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遭受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干旱。大地,灰扑扑。
村里能动的,都出远门,打工讨吃的去了。
梁大娘,啃小块馍,馍屑,往下掉。梁大娘,颠着脚,来到山包,朝山下望,佝着身子,风吹着,白色发丝抖动。她左手拄棍,右手攥一瓶矿泉水,亮晶晶的,大娘的手,干枯、开裂。
来了,终于来了。
三个点,土黄的,在山下缓缓移动。
那是三个民兵。
他们在移动,慢慢地,往山上来,像三只小蚂蚁。
有时候梁大娘看不到他们,他们转到山的另一边去了。蚂蚁慢慢变得大了,能看到他们弯着的身子了,弓一样。他们背上,背着一个背篼,鼓鼓的,背篼里,稳稳坐着胶桶。胶桶,又白又大,把三个民兵的腰,压迫得永远直不起来。
三个民兵,往山上背水。
梁大娘立着,拄着棍,风吹着她,像武侠中的高人。但梁大娘的眼里,慈祥的目光在荡漾。
“累呀,娃娃些!”
梁大娘,伸长右手,想去把他们一把提上来。
“不累,大娘。”
连长,脸通红,汗水像豆子一样大,一颗接着一颗,往下滴。
“嗯呀……快来,喝口水,娃娃些。”
梁大娘,伸长右手,恨不得把那瓶矿泉水递到连长嘴里。
连长,仰起脸,想直起身,大手摆得身子直颤,“我们不渴,大娘,您留着自己喝吧。”
连长,笑得像是很久没有见到奶奶的孙子。
后面的两个民兵,都停下来,弯着身子,“大娘,我们不渴。”
“嗯呀,晓得,晓得,”梁大娘,脸色变了,硬硬的,灰蒙蒙,“你们嫌弃我这老太婆,脏。”
连长打个哈哈,想找个地方把背篼放下,他提起腰上的水壶,“您看,大娘,我们有水。”
三个民兵,腰间的水壶,一荡一荡。
这瓶矿泉水,是梁大娘的女儿,七八天以前来看望梁大娘时留给她的。梁大娘,从来没有见过矿泉水,她把它立在大柜子上。矿泉水,亮晶晶,像屋里的一道亮光。
梁大娘,不敢去拉连长,怕拉倒了他。
“不行,三个娃娃,你们听话,不缺我的意,喝一口,喝一口。”
绳子,很深很深地,勒进三个民兵宽厚的肩膀里。连长回头看了一眼,两个民兵,额头上的筋鼓起,汗水,流一脸,一绺一绺。
连长说:“好吧,大娘,我们喝……您往旁边让一下,我来拿水。”
梁大娘,让了一点,颤微微的。
连长,后面两个民兵,一纵一纵跳走了,逃命一样,背上的水桶,快速地左摆右摆,幅度很小。
“大娘,您都舍不得喝,我们怎么舍得喝?您自己留着吧!”连长说。
梁大娘,一动不动,热风吹着她,白发飘动。
转过山头,民兵,把背篼放在一个土坎上,一手撑着,终于直起腰,脸,像火烧。
连长,嗓子沙哑,“水壶里还有水吗?”
一个民兵说:“早干了。”
连长,眼睛一鼓,“马上送到了,山上的大爷,大娘,肯定又要我们喝他们的水,怎么办?这么艰难背上来,我们不能喝他们的水。”
第二个民兵说,“就说我们壶里有水。”
第三个民兵说,“他们要检查我们的水壶。”
连长说,“就说我们刚把水壶里的水喝完,下山用不着喝。”
第二个民兵说,“他们年龄是大,但眼又不瞎,我们嘴干得像土块,起灰了。”
连长眼睛一亮,大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我们把嘴舔过。”
三个民兵,伸出舌头,长长地,一圈一圈,顺时针,逆时针,像做操一样,把嘴唇舔得通红。
队伍背起背篼,弓腰,垂手,脚步一致,默默前进。
三个民兵下山的时候,飞快地奔跑着,跳跃着,他们释去了重负,可以一步跳到山下,他们腰间的水壶,在飞,是三面飞扬的旗。
经过梁大娘的时候,连长神采飞扬,脸绽放得像一朵大红花,开心得像小朋友,“大娘,我们不喝水,能跳这么高不?快回去吧,大娘,山上的水保够,过几天我们又来。”
山,寂静无声。梁大娘,一动不动,身体前倾,朝着三个民兵往下降落的方向,一手拄棍,一手抱那瓶矿泉水在怀里,矿泉水,亮晶晶的。又起风了,大娘头发飘动,像一尊雕塑。
连长突然说,“我们唱支歌吧!”
两个民兵说,“好啊,什么歌,连长。”
连长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唱吧。”
土黄的山中,三个民兵,跳跃着往山下跑,同时,他们唱着嘹亮的军歌: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
灰扑扑的山,顿时,生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