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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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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1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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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萤

文/金泽香

三年前的夏日,你携女来京旅游,她牵你手,怯怯依你身后。你引她唤我:叫阿姨,快。女孩被促着启唇,声若蚊蚋。

那一刻,我好似看到二十多年前的你——

同是盛夏,烈日当空,蝉鸣不绝,你站在老旧校门一侧,身旁是一大片野生木槿,开大朵大朵如碗状的花,枝干足有一人高,越发衬得你矮小。你剪着齐耳短发,戴印有白色小圆点的红色发箍,着一袭镶花边的连衣裙,偶尔抬头张望,更多时沉闷垂头,眉微皱,右手不安地捏裙布,捏紧、松开,如此反复。正值放学,经过的学生无不投以注视,有人漠然一扫而过,有人再三打量窃窃私语,有人起哄戏弄,你将头埋得更深。

这是一所工人子弟小学,学生们大多相熟,自幼三五成群满街乱蹿,自无人似你日日等家长接送,你的娇贵被我们视为异类。你父亲从省城来,是插队知青,之后留下。你在此就读据闻只因离家近,但你母亲恁多忧虑,仍风雨无阻不厌其烦地接送,有时拎保温桶守在门口为你送饭。你大概没什么朋友,某日我经过你身边暗暗想。

升至初中,我们是隔壁班,逢放学,你不再站学校门口傻等,换你母亲早到迎你。看你们亲昵的身影,我内心十分欣羡,一再想起调去外乡工作多时的母亲——只有寒暑假我才能去她身边。有几次我在路上撞见你向东独行,我们方向一致,你我一前一后保持匀速,有时你跟着我,有时我在你左右斜侧。我们正式相识缘于我出声帮你斥退一名在路上扰你的男生,只因恰好认识他,故无惧。你向我道谢,我问今天没人接你?你羞赧点头,你也知家长接送在这里是桩稀少事,何况已是中学生。

不记得事隔多久,临近初一下学期结束,你跑来问我:放学可不可以一起回家。你眸如夏日流萤闪动。我点头。那一年,我们十三岁。

熟识后才知你无娇小姐脾气,温和好相处,甚是健谈。

你说幼时无知,父亲拿来诓你的话,全都当了真,譬如你信天上星星是地上碎钻,全靠萤火虫一颗颗捡拾挂到天幕。我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你脸泛红急急辩解:太小了嘛,主要怪想象力丰富!你想呀,亮星如钻、萤虫发光似星,很容易联想到一起哈?我哈哈两声敷衍以对。

我们同路两年,相互分享不少深浅心事。你家藏书多,我常管你借。你偏科严重,我在路上给你讲题。你教我打扮,嘱我不要把一套衣服拆开另配,你说套装理当穿成一套才好看。我撇嘴不理,回“自由搭配也是一种创意风格”,其实哪来什么创意和风格,实乃衣服太少,不得不打散进行多重组合,后来你大概看出,不再提。我们也议论男生,你说你喜欢陈浩南,对,《古惑仔》里的陈浩南。

中考结束,你分数远未达高中线,我考进市一中,你听从父亲安排赴省城读中专,学幼师专业。我想未来当幼师也许很适合你,比如给他们讲你想象的神话《萤星传》。

你爱写信,初去省城每周寄来一封,你用彩笔画省城五颜六色的屋顶。像不像动画片里的城堡,你问。还说,省城马路好宽呀可并排跑三辆马车!我从题海中抬头读信,总是噗嗤一乐,因想起你一激动便手舞足蹈的模样。

回什么呢?我铺开信纸写下“缨,展信佳!”笔悬半空,总是难续。我的生活乏善可陈,上课、下课、做题,再无其他。想起你提到幼师课程很适合你,学舞蹈、弹钢琴、绘素描,比物理化学有趣得多,想起你在信尾承诺未来我生娃大可交由你辅导。我揉揉疲累发酸的眼:未来?我的未来在哪,会考去哪,那里也有如你笔下画就的五彩屋顶么?读什么专业,从事什么工作?想起你有父亲帮你谋划未来,而我只得自己,经年不散的惆怅与迷惘齐齐袭来。猛地想起月考在即,将你的信连同空白信纸一把塞进抽屉,转身投入复习。

你的信日渐少。

我们从何时起疏远。我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却从未开口问。

亦如我从未告诉你和自己,其实那年小学从你身边经过,暗忖“你大概没什么朋友”的下一句是“我也一样”。

你举家搬至省城,这方小城你几乎不回。小学门外大片大片的木槿已被修成规整的绿化带。我们往日回家踩踏的土路已铺上水泥。

我们互加QQ,你约我高考完上省城玩,顺带提前感受大学校园的气息。我总是应,一应,再应,但未动身。等来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向你道别:遗憾,去不了省城读大学,我要去北方了。你发来玫瑰、拥抱和一大段祝福,以及出门注意事项。我将鼠标移至输入框,看着闪动的光标,敲下几字,删去,再敲,再删,最后留下简洁又庸常的“好的好的,谢谢,你也是”。

三年未见的时光悄然幻作河流,不知何时并行的我们已站至遥遥相望的两岸。

缨,你可懂我心有千言,不知从何诉的微茫?

你知我忙,我们鲜有联系。我从你QQ空间和朋友圈获知:你从幼师毕业,顺利进入幼儿园实习。听从父亲建议,边工作边读本科提升学历。再之后经人介绍结婚。每一步行得踏实稳当。看你上传到空间的结婚照,他是周正和善的男子,远非你少时倾心的陈浩南。照片中的你,长发披肩,是小时贞静温柔的模样。“缨,新婚快乐!”我写下留言。

在外打拼多年,三十有余仍未成家,你问是否需要帮忙留意适龄青年,又怕我怪你多事,赶紧找补一句“自己过得开心也很好”。缨,我们确如两株树木,越往后越呈不同样貌,假若我是一株白杨,你是湖畔的柳;我是岩上的松,你是门前的槐。

前些年春节,你总来问是否在省城转车,“我们好多年没见了,找个时间聚聚吧!”我不无抱憾实则婉拒:“是啊确实很久了,春运的票太难买,只剩慢车直达县里。来日方长,再约再约。”

这一约,直到你随旅游团携女来京——你有必来不可的原因:趁暑假带孩子来北京转转。我有必见不可的理由:少时伙伴,理应接待。

缨,原来别后再见,亦需勇气。

你坐定看我,未语先笑:老样子没怎么变。

你也是。我笑笑,趁势扬手掠额前发。

为怕冷场,在来的路上,已暗自拟好聊天提纲,比如父母身体可好,他们都退休了吧?工作累不累,当幼教挺操心吧?孩子看着很乖,很听话吧?

……

你极少问我,只言别太忙,注意身体。然后聊些云淡风轻与你我都无关的事,如头条新闻、养生保健、网络八卦等。

饭毕,我送你们回酒店。你提议:照个相吧!我猛然低头察觉出门太急,身上穿的还是公司的文化衫,近来加班频繁,头发胡乱扎个马尾,形象颇潦草,不禁苦笑。你会意地点头,遂张开臂,以夸张的话剧台词说:那——亲爱的,抱个吧!

此时的你像旧日校门口盛放的木槿,不再拘谨瘦弱。我咧开嘴打着哈哈上前,像少时结伴回家在路上打闹一般。我们拥抱,我轻拍你背两下,你照此回应。

就在泪要涨满眼眶之际,你女儿指着向南的天空说:妈妈,快看,星星,好亮!小时你骗我是萤火虫挂上去,哼!

我与缨同时抬头,果然晶莹耀目。晚八点的天空,尚有余白,看得见温软的云朵与浅淡的微蓝,它挂于一角。我说这不是星吧,怎么会这么亮,怎么只有一颗呢。你仰望,若有所思:不是星是什么呢,飞机?可是它不动呢。

小女孩又指偏北的天空:看,又有一颗!

我们转过头。这可能真的是星星,我思忖。

是啊,可能真的是。你回。

那一刻我们仰望天空,我别过头看你,蓦地感动,中年的你一如年少,眼眸虔诚,脸庞洁净。我恍然懂得,这些足以填满我们别后二十载的空白光阴。

我与你,自少年相识又别离。谁会料到从未做过同班同学的我们会成为朋友。谁又会料到二十年后,我们在北京相会,会仰望同一片天空的同一颗星呢!

三毛谈待友观,她说:“该来的朋友,时间到了自然而来;该去的朋友,如果勉强得吃力,不如算了……”

何为“该去的朋友”?是否指鲜有往来,不再交汇?是否指成年后的我与缨?

若是此,我该多庆幸缨不当我是“该去的朋友”!

翻至三年前的日记,我在我们相会那天如此记:

“亲爱的缨,其实你就是那粒莹亮幻彩的萤,耀亮我寡淡的青少。当下的中年与余生继续一起走。友谊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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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中青杂志约稿而作,本文为原稿
刊于《中国青年》杂志2021年第15期
刊发稿名为《故友似流萤》
内容有删减,署名:易禾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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