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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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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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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庄桥

1

清明前,再回老家,村口的汪庄桥已与孩提时印象中的模样大不相同。

这是一座有些历史的石拱桥。打从我记事时起,它就早早横卧在村口。在那个物资和文化极度匮乏的年代,威武雄壮的汪庄桥成了村里联结外面世界的唯一通道,成为村子里每一个人的骄傲。

如今,虽历经几次改造和修缮,却早已没了当年的气势与风度,像极了一个步入迟暮之年正苟延残喘的老人,弓着身曲着腰喘着粗气,一任斑驳破落的桥面上单薄的石块和泥疙瘩冷不丁簌簌剥落,溅落在桥下的水面,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回响……

忽然忆起宋人葛长庚所作《沁园春·锦绣文章》中的一句词:“石桥水冷,每为众生时雨滂。”记忆中的这座桥曾经是村里男人女人大人小孩最爱去的地方。那个时候村子里没有自来水,家家户户要吃水,都要在晨雾缭绕的清早或夕阳弥漫的傍晚,用扁担挑着两只一路叮当作响的水桶来到桥南的几棱石头砌成的石阶上,弓下腰将系在扁担梢头的一只水桶“啪”的一声甩入水中,轻摇几下让清澈照人的河水灌入桶中,然后单手用力向斜上方猛地一提,一桶水便打好立在没水的石阶上端端正正碧波荡漾起来……腾出手再甩出另一只桶,动作熟练地也灌满水后,稍微低下头肩深吸一口气,然后腰杆一用力,稳稳当当地挑起两桶水,便一路晃晃悠悠地担回家……有时水缺得急了,在家里等水做饭的母亲会焦急地走出院子,赶到屋后的路边张望,嘴里喃喃自语:这熊孩子,挑桶水怎么费这么久时间?不会又贪玩了吧?圈里的猪儿可是饿得嗷嗷叫了,再不烧猪食可要误了上工了……然后便是一阵的捶足顿脚,几声清亮严厉的吆喝……

有时候,赶上打水的人多了,狭窄而湿滑的石阶上便会排起一溜长长的队伍,男人边抽着纸卷的旱烟袋,边与后面不知道谁家的媳妇姑娘打情骂俏,粗言鄙语不断。偶尔闹翻了脸,腰背被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伸过来的拳头一通捣鼓,咚咚的声响惊动了平静的河面,吓得水面上偶尔早醒觅食的鯵条鱼如箭一般逃去,在水面上划出几道道水纹,激起噼噼啪啪的水花……

清晨雾霭中的汪庄桥,就是这个村子里每一个人的母亲。她敞开了温热而白腻的胸口,将带着体温的甘甜乳汁,随着那一只只担在肩上吱呀作响的木桶送进了家家户户。

2

早饭过后,桥上便有了早来的垂钓者。当然,前来垂钓的人群里,大多是村中爱好钓鱼的老人或是如我一般大小的没上学的孩童。

垂钓的工具很简单,就地取材,钓饵是蚯蚓,早已在房前屋后的阴凉处碎石瓦块下挖好装在玻璃瓶。至于鱼竿,到了桥上,去桥东或河西一侧堤上的绵槐树丛中,挑选一根挺直且细长的粗槐条折下,用手夹住树梢往下用力一捋,枝条上的树叶便被捋了个精光,掐去梢尖的软头,然后麻利地从衣服口袋中掏出事先已经绑好鱼钩的棉白线,三绕两绕后轻轻一扣,一条土制鱼竿便做好了,虽然面相不太好看,但却是很实用的家伙。

扛起鱼竿在桥边找个好落脚的地方,扒开河岸临近水边高人一头且密不透风的芦苇荡,用鱼竿在水面上水草少些的地方打上一个鱼窝,撒下一把糠末,然后麻利地往鱼钩上穿好蚯蚓,“嗖”的一声,甩下钩子,便可以持竿静静地盯着水面的鱼漂,等待水下的鱼儿上钩……

等待的时间是很无聊的,又不能大声说话,怕惊跑了鱼儿。大清早,还有些冷腿冷手,不敢下水。于是,偷闲的就悄悄将竿儿放下,让鱼竿的梢儿搭在水面露出的水草上,然后折身上岸,选一棵靠近的柳树,爬上去,折下三两根细软的柳条,将叶子捋去,然后将剩下带着叶的梢儿打成结,带回水边插在地上,留着钓到鱼后作鱼串用。

太阳完全升起的时候,桥上开始有出工的大人及车辆来往,逐渐变得熙熙攘攘起来。而桥两侧的河岸上也不时有新的垂钓者加入,有大人,有小孩。烟瘾大的男人干脆从衣兜里摸出一杆旱烟放嘴里叼着,一只手举着竿,另一只手摸摸索索往胸前的布烟袋里掏出烟丝,抽空用大拇指在烟袋头上狠狠压实,掏出火柴点上,然后嘴里吧嗒吧嗒边抽边盯着鱼钩落下的水面,一副紧张又不失悠然的样子。

有时候人来得多了,放眼望去,桥两边的岸滩上全是人,钓竿或长或短,场面蔚为壮观。那时候人小,还奇怪着,这么多人来钓鱼,这东河里的鱼儿到底得有多少才够钓啊!怕这样日复一日钓下去,总有一天这河里的鱼儿会被钓光!长大后才知道,河里的野鱼可是比人类的繁殖力强大了不知道多少倍,每逢春季,只要河面的冰一开封,游到河面水草间交配摇籽的鲤鱼、鲫鱼等多如繁星,雌鱼雄鱼追逐着在水面打起旋儿,激起片片水花,发出啪啪的声响。

太阳暖暖的半晌,桥下的鱼儿更是不怕人的,有时候就在你的钓竿旁边吧嗒着口儿吐泡泡,有时“哗啦”一下跳起,又“扑通”一声重重落下,吓得你一大跳,又看得你眼馋。不过,也只能无可奈何看看罢了,总不能卷了裤脚下河去捉它吧。

人多了,桥边自然热闹。此起彼伏的提竿声嗖嗖响……有钓到鱼儿的欢呼,有鱼儿脱竿的懊恼,有好不容易有鱼咬钩提起竿儿却发现是条小肉狗子捣乱的无奈……更有调皮的孩子,就将鱼竿架在了桥北一侧的过水闸洞上,左等右等不见鱼儿咬钩,一时兴起,爬上桥面捡了一块石头就往河心扔去……“啪”的一声震天响,惊了满河的鱼儿,惹来两边垂钓的人一阵恶毒的咒骂,更有好事的便要放下鱼竿过来给他点教训……

临近中午,钓了鱼的,柳条串上是白花花的鱼儿;没钓到鱼的,晒得头顶上冒了油,手上提溜着绵槐条竿儿垂头丧气地在家人的叫唤声中回家吃饭。

3

中午的当儿,以汪庄桥为圆心的周围便孩子们的水上世界。

午饭过后,大人们惯常都在家里午睡,积蓄体力准备下午上工。烈日炎炎的夏季,午后的汪庄桥是村口最热闹的地方。村子里大大小小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男孩女孩都喜欢在这样的时刻来这里聚集。

夏天穿的少,男孩子三下两下便脱去了衣裤,三搓两卷后顺码在南桥沿上一字排开,然后挺着光光亮亮黑白分明的小身板直直挺立于桥北的边沿上,两脚轻轻垫地,双手死死堵住耳朵,眼睛一闭,脚尖用力往下一点,再猛然朝向前上方一个惊心动魄的鱼跃,便见一条白线似撅嘴鲢般“唰”的飞跃而下,笔直的身体快速坠落下桥,在一声訇然腾起的巨大喧响中落入碧波荡漾的河面,飞溅起冲天的水花,在河岸边激荡起哗啦啦作响的水浪,惹得桥上看热闹的女孩子们一个个捂住双眼,嘴里惊吓声一片……

有时候,遇上个特别顽皮的主,人已落入水中,却自恃水性好,并不会马上冒出头来,任由身子漂浮在水草妩媚的水中,等到桥上排队等着跳水的人呼天抢地地扯着嗓子喊叫半天,才会迅速深潜下去,紧贴着水底的淤泥和水草蛇形匍匐到远远的河岸边,实在憋不住了才轰然一下浮上水面,然后再杀个回马枪,一个鱼腾背向着水面扎入水中,然后任由白花花的屁股随着起伏的水花浮荡在水光潋滟的波纹里,稍作个停留,三两秒钟之后悄无声息再次沉下水去,美其名曰给桥上着急上火的人儿的照相……

当然,农村有句老话: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脚的。

在我身上,就活生生应验了一回,至今不敢回首。那一回,我有些玩得意了,嫌着往河正中水深的地方跳水不过瘾,曾壮着胆子往靠河边的位置移了几步再表演,结果人跳下后,水却不够深,脚着地的瞬间,便感觉右脚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清凉擦过,人已陷入了深深的淤泥中。

等到气急败坏歪七扭八满身黑泥爬上了桥面,一旁的小伙伴个个张大了嘴巴紧张得不得了。顺着大家的目光低头往脚下扫了一眼,自己也吓得几乎晕倒过去。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厚厚的右脚底板上被玻璃瓶碎渣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正汩汩地往外涌出,从上岸的河滩到桥的路面上尽是斑驳点点的鲜血。

这下真的傻眼了:出来疯,晚点回家是不要紧的,大不了挨几句骂呗!但是身体上受了这么大的伤,不仅要牵扯家长的精力照顾,还要让本就捉襟见肘的家里费钱治疗伤口,这可是最让大人难以接受的,不挨上一顿狠打那肯定是说不过去的。

水是玩不成了。在伙伴们七手八脚的帮助下,赶紧勉强移身到河边的石阶上把腿上的淤泥简单冲了冲,这才看清楚脚底的肌肉已经被玻璃瓶子之类的锋利切口划开了长约三四公分深约一公分左右的大口子,皮下惨白的肌肉向外翻出,间杂着还在殷殷外渗的鲜血,像一碗浇足了红辣椒油的豆腐脑,很是瘆人。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受伤吓哭了,嚎啕和抽噎交织的时刻,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有些手足无措的绝望。

好在伙伴中已有少年更事的人物。年龄稍长一些的西达四叔突然喊了一句:“快分头到坡上找找,找些谷麦子来!”

一声呐喊过后,刚才簇拥着慌乱不已的男男女女立刻似炸开的蜂群,分头四散而去,一个个低着头扒着浓密的草儿开始全神贯注地在河堤上葱绿中寻找起来……

“嗨,找到了一棵!”不知道是谁兴奋地大喊了起来。

“我也找到了,这里好多!”很快,便有了伙伴们此起彼伏的应和声。

全株长着绿色的如梳篦般整齐叶片的一棵棵谷麦子便被揪来了一大抱。西达叔手脚麻利地从中挑了几根稍嫩些的,掐了叶头,攒在一起合起双掌使劲揉搓起来,只几下子,刚才还绒绒绿绿好看的叶子就被揉成了一个绿色的草团,许多墨绿色的汁液开始从这个小小的草团中间往外渗出,西达叔的手上渐渐变得模模糊糊了起来……

“好了,把手拿开,我给你敷上!”听西达叔这么说,我赶紧将右脚上捂着伤口的血迹斑斑的手拿开。

西达叔将手掌心已经被揉成一块肉糊状的谷麦子糊糊“啪”的一下捂上脚底的伤口处,小心翼翼地像大人摊煎饼糊一样摊开,再反身腾出另一只手,从身上的口袋里摸出一根球鞋带,上绕下绕了好几圈将谷麦子糊捆扎实,然后站起身,拍拍衣角,长舒了一口气,说:“好了,待着别动,一会儿就能止血了!”

伙伴们四散开了,沉寂不久的桥面上又恢复了刚才的喧闹。只是,这一次,大家都规规矩矩往河中心跳着玩,再没有人敢往两边的河岸上冒险了。

日头渐渐偏西,在一声高过一声的蝉鸣里,大人们开始戴上斗篷肩扛着各种工具上工了。走到桥上,有的家长见到自家的孩子在桥下玩水,怕有个什么闪失,连忙吆打二喝让孩子赶快回家。遇上犟嘴不听话的,顺手折下路边树上的一枝柳条,手揪着孩子边抽边打,一路看着鬼哭狼嚎回家。

那次脚受伤过后,对未知开始知道了恐惧,直到后来成年,再也不敢赤着双脚在河岸的淤泥里走上半步。也许,就是那次脚板开裂,肌肉外翻的恐怖画面在我年少的心里留下了阴影。

如今,历经几次翻修的汪庄桥早已难觅当年的热闹景致,但那些留在记忆里的乡土滋味,却一刻也没有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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