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粪记
金培付
老家的庄子不大,百来户人家,掩映在绿意无限的农田沟渠间,少有外人往来。
想进入庄里,似乎只有一条南北贯通的逼仄土路可走。紧挨庄头,左手是东河,右手是打麦场。寂寥的麦场上,一行行枝叶挺俏的蓖麻树,围落着一圈圈数不清的草垛子,遮挡了进庄的视线,不往前深入,很难闻得鸡鸣犬吠,望见炊烟灯火。
这里,是我的出生地,我的童年大多在这里度过。小时没记性,出了庄玩野了找不着家,只要记得麦场边的半露天茅厕,便大致不会走丢。
这座茅厕与新盖的排房同龄,孤独伫立在庄头一隅,历经风雨侵蚀,早已年久失修,砖瓦破败,摇摇欲坠,似一位迟暮之年的老者,不知何时就会訇然倒下。然而,这里曾经是男女老少常去的地儿,生产队开会也会选在它南面的空场上,聚散容易,来去自如。
长年累月,污秽夹杂的脏臭似乎无伤大雅,疯长得比人还高的杂草好像也吓不住摸黑来方便的村民。每日清晨,生产队出工前难得的宁静,茅厕周围雾气蒙蒙,悉悉索索,早早便有了动静。这是庄上人唯一可卸去身体负担的方便之处,心中纵有万般不情愿,也不得不去。
庄子所处的苏北平原,依海临水,土地盐碱化,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这句在当地流传了不知多少辈的农事谚语,不厌其烦地提醒每个庄稼人要倍加爱惜脚下的土地,也珍视每一次造粪育肥改良土壤的机会。
茅厕是庄上唯一可积攒粪肥的地方。男方女方各据一头,中间用砖墙隔开,外面砌了一个狭长的深坑作为积粪池,里面背靠南墙一字排开各砌就五个直通粪池的斜坡状蹲位。棚顶半遮半露,长期风吹雨打,上面的红瓦已经风化,殷红的瓦锈伴雨水流下,在墙面留下些横七竖八的红杠杠。
女厕位置靠里,比较隐蔽。男厕的入口正冲大路,只好砌一堵挡墙遮丑,不高不矮,恰好可以挡住大路上来往出工或收工的人的视线。只是,身体被遮挡了,那一声声来自蹲坑上的高高低低的响动,却在清晨的静谧中格外刺耳。这声响的穿透力惊人,令人自然而然联想起挡墙内正在发生的那些搬不上台面的隐晦画面,不过,乡下人似乎见怪不怪,早已习以为常,只有当偶遇一长串尾音铿锵的长啸之后,才会有人停顿了脚步,脸上瞬间闪过一丝难得的笑意。不用猜,这怕又是谁家哪户当家人昨晚上黑豆吃多了。
早上赶着上茅厕的人集中,来的人多了,蹲坑不够用,晚来的只能憋着排队等候。闲了,有人趁机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廉价纸烟,从干瘪的烟盒中抠抠索索抽出一支来,扭了脸点上,着急忙慌地吸上一口,心满意足腾云驾雾,做起了神仙。也有家里日子过得紧巴的,买不起纸烟,只好从随身带的烟袋包里摸出一张窄窄的纸条,捏了一撮烟丝,顺着褶子一点点捋平,慢条斯理搓成卷儿,收了口,掐去无用的头儿,“刺啦”一下点了火,吧嗒吧嗒猛吸几口,闪亮的烟头立即被袅袅的烟雾包围了……
农活不忙的时候,清晨的庄子还在沉睡,像个安静下来的孩子。茅厕周边一排排高低错落的大树梢尖,蒸腾起一团团薄薄的雾霭。茅厕内外,男人嘴上烟火的光点像夏夜的萤火虫屁股上发出的微光,袅袅化为一天劳作前的蓄力。
天亮后,茅厕周围开始热闹起来,陆陆续续的人群中,有人神色紧张紧赶慢跑,也有人轻松惬意而去。碰上运气好不用排队,进到里面,不顾粪水发酵的难闻气味,几步奔向蹲坑,手脚麻利地方便完毕了。也有的一进来瞅准了空位,一脚踏上去,松腰,退裤,下蹲,憋气,只等一声畅快淋漓的响亮之后,肚子里的负担一泻千里,这才腾得空儿扭过脸找人搭腔…… 日子不富裕,村里人用不起纸儿,卫生纸更稀罕。家境稍好的,碰巧有孩子在上学,出门前匆忙扯了张家里娃儿上学用过的作业纸。遇到肚子不好急赶急,上完了才发现手头空空如也,屁股上的问题没法解决,只好涎着脸儿与旁边的人好一番商量,将对方手中半大不大的纸条一分两半,小心翼翼地撕开匀匀用了。实在运气不好,借不到纸,年纪大的索性老着脸,一手拎了裤子,左移右腾挪下蹲位,从地上寻了一块半大不大的土坷垃在屁股上胡乱划拉几下了事。年轻人脸皮虽薄,也图省事儿,瞅准入口处那堵挡墙便打起了主意,将屁股高高撅起对准砖墙上的棱角,自上而下一呲溜,便算完成了程序,提起裤子就走人,却一路不敢回头,生怕被哪个作古正经的长辈瞧见了,多管闲事地手指着离去的背影恶狠狠地咒骂几句,不留一点儿情面。
于是,那堵挡墙似乎成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金刚不败之墙,这不前几天刚有人在墙角上开了头,上面的屎皮子还没等到被太阳晒脱皮掉落,没过两三天,又有一道新鲜的黄浆糊了上去……长此以往,那堵斑斑驳驳的矮墙,成了庄上男人身强体壮能吃能拉的最好见证。
蹲坑的后面是两米多深的狭长的积粪池,每个蹲坑内积攒的排泄物,顺着长长的斜坡自然滑落池子,日久天长,积攒的粪水多了,蛆虫成团,蚊蝇乱飞,又经过曝晒与发酵,汩汩往上冒着气泡,散发出浓烈刺激的氨水味,熏得如厕的人睁不开眼,嗓子眼浅的,得捂着鼻儿,不敢大口喘气。
庄上人都知道,无论夏天的茅厕有多么臭不可闻,多么脏,纵然它发出的臭味熏透了半边庄子,也不会有人心生厌恶。因为,这种特别的气味事关下一年田里的收成,万不敢马虎的。
不过,茅厕紧挨庄上的学校,有时遇到小学生放学早,三五成群的顽童便成了如厕的大人们心头的一块心病,遇上哪家孩子玩心重,走着走着捡起块土坷垃,瞅准了粪池就砸过去。碰上有人正在蹲位上,那可倒了霉,蹲坑与粪池是连通的,啪啦溅起的粪水,一不注意喷了一身,裤子全是污秽,提也不是,擦也不是,气得咬牙切齿捶头顿足地骂,发誓出来非逮住谁家这个不懂事的小崽子扔进粪池里不可……吓得刚刚还有些洋洋自得的孩子们顿时化作鸟兽般散去。
茅厕本来劣迹斑斑。奇怪的是,虽然庄上的老少爷们、妇孺老幼的口中提到它少有溢美之词,却也感觉不到有多么痛恨。反而,在生产队长等村干部的眼里,它简直就是个不费气力不花钱白白攒粪的宝贝,看到粪池里的粪便一天天堆积,大半个池子波涛汹涌,每个人的心里都在暗暗高兴。
等把老黄历翻过七月,水稻田里捉完了最后一茬虫儿,静等烤田的时节,也是队里利用粪水人工造肥的大好时机。一想到今冬明春的麦田能施上有机肥,改善土质,提高产量,队长说话走路脚下都扑扑生风。
生产队每年都会在茅厕南侧的空场上造出几个人工育肥堆,家家户户有人的出人,有力的出力,男女老少齐上阵,割草、清淤,拉泥、舀粪、挑粪、抬粪、抹堆,纷纷干起了熟悉又有味道儿的集体农活儿。
造粪听起来有些难登大雅之堂,天生画面感极强,仿佛形状、颜色、味道扑面而来,祖祖辈辈耕田种粮的家乡人,摇身一变成了颇具智慧的规划师,给看似一无是处的粪水派上了用场。
造粪是年初早早计划好的事,日子既不能早,也不能晚,早了粪池里攒的粪不够量,晚了又赶不上庄稼生长的时令。8月里太阳毒辣,沟渠杂草茂密。队长定下日子,开会分工,各家点卯,所有人被分成两拨,一拨人去清渠道,捞水草,挖淤泥;另一拨人舀粪、挑粪、抬粪,将粪池中被沤得熏人的粪水浇灌到人造粪堆上。
一番发动之后,全村老少回家找来了镰刀、铁锨、粪舀子、抬筐等家什,一路说说笑笑聚拢在空场上,这边有人刚用木棍在地上标好位置,那边就有人跑去牛屋给水牛套上车,赶着牛车一路哐哐当当直奔村外的河渠而去,专找芦苇、水草稠密的地儿,割草,挖泥,装车,镰刀飞舞,铁锨上下,不一会儿,淤塞河道的杂草被捆成团子拖上岸,又被伸过来的长长短短的铁叉挑上牛车,更有人脱光了脚“噌”一下跳上车,摊开双手胡乱扒拉几下,将被一锨锨扔上来的泥巴掺和进水草团子,沿车边一摞摞整齐地码好,泥水粘连,滴滴答答,生怕车上少装了几叉沤肥的料。
被装了水草和淤泥的牛车吃了重,套在水牛脖子上的横梁不知不觉挤压进皮肉里,在牛脖子上勒出了一道深深的凹痕。车子装满,赶车人兴奋地扬起手中的鞭子,随着“哎呦嘿——走起——”一声洪亮的吆喝,手上高高扬起的鞭子在半空“啪啪”打了两个清脆悦耳的响儿,老水牛闻声四蹄一吃劲儿,两只圆圆的眼珠暴睁,脖子上青筋外露,撒开蹄子,一路“哒哒哒……”直奔茅厕而去,身后的地面上留下两道水渍明显的车辙印,还有一路撒撒落落的黑泥……
当一车车湿漉漉的泥草被牛车从四面八方运过来的时候,等候已久摩拳擦掌等活干的男男女女停止了打闹,一拥而上,用铁叉或钉耙将泥草从车上挑下,精准地抛扔进早已用土块围好的长二三十米,宽五六米的长方形堆基,一旁等候舀粪的人马上用舀子小心翼翼地将粪池里的粪水装桶,让人或抬或挑去泼到被垫得越来越高的粪堆上,泥一层,草一层,粪一层,很快粪池里的粪水被十几把舀子舀得见了底。
等到粪堆起到两三米高的时候,队长发了话,不再往高了堆,造粪活动才算进入了尾声。队长挑选出几个干过泥瓦工,手上活儿好的男人,两人负责一个立面,一手刮板一手抹子,将牛车上专门挖来的河泥一板一抹糊满粪堆的外面,直到糊得密不透风才罢了手。
刚造好的粪堆呈一个体态方正的梯形体,外表被泥浆刮得油汪汪发亮,成了庄头的标志物。粪堆里填充的泥草借助一池粪水的威力,被包裹在厚厚的泥壳中任由太阳曝晒、蒸腾、发酵、蜕变,历经几个月的催化,原本平整的堆顶逐渐生长出一丛丛绿色,有来自粪水的瓜果种子发芽,借助堆上的肥力恣意生长,结出了酥瓜、面糊头、西瓜等果实,引得孩子们有事没事都喜欢爬上去寻找一番,好奇地等待瓜果成熟,想尝尝粪堆上长出来的东西到底能不能吃,味道苦不苦。
平日看似臭不可闻的人粪屎尿,几经捣鼓折腾,在阳光雨露的催生下,摇身一变,成了田间地头的劳动力手头铁锨上飞撒的上好人造肥料,伴着艳阳下飞扬而起的尘雾,被利索地播撒在贫瘠的土地上,在不知疲倦撒着欢儿的拖拉机震天的轰鸣声中,被铁犁翻入身后的泥土,于来年春天生发出点点绿意,结出沉沉的穗头,成就了庄稼人脸上喜上眉梢的奇迹,不能不说是贫穷岁月里的一个神话。
改革开放后,庄上推行农户联产承包责任制,队里的土地分到了各家各户,老破的茅厕光荣地完成了历史使命,终于在一个雷电交加的雨夜,被淋酥了身板,轰然一声倒塌了,彻底地告别了庄稼人的视线。
但,当年生产队举全村之力集体造粪育肥的声色场景,却永远地留在了每个人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