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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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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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豌豆花开的季节

1

蓝天,白云,绿意,繁花,这是属于五月独有的风景写照。

那个似曾相识的时节,阳光比早春时多了许多顽皮和粗野,热辣辣燎皮烤肉地刺射着脆弱而敏感的皮肤,漂染了身体的苍白,洗净了心情的阴郁。

这个让疲倦已久的心短暂放松的假期,没有什么比一个人信马由缰骑着单车在田野中漫行的体验最入骨。一任身体被这撩人的暖意包围,尽情享受被阳光窥视的刺激与快意,羞涩与不安被这午后的肆意享用,很安逸,亦很飘洒……

倏然,眼前晃晃一片绿色闪过,瞬间填满了视野,却让心情豁然开朗,恍如雨天巧逢远在天穹的一抹微蓝,是一种透心入肺的喜悦。欣然间,目之所及,这绿色显得亲切许多,宛如那开胃的草药,让我更欣然感谢生命的可敬。

一个瞬间的岁月流逝,模糊了忙碌而杂乱的岁月,青春萌动的岁月已成了难能珍贵的甜甜回忆,成熟的阵痛也在世俗的琐碎前顿然失去了知觉,如梦中的一口撕咬,全没有疼痛的体觉。渐渐老去的思想中,淡了欲望,少了冲动……心的压抑缺少了释放的空间,人仿佛也在别人的挑剔目光下变得越来越敏感和生疏。

看崎岖硬板的乡下土路,单车叮叮当当地响,像踩着歌的精灵,一腔欣悦写满脸庞。小径两旁,不时有一两枝柳条的叶蔓被风的翅膀抚过,在脸颊留下一丝丝转瞬而逝的酥痒;那毛茸茸的柳絮球,漫舞空中,时不时在你睫毛上驻足,不舍飘去。放眼张望,想看的,不忍看的,不得不看的,竟一下子全然被这绿色俘虏了。凝眸间,顿感生命的博大!那一种无法触摸,无法阻挡的力,如潮涌。

泥土很软,骑起来很费力。累了,便跳下车,用手推着前行。泥块在脚下呻吟陶醉,这声响很诱人,亦很畅意。一时兴起,索性脱了鞋袜,拎着一串忽黑忽白,在透酥的小路上踩着泥音缓步,撑起双耳用心地寻找脚丫踩压地面发出的咯吱声……泥儿的刺激下,突然有了手舞足蹈的欲望,瞬间浸染全身。于是我忘情奔跑、跳跃、摘采、践踏……任由心情在破坏中的快感中倾泻,释放。

绿色愈来愈浓郁,我蹲下身子,把躯体淹没在这青麦的绿意中,心甘情愿做一棵慵懒的麦芽,和着风的口令左右摇摆着自己笨拙的身体,任麦梢顽皮地挠拨我的胳肢,任无名的青草愣头愣脑地把叶片伸进我宽敞的裤脚……我的视线开始迷离,在绿的海洋中,我贪婪地吮吸着风儿挟裹来的淡淡泥土的醇香和麦苗的气味,记忆中逐渐长满了麦儿的触角,幻想起即将到来的丰收的五月。

放松地把自己放倒在这麦田地头,四肢尽情伸展成“大”字状,让骨骼和肌肉在阳光肆意的目光下接受面试,身下的麦杆被沉重的身体碾压,发出可怜的抱怨,偶尔传来的枝杆断裂声,听起来很小,像人的骨折。稍稍将头往麦苗稠密的地方钻了钻,耀眼的阳光瞬间变得斑驳起来,脸上也霎时有了凉意。我放纵着自己的灵魂,紧闭上双眼,在这白日的光影下酣然入梦,做着那个一百年前未有完成的幼稚承诺。

不知过了多久,从惊厥中睁开睡醺醺的双眼,看太阳暗淡了许多光辉。快到傍晚了!斜目看去,阳光如一道道斜雨,在田野中飘洒而垂下,被这青青草草的湿气氤氲与折射,散发出一束束绚烂彩色,像一幅巨大的图画,很炫目。于是,我也成了这画布中的一掬颜料,点缀着田野里的每一处风景。

坐起身来,定睛往远处张望,感觉绿中有一处高耸,似一块田,妖冶的枝条纤纤索索,在这霞光中肆意伸展,仿佛要把这傍晚的风景独占。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草芥,丢下车子跑到近前。呵,是豌豆苗!苗儿已长有半人高了,稠密的枝枝丫丫里,豌豆花苞密密麻麻地布满杆茎,有开得早的,早已经抢先破苞,把或白或紫的小花绽开,淡淡的花香在这枝丫间流淌。

那豌豆花般美丽的童年封尘的记忆被这花香从记忆的深处唤醒……这满眼灿烂着的豌豆花儿,让我于一片苍翠中找回了青涩年代自己的影子,虽然有些模糊不清,但是记忆很完整。

2

对豌豆花的好感始于懵懂的童年,像麦芽一样刚刚开始发育的身体,似嘴角纤细的茸毛在青春期泉涌般的雄性激素催发下慢慢稠密起来,喉结也在一天天中长大,于是在同龄人羡慕的目光下,悄然走进青春的花季,心开始躁动不安。

同龄的那群小伙伴中,梅子是和我朝夕相处的异性,比我大一岁,是家东的邻居,四婶家的长女。相邻使我们比别的孩子有了更多在一起接触的机会,友谊的种子也比别的伙伴要种下得早些。就是在多年以后的中年,每每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岁月时,脑海中总会第一个跳出梅子的样子,那个脸上天天长满雀斑却笑意盈盈的女孩。

也许是梅子长我一岁的缘故,在和同伴的游戏与劳动中,梅子常常呵护我,像个护短的大姐姐,所以我特别喜欢跟她在一起,那种感觉很踏实。梅子发育得早,小小的年龄身体就有了玲珑苗条的曲线,那一头乌黑透亮的长发,经常因为要干农活而被她用橡皮筋扎成两个向后翘起的小辫子,似两只不安分的山羊角,挑水和做饭烧火的时候随身体起伏,很是可爱。

小时候我生活在苏北的农村,由此多了早早体验农村艰难而又沉重生活的机缘。小小年龄,由于家境的贫困,我和梅子等小伙伴常常要被当作大人一样使来唤去,去做一些与我们的年龄很不相称的农活:白天去湖野割青,挑秧苗,给稻田菝草;晚上,去打麦场上拉弓网,堆砌草堆,帮大人抱稻把,脱谷子……简单而单纯的幼年因为生活的责任而变得复杂和厚重,因此,我们也比同龄的其他孩子早熟了。

那时候特别喜欢和梅子在一起干活,玩耍,但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梅子的个子高大,常常能在同龄男孩欺负我的时候及时出手相助,也许是因为她经常会在和我一起去野外割牛草休息时,像变戏法似的从自己穿着紫花棉袄的怀里摸出一个带着体温的煎饼卷,从中间一撕两半,然后两个人一起倚在装满青草的筐头上,贪婪地享用饼里包裹的平日里难得一见的油煎鸡蛋。

由于常出去割牛草,我们对村子周围的田块野滩非常熟悉,哪块田边的路梗上会有哪些牛爱吃的青草,生产队里哪块田里种了什么庄稼大都能一一列出。有一年冬春交季,生产队在一块田里刚播种了花生,我们偷偷趁着割草的间隙用小手刨开还微微潮湿的垄沟,把刚种下的花生粒刨起,然后在田边的沟渠中胡乱淘洗一下,吃得肚皮滚圆才想起来回家。那时候的幸福与满足,是现在绞尽脑汁也无法想象出来的。

夏天是牛草最茂盛的季节,农村的田间野外到处是齐脚深的野草,放眼远望,到处是一片葱翠,像是不知被谁趁着夜色悄悄铺下的一块硕大无比的绿绒子。割牛草常常是在太阳升起一竿高的时候,那时候我和梅子都吃过早饭,帮家里的大人推完磨,等着太阳把野草上的露水蒸发干才下湖里去。听队里的饲养员大叔说牛吃了带露水的草会拉肚子,因此每次割草之前我们都会互相提醒,希望每人割到的草最新鲜,分量最足,晚上收工前能送到队里的牛场去称个好斤重,多挣些工分补贴家里,以减轻大人的负担。

许多年过去后,每次把这些记忆从脑海中翻出来慢慢回忆的时候,心里总是会多出一份莫名的伤感。

哦,那个青春早已不在线的童年。

3

村子北边有条大河,村里人都叫它蒲河,是把我们村与相邻的村庄隔开的天然地标。那条河很宽,河里长满芦苇。用我们当地孩子的话来说,那青柴疯长得简直密得不透风。每年春夏季节,苇荡里面会有各种叫声婉转好听的水鸟做窝,产蛋。我和梅子就常常喜欢到蒲河边的滩涂上割牛草,因为紧靠麦田,什么牛舌草、猴子眼、蛤蟆菜等许多耕牛爱吃的青草野菜这里应有尽有。有时,还会伙上三五个同龄大小的小伙伴,大家早上结伴一起来,割一会草,眼见着筐子里被牛草猪青挤得严严实实,然后便四散着各玩各的去了。

我带着梅子去河沿找鳝鱼洞,钓鳝鱼。这里水清草密,是鳝鱼安家的好地方,常能钓到大鳝鱼。其中有一种叫嘟沫鳝的,常常会在光滑的洞口吐出一大片的泡沫,然后把籽产在泡沫中,天天吞吐孵化……每当找到这样一个大猎物,我和梅子两人都会很兴奋。

根据鳝鱼洞口的大小来判断洞里的鳝鱼大小,然后用激动得有些颤抖的手匆匆从蛇皮袋中挑选出一根粗壮的钓钩,把钩尖穿上鳝鱼爱吃的蚯蚓,悄悄伸进洞口来回晃动,引诱鳝鱼上钩。梅子则摒住呼吸,紧张地用双手张开口袋,弯腰把背轻轻靠在我身上,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那两颗乌亮的黑眼珠子紧紧盯着草丛中的那一团水面。忽然,水面一下子涨了起来,眨眼间,我感觉手上的铁钩被用力地咬动了一下,甚至可以听见鳝鱼那锋利的牙齿咬到铁钩上的喀喀声。来不及反应,手上的钓钩顺势往里一送,然后顺手一转,接着赶紧往上提起,感觉手上一沉,然后是有力的扭动,很不情愿的那种反抗和挣扎。我心里暗喜,今天收获不小,钓到一条大家伙。

我右手拽紧钓钩慢慢往上拉,左手锁成钩状在洞口边等着,等鳝鱼头从水面露出的一刹那,左手猛地掐上去紧紧锁住鳝鱼的脖颈,两只手一齐用力,把它从洞里拉了出来。乖乖,好大的鳝鱼,足有小手腕般粗壮,近两尺长。看着在袋子里横冲直撞,不甘就擒的家伙,我用衣袖擦了擦梅子额头的汗水,然后看着她还没从紧张中恢复过来的惊魂不定的脸庞,嘿嘿地笑。

收获后的喜悦使我和梅子都显得很兴奋,我们把装满牛草的筐栏藏在芦苇丛中,然后我拉着她的小手,顺着河沿慢慢溜到西边靠路口的一块地边伏下身子,慢慢透过青草向四周窥探。许是快到中午的原因,看田的人已经不在了,四周一片静谧,我推推了梅子的肩膀,趴在她耳边小声告诉她:跟着我!然后学起了电影中攻城拔寨时的勇猛战士,顺着地间深深的垄沟悄悄往豆田的中央浓密处爬去。

爬了好长时间,爬不动了。往旁边钻了钻,我侧身让出空隙给梅子跟上,然后两人一起转过身子,仰着脸躺在豌豆花叶和叶子的阴凉下,大口大口地喘气。原来,这是队里最好的一块地,种满了大豌豆和扫帚花,现在正是豌豆结荚的时候,鼓沉的豆荚把豌豆的茎秆压得东晃西晃,丫间的豌豆花有黄、有白、有紫,开得格外喜旺,一只只鼓鼓的豌豆荚都张着胖嘟嘟的小脸迎着太阳淘气地摇摆……我侧身望了望梅子,发现她睁着大眼睛正直勾勾地望我,便使劲推了她一把:“还傻愣什么?吃啊!吃完了我带你到前面豆荚更多的地方。”说完,撅嘴够下一个豌豆荚,然后用手一捋,豆子就滑入嘴中,再合牙用力一嚼,豌豆的香甜气味立刻溢满嘴里的每一寸角落。紧接着,我手脚麻利地从豆杆上拽下几个成熟度较好夹鼓粒满的荚子,顺手递给梅子,递一个,梅子吃一个,白胖的小手捏着豆荚的一角,轻轻送入嘴里,然后手一使劲往下一捋,新鲜的豌豆粒边滑入口中,用牙慢慢咀嚼,一股豆腥味刺鼻而来,弥散在逼仄的豌豆藤下……

豌豆田里空间狭小,怕被生产队看田的大人发现,因此不敢身体大幅动弹,只能仰这脸儿撑着干裂而凹凸不平的地面一点点挪动身子,伸手专挑拣那些夹鼓粒圆的青豌豆荚吃。有时候一个地方吃完,好不容易挪到了另一处地方,身上早已经汗涔涔,一脸的狼狈不堪了。一回头,看梅子一缕缕长发被汗水沾亮晶晶的额头上,还在馋馋地吃着,那贪婪的吃相,让人不知不觉中忘记了随时会被大人逮到的危机四伏的恐惧……

直到两人吃得肚皮滚圆,打着饱嗝,这才顺手摘了许多豆荚装满身上的口袋,然后顺着原路悄悄返回到藏草筐的地方。出了田,却见放在河沿边装鳝鱼的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顶开了,刚钓的那条大黄鳝现在早已经无影无踪了。我龇着牙,咧这嘴,恨恨地瞪了梅子一眼,心里很是有些怨气。然后,帮她扶起担子,和她一起挑起草筐回家。天早已经过晌,时辰不早,是该回去了……

读初中的时候,父亲托了关系把我从村上调到了乡里的中学读书,上学的条件好了许多,自此很少回家。偶尔周末回去,到家第一件事便是去找梅子,然后傻傻地坐在她旁边,看她喂猪,烧火做饭。两人都长大了,但也仿佛生疏了,话总是不多。

许多年以后,我去城里读师范,再没能回老家去看过梅子。后来打听到她出嫁了,嫁了一个很不错的男人,只是出嫁那天,梅子好像留恋着什么?死死抱住家门口的那棵老槐树不肯上车,哭得死去活来。

工作后,老家再没有回,也没了梅子的消息,但村头湖野里年年守约依然怒放的豌豆花,总是令人难以忘怀那段有豌豆花儿陪伴的童年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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