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天色尚早,出门转转。信步向北走去,一路春光攘来,桃红柳树正当时,蔷薇一簇簇开得热闹。不由得比平时多走一些路,发现家不远处有个小学,校门边照例有几家小卖部,货品以儿童喜好居多,童趣于哪个年代都雷同,不外乎零食、玩具。
我恍然忆起九十年代初期,我就读的小学门口也有这么一排小卖部,紧挨大门的店被称为“一店”,其余几个依次得名。一店是我同学陈红兵家开的,他父亲认识学校的领导,故有得天独厚的资源。彼时,市场经济刚放开,个体户少,全校师生近千人光顾这么几个小卖部,可谓收入可观。
按说陈红兵家是不穷的,可是他的样貌与乞丐无异。从头到脚,污垢明显,衣服缝缝补补并不整洁,破洞跑线的毛衣像被老鼠啃过,牙齿极黄,鼻孔处常年可见黄绿鼻屎。整个人极沉默,胆小老实,没有朋友,挨得近了能闻出全身散发的污浊气。听有的男生说,陈红兵因尿急不敢在课堂举手去厕所,总是尿在裤子里,然后第二天也不见换。更让我们厌恶的是,他因课业不好,被留堂,然后忙于生意的父母差人来送饭,他经常不吃放置课桌抽屉,一放就是好长时间,散发的气味令人作呕,只得某天做值日打扫卫生的同学帮他拿出扔掉,此时饭盆里已爬满霉腐之菌,气味呛鼻。总之陈红兵就是这么个特殊的存在。
后来听人说,陈红兵之所以这样,因母亲过世早,现在一店的老板娘是他的继母。我们常去买东西,都认识她,那是个比他父亲至少年轻十岁的女人,长得美,不苟言笑,总喜欢穿艳丽的服饰,冷淡淡坐那里。一看就很厉害,有时在她手里买东西,尽量不提问,生怕她甩脸子给我们看。
她很少来我们班,有时老师要求见家长,常来的是陈红兵的父亲,那是个笑容满面一看就很好相处的人,许是个体户与人打交道多,为人处事自有一派。
关于陈红兵留给我最深的印象,是四年级的某个课后。
那天放学轮到我值日打扫卫生,待同学们走得差不多了,我开始把空位上的凳子搬到桌上,最后剩陈红兵还在座位,我问他,你什么时候走,我得洒水扫地了。只见他坐角落拿着白粉笔一下一下涂着他那双脏渍累累的白球鞋,默不做声。他为参加集体歌咏比赛做准备,虽然是集体合唱,其实他几乎没参加过,就他的样子,老师是不会叫他去的,全班50多号人,少那么一两个也没什么影响,尤其是他。
见他不答话,我有点不耐烦:“你不要涂了,叫家人洗吧,涂不白的。”
“没人洗”他低声说,“我自己试过用肥皂,可是怎么也洗不白。”
我懒得理他,拎起水桶朝地上泼水,歇息时听到他叫我:“杨晓岚,你知道手工课那个白色的花怎么折吗?我叠了一个,你能帮我看看吗?”他拿着歪歪扭扭的纸花,语带乞求得看着我。
我略有些不情愿,皱着眉走过去,语气生硬的讲解。平时成绩一塌糊涂的差生,竟然有闲心学叠纸花,于是忍不住嘲讽:“你不学解题,学这干嘛?!”“给我妈妈”,他答。“你妈妈?”我以为他说的一店老板娘。“不,我自己的妈妈。”陈红兵的声音有些微弱。
“你知道她在哪?”我突然有点好奇。
“知道,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马上清明了,我想去拜拜她。”陈红兵咬着嘴唇。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愣愣看着他。
“可是,听我爸说,她埋在很远的乡下。”陈红兵吸着鼻子,眼里起层水雾。
“让你爸带你去啊。”我语气缓了很多。
“我爸从来不去那里,他们在我小时就吵,可能我爸不爱她。”陈红兵眼里的雾汇成泪,流了下来,克制地咬着嘴唇。他将头埋得更低,继续折纸花。
我第一次不那么讨厌他,看他那么伤心,我立即将学校后门翻个大坝有一片杨树林,可以去那里烧纸花的想法告诉他。我说,以前看到有人在路边给死去的人烧纸钱,你只要找个地方烧了,你妈妈一定会知道的。那是我第一次与陈红兵说那么多的话,也是第一次看到陈红兵的笑,原来他笑起来脸上有个酒涡。之后,我继续打扫卫生,直到我离开教室,他还在埋头叠纸花。
至于他后来有没去杨树林将白色的纸花烧给他妈妈,我不得而知。虽处同班,主动搭理差生不是个光彩的事。有那么几次,我特地回头看几眼陈红兵,希望在他状态或脸上得知后续。可他与往常无异,依然蓬头垢面的坐在角落,日复一日,像个沉默的棋子,原本应活泛的少年之眸,写满空洞。对于那次放学后的交谈,我们各有默契的不再提起。
如今想来,孩童的眼其实是看不见悲伤的。即便当时看来孤苦无依,处境堪怜,年幼的身心承载着对逝去亲人如山般厚重的思念,也不觉撕心裂肺,只因从未幸福过,便对悲伤习以为常。只要想起已不在人世的妈妈,就用笨拙的小手折一捧白色纸花,写满稚嫩的话“妈妈我想你了”“妈妈我又长大了一岁”“妈妈你怎么不到我梦里来呢”以排遣对母亲的思念和眷恋。
如今,我也到了身为人母的年纪,深深懂得:一个失去父母呵护的幼童,于洪荒之世跌跌撞撞长大何其不易,需经历多少冷漠与惨淡;那颗同样幼小的心,又需历经多少踩踏才可长出层层厚茧以回应命运的戏弄与不公。
在此过程中,最为惊心的,莫过于成长的阵痛。由逆来顺受至青春叛逆期,面对逐渐苏醒的自我,一粒与人无扰的尘埃化作雷霆出击的怒吼。往日有多痛,对爱的清算就有多猛烈。这是从小而来的亏欠,总得为自己缺爱的曾经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我不敢想象昔日流泪无助的陈红兵变成最后的愤怒青年,我宁愿相信他是特例,从始至终与命运和平共处。
曾经的少年,也许你暗自渡过了一段无比难捱的岁月,可是成长原本就是一场无明之劫。唯愿此刻的你行船至岸,抖落满身尘埃,午夜梦回之时,看到一串串洁白的纸花如莲盛放,永绽馨香。
(写於2017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