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记事起,对年就有一种特别亲近的感觉。
年的到来使贫瘠的童年多了许多念想,每年辞旧迎新时,总能真切地聆听到身体上骨骼“喀喀”拔节的声响。
只有过年,才可以从浓浓烈烈的年味中感受到苏北农村质朴醇厚的年风。往往是还没到年末,大人们闲聊时就会触及忙年的话题。满脸虔诚的期待里,是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
农村的孩子早当家,改天换地般轰轰烈烈的忙年,让我早早有了知味的体验。
从农历腊月开始,就要忙年了,前前后后大约要辛辛苦苦忙上近一个月的时间。好奇的是,那时候的大人和孩子似乎很有耐心,等候的日子,每一户家庭无论贫穷还是富裕,都能从忙年中找到快乐。
年的脚步一声声走近,大人开始忙碌,孩子更加悠闲,走起路来,脚下歪歪斜斜的脚印似乎都缀满了快乐。
腊月初八要吃腊八粥。听村子里的老人讲,腊八粥的用料虽是五谷杂粮,但也必须备足八样,家里富裕一点的,像莲子、银耳、冰糖等平时稀罕的食料就会用上一点;家里窘困的,真要熬上一锅真正意义上的腊八粥,是要放下尊严低头向邻居借食料的。因此,每年实际吃到嘴里的粥,其实是很难凑齐用料的。不过吃起来依然满口留香,余犹未尽。如今,小家庭的生活条件好了,再做腊八粥,喝起来却没了小时候的味道,大概是口刁了。
农历二十三前后是祭灶的日子,这一天,每家每户都要将屋里屋外拾掇得清清爽爽。夜里临睡前,大人要在刷洗干净的灶膛的铁锅里放上几根大葱和几块豆腐,俗称“压锅”,寓意来年五谷丰登。葱儿一开春就发芽生长,生命力旺盛,而豆腐是农家人常吃的食材,挑选它们在祭灶这样庄重的节日供奉给灶老爷以示敬意,表达了人们对来年生活富足的一种期望。也许,在并不富裕的日子里,来年能够吃上饱饭,便是一种奢求不易的理想。
祭灶过后,年也该到了。除夕是一年中最繁忙的时候,一年中所有的幸福与过往,苦难与失败,都要在这一天晚上的零时终结。迈过新岁门槛,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又重新回到一个公平的起跑线上,无论富人穷人还是于灾难中苦苦挣扎的人,都会在这一天现出最本真的面相,手勤腿快,笑意盈盈,见了面一口的喜话……
除夕的乡村,时光就这样在一派热闹祥和的氛围中慢慢过去。
在苏北老家,除夕这天的安排很有讲究:早晨天还没亮,家族中的老少妯娌就要集中开始忙活起来,你一挑我一担,纷纷挑起头晚早早泡好的黄豆到队里的加工厂排队磨豆子。打磨好的豆渣再挑回老宅,大家齐动手,先选上一口大铁锅在空旷的院子里支好,小的添柴烧火,大的挽起袖子一把把将棉纱布袋里装满豆渣,放到旁边大缸上横架的长条板上用力揉搓,直到香气馥郁的黄豆汁从网眼中被过滤出,淅淅沥沥流下缸底。小媳妇大姑娘,你伸一把手,我添一瓢水,忙忙碌碌的场面甚为热闹。
挤下的豆汁被转送到旁边的大锅里烧开,烧火人心急火燎地喊豆汁沸了,有人拎起水瓢,手忙脚乱往锅里点上卤水,等豆汁一团团开始凝固成型的时候,再一瓢一瓢地往另一口大缸上早已放好的竹筐里舀去,装满成兜用纱布裹好,几个人用力抬到一边滤水去了。
水汽缭绕的家院里,豆腐出锅的豆香混合着老少妯娌唧唧喳喳的嬉皮笑骂声,不用多久便传遍了整个村子。常常这家的热豆腐还没有出筐,村里村外有年头的老人便开始猜度这股味儿是从哪排哪户传过来的。
女人们赶在天晌前做好豆腐,又开始忙着蒸馒头、包包子。等到热馒头出了热气腾腾的蒸笼,家里的长嫂端起半碗红糖水上场,用手中的筷子麻利地给每只馒头点上红点点,嘴里嘟嘟囔囔,祈福来年日子红红火火。一切完毕,各家搬上自家应得的那份福利,大人小孩满脸堆笑抱回家,接着杀鸡宰鱼,忙起了小家庭年前最丰盛的年夜饭。
除夕的中午饭,是一家人团团圆圆坐在一起吃的最好的一顿饭。到了年上,男女老少要去村里各家拜年,被留下来揣几个元宝(吃饭喝酒)是常有的事儿,家人很难再聚齐了。
吃过午饭,女人开始静下心来打扮起孩子们,给孩子穿上过年的新衣裳,帽子上戴上红红绿绿海绵花,放孩子们出门玩耍了,然后满脸幸福地等家里的男人贴春联,热闹了一整天的家院在春联贴好后有了难得的片刻安静。
除夕夜,一家人围坐炭炉前,炉口放上一口铁锅,里面放上花生,用锅铲一下下翻动,边抄边听收音机里的节目守岁。父亲怕我们早早睡了,不停地讲自己小时候过年的故事给我们听,一会儿叮嘱说明早要早起来给父母亲磕头拜年讨压岁钱,一会又要我们帮忙把他准备好的鞭炮在夜里十二点燃放,忙得我们跟前跑后果真不觉得困倦了。其实,每年的除夕夜,我们三个孩子都熬不过零点的。当我们沉入梦乡的时候,父亲总会悄悄在每人的枕头下塞上一张压岁钱,有时五元,有时十元。压岁钱也许只有在大年夜才变得真正富有含义。
夜里零时是何时过去的我们当然不可能知晓,但是,那个瞬间确确实实又长了一岁。依稀中,骤然响彻村庄上空的鞭炮声,把新年送入孩子们甜甜的睡梦里,用响亮的喧闹宣告成长的喜庆。
拜年是大年初一要做的事,在相互的祝福声中,我们感受了年的慷慨与无私,也把真诚送给了每一个我们遇到的和能想到的人,压岁钱也许是人们对新年收到的祝福一种不同的表达方式。
过年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