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是四婶家的长女,比我大一岁。
相邻而居使我俩有了更多在一起的机会,友谊的种子也早早种下。许多后,每每忆起这段时光,脑海中总会跳出梅子当年鲜活着的模样,那个一笑起来圆圆的脸蛋上就会露出酒窝的女孩子。
农村的女孩发育早,小小年纪便身体挺秀,健康阳光。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为了帮家里大人干农活时不碍事,用灰色橡皮筋扎成了两支高高翘起的山羊辫,每当挑青和担水的时候随着脚下轻快的步子起伏,很是可爱。
也许是梅子长我一岁的缘故,她经常呵护我,像个知冷知热的大姐姐。
小时候我生活的苏北农村,由于贫穷落后,每家每户的孩子在农忙季节都要当作劳动力一样使唤的,不仅要上学写作业,放学后还要做一些与年龄很不相称的农活:白天,去村外的湖野里割猪草,在家里喂猪喂鸡,到田里挑秧插秧,拔草捉虫;晚上,去打麦场上帮大人抱麦把,拉粮食,推弓网,堆草垛……
自小就喜欢和梅子在一起干活。梅子个头高,力气大,在村里同龄的男孩欺负我的时候,她总是及时出手相助,化险为夷,也经常会在两人一起去野外打猪草休息的间隙,像变戏法似的从自己那件紫色碎花棉袄口袋里摸出一块用手绢包裹着的带着体温的煎饼,“嗤啦”一声从中间一扯两半,然后两人一起倚靠在装满猪草的筐头,甜甜美美地享用煎饼带来的舌尖上的美味。
由于经常割牛草,我们对村子四周的湖野很熟悉,生产队哪块田中有猪儿牛儿偏爱的草,哪块地里前两天刚种上了什么庄稼大都能扳起指头一一道来。春天,村后的一块田里刚种上花生,等大人收了工,我俩趁着割草的间隙偷偷用小手刨开松软的垄沟,把大人种下的花生种子刨出来,借着田边沟渠里的水匆匆淘洗一下,便争相往嘴里唵去,直到吃得心满意足才回家。
夏季,草儿生长最茂盛,田间野外都是齐脚脖子深的绿草。割牛草要选在太阳快一竿高的时间,帮家里推完石磨,妈妈烙煎饼去了,而我和梅子要等着太阳把草叶上的露水蒸发干了才会下湖割草。听队里的饲养员大爷说,水牛吃了带露水的草料会闹肚子,这样的牛草队里不收。因此,每次出门都互相提醒,希望割的牛草新鲜,分量足,可以赶在晚上大人收工前送到队上称重好一些,多挣些工分,以减轻家里大人的负担。
村子北边有条大河,水面宽阔,芦苇丛生,百鸟云集。河道中间密不透风,瘦长的苇尖上常有叫声好听的柴鸟和水鸟落脚,做窝、产蛋、孵化,叽叽咕咕,吵闹不已。我跟梅子喜欢到这条河岸上割草,什么牛舌草、猴子眼、蛤蟆菜等牛爱吃的草儿应有尽有。
结伴一起出门,割上一会草儿,我便带着梅子去河边枯树根烂草叶之间寻找黄鳝洞,然后教她钓鳝鱼。水清草密,这里是黄鳝安家的好地方,经常能钓到大黄鳝,其中,就有一种叫“嘟沫鳝”的,会在洞口吐出一大片白色的泡沫,然后把密如豆粒般的卵产在温暖的泡沫中,每天吞吐孵化……
能有幸遇到这样一条大家伙,我和梅子都很兴奋。
我用手在洞口比划了几下,激动地从蛇皮袋中挑出一根用自行车辐条磨制的钓钩,在钩尖穿上蚯蚓,慢慢将钩伸进洞里来回晃动,引诱黄鳝上钩。梅子蹲在一旁不敢说话,她紧张地用双手张着口袋,两颗乌亮的黑眼珠紧紧盯着草丛中的那一小团水面,准备接纳即将到手的猎物。突然,眼前平静的水面猛烈晃动起来,瞬间,我感觉手上的铁钩被用力地咬住了,甚至可以听见黄鳝锋利的牙齿咬合到铁丝上的喀喀声。来不及多想,我将手上的钓钩顺势往洞里一送,一拧,紧接着赶快往上提,顿时感觉手中一沉,随后是一番很不情愿的反抗与挣扎。
我心里暗喜:今天运气不错,收获条大家伙。右手拽紧钓钩慢慢往上提,左手锁成钩状在洞口候着,等到黄鳝头被拉出的一刹那,二指猛掐上去紧紧锁住黄鳝的七寸位置,两手齐发力,终于把它从洞里拉了出来。乖乖,好大的家伙,足有小手腕般粗,两尺多长。看着在袋子里横冲直撞,不甘就擒的黄鳝,我卷起衣袖帮梅子擦了擦额头紧张的汗水,然后望着脸颊被芦花映得一片通红的她,嘿嘿得意地笑了起来。
河边有块豌豆田,地里的豌豆刚结荚,看着便馋人。我让梅子把装满牛草的筐头和扁担藏到芦苇丛中,然后拉着她的手,顺着河坡慢慢溜到远离大路的地头处伏下身子,慢慢透过豌豆花的空隙向四周打量。
许是中午收工回家吃饭了,看田的人早已不在,地里一片安静。我推了推梅子的肩膀,趴在耳边小声命令她:跟上我!然后学着电影里战士匍匐前进的样子,身下一深一浅地顺着垄沟悄悄往地里豌豆长势茂密之处爬去。
爬了好长时间,爬不动了。我往旁边钻了钻,让出空隙给梅子跟上,然后转过身子,仰脸躺在豌豆花和豆荚密织而成的阴凉下,准备摘豆荚吃。这是队里最好的一块黑土地,上面种满了大豌豆,现在正是豌豆苗成熟结荚的时候,抬眼望去,视线里都是看不到边际的半蓬松状的枝枝蔓蔓,碧绿的叶片之间到处都开满美丽的豌豆花,颜色或白或紫,一朵朵向外张开粉嘟嘟的小嘴,迎着阳光和风儿淘气地摇摆,结实的茎秆上,一个个半鼓半瘪的豌豆荚诱人味蕾,它们把豌豆苗压得东摇西晃。
我望了望梅子,看她正睁着大眼睛直勾勾发呆,使劲推了她一把:“还傻愣什么?快吃呀!吃完这里我带你到前面豆荚更多的地方。豌豆荚就在上面,抬一下头,嘴里便够下一个豆荚,用手一捋,滚圆碧绿的豆子就滑入口中,轻轻一嚼,一股特别的豆香和甜气立刻溢满狭小的空间里。嫌梅子有些笨手笨脚,我从豆杆上拽下几把豆荚塞给她,看她香香甜甜地吃,内心欢喜,很是得意。
回到藏筐头的地方,这才发现用土块压在水边的那条装黄鳝的袋子不知何时被顶开了,刚钓上来的黄鳝早已逃得无影无踪。我龇牙咧嘴,捶足顿胸,恨恨地瞪了梅子一眼,不住地埋怨她没有将袋口扎好,让好不容易钓到的黄鳝跑了,然后带着气帮她扶起担子,一起挑上筐里的牛草回家。
天早已经过晌了……
读初中时,父亲托关系将我安排到乡里中学上学,回家便少了,偶尔放假回去,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梅子玩。只是,都长大了,见了面仿佛更生疏,话反而少了,空旷而萧条的院落里,一个傻傻地倚靠在院门上发呆,一个忙里忙外拌食喂猪、烧火做饭,大家都不说话。
后来,我如愿考上了大学,到遥远的南方读书,毕业后留城工作并成了家,从此再没回过老家。再后来,听人说梅子出嫁了,只是那天下着雨,梅子死死抱住门口那棵碗口粗的老枣树,恋着家不肯上车,哭得死去活来。
村头漫湖遍野的豌豆花,见证了我和梅子青涩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