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泽香
年少追剧,每每怨编剧“狠心”,为着“有情人终失眷属”,不知流了多少泪。
比如电影《半生缘》,十四年后重逢,昔日恋人泪眼婆娑,难忘前尘——“世钧,我们回不去了”;比如1988年电影版《流金岁月》,生造一个“宋家明”,又让相爱的人一别天涯远。“我从小就像一只鸟,飞来飞去,从来没有停过,然后遇到你,以为可以停下来,谁知又要走。”——朱锁锁的道别深情又哀绝。她爱过又失去,她独赴异乡,“忤逆”原作的故事更添悲戚。
近日,《流金岁月》电视剧版热播,友人吐槽“打着亦舒的招牌,无原作半点味道”。
我特地追去看朱锁锁——是的,完全不一样了。
三十三年过去,锁锁再世为人,美得大气硬朗,而非当初风情万种、妖娆蚀骨、眉间锁轻愁的风烟女郎,仿佛1988版已是她的“前生”。
那时锁锁自小无家,托身他处,长大为谋一处栖身,早早从学堂退出,她有她的不得已,“无论人们怎么看我,我做人,全为自己”;如今,她勇敢、落落自信,有贵人相持,好似苦尽甘来。
友人听我如此解读“锁锁前尘今生”,大为不解:“你比编剧‘魔改’还厉害,莫非《流金岁月》即将上映穿越版?”
“情节上至少价值观有点问题吧?哪有公司只看长相就录用的,公平何在?人人帮持美人,普通女孩的人生注定曲折艰难?”友人又嘟哝。
不过一出戏,何必当真,我安慰朋友。影视作品为塑造典型形象,难免戏剧化。观众爱看便追,不喜换台便是,说到底不过是消遣。只是荧屏故事再次抹杀师太风格,让我等书迷意难平。
近来亦舒故事的翻拍不少:要么竭力还原原作——从妆鬓、“金句”到“凯斯米披肩”与“三个骨的裤子”(即七分裤),奈何时代汹涌,“移植”未免水土不服;要么如现今的《流金岁月》或《我的前半生》,试图“以古人之规矩,开自己之生面”,只留“金句”与姓名。
无好坏之分,手握遥控器的观众永远有选择权。而打“怀旧”牌的翻新,未见得都是向经典致敬,戴锦华在《隐形书写——90年代中国文化研究》中说:“怀旧的表象‘恰当’地成为一种魅人的商品包装,成为一种流行文化。”莫被旧底蛊惑,包装而已。
与友人闲谈结束,思绪止不住回溯——究竟从何时起,我不愿做那个故事里频频落泪的看客?又是从何时起,我不再热衷看亦舒小说,以至竟忘了想成为亦舒女郎的宏愿。到底从哪一天始,我竟悄然生变?
荣格大病初愈后顿悟:“铸造一个即使遇到迷惑也不会迷失的自我。这个自我,虽然安于现实,却又有能力同全世界乃至命运对抗。”那么读罢故事的我呢?
普通、平凡,极度普通、极度平凡,无可记取的特定事件,无任何戏剧化场景,我甚至想不起与运气有关的事。
这个答案,多少令人沮丧,但不得不坦白——是那一天吧,猛然发觉自己只是个普通人。
那些抄在本子上的文艺金句与念念不忘的剧情,最经不起现实的磋磨,如彩色泡沫腾空,可欣赏,不可沉迷。
比如,“做人最要紧姿态好看”,那一定是手有余裕的人才敢说的话,每月被生活催逼,哪有闲暇顾及。想起那年公司裁员消息传出,人人坐立不安,办公室接连几天静默,只呆坐在位置上等着被通知。此时应持怎样“好看的姿态”?前路未卜时,如何沉静。
也罢,且任它去吧,看剧便怀看剧之心。《断章》里说:“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桥上、楼中,剧里、剧外,风景曾谙。
戏终时,记得起身。
原载于《中国青年》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