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每年深秋,等到生产队空旷的晒场上所有农活收尾之后,忙碌了快一年的人们终于得闲休生养息。于是,一场场大戏也在渐凉起来的秋风中等待着上演。
这些大戏的主角一方是村民眼中颇带有传奇色彩的专业捕鼬人,一方是在苏北农村坊间广为流传的民间故事中表现亦正亦邪的鼬科动物——黄鼠狼。
那时我读小学,对黄鼠狼却并不陌生,因为这是农村常见的一种野生动物。当然,也说不定哪天早晨你还在被窝里酣睡,冷不防就被村子里不知哪家的小媳妇或老婆婆粗鲁有力的大嗓门惊扰了好梦,迷迷糊糊中听得有人击掌拍腿地骂街,大意是谁家的鸡窝昨夜又被一锅端了,辛苦一夏养的几只鸡仔没赶上秋后长大下蛋,都被可恶的黄鼠狼糟蹋了,成了它们的腹中之物。
从此明白:黄鼠狼是会祸害人的家伙,不讨好。
以后,陆陆续续从大人口中淘得了不少关于黄鼠狼的种种版本的奇闻异事。据当年代我们数学课的孙老师有次酒后讲述,在来村里执教之前,有一年盛夏,他住校的那所小学就发生过黄鼠狼夜闹校园的诡异事件。他依稀记得,那年七月天气奇热,学校条件简陋,连个去暑的风扇也没有。吃了晚饭,他只好把单身宿舍床上的凉席和蚊帐拆了铺到操场角落用木板搭成的乒乓球台下乘凉休息。夏天的夜晚蚊子多,他一边拍着蚊子,一边摇着蒲扇扇风,一直折腾到大半夜才稍微有了困意。谁知,这一觉睡去,到下半夜一两点钟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阵噼里啪啦摔东西的巨响。蒙眬中睁开眼来四处打量,才发现那夜的月光贼亮,但见光洁的地上散落了不少残瓦碎片,立刻身上的寒毛就竖了起来。可是,等人爬起来转上一圈,并没有发现校园里有人搞破坏的痕迹,就疑惑地回到球台下继续睡觉。睡着睡着,心里不踏实,睡不着了,便趴在席子上一动不动,耐心等待刚才的巨响再次响起,好弄清楚怎么回事。果然,没过多久,那阵熟悉的噼里啪啦声又响彻了夜空,旋即,地面上又有瓦片蹦飞。顺着瓦片跌落的位置往上看去,赫然发现在一排长长的屋脊上正站立着一个人形物,它一会儿弯腰揭瓦摔瓦,一会儿直立观望四周,在皎洁的月光下看得清清楚楚,正是一只体型硕大的黄鼠狼。又见它在屋顶的脊瓦之间来回跳跃,起起伏伏,仿佛正对空拱爪作揖虔诚拜月……
自打这晚过后,孙老师死活不愿住校了,哪怕家离学校距离再远,每天放学了都要赶着黑回家。
跟我们讲完这个故事,似乎怕我们几个学生害怕,孙老师还不忘好心地安慰道:兴许那只黄鼠狼晚上出来是到房顶上翻瓦捉麻雀吃吧!
从老师口中讲出来的故事无论多么奇诡,因为我们不是故事中的当事人,当然不会有切肤之感。不过,自此对黄鼠狼这种动物身上所自带的灵性与气场,多多少少有了畏惧。
只是,当平日里少有生人来往的村子中间的大路上,有了三两辆拉着网子、木杈等工具,围挡上晾挂着早已皮干毛瘪的黄鼠狼皮子的驴车一路吱吱呀呀晃晃悠悠出现时,村里的大人小孩总是像被打了兴奋剂一样欢呼雀跃,终于有人来村上为民除害了!那时候一场围捕黄鼠狼的场面堪比放露天电影同样精彩,不看到最后驴车满载而归,看热闹的人是不会主动散去的。
七十年代农村人多田少,农民的日子过得不富裕,但黄鼠狼这类专门祸害庄稼人的小动物却生生不息,泛滥成患。于是,乡下诞生了一门营生,有人专门于每年秋收后用大网捕捉黄鼠狼,逮到之后,既为民除害,又能卖皮毛挣钱。黄鼠狼大多体形小巧,平常喜欢选择草垛、土堤、墓地、乱石堆、枯树洞等十分隐蔽之处筑窝安家,因此,捕捉它们最好的地方就是那遍布村子房前屋后的高高低低的草垛子。
学校操场西北角就堆了几个不大不小的草垛子,四边空间开阔,便于施展手脚。于是,进了村的驴车很快拉着工具一路儿找到这些草垛。捕鼬人驾轻就熟,经验老道,下了车,先有人围着被选好的草垛悄无声息转上一圈,随手抓上一两把干草放鼻子下闻了闻,三巴拉两巴拉便准确无误地找到连通黄鼠狼窝的入口,然后扭头对同伴发出暗号,便有人呼哧啦啦将车上的网具拖拽下来。简单整理过后,几人分了工,手脚利索地拉起网具围着草垛从一头快速拉向另一头,用一张大网将草垛团团包围。紧接着,又从驴车上卸下长钉、铁锤,四散而开,手下一阵叮叮当当响,已将网的下部牢牢贴着地面固定,不留一丝缝隙。
当然,上面这些活儿都是轻手轻脚进行的,尽量不去惊扰草垛里待捕的猎物。接下来将要开始的环节,则要大张旗鼓甚至有些夸张了,捉鼬人随手放了带来的猎狗,让它看守在草垛的一头尽情狂吠,另有人手拎一根长柄扁口木杈,沿着草垛一头很有耐心地一下一下一路捅扎过去,其他人手拎铁钳分立在故意暴露的洞口两侧,只等草垛里的黄鼠狼受不了折腾逃窜出来落入网中便一拥而上将它捉拿了归案。
经历类似这样一番地动山摇般的闹腾之后,往往不用多长时间,网里便有了动静,随之而来是一声紧似一声的吱吱叽叽声,那是走投无路的黄鼠狼发出的绝望的呼号。不过,似乎当年的那些捉鼬人个个心硬似铁,面对网中四处逃窜拼命挣扎的猎物,他们不仅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同情心,反而一个个眼疾手快,铁钳一出手便准确无误地夹住猎物细细的脖颈,捏紧了高高举起再狠狠朝地面摔去,一下,两下,三下……伴着周围挨挨挤挤看热闹的村民口中“哎呀!”“唉唉!”“嘿呦!”等带着惋惜情绪的大呼小叫,直到铁钳上的黄鼠狼被摔得七窍流血,四爪僵直抽搐不已,才腾出一只手点上支烟,另一只手慢慢吞吞套上了棉手套,将已经气绝的猎物装袋子,扎好口,抬手扔到驴车上。
遇上运气好时,如果一个草垛里生活着一窝黄鼠狼,往往能一口气捕获到两三只;碰到运气不好时,万般手段用尽了也不见有猎物落网,这时候有经验的捕鼬人只好使出自己看家的本领,用随车带来的长布条将草垛子的底部密密实实围扎起来,再从驴车上抬下一只风箱,在进风口点燃几支撒了辣椒面的干蒲绒,拉起风箱对着洞口往里面吹浓烟。一番折腾下来,只要草垛里有活物,一定受不了烟燎辣熏,早晚都会晕晕乎乎跌跌撞撞地爬出来自投罗网。
捕鼬人眼见战果卓著,原本阴冷着的脸庞上渐渐温和起来,一边显摆式地朝着身后围观人群大声清点着袋子里刚刚捕获的战利品,一边乐呵呵地向一旁帮闲的男人散烟,然后嘴里叼着烟心满意足地赶着驴车回家,去收拾这些看起来皮毛成色不错的家伙了。
每年秋季过后,被围猎之后的草垛里从此安分不少,整个村子也太平了许多。偶有漏网之“鼬”,经此一番折腾后亦成了丧家之辈,不是心有余悸地搬了家,就是不敢明目张胆地偷鸡摸鸭了,再也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
令人费解的是,虽然民间对黄鼠狼有着各式各样的流言蜚语,围捕它们的场面让人看了也着实心惊肉跳,但从心高气傲的捕鼬人身上,似乎并没有看出他们对这类身上附着了灵异传说的动物存有多少敬畏之心。因而,农村人耳口相传的“黄大仙”“黄二爷”“千年黑,万年白”等等传言,除了科学上解释其身上的臭腺所发出的刺激性气味对人的精神具有迷幻作用外,其他方面也就无从考证,反倒成了一桩桩无头公案。
黄鼠狼的命运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发生着变化。如今,即使在广袤的农村,田间地头也很少能见到它们挪腾跳跃的身影了。从前人人喊打的乡村里一大祸害摇身一变成了国家保护的低危动物,黄鼠狼所处的境遇说不上是人类的罪过,还是其自身的不争气。想来,人们更应该摈弃陈见,学会与黄鼠狼和谐共处,还给它们一方自由的天地,这才是当下最该做的事。
黄鼠狼不再易见,但关于它们的故事似乎总也讲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