊。不行,养了牛羊在苇子沟没处吃草,苇子沟一马平川的地块种的是庄稼,余下的野地、河边长满了芦苇,牛羊没处吃草。我妈突然觉得衣服里有什么东西挤压着她的腹部,她的手便不自觉的在衣服的兜里乱掏了一气儿,很长时间没有找到什么。她是个做事彻底的人,很费力气的站起身,终于在衣服右下边的兜里掏出了一件东西,那是她从边外家里带来的香包,香包里装的是草原上生长的野玫瑰、金莲、山丹、柳兰、翠菊等几种花的花蕊,晒干了制成的香包料,是给我爹的物件,让她粗心的给忘在兜里这么长时间,不免心生愧疚,仿佛自己的婚姻参了水分,真诚的爱情打了折扣。她知道这小小的物件在她心里有多么重要,那是女人的证物,是做姑娘时自己精心制作的东西,凝结的是自己的心血,一生只这一件,结婚时要把这个唯一的物件交到自己心爱的人手上,象征着把自己的心托付给了心爱的人,一心一意,永远不会变。时间流过了,也许时间不是问题,但不等于她的心里起了什么波澜,她不明说,再找个上好的机缘,把东西交到自己男人手上,或许这件小事情就能巧妙的遮掩过去,他们的二人世界还是一片浓浓情感。
这个小小的不愉快刚刚略过,我妈便坐在炕沿边上,眼睛凝神地看着手里精美的香包,然后抬腿上炕,坐在窗户边上,不看窗外的风景,却琢磨起香包上的花丝线。做姑娘时,她喜欢花丝线这东西,她在买这些让她着迷的花丝线的时候,曾经打听过卖花丝线的边里人,知道了经销花丝的是什么地方人,也知道了花丝线的产地就在这苇子沟。有的时候她和姐妹们商量,想自己到边里进花丝线,回家卖给那些喜欢花丝线的姐妹们,那样会省下很多的钱,她也会因为做了这个买卖能够自己挣钱。她很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卖花丝线的商人,那样不仅会改变家里的生活境况,也会满足她对这个五颜六色的花丝线好奇心,她真的喜欢这东西。她跟父母情真意切的说了这件事情,但父母并没有允许她把异想天开的想法付诸实施;她是个姑娘,尽管接近蒙古族的生活环境,接受着蒙古族的文化,但她毕竟有着汉人的血流,姑娘在家里,没有根本上的自由。她的想法终归是想法而已。于是,她想到了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嫁到这个神奇的边里来,改变自己一生的命运。但她对这种想法也不抱太多的幻想,当春草的父母托人在苇子沟求亲的时候,结果都石沉大海,没有一点消息。第一个人生幻想破灭,她对什么都不寄予太多的希望了,希望太多,伴生的往往是太多的失望。也就在她直面现实的时候,改变她命运的机会来了,不是她奔走着寻找希望,而是希望不请自来,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我爷雇请的为我爹保媒的人打马出现在烟尘滚滚的官道,也就是快到我妈家住的村边的大草甸子。
那个时节,草原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浓绿,笼罩在淡淡草海的清香里,风吹草低见牛羊,膘肥体壮的马群奔驰在自由的世界。这时,媒人看见了骑在马背上奔跑圈马的我妈,一身鲜红的蒙古袍,在春草秀美的身后飘舞,让那浓绿的草原一衬,煞是好看,简直是天上下凡的仙女。我妈圈马回来,那媒人故意站在路边等我妈。媒人问她:“前面是平庄吗?”
我妈打冷眼一看是一个精于世故的边里人问路,赶忙抬头,媒人看她春天般美丽热情的脸,当时就惊呆了,把下面问她的话也忘在了脑后。我妈说:“前面是平庄,去谁家走亲戚?”
一句话问醒了梦中之人,那媒人收住目光,哦了一声,不再接着询问他想知道的事情,而是怪人一样不自然的向眼前的村子信马由缰的走去,我妈打马追了几步喊那个媒人:“哎?你是干什么的,告诉你路了,怎么连个谢字都舍不得说一声?”
那媒人并不答话,喜不自胜地朝着一半是和边里一样的民房,一半是蒙古包的蒙汉两合水的村子走去,脸上洋溢着“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笑。吴春草看这来自外乡的怪人陶醉在自己的情感世界里,觉得再追下去索然无味,就拨转马头,回到自己的岗位上看守心爱的马群。
媒人在村子里找到了自己的朋友,打听草甸里放马的那个姑娘的情况,急不可奈的让朋友陪着来到了我妈的家里。他说明来意,吴春草的父母听了,认为是喜从天降,乐不可支地热情招待这位给他们家带来福音的贵人。
夕阳西下,我妈赶马入圈,心存疑虑地往家走,推门就听见说话耳熟的声音,跟她父母的谈话非常融洽,走进父母居住的东屋惊奇地发现问路的怪人就坐在他们家里,刚要上前询问,被母亲拦住拉到外屋征求女儿的意见,春草觉得这事情非常的偶然,导致的却是必然的结局,她点头同意了这门亲事。事后,她奇怪地询问自己,人们想千方百计得到这个东西的时候,做出多大的努力却无法实现她的目的:没有心思再想得到这东西的时候,偏偏自己送上门来,你躲都躲不掉了。
或许是天意,我妈开始把这个猜不透的谜底就叫天意了。
(06)
日子是用来过的,不是用来玩的,即使是轻松一下紧张的心理,玩一玩,乐一乐,但还是要回到现实中来。而生活是我们最严厉的老师,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就是要在什么样的生活引导下学习生活,在生活中成长,不容许你不严肃对待。
我妈进了宋家的门儿,基本上顺心顺意。她通过这些天的观察,还是发现了很多潜在的东西,尽管这个家庭有过富裕的过去,而且按常理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如果这样坐山吃空,这种表面上的富裕维持不了多久。她曾经在贫穷的日子里生活过,一但拥有了幸福,她会好好的珍惜。因为心里喜欢花丝线,她再一次产生了要经销花丝线的想法。第一个幻想在无意间失而复得之后,怂恿她对另一个人生理想的追求,而且她现在的生活环境为她实现理想准备了充足的条件,让她不能不干。阻力无处不在,那个传统思想观念浓厚的公爹自然是她的阻力,她对自己的理想实现做着实验,结果这样一个小小的问题,她就碰了一个不小的钉子,如果在这个问题再不谨慎从事,那她的理想会被自己扼杀在襁褓之中,没有实现的机会了。
我爷虽然在说书时斯斯文文,可生活上的遭遇却让他的脾气每况愈下,糟糕透顶,遇事性急如火,看我爹管不了媳妇,一气之下,急火攻心,病情变本加厉。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木匠带枷-自作自受,后悔不该给儿子娶来这样的媳妇,悔恨交加,噪子连说话都费力气,更别说唱戏了。看着自己没了东山再起的指望,气喘嘘嘘地把胡弦、鼓板等一应唱戏的家私交与我爹手中说:“老三呐,咱说不上是吃开口饭的,但你爹我确实是指着这些胡弦鼓板起家,才有了名声和家业;现在我是不行了,今后全凭你自己那张嘴吃饭,儿大不如爷呀,爹这身体有早无晚,圆了扁了我管不了你一辈子,父业子传,尽管你赶上的是个乱世,可乱世出英才,也许这乱世会给你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自己出去闯荡,也好给你自己,给这个家的老老少少弄口饭吃。”
躺在炕上的我爷不等把话说完,就半闭上眼睛,只管喘着粗气,不再搭理我爹。我爹看看在家坐吃山空,终不是长远之计,考虑再三,觉得我爷指给他的那条生路,还真的就是唯一无本也求利的生意。于是就拉起我爷旧日的戏班子,开始了他的唱戏生涯。
我爹他们出了苇子沟一路向北,翻过岭去,就是建昌的地界儿。虽然相隔不远,可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我爹过了岭来,就觉得这是另外一个世界,不同于苇子沟,对于我爹来说竟然是陌生的天地,让我爹对什么都感到新鲜好奇。这戏班子里的人一边走路,一边欣赏风景,不知不觉眼前就是一个大村镇,我爹就想找到屯子里的当家人,落脚唱戏,既然出来的目的是唱戏,那还不如搭起戏台,真枪实弹的练上一回,也好知道自己是吃几碗干饭的,惦量惦量自己到底是什么分量。可戏班子里的人不知是谁想出的主意,说我爹出自我爷口传心授,是嫡传,天生又就一副好嗓子,应该往远走,这样才能名声在外,一飞冲天,一鸣惊人。我爹自命不凡,果真听了那话,尽管他舍不得娇美的妻子,还有炕上躺着的我爷,我爹还是一步三回头的向着更远的目标行走,一路向北,再向北,一去就是大半年。学唱东北大鼓是为实际演出打基础,但你学的好,不一定就演的好。我爹是东北大鼓名家的后人,名师出高徒,我爹东北大鼓唱腔学的好,演得更好。经过实际演出的历练,那些戏班的叔叔大爷开始给我爹起名号,有了名号才能叫得响。冥思苦想后觉得这宋瑞林是宋家的传人,就是他实际演出水平盖过了我爷,他也不能称之为“金噪子”,搞不好会让人想到欺师灭祖的罪名来,他们戏班子吃罪不起,我爹是个孝顺孩子,更吃罪不起。想来想去,就叫“银噪子”吧,既有继承父业的意思,又不违逆长辈的功业,还有发扬东北大鼓的信心在里边,这也是挺豁亮的名字,我爹的艺名就叫“银噪子”了。
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我妈谨遵丈夫的“御旨”殷勤侍候我爷,尽了小辈人的孝道。可我爷半拉眼珠子都瞅不上儿媳妇的为人,以为我妈就是他气淤血滞的心结,心情不顺,就大骂我妈不守妇道。我妈听从我爹的分付,不与我爷计较,可架不住天长日久的骂个没完没了,她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也就是我爹出门不到两月时间,一大清早,宋家大院的老枣树上就落上一只黑老鸹,我妈想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就顺手拣起块石头仔儿,往树枝上撇,那老鸹还是不走,她只好又撇了几块,连她手腕上的花丝线绳也跟着甩出去很远,才轰走黑老鸹。想想锅上熬的中药汤子可能是好了,不想木头放得过多,那药就有点糊疤味儿。我妈加了万分的小心,端碗中药给我爷送到炕沿边上,说:“爹你喝药了。”就急急忙忙躲了出去,但老爷子这个时候什么都不怎么管用了,就他那鼻子还算灵敏,已经闻出中药的糊味,就气不打一处来,顺手把药碗推到屋地上,正好赶上我妈转身回屋来探听公爹的虚实,不想那中药汤子治病不怎么灵验,可沾人衣服的本式相当邪虎,我妈被溅了一身药汤和药渣子,一气之下转身就走,嘴上气哼哼地说:“姑奶奶可不是宋家大院的使唤丫头,再想喝药?自己煎去!”
我爷爷气得险些一口气上不来,咳嗽着用一只手支撑起半拉身子,另一只手拉着红绸缎面的被子,质问我妈:“你是谁的姑奶奶?妈拉个巴子的,你不愿呆就给我滚出去!”
我妈听这话就收住脚说:“滚就滚,你拿这吓唬谁?姑奶奶就是不尿你!”
我爷在一阵慌乱中躺在炕上,咳嗽不止。在屋里听我妈的气人话,身体在被子里抖动不停,声撕力竭地和我妈喊:“反啦,反啦,小王八羔子,你还敢和你爹我对着干?滚吧,都给我滚远点!”
他眼前的烟缸、痰盂,还有一面镜子,被他的手不自觉地这么一划拉,哗啦一片碎响,纷纷落地,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那颗渐渐老去的心也碎了一地。
这时,家人宋快腿跑到门外,问站在门边上腿肚子哆嗦成一团的丫环,知道是因为熬药的事情,而那个丫环已经倒掉了熬糊的中药,正在重新熬制,看看熬得差不多了,丫环就说:“我不敢给老爷送药,老爷正生气,你替我去,求你了。”
宋快腿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却又无可奈何地跟丫环说:“好吧,刀山火海我不敢说能上,这种时候?看来只好我去。”
宋快腿端着中药进来,我爷又坐起半身吐痰,一肚子的气还没消呢。看这不识相的宋快腿进来,不分青红皂白地数落宋快腿:“你进来干什么,还给我添乱?那破药我不喝了。我管你大半辈子,你却跟我家的几个败家子一个德性,不能自食其力,你也给我滚!离了我你们就不能活了?这世界没有谁,头顶都是一片天!”
宋快腿僵在屋中间好一会儿,看看我爷爷重新躺下,根本不想理他了。他抹了下眼角,轻手轻脚的放下右手里端着的药碗,转身回他的屋子,流着眼泪收拾东西,嘴上叨咕:“这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该走的走了,不该走的,难心的时候,也得走啊。
看来谁都熬不过时间这把老骨头。
宋快腿知道,继续一种习惯的生活容易,而改变自己的境遇需要一种郑重其事的理由和坚定不移的决心,即使是万事俱备,也一定很艰难。这个世界已经为他这个孤儿关上了一扇门,但他不知道他单薄的手臂能不能打开另一扇窗子,生活是不是一片光明,幸福离他还有多远,他很久都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我爷在被子里一阵心酸,一辈子的苦难好像都聚集一块儿向他的心头涌了上来,外面那些细碎的脚步也来敲他的心,让他的心像春天的冰块,越敲越碎。我爷爷哭了,那哭声只有他自己能够听见。人的一生,在他临期末晚的时候,就怕回想起自己所走过的道路,就怕有什么东西挑开他一生都没有真正愈合的伤口。我爷爷此时的心境真的想去死,可他现在连想死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弄不明白的东西,也许就是他人生的悲哀。
(07)
佛受一炉香,人争一口气。我妈真的出去找房子,发誓不理我爷的倔强。可乡邻们都知道我妈的情况,谁又肯把房子租给一个有着不孝敬老人的坏名声的小媳妇儿,那简直就是一枚来无踪去无影的神秘导弹,说不上什么时候会把自己给炸得粉身碎骨;谁又肯把一个孤单单的女人招到家里来,而导致闲言碎语的无端攻击,和没来由的指责?而且这小媳妇儿又是来自蒙汉边域不懂规矩的外乡人。
有人劝我妈说:“跟一个炕上躺着的病人置气什么,说不上老人什么时候想开了,寻思过味来了就好了。”
也有的说:“你还指望老人给你赔不是,怎么可能的事情,老人教训儿女,那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他骂几句狠话,就是伸手把你打了,那是老人打孩子,没人笑话你。要是你故意跟老人作对,那才是大逆不道的不肖子孙呢?是要招天谴的!”
我妈犯了倔脾气,听不进别人的劝说,依然我行我素,真可谓十头老牛也拉不回来了。就在我妈快要走投无路,决定放弃她幼稚想法的时候,她瞅瞅空荡荡的西院邻居,那个在她结婚前暂时歇息过的地方或许有一线生机。于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和最后的希望,去了西院,结果她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结果,租到了房子,开始了一个小女子顶门立户过日子的生活,她因此而兴奋过,也因此忧伤过。在那个时期,她的举动不亚于在乡邻们中投进一颗定时炸弹,让人们议论,让人们畏惧,让人们疑虑重重。但无论怎么说,我妈勇敢地走出了那一步,坚强的接受着生活的挑战。
说起西院那家邻居,是我爹当年常买他糖葫芦那个小商贩的家,做的是串糖葫芦的生意,走村窜户的时候,觉得苇子沟要比他家乡那边富裕,有心思搬来苇子沟生活。那时,闯关东是关里人的一种时尚。闯关东不光是山东人,还有河北人,山西人或者是江苏和安徽人,他们成帮结队的一脚跨过山海关,就到了关东的地界儿,这是走旱路;还有一条路是从山东的烟台启程,一说是走蓬莱岛,坐船到大连,这是走水路。关东地广人稀,你看准了一块地方,流下大把的汉水,开出一片荒地,就能打粮,就能有收成,就能换成现大洋,几年下来就有可能混成富裕人家,妻贵子荣。何况这苇子沟开发比较早,有大片的耕地供养着肯花力气的庄稼人。想了一想,他又觉得不妥当,是件不靠谱的事情,自己有何德何能,把家能从山东省的穷乡僻壤轻易搬到辽西苇子沟,即使能够搬家过来,可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能不能容得下他这个外乡人。因此,他把这种想法深深的埋在心里,只当自己压根就没有往这件事情上想。
那次,被我爹骗了糖葫芦之后,我爷爷觉得这做糖葫芦生意的人厚道,知道这人家在山东,叫张群,为了维持生活,来到苇子沟,租了人家的房子加工糖葫芦,其实也挣不到多少钱。我爷就想做个补偿,苦于没有机会。他在家的时候,就到院门口有意等张群,当面和他唠起我爹骗吃糖葫芦的事儿,张群却说:“没事,还是个孩子。”
听了这话,我爷爷对这来自孔孟之乡的人更加敬重。时间长了,俩人熟悉了,我爷有时还和张群一起喝酒,席间谈起过苇子沟的时候,说苇子沟生活如何比山东好,言语之间流露出羡慕和留恋。我爷就说:“你把家搬过来,咱们做个好邻居,好兄弟。”
张群当时就问我爷:“我可是一分钱都能攥出水来的穷光蛋,你这苇子沟的首富,就不嫌弃我这个比叫花子强不了多少的小买卖人?”
我爷发誓说:“张群,咱好歹已经是朋友,说不上是患难之交,但自打认识你那一天起,我就没嫌弃过你人贵贱高低,交朋友交的是人品,交的是人心。有什么,人的一生,三穷三富过到老,没听说人一生下来就写了个穷字,人穷志不短,冲你的为人,你一定能过上好日子;你要是搬过来,发现我哪天要是看不起你了,你言语一声,我这祖辈相传的宋字就倒写过来。”
张群是个爽快人,回家就变卖了田产房屋,挑出使用方便的工具装上马车,送去车站,举家就这样一路尘土的迁到了苇子沟,和宋家大院做了邻居。张群一大家子从山东搬到东北,环境的变迁让他心里充满了新鲜和奇特,尤其是他一个穷光蛋和苇子沟的富户人家做了邻居,而且是朋友关系,除了心存感念,更多的是受宠若惊的感觉。还是我爷心善,有言在先,就帮他家选了房基地,盖了房子,时常接济他们这一家子的生活。可张群把家搬到苇子沟之后,还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就得病撒手归西,剩下老婆孩子过着孤苦的日子,我爷爷更是少不了在生活上关照他们。年复一年,张群的孩子长大了,比我爹大些,跟宋快腿的年龄差不多,叫张尔蒙,小时候还算是会处事,常在我爷爷面前大伯父长大伯父短亲切的叫着。可世间的人情冷暖是不如人意的,张尔蒙家穷,再守着老妈,没人过问他的婚姻大事,人快三十了还没娶上媳妇。越是没人搭理,张家就越是自我封闭,跟村里人没有多少往来,这也是他不明真相,能够租给我妈房子的主要原因,况且,张家和宋家算是世交,张家老太太觉得我爷有恩于他家,不想看宋家大院的笑话,帮一下我妈就算帮了宋家,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没有多想社会上的舆论。但张家来苇子沟落户,充其量是个卖糖葫芦的出身,如果不是我爷照顾他们,苇子沟没人用正眼瞧得上他们。可一件事情都有两面性,有好的一面,就可能存在不好的一面,就是说但凡是剑,都是双刃剑,张家认为这一面是好的,但他们忽略了不好的另一面。现在他们违背我爷的意志了,是做了自己不该做的事情。如果以前他们还没有遭到人们对他们做人道义上的肯定评价,但现在冲他们租我妈的房子这件事上,人们开始公开地说他二百五了。其实,这人只是性格孤僻,做事偏激而已。
我妈早就对花丝线的制作工艺感兴趣,现在有时间了,也可以自由行动,了解花丝线的事儿就摆在了日程上。她听说苇子沟的董大明白是花丝线制作的能手,就打听村里人,来到董大明白家,老爷子知道是宋家的媳妇,就很热心地传授我妈:“花丝线是吃咱们门前五燕山上的柞树叶子成长的蚕茧做原料。蚕茧成熟了,要缫丝。那就在铁锅里烧水,将蚕茧放进锅里面,人就一边脚踏框车,一边用手从滚开的锅里捞出蚕茧,抽出丝头捻进框车,蚕丝随着框车的旋转逐渐拉长,绕在框车上,形成丝线。缫丝后再经过闹丝、打线、染色等一道道工序,鲜艳的花丝线就出产了。”
老爷子看看我妈又说:“这以后的事你就知道了,生产出来的花丝线卖到你们家那边,大姑娘小媳妇啊用它在蒙古包、蒙古袍、帽、鞋上绣出花样图案,美丽鲜艳,说心里话,你们是不是贼喜欢这花丝线绣的花?”
我妈听完董老爷子的介绍,立马跑到花丝线作坊里,现场感受花丝线的制作工艺,心里说这过去她感到神奇的东西,现在就这样现实的展现在她眼前了。她心里欢喜得不能自持,动手操作。说来也怪,我妈亲手制作出来的花丝线,精细,绵软,韧性,仿佛天生就是花丝线制作的虫儿。董大明白和宋家大院沾亲带故,也愿意教她这个聪明的小媳妇儿。没用一个月,她对花丝线的一整套生产工艺全部掌握,她常说那是她意外的收获。
东西屋住着,难免没有磕磕碰碰,我妈一颦一笑,光棍张尔蒙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况且这家伙全身的零件笨得要死,却在男女之间的事上显得十分地神经过敏,表现出百分之一百二十地灵性。本来是邻居友好相处的样份儿,可张尔蒙总以为是我妈有意挑逗他,让张尔蒙心旌荡动,不能自持,不到十天的功夫,张尔蒙夜里就得了失眠症,就是睡着了,也常做关于春草的梦。看看实在支撑不住,就半夜里起身,往西屋里望,趁我妈熟睡之机,去敲西屋的门,那门被张尔蒙敲得声音细碎急促,深更半夜让人心惊肉跳。开始我妈并不吱声,时间一长,我妈受不了这份折腾,知道是张尔蒙这淫贼故意作怪,就想早点结束这场闹剧。
我妈强忍怒气轻声细语地问:“谁呀?”
张尔蒙终于盼来了声音,他盼望许久的声音,心里煞是激动,回话的声音便有些发颤:“春草,是我,怕你一个人害怕,来看看。”
我妈说:“看完了吧,你走吧,我一个大活人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张尔蒙挨了暗骂,却浑然不知,依然央求说:“你开开门,我还没看咋知道你害不害怕呢?”
这种愚蠢的解释没法打动租他家屋子住的女人,却吵醒了自己的老娘。老太太下地拿着笤帚疙瘩,来到张尔蒙背后,照着张尔蒙脑袋就是一下。张尔蒙嘴里哎哟一声,回头看是老娘,还说:“你咋打我?”
他老娘气愤地说:“我打你?那是轻的,我还想把你大卸八块,扔到外边喂狗去,也省着为你操心费力,跟着你丢人陷眼?你知道咱在苇子沟是谁家支持咱,是人家老宋家,那是咱的恩人,你帮不了人家,还要做出对不起人家的事儿,你亏心不亏心?”然后拎着张尔蒙的耳朵回了自己的屋里,也是张尔蒙知道老娘说的话在理上,他不敢违背母命,要不然,那小脚老太太,根本拽不动体壮如牛的儿子。
张尔蒙生气他妈多事,可又不敢和老娘顶嘴,这种事要是传扬出去,谁的脸上都没光彩,就嘴里嘟嘟囔囔地躺下,心急火燎竟一夜无眠。早晨起来揉着惺忪睡眼,依然拿着小板凳坐在灶坑附近看我妈做饭,像看大戏那样认真。我妈侧脸窥见张尔蒙那傻啦巴叽的熊样,想起昨晚的事儿就觉好笑。这一笑并不打紧,张尔蒙不以为是我妈耻笑他呢,还以为是我妈对他动了心情。当天晚上,那闹剧居然升了档次,愈演愈烈,张尔蒙趁夜里出外撒尿的工夫,趴在我妈的屋外的窗台边上,死乞白赖地央求我妈:“春草,春草?你听见了吗,让我进去看看吧。”
我妈刚刚入睡,吓得激灵一下子坐起身来,听那声音是张尔蒙,嘴里像吃进苍蝇一样直觉恶心,气就不打一处来,心里发狠要教训这赖皮狗一回,要不他是没有记性。于是我妈黑暗中操起她纳鞋底子的锥子,往窗台那边凑了凑。处面的张尔蒙急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嘴上淫声淫气道:“让我看看吧,好妹子,想你都快想疯了!”
我妈故意逗弄张尔蒙说:“我在这,你看吧。”
张尔蒙用手捅破窗户纸,眯起眼睛观瞧,只见屋里一片漆黑,哪里能看见人呢。我妈料定时机已到,却没考虑后果如何,挥锥子向窗户眼儿刺去,嘴里还说:“我让你看呢。”
张尔蒙本能地用手抓了一下,却没抓住锥子,只抓住了我妈手腕上的花丝线绳。我妈想张尔蒙一个身张力壮的大活人,能够看见扎过来的锥子及时躲开,可这个蠢笨的人鬼迷心窍就是没有躲开。这一锥了下去不打紧,不偏不倚,正扎在张尔蒙的眼睛上。也活该张尔蒙倒霉,只听妈呀一声,张尔蒙的血溅在窗户纸上,张尔蒙像放在案板上就要挨宰的活猪一样,没命地嚎叫。张尔蒙老娘才听到儿子的喊声,老太太没言语,心里像沉下了一快大石头,觉得儿子这次是闯下大祸了,连忙爬出被窝,一路小跑,将受伤惨重的儿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拖进屋来,老太太又恨又心疼,用手摸一把张尔蒙的伤处,流血的地方粘糊糊的,知道这傻儿子的眼睛怕是保不住了,幸好老太太手里存着一些云南白药,老太太用布头擦去伤口的血迹,给儿子上上药面,张尔蒙的伤痛稍有缓解,白天去看了老中医,人家说晚了,治不好他的眼睛,回来在家嚎了几天,一个月后,伤口完全愈合了,而他那只眼睛却永远地告别了光明,瞎了耶。
因为这件事,我妈受到了苇子沟人强烈的舆论谴责,就连一向心地善良的张尔蒙老娘也对我妈怒目而视,让我妈真正感到了心里不安。我妈表面上并不当回事儿,依然一脸的笑容。其实她也没想到这种后果,以为张尔蒙能躲开这一锥子扎在要害部位,划出点儿伤口,给他留个记号就行了,也活该张尔蒙这人死脑瓜骨一根筋,造成了一生的遗憾。村里人本以为我妈在张尔蒙西屋里住不下去,会搬出去到另外什么地方去住了。但我妈没有,她那坚定的表现,使村里的舆论产生了分歧,有人公然支持我妈说是张尔蒙做得不对,一个孤身女子也欺负,那不缺德吗?村里因为张尔蒙的不轨行为,而失去了一只眼睛,产生了一句歇后语,说:半夜里叫门,“夏耳虻”。从此,张尔蒙的大名在苇子沟无声无息的消失,他名正言顺的改了名字。
其实,夏耳虻是一种苇子沟夏天常见的昆虫,比苍蝇大上几倍,胡乱的飞,有时比苍蝇还招人嫌弃,让人烦恼,也怪张尔蒙的名字,和夏耳虻谐音,夏又和瞎谐音,因为那件违逆公理的事情发生,人们就忽略了他的真名,直呼夏耳虻了。
夏耳虻的老娘原打算要把我妈从西屋撵走,要不然这傻儿子不会安宁。可村里的舆论又让她举棋不定,她知道我爷爷对他们家的恩情,尽管吃了亏,可引火上身的是自己,谁让他们租给我妈屋子住了,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况且错在自己的儿子身上。她怕这种舆论闹大了对她这个家庭今后的声誉更不好。尽管没断这个念头,可老太太并未将想法付诸实施,不然我妈可能那时要过一段流浪生活,甚至会打道返回蒙汉边界的娘家也说不一定。也就是这时候,夏耳虻的伤好了,可他好了伤疤忘了疼,依然对我妈粘粘糊糊的,我妈对他只是笑,觉得张尔蒙对她有所顾忌不敢做出威胁她人身安全的事情,那笑在脸上,心里多少有些可怜起张尔蒙的样子,心说这世上还真有这样痴情的男人,丢了一只眼睛,不仅不记恨,还打歪主意,真是个一锥子扎不出血来的东西。
那天晚上,我妈从董大明白的花丝线作坊回来,白天学做最后一道工序染色,累乏了,就早早捂被睡觉,忙乱之中,屋门却忘了擦上。夏耳虻下地出去撒尿,还念念不忘西屋的我妈,一只眼打枪瞄准一样盯着西屋的屋门,而这家伙自从失去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目力集中,现在要比两只眼睛时好使,居然看出我妈的屋子门没插。当他那哆嗦着的双手,去开那扇他渴望以久的门时,那扇昔日总是向他关闭的大门敞开了。他暗地里高兴得差不多要跳起来,但他没有,他知道他还有一个重要的行动要马上进行,一个实现不了的心愿要在现在这个时候希望能够实现。尽管他此行的目的吉凶未卜,尽管他眼前依然闪动锥子的寒光,他还是仗着胆子走进屋来。
我妈想是听到了动静,警觉地坐起身,顺手操起那把锥子,问鬼鬼祟祟的张尔蒙:“谁!”
他仗着胆子回答:“是我,春草,是我张尔蒙啊?”
我妈问:“你要干什么?”
“让我看看你不行吗,夏耳虻央求着,就走到我妈近前。让我摸摸你,行吗?“
我妈此时静下心来,她点上油灯,灯芯子响起爆豆子一样叭叭的响声。她手里依然晃动着那把锥子,这让张尔蒙心里非常害怕,大有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感觉。他往后退,可又舍不得我妈这块就要到嘴的肥肉。就又壮着胆子走近我妈。我妈看见张尔蒙的一只瞎眼睛,像一块用起皱的布做的纽扣,又被淘气的孩子弄脏了一样扣在他眼睛缺省的部位,让人觉得恶心,可我妈想她那一锥子,却开始可怜这个傻东西,嘴不对心地说:“那你就摸吧。“
张尔蒙开始并不相信这是真的,他呆愣了好一会儿,猛然伸出那只罪恶的手,还没等触到我妈的乳房,我妈看见那张淫笑的脸,就要吐了出来。我妈厉声说:“给我趴下。”张尔蒙不知我妈想干什么,可他要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这蠢家伙听话地趴在了地上。我妈从炕上跳下地,命令张尔蒙道:“把背给我挺起来。”我妈把花丝线绳拴在张尔蒙的脖子上,当拴牲口的缰绳,然后,骑在张尔蒙的背上,像骑一条狗,依然命令道:“给我往前爬,你这个活牲口!”张尔蒙挺挺背,不想从命,但还是拗不过我妈的厉害,真就牲口一样在地上爬起来。张尔蒙像没头的苍蝇,四处乱撞,把狭窄的西屋搞得叮当直响。这场闹剧最终还是让张尔蒙的老娘发现。睡梦中的老太太听出那屋的动静,就赶去西屋,从门缝看见儿子那丢人陷眼的德性,趴在外屋地上嚎啕大哭。一个做母亲的,面对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她有什么办法呢。
我妈自然就从张尔蒙的背上遛了下来,张尔蒙站起身,走到门口,瞪老妈一眼,就灰溜溜地回自己屋睡觉了,惹得老太太一夜的叹息。
(08)
舆论有时被谣言所控制着,而事实和真理总爱在澄清了乱象之后才肯水落石出。谣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明知道是谣言,却还坚定不移地坚信谣言,让本来就混乱的世相混乱不堪下去。这事在村子里传扬开来,对我妈和张尔蒙褒贬不一,说张尔蒙真不是东西,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负借屋子住的老娘们,缺心眼的人就是办事不行,以后他去谁家都得防着点,要不然连自己也都跟他丢人陷眼。有的说:“还是老娘们愿意,母狗不掉腚儿,公狗再烈性也贴不着边儿。”
我妈不听这一套烂嚼舌头根子。可躺在炕上的我爷却不忍听这些无边无际的闲话,也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将自己的儿媳妇赶出门去,才有今天丢人陷眼的事情发生。我爷爷气得大口吐血,咳嗽不止。在外边听到消息的我二大爷急三火四赶回家里,见到病重的父亲,父亲却背过身去,不愿意理他。他知道自己不成器,让老人伤心的地方太多,办什么事情父亲重来都没信任过他,有心放下不管,但生老病死是人生的大事,尽管他性情顽劣,无拘无束惯了,可还是找人给我爹送信,让三弟赶快回家。
其实,我二大爷是在苇子沟西南的五股泉子“缫丝”的时候,正赶上一个马戏团来村子演出,人家看戏,他却看上了一个马戏团里的舞蛇的女人,找人介绍相识之后,两个天涯沦落的人同病相怜。我二大爷虽然面相不受端详,可心地还算善良。舞蛇女姿容虽好,可早就错过了青春年少,演艺界的人或许玩心都重,我二大爷是少爷秧子,什么都不会,玩儿却是他的拿手戏。舞蛇女千呼万唤,终于找到了人生的知己,两个人就这样居然奇迹般地走到了一起。我二大爷扔掉手里的工具,一心想跟着舞蛇女浪迹天涯,就在马戏团给人打杂,有时也上台替人扮个小丑,唱东北大鼓顶替角色,天生的表演才能,让无心演戏的人假戏真唱。从北方到南方,再回到北方,他吃尽了苦头,但有心爱的女人相伴,还是苦中作乐,生活也算过得去。回到北方,就到苇子沟的邻村金家屯,舞蛇女说:“去苇子沟演出,你回不?”
我二大爷说:“没脸去见江东父老,不回了。”就在邻村等着舞蛇女。舞蛇女演出三天回来,带给我二大爷的消息就是我爷病重。舞蛇女本想陪着我二大爷回家尽一点儿女的孝道,把两个人的关系公开化。但马戏团的头儿说演完两场再去也不迟。我二大爷回家心切无心等待,只能一个人趁天黑的时候先回家看看。这一回便人分两地,我二大爷与舞蛇女再也没有见过面,错过了一生的姻缘。或许,马戏团的人有故意拆散他们的可能。
我二大爷在家等着舞蛇女回来,可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办完丧事,便撒腿寻路追赶,仍然不见马戏团的踪影。我二大爷心灰意冷,只得回家重操旧业。听说二十年后,舞蛇女人到中年,来找我二大爷再叙前缘。但宋家老二已经枯井无波,舞蛇女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弄了几个年轻的丫头,在苇子沟租借房子,开了一家妓院,想以此当成维持生计的手段,引得苇子沟的男人掏钱享受。听说这些做了妓女的女子,是是一群可怜的女子,她们来自日本在东北这块土地上的开拓团,日本战败,这些人无法回到自己的国土,就是回国了,他们房无一间,地无一垅,也是生活艰难,成了日本发动战争最大最悲惨的牺牲品。留在中国,他们还是要每天吃饭维持日常生活,没有别的出路,就靠出卖自己的身体换钱。没用多长时间,苇子沟去过妓院的男人,大多得了霉疮。我二大爷这时有心思去找舞蛇女再叙前缘,可舞蛇女自己把自己的名声坏掉了,我二大爷在弟弟面前还没等把收留舞蛇女的话说完,就让我爹当头一声断喝,像一声晴天霹雳,把我二大爷残存在心里的热情被弟弟一盆冷水浇灭。宋家那时财大气粗,吐涂抹是钉,舞蛇女看自己和宋家的亲事希望渺茫,便遣散了妓院女孩儿,自己却不离开苇子沟,平日里以算命为生,在这苇子沟的十里八村鬼魂一样游荡。
我爹听到消息马不停蹄的往家走,山高水长,等他到家时,我爷爷已经奄奄一息了,临了还没忘了用他已经像有一口痰堵住嗓子的声音嘱咐我爹说:要好生保重,应该管住那个败家的媳妇。第二天正是五月节,我爷带着一生的遗憾离开了人世,找三闾大夫报道去了,享年57岁。
我爷的丧事办得异常隆重,首先是他社交圈子都是演艺界的,他们主张用隆重的形式来送走他们的朋友,况且,他们都是吹、拉、弹、唱的好手,搞个鼓乐队什么的根本不用外人参与。而我爹在父亲病故问题上承担着责任,又不能不弥补他的过失,因此,在大热天里,也大办了七天,那七天乐声不断,我爹和他的戏班子唱了我爷生前喜欢的《薛礼征东》,唱到悲伤之处,满场一片哭声,很多人想起我爷旧日舞台上的形象,觉得宋老相还栩栩如生的活着。
这个乱世没有什么理由,也不需要什么理由,让人变鬼。
我妈听说丈夫回来了,她没用别人去请,尽管有那么多的事情发生,但她还是名正言顺的家里人,不用人请,自己就回到宋家的老院子,在我爷的问题上她无法回避,但她心里确实感到内疚。人一旦故去了,他的种种好处才得以浮出水面。就是我妈当时对我爷爷那么有成见,在这时她也责问起自己在对待老人上的过失。因此,她在心里不住地给我爷赔不是,祈求公爹的在天之灵谅解。因为是感到心里内疚,我妈在哭公爹的时候就是真哭,不跟村里邻居女人那样,咿咿呀呀的假声假气,可人们议论我妈的表现是假情假意,连最后哭老公公的事情也做不好,这样的人才是气死我爷的罪魁祸首,我妈听了乡亲们不辨真伪的议论心里生气,嘴上暗骂道:“这世道是怎么了?假的让人理直气壮的当成真的,真的让人说成假的。真假不分,操他奶奶的骚×的,还让不让人活了!”我妈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心里着实委屈。
我爹在这种场合里尽了一个做人子的最后孝道,他不敢掉以轻心,也不能掉以轻心,况且他是我爷生前的最疼爱的儿子,所以在葬礼上别人家儿子能做到的他都做得周全,别人家的儿子做不到的,他也做出了样子。打造的棺材是一等的山梨木,请来的木匠和画匠是远近知名的赛鲁班、小马良;指宾①的人想事情周到,忙而不乱;来帮助办丧事的男男女女排成一大溜,一宗事都没耽误时间;吊孝的邻居一进门,就有人按至近亲属的待遇,扯孝布,穿孝服,披麻戴孝。我爹跪在我爷灵前,陪吊孝的人跪地磕头,落地声山响。
⑴ 辽西婚丧嫁娶仪式上的代替主人的管理者。
(09)
大户人家感觉生死都有命数,生有时,死有地。用老百姓的话说是:命里甘然。所以说选墓地对于宋家来说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老辈人讲人生一靠命,二靠运,三靠风水,风水是看阳宅和阴宅的风水,中国人信这个。给我爷爷选墓地那天,我爹一大早就气喘嘘嘘的跑到苇子沟北山腰上的三教寺,连身上的孝衣孝帽都没顾上换,特意来请三教寺的道长黄大神仙,给父亲选块上好的墓地。这是我爷爷最后的落脚之地,也是宋家人所要完成的心愿。
我爹走进山门时,黄大神仙坐在三教寺的大雄宝殿一本正经的念经呢,也就是上早课的时间。我爹刚进门,黄大神仙赶上回身看见我爹的身影,就是一愣,怨我爹冒失,险些惊了殿上的佛主,还有二位圣贤,急三火四的站起身跑去迎接。知道是人家办丧事请他看风水,便没二话,收拾东西就跟我爹一起动身。其实这事对于黄大神仙来说是件好事情,有人知道老道念经做功课,可黄大神仙虽然担任三教寺的主持之职,但他荒废修道念经的老本行,专门研究算命打卦,给人家看风水。苇子沟把他的职业定位到风水先生,基本上忽略了他还是个道人。修道念经是在庙堂里,寺庙外边的人不怎么了解,当他们走出寺庙,去灌输未卜先知的神秘思想,殊不知这其实是实用哲学,也因此广为人知。三教寺的和尚老道不能理直气壮的说黄大神仙是对的,也不能明目张胆的说他不对。有时说他不务正业,说话办事都神乎其神的,给他取名黄大神仙,寺里不久就叫开了,寺外也就这么称他为黄大神仙。
在苇子沟的南山北山考察了一天,太阳快要压山的时候,黄大神仙把虾米一样的腰弯了下来,蹲在北山半山腰的一个四十多平米的洼塔上,洼塔下是一股泉水流淌成的小溪,一年四季不断水流,而且那水冬暖夏凉,苇子沟人说那是女儿河的河源头。黄大神仙说:“我走不动了,就在这地方吧,这块地方不是龙脉,也是福地,老疙瘩你看前面是水,后面是苇子沟最高的山,临水靠山,风水,风水,讲的就是不仅要藏风,还要有水。它的边上一百多米的地方你看是什么?”
我爹顺着黄大神仙的手指看去,只见半山腰上云雾缭绕,朦胧之间,看见一座山洞若隐若现,洞口飞着一丝缠绵的云雾,不肯轻易离去。
我爹说:“那不是老虎洞吗?”
黄大神仙说:“对呀?连老虎都相中过这神秘的地方,老虎是什么,兽中之王,不说别的,我保你们家下一辈不出个将军,也出个县长,从你老疙瘩这辈就能见到分晓。”
我爹知道这黄大神仙不会说谎,平时没少给寺里送米送面送钱。我爹拉过黄大神仙一双老手压低声音说:“这话就到此为止,不许和外人再提。”说完我爹把三十块“袁大头”塞进黄大神仙手里。
黄大神仙说:“还信不着我,我们这一行最讲究职业操守。”
我爹一边尴尬地拉着黄大神仙下山,一边说:“信得过,信得过。”
出殡那天,十里八村的人都为我爷送行,我爹在头前砸碎瓦盆,大哭大喊,眼瞅着我爷爷灵后一片雪白,有车不用,二十四个壮汉一声起灵,木杠提起放到弓起的大腿上,再用力一提,顺势举过头顶,又放在二十四个坚实的肩膀上,哭声四起,感天动地,灵柩走出三里多远,后面的人还排到宋家大院的门口,从村里到墓地,一片雪白的人群,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上演我爷的保留剧目《窦娥冤》六月雪。花尽钱财,我爹有胭粉往脸上擦,赢得了大孝子的赞誉。
当面教子,背后教妻。我爹忙着办理父亲的丧事,在大庭广众之下并没难为我妈,但还是用眼睛不住的瞪她,以示对妻子的不满,而我妈也不是一般的家庭妇女,是一点就透的冰雪聪明人,心里有数,也没在众人面前争辩谁是谁非。
老话说:人死如灯灭。我爷爷这个著名的民间艺人尽管英年早逝,后事却办得风光。有人说活到这份上,也就值了。入土为安,尽管我爷有那么多的人生遗憾,但死了的人一死百了,活着的人该好好活着。
办完丧事,我妈就从邻居家搬了回来,我爹听过一些谣传,加上在外面演出受的气,全撒在我妈身上。那天晚上,天上没有月亮,我爹横眉冷目过堂审问我妈。我爹压不住火气,就用我妈新捻的花丝线绳将我妈吊到房梁上,用皮鞭蘸凉水想使劲抽我妈。我妈并不服软,嘴上说:“打吧,是你老宋家的小子就狠狠地打;我不孝顺,我养汉做贼了,打死我连眼皮都不眨一次!”
我爹听出了我妈的话里有话,弦外之音。刚打几下,就扔下皮鞭子,将我妈从房梁上放下来。他知道自己用暴力降服不了这个野性十足的女人。赤条条的把我妈放进被窝,半年积攒的火热,一般恼地泼在我妈身上,我妈的心被烫热了,也百般温存。久别胜新婚,小俩口儿做着夫妻事儿,然后就谈彼此分别的遭遇,我爹这才后悔自己听信了谗言,险些冤枉了深爱着自己的妻子,爱是用语言无法代替的,只有深爱着的人才能理解来自心灵深处的爱。也许我爹和我妈的感情经过考验,会更加热烈而深沉。
原来,我爹在外面演戏这段时间,从大药王庙直奔建昌营子,一路演出,我爹的天分好,唱段在我爷的基础上都有更新,高兴时让人捧腹,悲愤时让人流泪,东北大鼓让他给演绝了。我爹的名声一路飙升,过去叫他小三的戏班子老人,也都改口叫他三爷,或者叫他老三。不想在黑山科那地方碰见一个迷他戏的姑娘,现在叫死心塌地的粉丝,非要学那征东的薛里之妻王宝钏,心甘情愿的追求我爹,我爹初出茅庐,不知道这个社会的复杂,又一意孤行,没听信戏班子里叔叔大伯们的苦苦相劝,结果埋下了祸根。说带着那姑娘就带着那姑娘,虽然四处演出不怎么方便,但姑娘天生就有好人缘,也就相安无事。可姑娘的哥哥却四处打听,追上戏班子,将我爹一顿好打,骂我爹:“你这流浪街头的唱戏的,也想摘金枝玉叶,美的你?”声言如果再在这唱戏,就打断我爹的腿,在人家的一亩三分地上,我爹光棍不吃眼前亏,就躲着人家,可他被人瞧不起,心里不是滋味,他对唱好大鼓这个行当渐渐失去信心。正好这个时候,二大爷派出去找我爹回家的人找到了我爹,我爹便借坡下驴,打道回府了。
(10)
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我爹当真在家住了下来,一待差不多快到一年时间。我妈天生一个情种,会调理我爹的心态平衡和情感走势。可时间一长,我妈使出了所有的手段,我爹的心情却每况愈下,本来按照祖训,我爹要在家守孝三年,但他心浮气躁,说白了是他这个大老爷们,在家根本待不下去。况且,这一大家子的吃喝用度,越来越捉襟见肘,帐上的钱少得可怜,粮仓里的存粮也快见底,他不能不操心,虽然这个乱世把唱戏这条路给堵死了,可活人不能叫尿给憋死。条条大路通罗马,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无时不在诱惑他,让他走出苇子沟这片封闭的天地。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妈当然明白,俩个人就这样坐吃山空,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就想起他们家乡那块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的花丝线,和自己老早就想实现的心愿,跟我爹说:“你到边外卖花丝线吧,兴许能挣两钱儿。”
曾经有过一段时间,苇子沟的年轻人不知道花丝线是什么东西,不管我爹怎么给他们解释,他们仍然不明白世界上还有花丝线这个精彩的物件,直到国家经济放开搞活,苇子沟人,提起我爹的那段经历,有人对花丝线这桩生意动起了心思,才亲眼看见花丝线是什么,用什么做的。如果把这些五颜六色的花丝线放在一起,那确实好看极了。而且据卖花丝线的家乡人回来说,生意在边外仍然看好,可见我妈那时的决策具有很强的文化意识和商业意识。实际上,这条花丝线之路,明里暗里重来就没有真正断绝过,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还有那边的姑娘跟我妈年轻时一样,因为喜欢花丝线这东西而嫁到边里,成为苇子沟的媳妇,把人生交给了盛产花丝线的故乡。
春风春雨,春天的苇子沟多半是让人迷恋的好天气。春草丛生,花香四溢,天气好,心情也一定不错。就在这个季节里,我爹没说啥,背起花丝线,顺着女儿河一河的晨雾向东而去,从莲蓬沟过火石岭子向北,还真有不到黄河不死心,做不成买卖不回头的决心。可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爹就打道回府,空手而归。说边外跑皇帝,闹兵匪,日本人在东北穷折腾,中国牛犊子拉车—乱套了。还有什么东北义勇军,专门同豪横的日本鬼子作对,发誓要赶走侵略者,夺回失去的大好河山。那时的通讯设施原始,偏远的乡村根本得不到什么准确消息,我爹撒谎摞屁,还真就骗过了那些关心他的乡亲,尽管我妈半信半疑,可又拿不出十足的证据来揭穿我爹的鬼把戏。其实,我爹是在他演戏的地方碰巧遇上了他的旧日情人,俩人激情燃烧,就住在了姑娘的亲戚家,根本没去卖什么花丝线。相好的哥哥找上门,把我爹撵了出来,我爹走投无路,彻底没了面子,回家编个瞎话,骗我妈,好蒙混过关,不想让我妈一顿编排,我爹有个地缝都能钻进去。
“你一个大老爷们泰山压顶不弯腰,怎么连这么一点小事都办不明白,还怎么顶门立户?”
我爹就反唇相肌说:“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办不明白你去,看你这骒马怎么上阵?”
我妈天生就是争强好胜的性格,有足够的信心应对我爹的挑衅,压根就没把我爹的话放在心里,抢过我爹的话茬:“你少来这一套,我去怎么了,我要是出马,不愁没有银子赚,不比你这个男子汉大豆腐强,我不再进老宋家的大门!”
我爹本想说几句刺激我妈的话,也就是想过一过嘴瘾,没想到我妈会动真格的。他拗不过我妈说干就干,十头老牛拉不回来的死心眼子的性格,说白了是他惹的祸,他不能吃不了兜着,那样在妻子面前就更没脸面。就又多准备了一些花丝线,是上次我爹出门所带花丝线的四倍,我妈知道丈夫是在故意找茬,但她好像似心里有数,不把我爹的胡折腾放在眼里。他们择良晨,酌吉日,定好了五月初六,过完五月节要去边外,最主要的任务是卖花丝线。
辽西五月,已经是盛夏的时节。从女儿河的堤岸上远远望去,长长的苇子沟,在一片绿色里,显得纤细矮小,却又让人觉得心里敞亮。一场小雨过后,苇子沟的地面上湿漉漉的,草长莺飞,女儿河的堤坝上的草丛中各色小花竟相开放,装点着这个乱世偏安的辽西山野,没有多少奢望的苇子沟人,在这个近乎世外桃源的福地,过着相对平静的生活。外面的世界对于他们没有多少诱惑,但并不说明他们与世隔绝,他们当中有不甘寂寞的人们,不满足现实的生活对他们的束缚,他们想改变自己的生活境况,那怕是一点点,也会让他们看到希望。如果没有了希望,小小的苇子沟,是多么让人感到烦闷孤独和害怕呀。
谁家的屋顶铺上了苦土子,今年肯定不会漏雨了;谁家的院子砌了院墙,院墙有一人多高,多厉害的盗贼也跳不进去,安全了;谁家盖新房请了木匠,小小的庄稼院点燃了木花的火堆,打家具,娶媳妇。铁匠在炉子前不停的忙活,打锄头,修镰刀,还有钉马掌,生意红火。雨季到来之前,他们就做这些,实际上他们只能做这些。小孩子们跑在大街上,藏猫猫儿,扯拉拉狗,大多数的女孩子们则坐在炕头上,在大人的指导下“攒骨仔”,在屋地下踢毽子。生活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变化。
女儿河开始涨水……
五月节是我们民族传统的端午节,辽西人都叫五月节。在辽西这个干旱的地方,与其说是为了纪念三闾大夫屈原,不如说是祈求上天保佑,多降甘霖。所以说每个村子中央都有龙王庙,不为别的,求雨。我爹虽然不完全靠天靠地吃饭,可大家伙儿的利益他不能忽视。五月初一他和村民一起在三教寺求了雨,就转身回了宋家大院,要帮我妈包粽子。苇子沟的苇叶有的是,包粽子不用愁没有粽子皮。泡好的上等大黄米控干之后,洗好了大枣小豆花生等粽子馅,我妈新学不久的手艺,可包起粽子要比老手快上几倍,做吃的东西,她重来没犯愁过,我爹开始还能打个下手,洗个粽子叶,端个盆什么的,后来我妈说:“一边去,别在我跟前捣乱。”我爹就英雄没有了用武之地了,干脆看我妈包粽子。粽子叶用两片,叶片的中间一定要搭在手心上,另一只手把泡好的大黄米用汤匙舀到手心的粽叶里,再把大枣、小豆、花生的馅搁到大黄米里,那只手就在我爹眼前美丽的转了一圈,一个立体的三角形粽子就包好了。当然煮粽子是我爹的活计,我妈利用这段时间到菜园子摘豆角,起土豆,割韭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苇子沟过年过节的餐桌上有了八碟八碗的讲究。八碟,是八个碟子的菜,各个不能重样,有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做菜看菜的品质,看切菜的刀功,看炒菜的厨艺,端上桌子让人品菜的品味。菜管填不管换。我妈的菜是蒙汉结合,汉满结合,那菜就充满了汉、满、蒙紧密结合的综合文化,有着独特的味道。八碗呢,当然是煲汤了,是我妈的绝活,有鸡汤、鱼汤、肉汤、骨头汤、丸子汤,讲究色、香、味和火候,风味独特。有关八碟八碗的传说,老人说这是满族人的习俗,但不管是满族的,还是蒙古族的,融合到我们民族的大家庭里,对我们的生活是有益的,丰富了我们民族的文化。我妈做菜做汤所用的食材,都是自家园子里的东西,自给自足的农耕生活透着原始的甜美,也流露着人类朴素的文化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