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泽香
电影杀青之后,他们鲜有往来,更无值得一说的“花边”,但我愿在社交平台对每个新入群的伙伴一再提起我所知的一点,哪怕看来平常至极的关于他们的一丁点的往事。比如偶遇。
他们在一部戏里饰演悲情爱侣,爱得荡气回肠,却未苦尽甘来。二人被人为中断交往,男人在无涯的时光里遣有涯的生命,以大半生的孤独和毫无意义的等待敬献远在异乡的恋人。她耐不住家人威逼,早已出嫁,终日与无止境的琐碎为伍,如此消磨一生。其实她也有过如诗一般闪着柔和光泽的日子,那是与他度过的。那时他们的爱呵,是春日一树早樱,细细密密满是欢喜。
还是讲讲他们的偶遇吧。
多年后,他们在某活动后台相遇。他迎向她:“听说结婚了,恭喜啊”,她笑意盈盈地致谢,眼波流转,此时距他们合作已过去十年。后台方寸之间难免嘈杂,他们立在涌动的人流中像两株相邻的芦苇。他还在说什么,她俯身向前尽力捕捉他的声音,不时提高音量回应“好,好的”,偶尔夹杂几句乖巧又羞涩的“诶、诶”。事隔十年,她有着与片中相似的神情,恍然看去有如旧影重现——她还是那个被他呵护宠溺的女孩。
很短的碰面,至多四五秒,她来不及多言,工作人员已上前簇拥他去别处,她退至一旁含笑看他离去。这一幕被记者拍下放入活动花絮。平平无奇的场景,被影迷特地剪出贴到影片末尾,竟有番外的味道。
无人知晓他们重逢的心情,是有微澜泛起,还是同行之间寻常寒暄。不管怎样,在影迷眼中,这惊鸿的一瞥,无异于一行展翅的白鹭,湖水与天空皆被惊扰。
那时无CP一说,更无炒作戏码,他从未公开谈及她,她也是。有人猜测她爱过,猜测而已。他们有着老派演员的作风,勤勤恳恳地演戏,与此无关的不沾染,亦不回应。这着实苦了一票怀八卦之心的影迷,人人恨不得拿观察微生物的放大镜寻找他们相恋的证据。可惜,除剧情要求的深情相拥、无奈放手、转身落泪与漫长等待之外,再无其他。
他们“好”过吗?这是一个谜。
歌曲《真相是假》直言相告:“我告诉你不要相信那些表演出来的情啊爱啊……你看过的温柔都是假,爱意也全都是假,你见证的拥抱都是假,猜测的思念是假”。假又何妨?物理意义的真假难阻感性中的想象。怪只怪二人演得太真,我等甘愿深陷,正如学者蔡骐对“饭圈”的解释:“这是一个阐释性空间、一个想象的共同体”,想象何其重要!
影迷一再回放他们相会的视频,试图窥其内心:比如明星众多,他一眼看见她;比如她认出他的当下,有着无法掩藏的慌乱和欣喜;比如,他一向言行稳重得体,缘何面对她语速急切。
偶遇的故事就是这样。
戏外的四五秒成了另一出剧——众所皆知前缘难续。
又一个十年过去,距影片上映二十年。这些年,他们再无合作,连偶遇都无。各有家庭,各自甘于寻常生活,事业不再当红,二人处于半退休状态。唯一的代表作还是他们合作的电影。熟悉他们的影迷都知道,他们随片尾最后一个字幕齐齐消散。时有老艺人应邀参加“回忆杀”综艺节目,我知他们不会现身,至少不会结伴出现——因为属于他们的故事早已完结。
原来,在一场相守与观望中,迟迟吾行的并非演员,而是台下的观众。
正因得不到任何回应,影迷不得不重翻影片怀旧,以致视频有着惊人的播放量,留言区层层叠叠状若高楼,他们会来围观么?是否对几十页留言一笑而过,是否看到“锁死”“永不毕业”“YYDS”摇头慨叹网友入戏太深?毕竟,云水苍苍二十载,连歌里都唱“山川载不动太多哀愁”,何况一支并未声名大噪的小成本文艺片呢。
甚或他们不无疑惑:到底是悲剧本身叫人难忘还是身为演员的他们?不然何以曲终人散仍有回响。
无来由地想起今时热衷主动“营业”的艺人,作为他们粉丝会轻松很多吧?时时更新动态约等于“我很好,请勿念”。
不愿散场的影迷常去留言,在这出以怀念他们的独角戏里,我们本色出演自己:
“陪我看这片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今天决定自己看,还好有你们”
“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太刻骨铭心的感情,但每次看,都会忍不住落泪,不知道为什么”
“爱你,真相是真。不爱你,真相是假”
“我不怕戏是假的,我怕其中一人当了真”
……
我未留言,而是打开空白文档,决意以故事新编的方式让他们继续存在,当然,以不打扰他们现有的平静的生活为前提。那么,就以十年后在后台重逢为开头吧:
“他拨开如浪人群走向她:‘还好吗?’他故意略去十年空白,就像上个星期刚刚见过。
她笑而不答。少顷,反问:‘你呢?’
……”
帖子一发出,网友们自动接续,看来想为他们织梦的不止我。剧中欠奉的圆满,这次由我们补上。
然而并非人人理解追星。茉莉在群里分享她与前男友分手的起因乃源于追星:
“他认为我太无聊,追星是浪费时间”
“还说明知是假,明星搭戏都是为了剧情需要,为他们付出真情实感太傻!”
“就因为这?”一群友问。
“这算小的!慢慢发现两人观念、看法不同,分歧不少,这样下去很难长久!谁想过一种总是需要解释的生活!我和他沟通无效!”茉莉恨恨回复。
“对,追星与打游戏有什么区别?!谁还没个爱好。”群友小A配上挥拳的表情。
想起亨利·詹金斯的观点,他认为“粉丝创造出独特、持久的社群文化,具有更为自觉的结构,构建了一个生产者掌控之外的艺术世界,其行为更具生产力和创造力。”雷蒙·威廉斯说“文化即生活方式”。吉登斯在《现代性与自我认同》中指出,“在粉丝个体的自我认同过程中,连接‘我’与‘理想的我’之间的桥梁便是偶像。”
追星/粉丝/社群文化——生活方式——理想的自我,总有一个源起带我们开启自我辨认之路。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孟威在《“饭圈”文化的成长与省思》一文中写道:“饭圈将爱的情感投射于偶像之上,因偶像满足了他们的多种诉求——如理解、爱、尊重。爱偶像填补了他们对梦中伴侣求之不得的缺失。爱偶像更传递出他们达成目标、实现自我的渴望。”作者进一步引出桑德沃斯“自恋性自我映射”理论:“在自恋心理之下,粉丝对于对象会产生‘自恋性自我映射’,通过寻找共同点,他们会把自身的体貌特征、经历、价值信仰投射到对象身上,对象因此成了自我的延伸。”
兜兜转转,在台下的我,在荧幕外的我,将目光、情感投诸于他者的我,究其根本是通过他人到达自我。
回到文前所述的他和她。不禁自问,这些年来,我仅被他们演绎的凄美的爱情故事所打动么?
不,悲剧千千万,俊男靓女式的演员遍地是。我所爱的,不过是对一份忠贞的古典主义爱情的向往。当快餐式爱情席卷众人,当我们看罢一对对闪婚闪离的伴侣,当我们一次又一次无奈地说出“我再也不相信爱情”,我多想有一人如他,不论历经怎样约誓亡佚之痛,甘愿为爱守候,如此世人又何需一遍遍吟“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刊于《中国青年》杂志2021年第13期
本篇为原稿,刊发版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