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金龙
(一)
我跟你说,谁都有烦恼的时候,想要保持愉快的心情,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找人聊聊天,出去散散步,换个环境,调整一下压抑的情绪,心里就敞亮多了。要不就听听音乐,看看电影,转移自己注意力,情绪总会好转过来,不信你试试?
可人到中年的扬州就不行了,他的生活一直就那么水深火热,让别人操心,自己心疼。他虽然长相是个东北汉子,五大三粗的个头,高度近视镜的后面,眼神飘忽不定,却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人,更不像一个有着大学本科学历基础的知识分子,不愿意找人聊天,心里烦闷的时候,时常一个人去郊外的河边坐着解闷。河岸是直立的防浪墙,他就坐在防浪墙的亲水平台上面,也就是说他的身体下面就是河水,河水流动平缓,没有一丝的波浪,他能清楚的看见自己的身影在河水里面,连忧愁的情绪都一览无余的刻在倒影上。他有时厌烦看到自己的影子,尤其是那张不善于伪装的脸,有心不看倒影,就闭上眼睛,不行,这样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他就会成为路过的人们围观的西洋景;他想躲开河岸,到别的什么地方。但河边都是三三俩俩的人群,说说笑笑,热闹非凡。逼着他和河边公园保持一定的距离,只有河岸还算是一片清静之地,可以说他没地方去,只能在这里忍受人生的孤独和寂寞。他身后就是新开辟着河边公园,大片的草地,草地上错落有致的生长着各种名贵的树木,什么银杏、白蜡、栾树、元宝枫、白榆、皂荚、桧柏、侧柏、白皮松、油松等,浓密的树叶沁心的绿,散发着天然的湿润。城市发展,让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享受轻松而悠闲的美。
河是东北大地上名声在外的女儿河,是从遥远的大山里流出来的,经过漫长的旅行,擦着城市的边儿拐了一个弯儿,是用恋恋不舍的心情画了一个逗号,然后向西流入大海。本来是让人心情愉快的风景,听着河面刮来的风,温柔的扑到人们的脸上,看宽阔的河面一汪清流昼夜不舍的奔向大海,宁静而深远。但扬州总是那么郁郁寡欢,是有打不开的心解。
几天前,他就酝酿着带着母亲一起去河边公园散步。扬州出门前,在他的卧室里的床底下,还有衣柜里,胡乱的找了很长时间,才找出了这件妻子(准确的说法是前妻)几年前给他买的丝绸上衣,那是他魂牵梦绕的城市标志性的东西,也是先前一对恩爱夫妻交流情感的证物。天气越来越热,他不能不以夏天的形式来应对这个将要结束的春天。看见这件衣服,他就想起妻子从这个北方城市,狠心的回到了扬州,扔下他孤独的守候在母亲身边。一想起妻子的种种好处,还有留下他青春的初恋的城市,那浪漫而清亮的河流,他眼睛上的近视镜就有些发乌,他不敢再往下想。
扬州手里提着残疾人车,想背上母亲背下楼去。这时屋里的电话响了,他就这样手提着车子,抢前几步到了茶几上接电话。是表哥打来的,表哥时常打来这样的电话,也没什么紧要的事情,无外乎道个平安,表哥说他过两个小时后来看看自己的舅妈,倒显得这次的通话比往常要隆重一些,也可能是昨天的事情让表哥放心不下。扬州想,两个小时够用,他和母亲出去散步,表哥来到他家时,他们也就回来了,晚上的时候一起吃顿饭。
扬州觉得自己是让人操心的人,也是一个多余的人。
谁都知道,在众多的同辈兄弟中,扬州和常州关系要好。这不仅是年龄关系,而是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彼此脾气相投,知道相互关照,兄弟情谊深重罢了。尽管心情不是很好,但他还是坚持推着母亲走出甬路,和熟悉的邻居有一搭无一搭的点下头,算是打声招呼,出了小区大门。小区是过去纺织厂的工人大院,火柴盒式的三四层的老楼,黑不溜湫的沾满时光不经意间刻印下的庸俗的痕迹。扬州似乎讨厌这样的小区,总想一有机会逃离。这种逃离也总是表现在他的潜在的意识之中,不过是为他的现实生活打上一种虚假的掩护,想营造一个自己能够藏身的地方,为自己包上一层与世隔绝的理由和生活下去的借口。
扬州就是因为他心情不好才想出去散心,让母亲也心情好上一些。看见街上的车辆和行人不是很多,因为是下午,还没到下班的高峰。就因为昨天的事情,他把推车陪母亲出去散步的时间历史性的调整到下午,躲过上午回到城市的列车。
可昨天不行,昨天就是上班的时候在他眼前的铁路道口上碰到了令他胆战心惊的事情。那时,列车就要开过来了,他的左边不远处就是列车的终点站。这条街路和铁路交叉的道口是列车要经过的最后一道,车站的那边,是一条将要流入大海的河流,陆路已经无路可走。但这个道口对于经过这里的人来说,或许不是最后一道,人的一生有很多路要走。
道口两边长方形的电动栅栏,摇摇晃晃的一阵咯咯噔噔的运行声,然后把时间留给了这列从远方归来的列车,像一位下了夜班的工人,经过一夜的劳作之后,用他疲惫的双手打开温暖的家门,车就要到站。
昨天早晨,扬州推着母亲从家里出来,还没超过一里路,那辆残疾人车就带着他心事重重的进了这个铁路交叉道口,咣当一声,他身后的铁栅栏已经关闭。他从南面而来,现在只能向北走,没有别的选择。有时,人是个有思想的怪物,生活也是这个样子,当人们行进的时候,猛然发现情况发生了突变,人们首先考虑的是身后的退路,如果后面已经没了退路,无论前面有没有出路,你的行进方向只能是向前。
本能是原始的,即时的,但感觉逃脱不了一触即发的现实。
列车越来越近,那个扬州熟悉而又陌生的吼叫和车轮敲击铁轨的声音震得他的耳朵什么也听不见,况且,北面的栅栏等了扬州一会儿,是的,是在故意的等待扬州推着车子过去,只是他推着车子走路显得笨手笨脚行动迟缓,道口值班的工人等不急了,又怕北面的行人莽撞地闯进道口,造成人为的交通事故,也加快了电动栅栏的行进速度,栅栏徐徐的关闭。这种情况造成的交通事故时有发生,前几天,也就是这个铁路道口,曾经有个年轻的教师,因为没有找好道口栅栏和列车的时差,从没有关闭的栅栏过来,教师心事重重,速度慢了一些,结果被北面的栅栏拦在里面,被火车头带进了车轮而丧生。这时,扬州心里不知怎么就生出了那种奇怪的生离死别的感觉,这种感觉一旦占据他的心理,就像他眼前面临的现实一样,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他仿佛就在一种绝望的境界中挣扎着,心里没着没落,更像是被人抛在半空中的球,自己也不知道风会把他吹向哪里,他将落向何处。
他急得出了一身冷汗,不自觉地腾出一只手擦拭了一把比他实际年龄要成熟得多的额头,却碰掉了少有血色的长挂脸上和他相伴多年感情笃深的近视镜。他什么都看不见,必须把这个关键时刻找他麻烦糟糕透顶的眼镜拣起来,以便恢复他的视觉能力。
于是,他像瞎子一样,弯下腰,用一只手在硌得他手指产生疼痛之感的地上画拉着,好长时间,才拣起那个一片镜片裂成两块,但仍然用残存的肢体坚守在破旧镜眶上的近视镜戴上。肯定是无意中耽误了时间,尽管如此,他也无心做心理上的计较,他把应该想到的和不应该想到的很快就忘在了脑后。他现在唯一想做的是偷眼看看母亲,以便稳定一下慌乱的心神。母亲是他的主心骨,过去是,现在仍然还是。他就像广场上人们手里放飞的风筝,线就牵在母亲的手里,尽管他想努力长大,长成他梦中时常梦到的巨人,但现实让他感到自己永远都是母亲长不大的孩子。没有自己独立的生活,没有自己思想独立的空间,甚至没有自己想漂漂亮亮干一场的事业。他有的是生活中无尽的苦闷、徘徊,和无尽的烦恼,他怕自己就这样一生都无法抬头,心情忧郁的打点人生。
那时,母亲微笑着。两年前的脑血栓留下的后遗症就使母亲永远是这个样子了,半边身子瘫痪,只能推着这辆车让母亲出来散步、踏青,还没等赶到郊外,却赶上了这辆列车。这时的列车没能给扬州带来夏天,火车或许比夏天来得要快,带来的不是愉悦的心情,草长莺飞的美景,它给扬州带来了烦恼。
这是一条通往郊外的必经之路。
扬州奋力推车,可车轮子在他拣近视镜的时候,另一只手不小心把车往前推进了一点点儿,车轮子顺进铁轨,就卡在了铁轨的边沟里,一时半会儿抬不出来,扬州急得想哭,心被吊在半空,生怕出现什么差错,倘然母亲出现什么意外,他不是无法交待,而是追悔莫及。因为眼镜,因为这车,还有脑子里种种奇怪的念头,耽误了他通过这个糟糕透顶的道口。人生有多少这样糟糕透顶的事情,让他无法释怀,无法通过,自己为什么会赶上这么多倒霉的事情?他无意间仰起头,看见天空的鸟儿欢叫着飞翔。他的头上流淌着汗水,他的那件丝绸上衣也被身上过多的汗水浸透了。
这时,应该是北方的夏天在他思想准备不足的时候到来了。
扬州低下头,他手里还有车,车上坐着母亲,他此时不能看得太久,这种时候他的思想不能开小差。
扬州再下意识的看一眼他身体前面车上的母亲,母亲还是微笑着。这时,北面的铁栅栏跳过来一个人,人还没站稳就伸手和扬州一起抬车,扬州顾不上说声感激的话语,他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在来人和跑过来助阵的火车道口值班的工人一起努力下,好不容易抬出车轮子,与此同时,那个蛇一样摆动的列车便擦着他的脚后跟儿呼啸而过,让他无意中拣回了两条人命。惊魂未定,他后怕得差一点儿坐在道口上,怎奈打开的铁道口,就像被洪水冲毁的闸门,不容他思索,那堵在他后面栅栏的车流和人流便涌了过来。此时,人的意识已经控制不住自然形成的力量,他和帮助他的人被那股洪流裹挟着,双手奋力推车走出铁道口,等车流和人流终于被时间的木梳梳理开之后,他们才停下来,扬州下意识地看看帮助他的人,值班工人正往他的值班室走,站在他面前的是姑家的表哥常州。
扬州说:“赶的这么巧,要不是你帮忙,我怕我和我妈的命就扔到这个道口上了。”
表哥说:“我是去上班,遇到了你,过道口的人多,我在后面,开始没看清是你们,还好没发生什么事情。就是我遇不上这件事儿,别人也不会看着不管。”
常州说完,低头看一眼车上的舅妈,扬州也条件反射跟着表哥看了一眼母亲。
母亲还是微笑着。
常州抬起头,说:“表弟,要是没什么事,我上班了?”
扬州一手拄着车子,另一只手不自觉的抬起来呆板的挥动几下,算是告别,看着表哥背影渐行渐远,他需要再次稳定一下还在慌乱之中的心神,推着车子继续往前走,他此时下意识的有了这种感觉,好像这个城市开始离他越来越远。
(二)
扬州因父姓杨,母亲姓周而得名,也是因为他出生的时候,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人们以粥糊口已经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大人吃稀粥,自然没奶,小孩子也只能喝口米粥维持生命,父母突发奇想,给儿子起名叫杨周。那个时期,这个名字自然有超前意识,可同学们叫起来并不好听,常常想到饭桌上让人讨厌的食物。什么名字,脑袋里不就是一锅粥吗?于是,就把心里对生活的不满情绪,泼洒到扬州身上。但扬州学习上要强,没给那些调皮捣蛋的同学以口食,课余的时候三三俩俩的叨咕一阵子,就没有下文,不了了之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同学们把扬州的那段经历忘得一干二净,可扬州作为当事人无法忘怀,一想起往事心里就不是滋味,还是上中学时学了地理之后,他把周改成现在这个名字,因为周和州的读音没有什么区别,但杨和州组合到一起,读音就是苏北的一座历史悠久繁华美丽的城市,曾经是一个朝代的陪都,希望自己因此减少许多生活上的误解。老师和同学干脆把姓杨的杨也改成了张扬的扬,和那个城市的名字统一了。扬州也乐得这样改下去,也正是他心里所想。改名并没有给扬州生活带来多少实质性的变化,却让扬州在心里留意这个南方城市,从那时他就在梦中想往他名字一样的那个南方古城,结果天如人愿,高中毕业那年,扬州参加了高考,一路过关斩将,真就被录取为扬州市的高等学府。
命运这东西,谁都无法预料。读大三时,他这个学机械的,长的有点儿粗野的北方小伙子,让一个水灵灵的南方妹子看中,一次恋爱成功,这在他们一帮同学之中并不多见。
课余时间,扬州领着女同学在运河公园里散步,古老的运河让他发思古之幽情,让他想到家乡的女儿河。他们坐在运河边上,看着运河里的两个人的倒影,南方妹子就依偎在扬州怀里,听扬州激情澎湃的心跳,旁若无人地浪漫,生怕辜负了扬州秋天的美景。南方妹子有时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仰头看自己亲爱的人儿,扬州也低下头和女同学对视,心与心灵的沟通竟然用不着语言了。有时南方妹妹站下来,奇怪地询问扬州老生常谈的话题,“你能留在扬州吗?”
扬州平日里的回答百分之百是肯定的语气,但今天他有些犹疑,很长时间,南方妹妹没有听到他可心的回答,拼命地挣脱开扬州,迅速地站起身,恨恨地跺跺脚,浪漫地扭动几下身子,非常好看的撅着小嘴跑开了。更加奇怪的是扬州破天荒地没有去追。南方妹妹跑了一阵,就靠在一棵垂柳树上,暗暗地盯着后面的扬州此时的动静,还以为扬州会追上来,两个人就能和好如初。但南方妹妹看看扬州很久没动,她失望了,抹着眼泪缓缓的离开,她不知道扬州今天心里在想些什么,难道这场轰轰烈烈的南北爱情就这样无疾而终了。
运河边上的垂柳树枝上泻下斑斑驳驳的月光,清清冷冷透着寒意,扬州的晚秋让人意想不到的清冷。他本应该去追自己的同学,自己的恋人,但今天不知是怎么失去了往日的心情,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留在这个让他喜欢,却又感到陌生的城市,他想感受一下自己是不是真心喜欢这个女孩儿,或许还有家人打来的电话在他心里萦绕不去,是回家乡,还是留在这座城市,让他心里犹疑不定。
女孩走了,他孤单单的回到了寝室,却是一夜无眠,但他还是心里想着控制自己不和女孩见面。也就是过了两天,他招了魔一样,吃不下,睡不着,承受不住这份孤独,头脑中全是女孩的影子。他知道自己真的离不开女孩儿,抛不掉这份刻骨铭心的爱情。他决定拼命去追,永远不会放手,不管什么条件,他都能答应。女孩儿几次回避他,但架不住他的苦苦追求。其实,女孩也不是真心拒绝,只是生扬州不理她的一时之气,几个回合之后,鉴证了他们海誓山盟的爱情,扬州和女孩也就和好如初了。
当扬州把女孩子的照片寄回家中,父母着实为儿子骄傲了一阵子。当然他有点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以至于埋下了今后生活痛苦的种子。大学毕业,他因未婚妻是土生土长的扬州人,而合情合理地被分配在他理想的城市,让美好的爱情伴随他的左右。
扬州跟着娇小美丽的妻子生活在扬州,他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扬州人了,当同事们询问他的家乡时,他会发自内心地说他是扬州人啦。
(三)
扬州在家里是独生子,况且是老来得子,父母自然疼爱有加,一旦远离家乡,父母的心里确实无法接受。父亲想儿子倒不显得怎么强烈,可母亲就没那么简单,几乎天天叨念,像中了魔法一样,每次通电话都要求儿子回到身边。这时的扬州,已经娶妻生子,妻子说死说活不愿北上,扬州两头为难,本心又不想回去,就有意推托了下去,这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十年。
我们民族的故乡观念尤其根深蒂固,有些东西从出生时就融化在血液里了。其实,扬州并不是不想故乡,那是生他养他的地方,还有那条流在心里的河流。故乡有他天真的童年,青涩的少年,尽管回忆里有痛苦和忧伤,却动摇不了故乡在他心中的位置。那是秋天的一个上午,扬州正在单位的设计室里设计一项新产品,图纸刚画到一半,家里就打来电话说父亲病重,他不顾一切的放下手里的工作,回家召回妻子和儿子,匆匆忙忙的坐飞机赶回家乡。还好,他们一家三口进门的时候父亲还躺在病床上能够说话,但声音微弱。母亲抱住儿子大腿哭着说:“你爸是在等你回来,孩子?”
扬州刚才还站着,现在他不得不得蹲下来,流着眼泪听父亲说话。父亲人瘦得只剩一副骨头架子,眼窝深陷,闭着眼睛,嘴里微微的喘气,听见是儿子的动静,眼睛睁开一点点,声音微弱地说:“儿子,回家来吧,我走了,你要孝敬你妈。”隔不一会就又跟扬州说:“我看看孙子。”
扬州把儿子一把从妻子手里夺过来,儿子杨杨就俯在爷爷的眼前,嘴里哭着喊:“爷爷!”
老爷子脸上似有一点笑容,不一会儿,这笑容就消失了,身体一挺,头软软的侧向一边,或许是心满意足的告别了这个世界。
扬州办完了丧事,领着妻儿匆匆赶回扬州,单位的新产品等着他的设计成果出炉,工期一天都不能延误。
没过几个月,扬州的姑姑们不忍心看着老嫂子孤苦伶仃,烟花三月,三下扬州,找自己的侄儿,一心想劝其返回故里。姑姑们到了扬州家里,屁股还没坐稳,二姑就说:“你看你表哥常州,他跟你一样是大学毕业,也在外地处了对象,也分配到了外地,可人家没过两年,俩口子就调回来了,跟你一样,你大姑也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人家怎么就这么孝顺呢?”
大姑就说:“这是真的,我儿子呀,每天早晨起来就到我跟前,问长问短的,你一说身体不舒服,他连班都不上了;那个儿媳妇也一样,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份福啊,我是修来的。”
三姑说:“赶紧调回家吧,母子连心,照顾好你妈后半生是真的,从古至今,咱老杨家没有不孝顺的孩子。”
轮番轰炸,就是铁石心肠也架不住亲情的融化。况且父亲临走时留下话来,不容他不认真对待这个问题。于是,他只好答应姑姑们回去看看再做商量。传统的观念,古老的民风,像网一样,人们要冲破这张网,需要的是勇气和胆量;而亲情这个现实的产物,它脆弱得不行,更加需要人们的用心性去护理和关爱。
从扬州坐车回家,他几个月不见母亲,母亲白发缕缕,是苍老了许多,抱着儿子就是个哭,扬州哪里受得住这般情感的折磨,也不住地落泪。只听母亲说:“是我儿子,你就给我回来,别的话就别说,回来啥都好说,不回来?就当我没你这个儿子!”
扬州自然知道母亲的脾气,这是下了最后的通牒,假如他真的违背母命,那他一生将要承受不孝之子的骂名,且遭到良心的谴责。思来想去,主意已定,最后,他不顾妻子的反对,响应母亲的号召,毅然决然地搬回老家。妻子倘有一百个不情愿的理由,但传统文化的魔力,还是让她追随扬州随夫北上。
母子相聚,当然是件好事情。况且,扬州调到本市一家国营机械厂,他技术上的出类拔萃,深得厂长的器重,生活和工作还算马马虎虎的说得过去。媳妇尽管感到委屈,孝敬父母的道德伦理也知道,况且他们已经有了爱情的结晶,她也在扬州调回老家之后办理了调转手续。伺候母亲,自然让老太太高兴,加上媳妇南方人心思细腻的灵性,早起做饭,变着法的调理伙食,南北风味结合,老太太虽久居北方,居然得意这口儿。晚上休息之前,烧好洗脚水端到婆母娘的床前,将老太太的脚轻轻的放到洗脚盒里,她纤细的手指就那么一揉一搓,让老太太痒到心里。老太太逢人便说:我是掉到福堆里去了,儿子媳妇那叫一个孝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时间一长,扬州媳妇看见周围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漫不经心的生活,过得很随便很滋润,没什么不好,她也就开始有意无意的忽略生活上的细节,老太太对儿媳妇的变化有些不满情绪,再加上生活习俗和文化意识的差异,让老太太这个纯正的北方人,多少有些看不起南方媳妇的吴语呢喃了,娘俩免不了发生一些口舌之争,也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一来二去也就把吵闹当成家常便饭。扬州劝不了霸道自私的母亲,也说服不了认死理儿的妻子,只有夹在婆媳之间受气。如果说这样的结局能够维持下去,也算美中不足了,却也能将就着过得去。偏偏娘俩针尖麦芒了,母亲说儿子不孝顺,妻说丈夫窝囊废,矛盾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扬州和母亲解释不通,跟妻子也常常吵得背对背结束。
我们不能不一而再、再而三的说到春天,因为事情真的发生在春天里。那是一个早春的天气,乍暖还寒,扬州妻子晚上下班回家,从单位就带着情绪,进屋就说:“这鬼天气,还这么冻得人要死,和我家那边简直无法相比哟。”
吴语呢喃,就是气人话也好听。尽管媳妇说的是扬州话,长时间相处婆婆还是听明白了媳妇的话音,心里产生逆反情绪。她话音未落,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婆婆就接过话茬说:“我说媳妇,说话是不是给我这个老太婆听呢?南方好啊,可你干嘛跟我儿子这个北方人搞对象呢?当初就没想到冷吗?现在娇里娇气地给谁听,做个样子给谁看?我就不信真就那么冷,活这么大岁数没看见哪个坟头埋着冻死的人?你这不是真冷,是心里冷?!”
扬州妻子本来冻得身子直打哆嗦,听婆婆一说,气得更是抖不停,还解释说:“妈,我说什么了呀?值得您老动这么大的肝火,外面是真的冷了呀。”
“冷?是冷!可就你自己冷,我儿子不冷,想暖和,自己回你那南方去,别把我儿子带回去就行,他怕热。你自己愿意走就走,没人拦你。”
老太太无意中将了儿媳妇一军,扬州妻子没法再和婆婆争辩下去,只是满眼流泪,心里承受不住莫大的委屈,就连扬州回家好言相劝,也无济于事。大雁这时候往北,而扬州妻子却在这时决意南下。
生活中我们有很多的不如意,但我们没有做到深刻分析,让彼此心平气和,尽量不要受到心里的伤害。这时候沟通就显得尤其重要。但扬州母亲笔扬州的妻子失去了这个机会,扬州这个性情古怪的人也没有做好母亲和妻子之间的沟通桥梁,让事情的结果谁也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
第二天一大早,扬州妻子就背着扬州带着她的儿子杨杨回了扬州,从此一去不回。扬州思恋夫妻的恩爱之情,总是不言离婚之事,妻虽对丈夫不满,但也挑不出扬州的毛病,今天的结果是婆婆一手造成的,与扬州无关,她也就理解丈夫的难处,事情拖着没办。倒是扬州觉得亏欠妻子,终于同意离婚。俩口子扬州一聚,妻劝扬州调回扬州,夫妻团聚,扬州不忍心抛下母亲,成全自己的自私自利。妻子也知道丈夫的优点和缺陷就是认准了死理,十头老牛都拉不回来,开初也就没抱什么幻想,只是心理不希望他们会有这样的结局。本来是天生的一对儿,是丘比特的爱情之箭,把他们这两个无辜的人连在了一起,可最终也没有达成一致的协议,棒打鸳鸯,只能忍痛割爱,俩夫妻不得不各奔东西,泪雨相伴,留下人生的遗憾。
扬州回了东北,从此再没脸和前妻相见。如果说就是这样和母亲过活,他也许不会有过多的遗憾,但偏偏造化弄人,命运之神,总找他的麻烦,不到一年的工夫,他的那家工厂倒闭,扬州成了道地的下岗工人。而母亲由于年龄的增长,性情变得焦躁不安,变本加厉地数落儿子的不是,儿子是指着母亲的退休金活着,当初劝扬州调回老家的姑姑们看着也觉得不公平,责备侄儿无能,瞧不起扬州了。扬州痛悔自己的懦弱,选择的失误,怎奈木已成舟,委实无力回天。那天早晨,常州悄悄的推门进来,扬州正在厨房做早饭,看见常州,扬州勉强笑了笑说:“表哥,你屋里坐吧?”
常州说:“表弟,你忙你的,我看看舅妈。”
母亲久病缠身,有时干脆就卧床不起,但这个时候还能够说话,只是轻易不能下床。听到常州在外屋和儿子说话,就说:“常州来了,屋里坐?”这时,他们早晨的饭也做好了,他盛好饭在碗里,要端到母亲面前,让母亲吃饭,就进屋到母亲床前。常州用手扶起舅妈的身子,让老太太背靠在床头上,扬州放下碗筷,搬把椅子坐好,再端起饭碗开始给母亲喂饭吃,常州退到沙发跟前坐下,看着扬州,眼睛不禁湿润。常州这时才理解,他们这一群表兄弟之中,扬州是最孝顺的一个,他常州也许是比表弟有一份好的工作,有一份收入不薄的工资,有钱来孝顺父母,而扬州现在没钱,他是用心来孝顺老人。
扬州让母亲吃过饭,自己顺便扒拉了一口,算是解决了早晨肚子要革命的问题。他把碗筷送到厨房,回来才问起表哥的来意。说:“表哥,怎么这么得闲,有事吗?“
常州从沙发站起身说:“早就想来,可一直没时间,工作忙的连命都不要了,这不开了工资,我妈说你这缺钱,就给你送来了,五百,要是不够花,赶明个儿我再给你送过来。”说完,就把钱放在扬州母亲的床上。扬州上前,拾起钱连忙塞到常州手里说:“不行,你们一家日子也不好过,看着挣钱多,可用钱的地方比我多。”
常州说:“表弟,你别倔驴拉硬屎了,给你用你就用,客气啥呀?哥兄弟看着你捉难,心里也不好受,况且这钱也不是你用,是给我舅妈的!”
钱又放回了原处。扬州心里不是滋味,偷偷的抬起右手,转过身去,用衣袖擦把眼角。说:“表哥,我这样总不是办法。”
常州就站在屋中间没动,听扬州说完话,就接着说:“我就为这事来的,有个我熟悉的工厂在市人才市场招聘,你去试试,你跟我学的是一个专业,我看一定能行。实际上我帮不上你什么,一切都靠你自己,我就知道这个信息,可这信息对你有用。”
扬州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好像希望就降临在自己的头上。
母亲说:“还不跟常州去试试,你这个没用的东西,照你表哥差远了,这么大个人,没工作在家里呆着,能行吗?”
母亲的心情越来越差,但他必须用耐心和忍受承担着,因为她是生他养他的母亲。
他知道表哥是真心帮他,表哥本人也不容易,调回家乡,就改行进了主管科学技术的政府机关上班,工资收入是有保障,但他干了将近十多年了,还是个科员,一直没有长劲。他曾听表哥说过他的同学什么科长、处长的已经很多,就他还是个白丁。表哥说他挺没意思的,他那时还以为,不管表哥多难,总比他这个没有工作的人强。
于是,他在人才市场招聘的摊位找了一家私营企业,就是常州说的那家。依他的学识和才能,工作和收入还算可以。母亲虽然埋怨儿子,可她毕竟对儿子的事情负有责任,也就无话可说。但照顾母亲是儿子无法推卸的责任。早起了不行,晚下班也不行,人家私营企业哪惯他迟到早退的毛病,就是他再有能耐,也是承担不起。扬州被炒了鱿鱼。母亲知道后,当然责怪儿子无能,却不理解儿子此时的心境,是悲、是喜、是苦、是咸。
(四)
那是冬天的晚上,扬州被生活搞得焦头烂额,对生他养他的城市也觉陌生,他想出去透透气,缓解疲惫的心神。但卧室里的母亲却追问刚迈出屋门的儿子:“你干什么去?”
“妈啊,我出去看看。”这时的母亲身体已经好了一些,能下地走动,但心情一直不好。
“我说扬州,你是不是嫌你妈唠叨没完你心烦?你走吧,最好是到扬州去,找你那心眼没有针鼻儿大的媳妇去,我不要你侍候了,你妈我没那么大的福份,让儿子守着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不死的,也省着落下埋怨,我担不起弄得妻离子散的责任。”
扬州站住脚,眼泪含在眼圈里,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想出去走走,你看你就这么多话说出口来,你给儿子留点思想的空间行不行?”
“哟,妈老了,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就想飞,飞吧?你管你妈干啥,我错了行不行?”
扬州大滴的眼泪掉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的委屈是怎么就流露了出来,有生以来头一次责怪他妈说:“你看你都说了些什么呀,错了就是错了,母亲错了就不许儿子说吗?”
“扬州,我不和你争辩,我------”
屋子里扑腾几声,像飞进火焰里的小鸟,只挣扎几下,就再没有动弹的声音,扬州心里害怕,顾不得一切地跑回屋子,母亲休克了,不省人事。
扬州将母亲送进医院,幸好送得及时,不然母亲的命也就无法保住。但母亲已经无法自理她的生活。知道吃饭,却不知饥饱;知道拉屎撒尿,却不知什么时候。唯一让人在意的,是母亲先前没有的微笑的脸,让扬州感到陌生和心寒。
那时,扬州恨自己,为什么自己刻意追求的,最后总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而前功尽弃呢?他分析不出是什么原因,在冥冥之中作怪,让他一生也许痛失有成就感的可能,连做个孝顺儿子的机会都十分吝啬地给他。
(五)
这一天,扬州推着母亲过铁路道口的时候,车少人也不多,非常顺利。出了铁道口就奔郊外走。不远就是那条河。如果要去郊外,必须走过一里多路的河堤,才能过桥到对岸的市郊。
好像灾难总是追着人走,躲都躲不过去似的,昨天是在铁道口等他扬州中招,今天的事情不是发生在铁道口,而是在这座桥上。扬州心里念叨,女儿河啊,女儿河,你应该是我人生的幸运之河,在你身边我不会发生什么?
扬州推着母亲就要过桥时,就在这边的桥头上,他看见了他和残疾人车上母亲倒映在河水里的影子,他正感叹有水的地方影子无处不在的时候,对面一辆大卡车快速驶来,扬州躲闪不及,只好将母亲坐着的残疾人车往外靠,只是一刻间的事情,容不得他再做反应,卡车呼啸而过,他手上的车连同他的母亲,还有他身上那件他妻子给他买的丝绸上衣挂在车上,一起落下桥去。只听“啪”的一声,水浪溅起,声浪响起,倒影在阳光下破碎。
人们跑过来下河救人,扬州首当其冲,好在河水不深,母亲被众人从河里救上岸来,人像死了一样。扬州蹲在河边上,双手捂住眼睛,只是哭。这时,扬州从人群中站起身,看见表哥常州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急急忙忙的挤进人群,多亏他是和扬州一样的大个子,鹤立鸡群的样貌,很容易就挤了进来,看见没了主意的扬州就喊:“我就知道你今天的情绪不对,怕你出什么意外,往你家打电话没人接了,判断你是到郊外公园来了,表弟,不怪别人说你,你真没用,傻站着干啥,快给舅妈控水,小时候在河里洗澡你不知道这个救人的方法吗?”
扬州听到表哥的话,才想到为母亲控水,他照做不误,母亲不一会就有了呼吸,常州从扬州的胳臂上抢过舅妈说:“快上医院!”
围观的人也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人打了电话,120的救护车随后就到,扬州和常州合力把老人抬上车,坐上车直奔医院而去。老人在车上挂上了点滴,不一会儿,老人微微的有些声息,或许没什么大碍。
救护车到了街路和铁路交叉的道口,扬州无意之中透过车窗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尽管没有他昨天经过时火车路过的现象,但匆匆忙忙赶路的车和人还是很多,时间快要到晚高峰,人们各自奔着各自回家的路,脸上的表情虽然不一样,可走过的路没有太大的区别。生活艰难,可我们还是要活下去。
此时,扬州才从紧张情绪中恢复过来,看看对面车座坐着的表哥,他想到,常州是应该知道这件事情发生的经过,能证明他是没有过错的人了,表哥或许是他的希望,还他一个清白,他真的很在乎自己的清白无辜。
车到医院门口的时候,扬州和表哥跳下车,医护人员赶过来,把老太太推进急诊,这时一辆轿车追进医院的院子里,车上下来的三个人,跑到他们跟前,问表哥:“你是常州吗?”
常州说:“我是。”
表哥说话的余音未落,三个人的拳头爆豆一样劈头盖脸的落到常州身上,多亏有人报案,常州没受多大的伤害,警察及时赶到医院,带走了常州和打人的三个人。
扬州想喊什么,常州已经被警察带走了。扬州追过去想问个究竟,但母亲这里离不开人,他跑了几步,只能站下来,选择护理母亲。
没过多久,母亲被安排在病房里观察,病房在医院住院部的八楼,从走廊的后窗能看见那条流经城市的河流,扬州向往那一汪大水,他多想和大河一样没有思虑,没有顾忌,悠然向西而去。
经过一次生死的考验,如果不是母亲还在,他要做一个孝顺儿子的权力也许会被舆论给剥夺了,他过去没了自己,现在因为意料不到的结果,差一点儿连做儿子的名份也没了。
病房里刚进来一位护理病号的家属,饶有兴趣地讲起了刚才在医院楼下被抓的几个人。或许她熟悉表哥常州,但她不认识扬州。她说事情就在一两个小时前,医院被打的人在机关里工作了十多年,工作和为人都无可挑剔,可就是没得到提拔重用。自己心里着急,找人算命说要冲冲喜才能转转运气,结果领着高中的女同学到宾馆开房,让女同学的丈夫发现,告发他通奸。多蠢个人,平时看他文质彬彬的,还能干出这种事来,你说,缺德不缺德呀?
扬州没听完那人的话,母亲落水没让他惊吓成现在这样,听到表哥的事情,别人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一屁股坐在了病房的地上,眼睛一黑,天就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