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泽香
再一次求职。面对HR试探性的询问,她坚定地答:“可以加班,没问题!”
比起生存之忧,加班算得了什么,况且自打毕业以来,干新媒体工作的她从未按时下过班。包里常年备有零食,并非嘴馋,而是来自“搬砖党”的自救——忙得顾不上吃饭时,好歹有东西垫垫。曾饿肚子挤地铁,犯了低血糖,幸好旁人拉她一把,帮她寻座安顿,随后塞来一块糖。她虚弱地接过,忘了致谢,小心翼翼剥开放在嘴里慢慢抿——距公司还有十一站。
每每听同事吐槽“搬砖”辛劳,她暗自苦笑,整日腰酸背疼、头晕脑胀,这般劳作恐不亚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人人面前的电脑是那柄挥起又落下从不停顿的锄,每个页面每个文档是一块块待耕的田畴,清脆的“哒哒”击键声代表正在耕作,无休止的会议是农场主下达的一个又一个指令。
从未好好看过朝霞与夕阳,上一次提前下班还是办完离职手续的那天。
夕阳将坠,红彤彤一粒悬于西山,若摘去泡酒,定是一杯浓酽酡红,味不烈,性自甘,是经历过离别的人才懂的一拜三别的恋恋。她在天桥止了步,怔怔发呆,乃致错过一班地铁,这在往常从未曾有,人流湍急,各有奔赴,她是其中的一员,急速行军当分秒必争。
早归那晚,夜骤然变长。经过食客满盈的餐厅,她犹豫了一下,终离开——如同久未见的夕阳,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久未正式用过晚餐,指在餐桌郑重坐下,面对三五佳肴慢条斯理地品尝,以味蕾感知烹饪者的心意。这一坐,连同时间变慢,犹置山林间,食物之香是草木朴野之气,耳畔食客喧嚷和杯盏叮当如山风阵阵,汤匙入碗舀起一勺奶白汤汁疑是清风白露所化。这一晚,若不想餐毕立即离去,还可点上一碟碟点心,甜的咸的暖的冰的,从一味漫游至另一味。待酒足饭饱,推门而出,与其他食客一样,一脚踩进黑丝绒的夜,再哼一支无来由的曲,这是她认为的正式的晚餐。
可惜,到底未开启,哪怕时间充裕。
并非不饿,亦非怯怯,更非忧虑是否能承受一单高额的消费。而是一时无法面对一种陌生的疏离。“正式的晚餐”是一位久未谋面的老友,既识于微时,那么疏于何时?如此一想不免悻悻。
她不想承认自己过得潦草,连一顿像样的晚餐都久未拥有,连脾胃都疏于照顾。她害怕一旦坐下,面对饕餮盛宴,涌起的不是身心愉悦或胃口大开,而是自责,因潦草过活生出的内疚。
左手向后攀上双肩包外侧长条口袋,那里是她的能量补给站:常年备有小长条阿尔卑斯奶糖、小包装的饼干和面包。一旦饥饿来袭,可随时补给。是呵,要什么餐桌和郑重其事的餐食呢,何必兴师动众,还是简餐速食更便捷。每每出地铁站步行至公司或家,短短十分钟足以完成能量补给。不,连十分钟都长,一天时间除去夜间睡眠,其余分为通勤、工作两部分,仅余十分钟吃饭,不不,还得再细致划分出买餐、等餐、就餐、等电梯和打卡的时间,她算过,为防止迟到,合理的就餐时间仅占一二分钟,不能再多。她曾在暴雨如注的清晨,撑伞小跑,顾不得背包与衣裤是否淋湿,一路跑一路往嘴里塞刚出锅的煎饼,雨丝和着煎饼,冷热交杂,齐齐入肚。忘了什么滋味,能饱腹就行。赶在公司大楼门口正好吃完,取纸巾揩净嘴角油渍,进大厅,尽量让气息平顺,静静跟在领导身后等电梯。
前男友很看不惯她游牧民族的风格,一再劝言不要边走边吃东西,不利于消化。她才不听。那么至少不要在大风天的路上吃东西,你想灌一肚子风么?他摊手无奈,实在不解她为何一天到晚急匆匆,工作再多也得生活,居然有人傻到为了工作连生活都舍弃,真是榆木脑袋!她笑笑,任他说。
分手来得莫名其妙,他突然消失一周,半夜发来消息“同城似异地,生活观念大不同,继续太难。你多保重。”她正在熬夜赶PPT,时间紧任务重来不及回复,等忙完已是凌晨三点,她不解地按下“?”但无从发送,系统提示对方已非好友。以往温情片断如潮汐漫上、退去,漫上、退去,反反复复,她睁眼一夜无眠。
“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某日在地铁忽闻这句唱词,顿觉冷气太足,她拉紧衣衫,环臂自抱。
被裁到底为何?是否与极少参加公司聚餐有关?
她忆起初到公司与同事聚餐的场景。一顿饭下来,接连听同桌讶异“你吃饭真快”,热心的同事更是一再对她宣讲细嚼慢咽的好处,这些连幼童都知的常识,让她在众目睽睽中深感尴尬,不得不点头装醒悟状。暗忖:知行合一若易,哲人何必一再言及?她试过吃慢点,可是一顿聚餐少则半小时,多则一小时甚至更久叫她难以忍受。公司规定午餐一小时,若全部用于就餐,几乎无时间打盹,中午补觉对每天六点半起床的她尤为重要,她宁愿胡乱快速吃点什么,也不愿整个下午精神萎靡。自此,婉拒一切聚餐邀请,哪怕被人暗议不合群。
半年后,上级找她约谈,神情颇为难:“从未迟到缺勤,工作完成得不错,但……”她低头抠手不语。心想到底是年轻,原以为在职场“少说多做”是明哲保身之法。看来并非。
还好室友与她同类,一人一室,两人默契地维持着祥和安宁的合租氛围。厨房柜子摆满她们热衷的速食:酸辣粉、螺蛳粉、泡面。
室友在广告公司就职,在此前她只觉996已够忙,直至某天清晨六点撞见面如土色、加班方归的室友,她瞬间原谅了996——果然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996再忙,至少有个准点儿。偶尔出来取外卖、在厨房煮面碰见,两人相互点头,略作交谈,互推还不错的外卖店,分享泡面新做法。她常在泡面里放青菜和鸡蛋,后来见室友煮面前,在水中放去皮的土豆块,再倒入面饼和汤包,她效仿,果然淀粉类食物吸足汤汁更绵软入味,关键饱腹感更强。网络常有明星宣称十天半个月减重多少,前一阵某女星公布减肥秘诀“二十天只喝水”,还有“务必戒一切淀粉”的瘦身忠告。她不屑:饿着肚子怎么干活儿。她忘不了犯低血糖时眼前一黑的脆弱与无助。
父母知她忙,平日不敢打扰,每周末发来消息或致电:“注意身体,按时吃饭”。她大多敷衍:“好的好的,晓得了”。其实,父母那辈人怎会知晓年轻人的苦,他们一辈子在一个职工大院,上班、回家、食堂,走几步分分钟即到,作息极规律。她记得初搬郊区时未通地铁,母亲问去公司要多久。加上堵车,约一个半小时,她怕父母担心,改口“大概一个小时”,父母惊呼“这么远!”是呵,这个距离在老家足以横跨周边两个市,再加一个小时可达省会,而她却只能从郊区到市区,“单程一个小时在北京是常事,大家都这样”她解释,电话那头沉默。她更不敢讲那次在地铁晕倒的事。
努力不一定有回报,付出亦是。突来的分手与裁员,掠去她半身气力,归家疲倦地摘下双肩包,累倒在床。胃孤鸣,熟悉的声响,她不愿起身,伸长手臂去够床头柜的饼干,先垫两块。胃是听话的婴孩,有时“咕咕”几声不见主人投喂,自动噤声——她知早已饿过劲儿。手抚腹,竟生出几许骄傲:主人似铁,胃似钢,都不娇贵。
失业后,不敢闲心度日,四处投递简历,从东至西,由南至北,随身携带干粮一家家公司去跑,不想错失一线生机。
“单程两小时,距离能接受吗?”“可以!”
“有时遇突发事件,在家也需处理业务。”“明白,以工作为重!”
上班五年,从未迟到和请假。资历平平,唯靠加倍敬业,倘连这都无,她不知自己还有何优势。哪怕这些在他人眼里未必看重。不要紧,尽力就好,问心无愧。
然而,再年轻再坚定勇敢又如何。比起身心劳累,往日无视的隐隐胃疼,在半夜暴发的那刻还是吓到了她。
剧痛阵阵,难以平复,她不得不抚腹弓身去拍室友的门。胃不再是听话好哄的婴孩,它大概自觉受尽委屈,不得不大肆宣泄。她闭目呻吟,额头汗直冒。室友颇镇定,软声安慰,进进出出忙碌:拿纸巾为她擦汗,将毛巾烫热覆在她腹部,倒水,回屋取止疼药。忙完,她握她的手,陪伴在侧。后半夜,痛感减缓,她看着歪在一侧迷糊睡去的室友,眼角湿润。
天亮,室友滑动手机,侧脸问:我刚查了,附近三甲医院肠胃科现在可挂号,去看看吧,我陪你一起。
换作平时,她肯定劝自己继续像个斗士,装作无事人一般出门挤地铁上班。而此时,她不忍拂了室友的好意,她在她面前难以假装坚强,她忘不了昨晚胃痛差点扰得她们人仰马翻。
她顺从地点头:好。
应《中国青年》杂志稿约而作
本文为原稿,刊发稿有改动
刊于《中国青年》杂志2021年第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