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当老家那株高大孤单的棠梨树开始绽放一树繁花的时刻,村头土渠上的棉槐树也该层层新绿生了。
在苏北老家,年年三月的春景总是相似的:河流解冻,暖风熏人,杏花飞信,桃花漫舞……与千朵万朵压枝低的绿叶繁花相生相伴的,还有土渠上一簇簇如雨后春笋般冒尖的无计其数的棉槐树。
嘉树吐翠绿,列在双阙涯。旖旎随风动,柔色纷陆离。那一组组对开着的秀美而对称的棉槐树叶与密密麻麻遍布根梢的苞芽,美丽而招摇。
春天仿佛专门为催生漫湖漫野的棉槐树而来。一窝窝老根上,新枝正肆无忌惮地发棵、打苞、长叶,总比其它树更敏感多情,抢先抽出柔细的枝条,吐出拘谨的嫩叶,似一个个稚气十足的孩童,抱成团儿傲视千田万亩,忠诚地守护着村庄。
被绿色占领的乡村世界,在铺天盖地的棉槐树压制下,反应迟钝的榆树、柳树、杨树等树儿,一个个低眉顺眼,似乎没了一点儿自信。
春天的棉槐条是孩子们手中不可或缺的玩物,细细长长的棉槐条被聪明的学童玩出了新花样,有人趁着课间结伴溜到校园外紧挨的土渠上,手脚麻利地挑选出几根粗细合适的条子,干脆利落地用手从根部折断,再掐了头,熟练地沿梢尖往下一捋,齐刷刷去了嫩叶,瞬间将一根根色泽麻青而弹性十足的棉槐条化作老师课堂上手中不停挥舞的新教鞭,给备受春困袭扰的教室里带来了些许生气。在它肆意而威严的舞动下,一个个瞌睡虫顿时失了困意,只得打起精神听课。
用棉槐条为老师做教鞭是班里后进生的专利,有人甚至逃课也要寻遍沟渠为老师找一根称手的教鞭。每当简陋的讲台上摆上三两根排列整齐却长短不一的新教鞭,好事者的嘴角上总会闪烁着献媚的笑容,还有马上能够得到老师表扬的得意。
五月过后,雨水渐多起来,这是棉槐树最疯狂的生长期,常常在一场畅快淋漓的雷雨之后,土堤上的棉槐树就像被施了肥似的一夜之间伸展了身子,拔高了视线,占领了堤坡……几场雨水下来,长足个头的棉槐树条早已自觉连成一片,在狭长的坡上构筑成一面绿色城墙,将不大的村落密密实实地合围,像一座童话城堡。置身其中的村民们摇身一变成了鲜活起来的主角,一个个扛锨提锹喊着号子参加集体劳动的热闹场面,震撼着棉槐树林,枝条摇曳,绿叶轻颤,风情无限。
年年盛夏,靠近大路的棉槐树丛里总少不了摇头虫。它们附着在挺拔的枝梢,不舍昼夜啃食着鲜嫩的叶片,吐丝编织出一个个黑色的吊袋,然后把肉滚滚的身体躲进柔韧而透气的袋子,需要进食了,才爬出袋子,吃饱了,继续钻进吊袋中酣睡。遇有热浪吹过,树梢上高高挂起的一个个黑乎乎的吊袋,有的稳如泰山高悬枝头,有的乘着风势上升下落,也有的在低空随风摆动,好不自在。
早上,晨雾中的吊死鬼就像一粒粒黑点,正将吊袋下垂到接近地面的高度吸收水汽;雾气散去,太阳高照,它们又匆忙把吊袋升起,赶紧躲藏到枝条与叶片围聚的阴凉处躲避太阳的炙烤。
中午孩子们放学的时间,正是摇头虫爬出窝在树上吃得体胖肉肥最为惬意的时刻。这时候,约上三两个好友,一起沿着大路边用心寻找,选中了一棵树形挺直的棉槐条,“咔咔”几下从根部折了,捋去枝上的树叶,掐了梢,麻利地从书包中翻出从家中带来的一段棉白线,把绣花针弯成的钩子扣上,然后从眼前随手捏住一个低悬着的吊袋,从中挤出一只肥肥腻腻的摇头虫,将它的身体扎到钩尖上,边看着它东扭西歪地挣扎,边“啪”的一下将钩子甩向路边的水渠里,手腕一提一落,全神贯注地钓起青蛙来。
青蛙视力不好,只能看见眼前活动的物体,因此钓钩要不停地在河面水草茂密处拖来拽去,激起噼噼啪啪的水花,诱使一只只正蹲在水草上晒太阳的花斑青蛙按捺不住性子,哒哒跳跃不已,追抢着捕食钩尖上还在挣扎的摇头虫。直到线头一沉,心头惊喜,知道有蛙上钩了,于是快速提起棉槐条钓竿,让梢头的线很有弹性地向身后坚硬的路面上甩去,只听“啪”一声脆响,钩尖上的青蛙已被摔得四肢僵硬抽搐不停,乖乖地束手就擒了。
小时候家里养的鸭子多,钓青蛙是放学之余的必修功课,每天中午或傍晚放学回家,手上不拎着一两串活蹦乱跳的青蛙回家喂鸭子,是要被大人责骂的。那时候青蛙非享受国家优待的三有动物,每年夏季,田间地头上几乎铺天盖地都是它们蹦蹦跳跳的身影,钓青蛙要用吊死鬼做诱饵,也不知道钓钩上屈死了多少的吊死鬼。
现在回想,也许自己的无心之举倒拯救了棉槐树的命,要不还未等到秋天,棉槐树条上的所有叶子会被这些贪婪的吊死鬼吃个精光,只剩下一根根光秃秃的树干,丧气而无助。
秋凉乍起的时候,一棵棵棉槐树已经提前完成了使命,变得饱满而硬实起来,树丫间的叶子明显稀疏不少。秋收结束之后,生产队会组织人手集体收割这些无人问津的棉槐树,攒了条子留待冬天闲暇时编筐编篓子。每天上工下工,眼看着路旁的棉槐树长势喜人,有人开始忍不住打起了它们的主意。母亲当年正值壮年,年轻力强,跟四婶等本家妯娌都是大家庭中顶天立地的劳动力,每天像男人一样早早出工,晚上披星戴月回家,既要完成队里当天分配的劳动任务,又要挂念家里老老少少,经常一个人顶着两三个人的活干,从不叫苦怨累。农村大集体的生活是生产队富余而社员家里困难,有时家里就连干活要用的筐头这样的劳动工具也添置不起,于是妇女们打起了土堤上这些棉槐条的主意,心想趁着哪天收工回家的间隙,几人约好偷偷去割些棉槐树条扛回家,等冬天无事的时候请人编上几只筐头,这样来年下田劳动也就不用担心捉襟见肘了。
简单一番商量,一家人抱团,很快就达成了共识。于是,趁着大中午在田里上工的人都一个个心急着慌赶着回家做饭照看孩子的时机,母亲和四婶等人先是在田里磨洋工,等田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几人一使眼色,一个个装作去地头的棉槐树丛中方便的样子,躲到了各自事先选好的长势良好的棉槐树丛中,抽出早上藏好的早已磨得锋利无比的弯把镰刀,在浓荫遮蔽下一根接一根割了起来,“咔咔”“吱嘎”……还没经历霜降收浆的棉槐条清脆顺滑,一刀刀下去,从根部往斜上部分猛提刀柄,几声脆响之后,细长的棉槐条便温顺地躺倒在每人的腕怀里,用手沿梢头从上往下一捋,“噗噗噗”一溜轻响,一把笔挺的棉槐条子已被利索地打理好,掐了头,往身边一扔,继续割起其它条子。
一般,这样手慌脚乱的场面不会持续太久,因为在长势茂盛的棉槐树丛中偷割树条,虽然藏匿得很小心,但如果遇上有人恰好从渠上经过,看似密不透风的棉槐树丛间还是会出现一阵小小的骚动,无意中就暴露了偷割的人儿。
争分夺秒之间,在一番快刀斩乱麻式的抢收之后,每个妇女的脚前都捆好了一个比她们体型大上好几倍的树捆子,顾不得擦一把脸上如雨般挥落的汗水,几人像约好似的谁也不言语,弓起身呼啦一把将树捆甩起置放于干瘦灵巧的肩头上,然后瞪着眼咬着牙一路晃晃悠悠像做了贼似的将割下的棉槐条扛回家。
临近村口,各人只走自己的路,互相也不搭理,生怕一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大嗓门,让鬼精灵的邻居瞧了眼学了去,直到一路哼哧呼啦把肩头上那捆厚厚实实的棉槐树条扛进了家,关了大门,嘴里才敢悠悠长长地舒上一口气,算是彻底大功告成。
村上人心眼小,今天有人带头偷割了村里哪条道旁的棉槐条,不用多久便有人跟着学上了,常常不过三两天,村头土渠上原本长得密密匝匝的棉槐树丛眼看着像秃了顶的男人头上,一天天稀疏了起来……碰巧遇上个狠角色,被偷割过棉槐条的地方白白惨惨敞露出獠牙般突兀嶙峋的棉槐树根,像一块块瘆人的牛皮癣。
后来,生产队里还是有人发现了,报告给了队长。一大早,队长气急败坏地吹响了手上催工的哨子,出工前把全村老老少少都招呼到村中心大路上开会,措辞严厉且庄重地宣布:“棉槐树属于生产队的集体财产,未经允许一律不许偷割!再有发现偷割的人家,队里将派人挨家挨户检查,查出后年底一律扣工分,减口粮!”一时间闹得各家各户人心惶惶。母亲将割来的那捆棉槐树条拆散了藏到平日做饭的锅屋的柴火堆下才算糊弄过去。
进入深秋,在棉槐树上茂密而俊秀的叶子还没有开始凋落之前,村子周围的土渠上莫名其妙多出了一些一手拎着袋子,一手高举着一根梢头上绑着铁钩的外地人,常常趁着村里人都在田里忙活的时候,用铁钩先勾下棉槐树条的梢头,再一把一把很有耐心地将枝条上的树叶捋到身旁的袋子里,只有枝头梢尖部分才得以幸免,那一小撮仅剩的叶片在秋风中摇曳,此时的棉槐树林像被戴上无数顶墨绿色的小绒帽一般稀稀拉拉,成了村子外一道独特的晚秋风景。
当季的棉槐条队里已经准备安排人收割了,因而对那些专门捋树叶的外地人倒也多了些平日里难得的宽容,一般也很少有村民主动过问。偶尔遇上好事的年轻人非要跑去问个明白,追问这些人捋这些一无是处的棉槐树叶到底是干什么用的?说棉槐树味大性苦,连家里的鸡鸭猪牛都不吃,又能派上啥用场?捋树叶的人忙里偷闲应答,棉槐树的叶子里含有驱虫成分,采下的树叶晒干后主要卖给城市的农药厂或蚊香厂,用来生产农药或夏天熏蚊子用的蚊香,村里人这才恍然大悟,直呼开了眼界,没想到平日毫不起眼的棉槐树还派上了这么大的用处,顿时对它有点刮目相看了。更有人动起了念头,也想发这棉槐树叶的财,只是当年农村人信息闭塞,缺乏门路,棉槐树叶即使采摘下来也找不到可去售卖的地方,只能眼睁睁看着作罢。
记忆中农村的冬天多属大寒天气,房前屋后大大小小的河塘里,水面的冰厚的有一尺多,薄的也有一手掌宽。秋收结束,农村就没农活了,除了年前队上还要抽派一部分壮劳力到乡里的水利工程上出个活工,剩下的男女老少基本上窝在家里没什么事儿可做,大伙儿常趁着这样的清闲季节收拾家里,开始提前为忙年做些准备。
好不容易等到村里会编筐的老少爷们得空了,家里会精心备上一桌酒菜,请人家过来好好吃上一顿,然后好说歹说请求务必帮忙给编上一两只新筐头,说来年开春农忙时还等着接趟,要不家里劳力少,又没个称手的家什,老少几口人怕要挨饿了。村子本就不大,远近续起来都是亲戚,被请来编筐的人不是叔爷辈分就是平辈兄弟的,再说又开了荤吃了人家酒席,不帮忙好像也说不过去。于是,关紧了院门,这边有人专心致志地编筐,那边有人跑前忙后打下手,不到半天功夫一两只清润透亮的新筐头就编成了,拎在手里沉沉的,扳几把觉得很有劲道,遂连连称赞是双巧手,手艺真好!有时,编完筐头,剩下的棉槐条还有些,便大度地送给请来编筐的人带走。随后,在一家人的欢声笑语中,帮忙编筐的人满脸笑意地用胳膊夹了剩下的那把棉槐条,一路乐颠颠地回了家。母亲那颗担忧了一夏一秋的心至此才算踏踏实实地落了下来。
棉槐树颇受苏北农村人的爱戴,似乎总有写不完的理由。春天,棉槐树是最早的报春使者,有经验的老农往往不用刻意去观察大地温差的变化,仅仅凭借当年棉槐树生长的情况就大致可以判断出什么日子该出什么工,从来没有出现过耽误农时的现象;夏天,围得严严实实的一行行棉槐树丛,为大田里辛苦劳作的社员提供了遮阳避雨的庇护,也默契地成了田间劳动的人们解决内急的好去处。遇上有人需要方便,挑上一处稍微隐蔽些的棉槐树丛一扒一钻一蹲,松下裤带,身体里积攒了大半天的压力瞬间于满眼绿色间被痛快淋漓地释放出来,呼吸之间,鼻尖还有棉槐树叶上散发的淡淡的草药味,真是清心明目,去暑纳凉,怎一个“爽”字得了;秋天,一丛丛已然长成的棉槐条似一个个身头挺拔的大青年,挨挨挤挤的枝丫间散发出热烈而蓬勃的活力,于飒飒秋风中,长枝摆动,好像在发出呼唤,期待自己也能早日加入到田间劳动大军的队伍里,为硕果累累的秋天做出一份贡献;冬天,土渠上被砍伐殆尽的棉槐树只留下一处处尖牙利齿般狼藉不堪的树根,龇牙咧嘴,直冲天空。学校里放了假的孩子们会在这时候胳膊上挎着家里新编的筐头,敞着怀,手拎着一把把或新或旧的斧头,成伙结队去砍棉槐树根。斧头声噼啪响彻整个冬天,额头热气蒸腾,斧下木屑飞扬,不多时,筐头里已被形状奇特的槐树根塞满,挎回家倒在迎阳的墙角里晒干,留着过年时蒸馒头包子用,也算是孩子们对家里做出的一个不大不小的贡献。
当然,备受孩子们蹂躏且缺胳膊少腿的棉槐树似乎一点儿也不气恼,来年春天一到,土渠上照样生机勃勃喜气洋洋一片。
棉槐树虽是老家极其平凡的树种,但总是难以割舍它身上那土得掉渣的家乡味道,还有它坚韧不拔蓬蓬勃勃的生命力,多么像生活在苏北大地上的劳动者,他们世代耕耘在这片土地上,用自己的勤劳和汗水,播种下希望,收获着梦想。
村头的棉槐树浑身都是宝,它见证了自己的子孙后代一代代繁衍生息,也见证了农村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