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春序
谷斗叔裤腰上别着的那串钥匙,随着他步子的摆动摇晃着,发出金属质感的叮当碰撞声,串扣里一把铜色的长钥匙异常地显眼,让人一眼就能择出。一束晨光刚爬上瓦面,谷斗叔就走出村子,去往石坳背一间常年住着流水的瓦屋。瓦屋不远,它就窝在村边的路坎下,傍河。坎上走过的村人,可以看到瓦屋的屋顶。几只燕子在瓦面上飞飞停停,转眼就隐进了岸边的树丛里。河畔那棵高大的梧桐树,树荫一半遮着流水,一半落在瓦面上,十月果熟,可搬梯子上瓦捡梧桐子。梧桐树旁几丛竹子弯着尾巴,想发几棵笋就发几棵笋,笋壳随意掉在地上。有的被妇人们捡来做鞋垫的模子,纳进千层底的鞋里;有的更自在掉进河里流走了;更多的笋壳散落在地上无人问津,一行蚂蚁爬上来交头接耳,四周张望着。墙根下,一只肥硕的老鼠从墙洞里探出脑袋,沿墙根跑了一小段,又慌慌张张地钻回洞里。
走下路坎,可看到一条水渠流进瓦屋里,这就是村里唯一的水轮泵碾米坊。谷斗叔拿出那把铜色的钥匙,“嗒”的一声,那把写着永固字样的锁就开了,铁门拴打在木门上,“咕咔”门开了,一股米糠的味道扑面而来。屋内陈放着一台碾米机、一台打粉机、一台刷薯机,一架手摇木风车,几个谷箩、米筛、簸箕叠放在屋角,还有几张陈旧的矮木凳、长条凳,这里所有的东西似乎都蒙着一层米糠粉尘。推开靠河边的窗户,一股清凉的河风涌进来,可以听到尾水渠的水流声跌落涌入村里的主河;再推开靠门边的窗户,新鲜的空气对流着,顿时让人感觉心神清醒。谷斗叔顺手拿起屋角的竹耙,走出门外,水渠储了一夜的水,水位到了可以工作的状态。一些干树枝、烂菜叶、空心白萝卜、鸭毛、枯树叶、水浮莲、杂草漂浮在水面上,被拦污栅拦在屋外,谷斗叔用竹耙把这些垃圾打捞到渠岸上。
碾米坊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生产队修建的,由一台水轮泵带动碾米机工作,是那时乡村里的动力高科技。包产到户后,懂得一点机械原理、识字的谷斗叔接手了碾米坊的业务,负责碾米坊的正常运转和设备维护。在那个年代,手扶拖拉机、碾米机这种会发出动静的铁机器,往往会吸引村里后生仔们的注意。碾米坊就成了一个有热点的地方,墙根下的那条长条大木凳,被磨得有了油光。机器响起来的时候村人聚在这里,机器不响了,同样能吸引一群人过来这里。那天,机器出了故障,谷斗叔分析是轴承坏了,这需要下机坑维修。谷斗叔撤了水坝上的拦水板,水渠里的水慢慢变少,露出河底,阿得果和一群后生仔们欢呼着下水渠捉鱼、捡田螺。围过来看谷斗叔维修机器,帮递个螺丝刀、扳手、锤子、老虎钳,主要还是想看看这个不响了的铁家伙,在谷斗叔手里被怎么倒腾,什么时候才能再响起来。健谈的谷斗叔很享受这种围观被崇拜的感觉,自然就把自己知道的、看到的讲给后生们听。碾米机上有两本用麻绳串挂着的书,书上沾满油污,书角破损。一本水蓝色的书——《水轮泵常识问答》,封面印着一台机器的线描图,几排不规则水纹线,几个圆线漂在水纹线上,一看就知道是机械维修手册类的书。翻开书可看到水轮泵结构图、零件部位说明图,还有一些说明文字:水轮泵中的水轮机一般为轴流式,离心泵的压出室一般采用蜗壳式。泵设在水轮机之上,整机全部淹没在水中运转,因此无需吸水管,泵和水轮机之间采用水润滑轴承……这些文字都很枯燥无味,还有一些注意事项和故障维修方法等。另一本书好像是《水轮泵站的建设》,封面撕烂了一角,但仍可见彩色封面上有一条河,河流拦筑起一个水坝,河边有个水轮泵站,远处有山地田野。这本书有点像连环画,有文字,有插图,还是彩色的,更好看,翻得也更烂,书里有一首顺口溜:“装了水轮泵,丰收有保障;日夜水不断,不怕天大旱。社员能看管,不烧油和炭;碾米又发电,好处说不完。”谷斗叔喜欢钻研这些与机器有关的事物,讲起来也头头是道。阿得果就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谷斗叔身边看他修机器。
谷斗叔卷起裤腿,下至机坑处,清理着周边的一些淤泥杂物,他需要在端午节前修好机器,村人都等着机器碾米、磨粉过节。这个机器不响起来,这个端午节就会少了很多东西。
“阿得果你下来,把那个扳手递一下……”谷斗叔吩咐着,阿得果为自己得到重用雀跃起来。他这是第一次下到机坑:“谷斗叔,为什么要把机器放这么深的坑里?”谷斗叔讲:“泵渠里的水,是要从山角拦腰筑起一个水坝,再穿过石坳背山下的山洞引过来。当年还请地质勘察技术员来指导,是为了提升水的落差,水轮泵站的水工建筑物包括水坝、引渠、拦污栅、进水闸、冲沙闸、机坑、吸出管(尾水管)、尾水渠。当年,山洞是村人合力凿开的,洞里都是岩石基,因那时开凿技术比较落后,工程操作起来十分困难。家家户户都出人力、物力,我们村里才建起这个水轮泵站。”
石坳背山下的山洞有百来米长,高两米多。我从来都没有看过洞里的情景,那里黑咕隆咚的,似乎深不见底,曾害怕水洞里有怪兽巨鱼出没。谷斗叔修机器时,阿得果与胆大的后生们趁着水渠里水浅,一群人打着手电筒摸进山洞捉鱼。胆小的都在洞口等阿得果他们出来,等人的人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不知洞里的人怎样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家等累了就趴在洞口看水里的小虾停停走走。“鬼,有鬼!……”突然阿得果一群人跑出洞口。吓得洞口的人急忙起身,有的跑进碾米坊找谷斗叔,有的跑到土坎路上,只有阿得果吓得原地不动,闭着眼睛在那哭。还没等大家定好神,却见阿得果提着半桶田螺站在水里哈哈大笑:“你们这些胆小鬼!”
阿得果眉飞色舞地描述着洞里的见闻:“山洞石壁上有很多田螺,多得几天几夜都捡不完。还有一条比扁担还长的蛇,可惜没抓到。谷斗叔,你看见过山里有一种叫穿山甲的动物吗?很会打洞的。”谷斗叔说:“看过,那算什么,它再厉害也比不过人。人除了会打洞,还会利用水的高低落差产生的冲击力,通过水轮泵将水转换成动力带动机器碾米,还可以发电。我们村可是乡里最先通上电的村庄,虽然因水量有时不足,电灯时明时暗且只能亮一个多小时,所幸那时候村里人家都没有什么电器,更多的时候水轮泵是用来碾米,碾米坊是村里上屋和下屋人一起共用。这已让很多没有水轮泵碾米机的村庄眼红了,他们要么挑着谷子到很远的地方碾米,不然就像老早以前一样,用最笨拙的方法砻米了。”
我们屋场门廊里有一座砻,墙上挂着一个“丁”字形砻钩,砻跟石磨相仿,但又不一样。石磨主要用于磨粉磨浆,砻主要用于碾米谷,把谷子倒入砻盘,砻盘上有错落咬合的凹槽,谷子流进上下砻盘摩擦面,通过砻钩推动砻面密密的石齿摩擦,谷子滚动、脱壳,糙米杂着谷壳撒在砻沿米槽里,扫落入米箩中。碾好的米要倒入风车摇去米糠,过米筛,还要用簸箕簸出没碾去谷壳的谷子,再把谷子挑选出来。小时候,常常看到妇人们在门廊里端着簸箕选谷子。后来,随着这间住着流水的瓦屋落成,水轮泵碾米机出现在乡村,村人也慢慢退出了自古以来的砻米历史。但也有心细的妇人发现砻磨出的糯米更糙,酿出的米酒也更醇香。闲时,为酿出一坛好酒,几个勤劳的妇人还会相邀在一起砻糯米。但砻米费时费力,大部分的村人还是在等待村边那间住着流水的瓦屋发出的声响。
谷斗叔满手油污围着机器一番修理,再给一些零件上油。他抓起一把糠头抹着手上的油垢,心里估算着机器能正常运行了,点起一支烟,坐在门前长凳上歇歇肩。他望着水渠前的山洞,这里的一切事物都是他熟悉的。山洞上的矮山坡叫石坳背,因山体大多是石头无法种菜种粮,就分给各家各户做晒谷坪。一到收割的季节,山坡上就横横竖竖地铺满了一块块垫笪,金黄色稻谷倒在竹垫笪上晒干,这些稻谷大多数都会挑进他的碾米坊。那时,谷斗叔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这里,知足地守着自己的田土谷米,守着这间碾米坊。
水渠储满了水,谷斗叔开闸动工,水因地势落差,从高处顺着渠道冲进一个圆形机坑,水渠与机坑形成蜗旋。水冲进机坑水轮泵,叶轮打着漩涡,飞速旋转着,泵力很快就上来了。带动转轴上半尺余宽的皮带,皮带把动力输入碾米机。瓦屋里响起水轮泵带动皮带“啪嗒嗒”的声音。阿得果欢呼着,好像机器是他修好的一样。
村人挑着谷子闻声而来了。一担担谷子从坡上排到瓦屋门口,女人们坐在两箩筐的扁担上歇肩闲聊,聊着家里家外的事。男人们蹲在坎下树荫下抽烟,等着新米出箩。谷斗叔戴着一个旧纱布口罩,把谷箩里的谷子倒进漏斗,碾米机发出机米声,瓦屋里散发着米谷的清香,粉尘满屋飞舞,不用多久谷斗叔的头发就和口罩一个色。碾米机的声响太大了,谷斗叔与村人对话都用吼,再听不清楚就用手势比画。阿得果一会儿帮村人抬抬谷箩,把谷子倒进漏斗里,一会儿又跑去摇摇风车,一会又去摸摸膨胀的长条布袋,猴子一样乱窜。我喜欢看着新碾出来的白花花的米粒落进箩里堆出小山尖,看米粒堆尖了,我就用手掌把山尖荡平,又尖了,又荡平;或干脆双手掌托接着米,满了就松开手指,米就从指缝里流进箩里,新碾出来的大米带着令人舒适的米温。就这样看着大米一点点积满一箩,膨胀的长条布袋拉满了风,很快米进了米箩,糠进了糠箩,米粉进了米盆里。村人一担担挑来,一担担出,心里踏实着呢。
瓦屋里“啪嗒嗒”的声响停歇下来了,谷斗叔摘下口罩,双手甩甩头上的粉尘。点上一支烟,绕坎而上,翻过石坳背晒谷坪,走过山路旁那条很陡的小路,弯身下到坝面。再走过长长的坝面,把坝口的闸撤了,水哗的一声,一帘瀑布,如脱缰之马奔涌到下游。积年累月,坝下就冲出了一个水潭,水潭边都是大岩石,一直连到坝口。整个坝面是水泥和沙子浇筑的,坝壁上长年长着河苔。放了闸,水位下降,坝壁上吸着很多石螺,有长石螺,也有圆石螺,还有很多小虾游在坝壁上。提个桶,不用多久就可捡到半桶长田螺。
谷斗叔放完闸,跳下水潭,一头白糠就游走了。阿得果和男仔们,也瞄上了这天然的深水潭,从坝面的岩上一个飞身就下水了,各种游泳的技法都是在这里游出来的,胆小的“旱鸭子”想游水,又不敢下水的,往往被推下去几次,多喝几口水,也就学会了。
游水是会令人忘记时间的……直到听见阿得果的娭毑站在晒谷坪上大喊:“阿得果,快归,食饭了……”才知天色将晚。
谷斗叔提着半桶石螺,自菜园角摘几枝香料草、几片紫苏。回到家,炒上一盘长石螺,来一杯小酒、一盘小河鱼、一甑新米饭,日子过得挺知足的。饭桌上,儿子跟他提出要同村里的后生出去广东打工,说窝在小山村没出路,得出去闯闯。
就这样,村里的后生们陆续都出去打工,阿得果也去外地读书了,谷斗叔仍守着村边这间碾米坊。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村里慢慢变得少有人种田,田野开始荒了。几年后,儿子从广东打来电话叫他出去带孙子,他答应了。
那天,谷斗叔摸了摸裤腰上别着的那串钥匙,他把那个铜色的长钥匙解出来。碾米坊的门打开了,依然是那股米糠味,他进屋,又出屋,跟往常一样关起门,门搭搭好,只是这次他没有拔下那个铜色的长钥匙。
后来,村人开着摩托车搭着几包从超市买来的大米,从坎上走过,依然可以看到瓦屋的屋顶,几只燕子在瓦面上飞飞停停。只不过瓦屋内很久没响起水轮泵带动碾米机的声音了。
村边那间住着流水的瓦屋,也成了村民流淌在心底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