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峰君是我堂兄。
生于六十年代,逝于2011年,走时正值壮年。我喊他细哥,他是大伯的第二个儿子,又被长辈唤作“老二”。细哥生前是镇中学的语文教师,常年担任班主任,据说教学能力优秀。生得敦实,走路带风,喜怒随性,圆目一瞪,顽童们吓得噤声,大气不敢出。
前几日翻到2011年10月3日的日记,只有三个字:忌堂兄。我恍神了好一会儿,细哥离开已七载。自我成年后久居异乡,显少回家,就算回去也仅在位于市区的自家呆几天,赴镇里探望大伯一家更是少之又少。倒是幼时,我们相处甚多,彼时他们居乡间还未搬到镇上,逢小学寒暑假父母工作忙,我就被送往大伯家。因与他们共同生活,我与哥哥从未喊过“大伯”,而是有样学样,随堂兄堂姐一起管大伯叫“父(方言,即父亲)”,管大妈叫“伊(即母亲)”,称呼上更为亲昵,可见感情深厚,不同于一般叔侄。
细哥细姐带我较多,其中细哥杨洪峰给我留下许多趣味印象,如今想起,略为酸涩。大抵缘于斯人已逝。
细哥毕业于师范院校,为人活跃,爱好广泛,现今可称作文艺青年。九十年代初期,他向我展示吉他与口琴,我觉得细哥真是了不得,电视里看得见摸不着的东西他都有,称奇的是他还会演奏。细哥从师范毕业后,分配到镇上中学谋得一教席。他恋爱时,带回女友,锁上门二人说悄悄话,我躲在门外偷听,心里不无好奇:平时细哥带我们玩耍,从不躲着我们,这次竟把我们关在门外,到底有什么不能让我们知道的秘密。细哥带回的姑娘长得眉目周正,气质淡雅,后来成为他夫人,二人育有一子,生活平静安和。之后我对他们状况了解不多,缘于上中学更加忙碌,已无空闲回乡,大家几年难得一见。故现存印象里的细哥,只有儿时还未遗忘的残篇断简。
记得小学二年级暑假,我被父亲送到乡下大伯家,照旧开始无法无天不被约束的假期。幼时的我真是任性,大伯若不给个一二毛钱买冰棍吃,就在地上打滚,直到大伯无奈递过钱来,我一个鲤鱼打挺,拿过钱兴冲冲奔向小卖部。一日,吃完冰棍,实在无聊得紧,看见细哥窗台上摆了好几瓶墨水,便悄悄将这些墨水瓶揣进兜,叫上细牛、狗剩几个小伙伴,去往村口乡邻们洗菜浣衣的池塘。拧开墨水瓶,朝池塘洒墨,好不欢快。墨渍奔涌,团团绽放,一一挤进池塘,不一会儿化作千丝万缕,朝四周散去,清莹的池水沾染墨印。
事后过几日,一家人吃饭,细哥说起窗台墨水不见一事。众询一遍,目光落在我身上,我只好如实说来。细哥倒是不气恼,只是一本正经地说:“你完蛋了,在家好好待着,你把塘里的水污染了,人家打水吃,吃死了你要坐牢的,警车会直接开到我们家门口将你带走。”我当即吓得脸色发白,一言不发。接下来几日可谓度日如年,惴惴不安,果真不敢四处乱跑。我时不时问大妈:“伊,这几天村里可有人死了?”大妈说不知道,打听后再告诉我。直到快开学,父亲来接我,细哥哈哈大笑说起大家联合诓我的事,才知晓被骗。一半恼,一半羞,拿人手短,活该被诓。
后来母亲工作调动回城,可照看家里,我渐少回乡。2000年左右,大伯一家早已从村里搬到镇上。闲不住爱折腾的细哥,教书之余,与人合伙开了间网吧,正值网络游戏兴起,时有人去。一到寒暑假,细哥没日没夜泡在网吧。不巧的是,网吧开了约一年光景,抵不住电脑入户的时潮,生意大不如前,关张作罢。此时我已奔赴外地读书,常年在外,大家各忙各,见面时机更寡。中间断续听到关于细哥的消息:停薪留职去外地发展,误入传销组织,逃出后返乡,继续当中学教员,闲时搓搓麻将。心想细哥还是那么活耀爱折腾。
原以为细哥本性如此,爱玩爱闹,遇到起落不算什么,爬起来就是,一辈子当个爱折腾的老男孩也无不妥。殊不知,更大的变故还在后面。那是某年冬,细哥因身体不适长久服药未好,到市里人民医院检查,医生告知肝脏情况不容乐观,有恶化的危险。闻此,大家有惊慌有猜疑,平日孔武有力的细哥,怎会突然成危重病人,实难令人信服。家里长辈叫细哥赶紧上省会武汉确诊,人人抱有侥幸心理,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
我不敢想象细哥听到权威医院下达确诊通知的心情。一定是六月飞雪,全身凉透。变故来得如此之快,没有丝毫转折,爱折腾的细哥一瞬间失去了原气。他陷入反思与不能接受:为什么会得病,并且危及生命。我猜他可能想了很久,后来听母亲说,细哥快走时,托人转告我哥“不要再喝酒”,也许这是他追根溯源后所能想到的答案。
一纸判决如同电火交织的雷鸣,打破大伯家里的平静,完好的光景被鞭笞得支离破碎。细哥看着年幼的孩子,强打精神听从医生的话,开始每月往返武汉治疗。由于是慢性病,还有吃药治疗的余地,无论时日长短,我们都希望上天能将这个凶残的玩笑收回去。面对命运之残酷,我们需存一丝侥幸与自我宽慰,也许咬牙就能撑过去,雨过就可天青。好在细哥是公职,医疗保险可保障持续治疗。过一日捱一日,我们都希望以往生龙活虎的细哥可以捱过人生寒冬,命中劫难。
那时,只要与母亲通电话,我都会问起细哥的情况。刚开始听说,细哥接受治疗,在手术和药物的干预下,一年来病情稳定,心下甚喜。隔不了多久,听闻细哥日日消瘦。虽有担忧,彼时心里还系存一线希望,认为挺过第一年的细哥还会挺过第二年、第三年。生命之金贵,于有的人按十年二十年算,于有的人却只能生生往前捱,过了今天盼明天,过了今年盼明年。好似一只伤残腿的人,拖着步子,一下一下前行,不为到达终点,只为比昨天多走出几步。
2011年秋天,多事之秋。再与母亲通话,她哑着嗓子告诉我“你细哥走了”。身在千里之外的我,一股寒意霎时灌顶。北国金秋十月,烈艳当空,似被冻住,鲜亮的世界凝成一道刺目的哀绝,细哥终是没挺住。他的音容笑貌浮现眼前,恍如昨日,点点滴滴汇成光影片断,循环播映。终有一别,终有一别。那个爱玩爱笑多才多艺爱折腾的细哥,因贪玩一失足离开人间,去了天堂。
原来,人终究不过一片浮云,可现可隐,可亮可暗。细哥洪峰,一如天边那片云,闲不住四处云游,不想一去已无返乡之途。
鲜活的细哥化作细细齑粉,随风消散,渐行渐远。人生来与去,无有缘由,无有归路,来不及细问与道别。一霎间,皆是一霎间化为幻影。
一晃七年,不知细哥神游何处。唯愿细哥杨洪峰君,一路走好,此去处处坦途,已然新生,再无病痛。
(写於2017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