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砖上的风情

年前，去了江西景德镇一趟，对收藏品中的古砖这种老物件开始感起兴趣来。

古砖，属于散落民间的历史遗存物，包括城墙砖、庙宇砖、墓砖等，砖身一般雕刻或绘书有年代、图案、吉祥语等特定内容，是反映久远的古代特定历史时期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发展的符号，更是研究历史和文化的重要史料。古砖一般取料特定地域的泥土制作泥胎烧制而成，长方体，形状端正，体积比现代建筑使用的红砖大约2-3倍以上，每块砖重约5-7公斤，质地朴厚硬韧，颜色或黑或灰或黄，皆为泥土经烈火烧制后的本色变化。

这次景德镇之行前，本就打算好好在陶瓷市场上转一转，如有机缘则淘上一件可以摆放在书桌上的茶台。谁想天遂人愿，在熙熙攘攘的闹市区中，看似有些落寞的原景德镇雕塑瓷厂院内的一家店铺里，如愿淘到了一块用古砖雕刻成型的盘龙茶台。这是一块汉砖，砖身两侧带有铜钱纹饰，平阔的砖面上被工艺精巧的雕塑师挖出了约有半厘米厚度的凹槽，砖体上雕刻了一条造型精美逼真的盘龙，一侧留白部分以砖泥天然纹路为基础勾刻出了几朵祥云，契合完美，形象生动，栩栩如生。当滚烫的茶水浸入茶台之后，看似平卧的盘龙瞬间形象立体起来，仿佛正振爪欲飞，腾空翱翔，令人观后爱不释手。

景德镇市内坐落于新厂东路139号的景德镇雕塑瓷厂旧址，是始建于1956年的中国规模最大的陶瓷雕塑生产厂家，以捏、镂、浮雕等传统和现代陶艺为特色，辅粉彩、青花、彩色釉、新彩、古彩等装饰艺术，生产出来的佛、道、儒教及各类花、鸟、虫、鱼及创意陶瓷工艺品雅俗共赏，风格迥异，巧夺天工，留下不少传世佳作。如今，老厂虽然早已失去了往昔的王者风范，但厂区里的建筑基本上还保留着当年鼎盛时期的原貌，左右两个半区分别被中心的一条马路隔离开，一边是生产区，一边是展销区。店铺林立的厂区内，挨挨挤挤一眼望不到头一字排开的是近百家瓷器专卖铺子，大大小小的店铺门口摆满了五颜六色造型各异的瓷器成品，场面蔚为壮观。

一路浏览中，经过一家店头装饰古旧别致的铺子时，眼前突然一亮，目光迅速被端端正正摆放在门口摆台上的几件古朴厚重形拙的古砖制作的茶台所吸引，黝黑的砖体，精妙的图案，浑身散发着幽幽迷人的光辉，仿佛在绘声绘色地向今人讲述着自己曾经的过往。

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特地上前询问了年轻的店主：“这些古砖是原砖还是仿品？”回答是原砖，说是安排专人从民间人家古宅拆迁的工地上收来的，再请厂里退休的雕刻大师根据每块砖的不同形状进行创意加工，才制作成了茶台工艺成品。这些承载了历史见证的古砖深深吸引着我，让我有了买一两块带回去研究收藏的冲动。

进得店里斟酌，见屋子面积不大，空间狭小的堂内正中位置摆放着一条长长的台案，上面还有更多类似由古砖雕制的各式茶台。恰逢店里客人不多，便边看边问，仔细打量把玩。然后，问店主，这些茶台都经历了后期加工雕琢，有没有天然未经雕饰的古代原砖？年轻的店主伸手一指摆台的最里面，只见地上有两垛堆码整齐的古砖正待字闺中，大约有七八块的样子，小心谨慎地拿起其中一块砖，举起迎着光线把赏，但见砖身青色的坯胎上黄土的斑痕与搬弄时被摩擦过的痕迹非常明显，不过砖体保持完整，砖上的纹饰信息清晰，似乎在等待着有缘人结缘。

店主看我对这些古砖有兴趣，便不失时机介绍道：“这些砖是昨天刚收到的，都是汉砖，每块砖的品相也不错，很难得，如果喜欢，可以议价！”交谈之间，用手小心翼翼地抽出了一块，向我详细介绍起砖上的图案与纹饰特征，教我如何根据古砖上的文字或纹饰信息判断古砖的烧制年代和特定用途。问价，说根据砖的品相不同一块要价几百元。我见这几块砖的纹饰图案基本相同，猜测应该属于汉代某一时期的同模砖。又问，有没有其他时期的古砖？答曰问巧了，还有一块砖垫在了一口圆滚滚的彩色陶缸下面，说有点看头。仔细考察了半天，那是一块双面都有草印的汉砖，砖面上的纹饰与别的砖明显不同，真是很难得的一块。于是，当店主问要不要的时候，果断各挑选一块，还价后淘得了这两块砖。

淘得古砖后，喜爱有加。店方包物流，眼看着店主像伺候宝贝似的将砖打好包，登记了收件地址和电话，答应下午走物流寄出。

加了店主微信后离开，中午回程的高铁上收到店主发来的照片，原来古砖已经寄出，很是守信负责。

大学有同学曾在甘肃、宁夏等西北地区工作过，对古砖颇有研究，途中将两块砖的照片发给对方辨识，回应是货真价实的汉砖无疑，随后交流了一些古砖收藏方面的心得体会。这番对话也彻底打开了我的眼界，并因此对古砖上的厚重悠远的历史和文化有了更多更深入的了解。

古砖属于收藏界的一个冷门藏品。早在唐、宋时期，国人就有用古砖做砚台的嗜好。等到了明清时期，古砖磨砚现象已经非常流行。同时，随之伴生的砖拓也成为一大独特爱好渐渐流传开来。

目前已知，年代最久的古砖可以追溯到东汉时期，秦砖汉瓦诠释了那一时期古人制陶工艺的上乘水平。

古砖一般分为文字砖、画像砖和字像结合砖三大类。文字砖又可细分为纪年砖、记事砖、吉语砖和箴言砖。纪年砖中的“永和九年”砖因与王羲之《兰亭序》同年诞生，因而倍受文人墨客追捧。画像砖上有的雕刻有狰狞如鬼脸、饕餮的纹饰，意在驱邪，保佑平安；有的雕刻有龙、凤、鱼、鹿等瑞兽形象；还有的用几何图形、花草、日月等作为装饰。文字砖中，汉、晋时期砖上的文字多为篆书和隶书，而唐、宋以后砖上的文字则较为接近现代文字。

目前市场上较为常见流通最多的是汉砖和晋砖。而已发现的汉砖大多用于古人的墓室建造，上面刻有画像及铭文，铭文多为纪元和吉祥语，也有铭文画像结合的古砖，其中，尤以“三国篆书砖”珍稀难觅，因而更具有研究价值。

古砖是继陶器、竹简、纸张之外的第四文明载体。唐宋时期，古砖以“砖瓦砚”的方式进入文人视野，堂堂正正成为“文房四宝”之一。南宋洪适、北宋欧阳修、清代阮元、现代人鲁迅等皆对古砖有过深入研究。鲁迅更在其专著《俟堂专文杂集》中题记：“曩尝欲著《越中专录》，颇锐意蒐集乡帮专甓及拓本，而资力薄劣，俱不易致，以十年之勤，所得仅古专二十余及打本少许而已……”讲述了自己古砖收藏之辛苦与艰难。

古砖是伴随着近年来各地旧城改造、道路翻新和新农村建设等项目推进而兴起的小众收藏品种，城市和乡村的改造造成大量古建筑被拆毁，于是许多载有古远历史和文化信息的古砖通过民间渠道流入收藏市场，受到了古砖收藏爱好者的认可和保护。

收藏古砖，就是与渐行渐远的中国古老历史和文化的直接对话。古砖不大方寸之间，浓缩和镌刻了大量珍贵的历史事件和空间记忆。古砖不言，但其朴素的砖体上所负载的每一个细微入痕的符号，都像是一支勤耕不辍的如椽大笔，在默默向后人倾诉着一个个生活场景，还原着一个个历史事件，重构着一个个历史人物形象……

古砖上雕刻精美的线条、图案和文字就像一把把能够解开一块块古砖谜一般身份的金钥匙，通过对这些来自古老历史长河中被反复淘洗过的线条、图案、文字等符号的精准解读和研判，可以将渐渐远去的古老时光画面拉近，让现代人有机会得以近距离观摩到古人的日常生活状态及生老病死的真实场景。

文字砖以简洁的文字记录了平常生活内容和事件。东汉万岁“崇高”砖，侧面书体为东汉时期特有的缪篆。“崇高”取“高尚”“至高”之意，寓意在精神或道德层面能够统揽全局和大无畏的牺牲奉献精神；汉“长寿安乐”残砖上的“乐”字寓意为“快乐”，书体也为缪篆，书法端正浑朴，金石味十足；晋永和三年七月日与公砖，真实记录了历史瞬间的珍贵史实；叉纹吉语“富贵”砖，汉篆书“万崇高”砖等都属于吉语砖。

古砖上还记录了一些日常生活中的重要事件，被称为记事砖。比如“舍丰公卿家有五马千头羊”砖，便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一块砖记录当时一个大户人家的财产状况；再如，“永宁元年大目在辛，酉七月十日李氏可作”“×字季夫”等古砖上，则清楚地交代了这些古砖的主人身份。

在品种繁多的汉代画像砖中，常常因质地细腻，纹饰图案清晰等特征，引发了现代人的无穷想象，比如鱼砖，泥坯坚硬，质地细腻，纹饰清晰，鱼纹活灵活现，栩栩如生。鱼被中国传统文化赋予了“吉祥”的寓意，“鲤鱼跳龙门”“年年有余”表达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憧憬。鱼多子，又寓意多子多孙，生生不息。饕餮造像砖，则寓意驱邪避魔。东汉时期的几何纹砖，菱纹钱币砖，质地细腻，泥胎精美。龙头几何图案砖，砖形平整，线条简洁，画像清晰，古朴古拙，很有历史沧桑感。铜钱几何纹砖，铜钱寓意吉祥。柿蒂纹铜钱花格砖，纹饰清晰，古色古香。汉纸砖，白虎造像，造型独特。神鸟造像砖，灵动飘逸。晋米纹钱币砖，汉晋叉纹钱币砖，西晋太康元年菱纹钱币砖。义熙十四王骑兵砖，三面鱼像纹，一面铜钱纹，图案精美。晋鱼纹鹰纹画像砖，双面工，一侧为鲤鱼纹，一侧为鹰纹，纹饰清晰完整，鲤鱼纹象征吉祥、富足、忠贞、勇敢，鹰纹象征自由、力量、勇猛和胜利。晋佛像砖（比丘僧），线条简洁流畅，人物形态生动逼真，真实反映了佛教文化在当时传播的情况。

纪年砖一般侧重于记录历史上的重要年份。晋“永和元年”残砖，字口清晰，质地细腻。查阅史料得知：永和（345-356年）是东晋皇帝晋穆帝司马聃的第一个年号，共计12年。王羲之的《兰亭序集》中书有一句“永和九年”，距今已有1700年了。“永元八年”铜钱纹饰砖，寓意吉祥、富足，字口清晰，砖质坚硬，朴拙有致，有历史厚重感。永元（89-105年）是东汉皇帝汉和帝刘肇的第一个年号，汉朝使用这个年号时间共计有17年。汉晋羊角篆篆书万岁砖，砖质坚硬如铁，字体凸凹有致，很是独具一格。

古砖中还有一类属于墓砖，是古人为记录丧葬事件而专门烧制用于建造墓穴时使用的，现在市场上就有少量此类古砖流转，猜度可能是从一些散落或被发掘后的古墓遗址中得来的。这类古砖的烧制工艺和要求往往比普通建筑砖用料更为精细，古砖上的图案和文字更饱满清晰，从砖上的文字记载基本可以判断出墓主人的大致存世年代与身份，因此具有很高的考古价值，比如，已出土的太康八年（公元288年）的墓砖，上刻有“生则异室，死则同穴”八字，距今已有1700多年历史。据考证，古砖上的这八个字即一篇小祭文，或许主人生前夫妻关系不好，平常形同路人，但主人接近晚年时突然反省，决定死后要跟原配同穴安葬，以示不离不弃，因而，这块墓砖便真实地反映了晋人的生死观和爱情观，有着较高的民俗文化研究价值。西晋“太康二年岁在辛丑-施冢甓”砖字口清晰，胎质细腻，书法古拙雄壮，大气磅礴。还有，北宋时期“宋左朝奉大夫国子丞金公墓”砖，一块砖就是一段历史时期官场文化变迁史的见证者。史料记载，此官职即为北宋时期正五品下文散官，元丰三年（1080年）废文散官，用为文臣新寄禄官，从六品，取代旧寄禄官后行郎中，又因宋朝有朝奉郎、朝奉大夫等官名，故宋人常用“朝奉”一词尊称当时主流社会的上层人物——士人，故此砖当属宋代官职砖，字口整洁明了，砖质弥坚，形体完整，可谓难得一遇的文化信使。

古砖古朴敦厚，造型简单，纹饰精妙，因其存世量的稀少而愈发显得珍贵，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许多古砖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毁损或遗失。一块普普通通的古砖，便是几千年历史文化的见证者，方正之间，铭文雕画，无比忠实地记录了特定时期特定社会环境下的寻常岁月，是重要的历史和文化研究载体。

古砖，承载了一段段来自古老时光的历史事件，刻印了历史人物的人文密码，也于无声中记录了不同时期不同地域不同民族之间历史与文化的发展轨迹。

道在瓦甓。小小古砖，道不尽过往历史沧桑，写不尽民俗社会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