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春序
屋背岭,一棵高大的老樟树已年逾百岁,枝叶葳蕤,郁郁葱葱,冠如华盖。空气里缭绕着樟木的清香,新嫩的枝芽在阳光下闪着光,树影婆娑,几片老叶从树枝上飞落下来,有的飘到不远处的灌木丛里,有的落在树根下,有的落在堂舅公的斗笠上。落叶深红,叶面锈着黑色和褐色的斑点,它记录着四季轮回。树林里草木的气息散发出蓬勃生机。
“咕咕咕谷,咕咕咕谷——”几滴鸟鸣从深绿的树隙漏出来,堂舅公把水壶和外衣放在老樟树下,肩扛锄头,手提树苗,往岭上走去。山路旁新长出的芦萁遮住了旧年砍去木材的树桩,他要趁着春季雨水多,把树苗栽种下去。看着眼前这片满目苍绿的山林,他脸上不由得露出满足的笑,这里曾承载着好几代人对美好生活的期望。放眼望去草木蓊郁,水波氤氲,远山烟雾缭绕。堂舅公深知没有什么东西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只有砍伐有度,适时植树,山岭才会一直这么绿。
老樟树,是堂舅公的爷爷种下的。山是各家的自由山地,埋几块大石头作山界,互不侵犯。岭上,种有杉树、樟树、茶树、毛竹。谚云:“立春种杉,成林发家。”老家有长辈给子孙后代种树的习俗,待树成材,儿孙也长大成人,建屋造房、结婚成家打制嫁妆和各种家具都离不开木材。
堂舅公是村里的老木匠,他深谙各种木材的生长特性和利用价值,种树也比别人家更会规划。岭上随处都能看到杉树的身影,它是最常用的木材,大到建屋造房,小到打制桌子、凳子、木桶、风车、斗升、饭甑等大小家具都离不开它。做饭甑的杉木更有讲究,要用红芯老杉木。樟树,用来做樟木箱、雕花床。老家有一种叫桂子樟的樟树,是樟木中的上品,适合雕花,做雕花床是最好的。一种叫开杈樟的樟树,硬度比桂子樟更强,用来雕床扶手上的狮子这类的饰件,也有村人用开杈樟做锄头把,经久耐用,不易腐。
早些年种下的树木,成材就砍树下山,木材放干备用。有砍伐就要有种植,这些年,堂舅公心里又计划着为长孙结婚成家打制一张雕花床,给曾孙辈们种下一些树。家里人都笑他是“老古董”,并打趣道:“现在年轻人结婚都到外面买时尚的家具,没人喜欢那些老式的东西了。”堂舅公不听这些,依然固执己见守着自己的老思想、老手艺。
堂舅公十四岁拜师学徒当木匠,后去北京当了几年兵,也算是村里为数不多见过世面的人,退伍回到老家,接着做老本行,一干就是一辈子。现今年过七旬,还坚持着自己的手艺,转眼手艺成了老古董,自己也活成了年轻人眼里的老古董。
堂舅公的木工作坊就在圩镇上,自建的一栋坐北朝南临街的楼房。楼上住家,楼下就是木工作坊。走进作坊,就闻到一股樟木刨花的味道。一些长长短短的木材靠墙放着,另一面墙上挂着几把锯。一条长板凳上放着一根樟木料,上面放着一把被摸得丝滑油亮的刨子,它用一种叫“红绸”的木料做成,红绸木坚硬,摸着有丝绸般的质感,越用越光滑,还不易变形耗崩,一用就是几十年。
一张木桌上放着鲁班尺、锤子、凿子、磨刀石等工具。堂舅公对工具很讲究,大部分工具都是自己制作的。常言道“做活一半,人也一半”,这些工具都反映出自己的手艺。墙角那把手工牵钻,堂舅公称它“车子”,是用来打眼的。牵钻由钻柱、把手、拉杆和牵绳组成,牵钻转起来呼呼响。
还有一个春耕牛造型的墨斗,堂舅公常拿出它来炫耀自己的雕工手艺。墨斗用一块红绸木雕凿出牛的外形,雕出牛头、牛尾的细节,牛身用浮雕、镂雕等工艺雕出窗花剪纸样式的花纹,一头木雕春耕牛栩栩如生。墨斗装上手摇收卷墨线的线轮;墨筒塞些棉花倒入墨水,堂舅公将濡墨后的墨线拉出,线钉插入樟木料一端固定,牵着墨斗一端拽直墨线,俯身瞄一眼,起身,手捻住墨线用力提起,“叭”的一声,一条笔直的墨线清晰地印在木料上。曾经有个广东佬想出高价收藏这个墨斗,放家里当摆件(据说墨斗可以辟邪)。堂舅公却说多少钱都不卖。
茶几上收音机播放着一曲老剧唱段,遥远的唱腔似有若无地流淌着。靠窗的木桌上放着大大小小的雕花工具,堂舅公坐在向阳的桌前,低头专注地雕着一块樟木花板,刻刀在花板上翻动、扭转,他俯身吹一口气,木屑飞舞,浮雕的麒麟送子、镂空的祥云图案在花板上显露出来,满屋子弥漫着樟木的香味。
“设规矩,陈绳墨”。忆起年少时,拜师学徒,堂舅公依然清晰地记得师傅家墙上挂着的那一幅祖师爷鲁班像,图上祖师爷鲁班面目俊朗,左手托着一墨斗,右手握一尺,迈步向前,似乎随时都会从远古的图中走出来。师傅讲:“祖师爷会做一种木鸟,木鸟能飞上高空,三天都不降落。”他问:“那我什么时候能做出一飞鸟?”师傅说:“要勤恳,多动手,多动脑筋就能学成。”从此祖师爷就成了他心中的偶像。师傅吸了一口烟,矮凳上坐着,开始教他磨刨铁:“推刀斧头锯,曲尺墨斗线,凿囝铁锤囝,七件家似囝,走遍天下都不惊。”告诉他用好这七件家什,就不怕没有饭吃。
学徒的生涯是艰辛的,那只能飞上天的木鸟,并不是谁都能做出来的。开始师傅只让他做一些粗活和家务活,再就是磨刨铁、磨斧子之类的磨性子的活。后来,看他做事还勤恳,才教推粗刨、抡斧削木等使用工具的方法。他每天起早贪黑,先学箍圆桶、饭甑。农忙时帮师傅家干农活,有活计就挑着近百斤的工具箱,跟着师傅行走在周边的乡村山寨。苦学三年,技艺日趋圆熟,方能出师。
木匠虽是个苦力活,但也是很讨喜、受尊敬的行业。那时,主家请木匠师傅上门,都是家有喜事,堂舅公觉得跟师傅进村都带着喜气。主家好茶好饭招待,平时不舍得吃的东西都拿出来,早早收拾好客房请师傅入住。
记得那次的主家是全南人,他对师傅做嫁妆的手艺早有耳闻,知道师傅做得一张精美的雕花床。虽然“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但不管在哪里,客家人对待婚庆喜事,都是集一个家族之力的大事,请木匠师傅上门打制嫁妆都是头等事。
主家打扫好宽敞的庭院,堂舅公帮着师傅打下手,搬出大板凳,架好木马,摆出大小家什,摆开架势就开工了。主家把放在过道梁上风干的木材放下梁,师傅开始选料、开料。“锛、砍、刮、拉、凿”。锯木、刨木的声音吸引了左邻右舍的人,大人们围过来看热闹,孩子们捡刨花追逐打闹,宽敞的庭院一下子热闹起来。主家满面笑容地忙进忙出,帮着师傅选料,闲下来就给师傅递根烟,烧好茶水给师傅倒茶。
当年,一套嫁妆包括雕花床、衣橱、梳妆台、樟木箱、五斗柜等。木工师傅上门,搬料、开料、雕花、油漆、拼装,完成整套嫁妆的制作,有时需要几个月的时间。
一张雕花床,是嫁妆里最讲究的家具,也最能显木匠师傅手艺活。选料要用上百年的香樟木,木质厚实,气味清香防虫防蛀。祖上早年种下的香樟树,此时就有了用武之地。樟树,寓意吉祥、长寿、幸福、和谐。李时珍在《本草纲目》记载:“其木理多纹章,故谓之樟。”他认为,樟木材多纹理,仿佛其中大有文章,故称为“樟树”。后人则认为“章”字与“樟”字同音,故樟树与文章才学、官宦致仕相关。自古以来,樟树就得老百姓喜爱,历代文人雅士对其也钟爱有加。白居易《寓意诗五首》中有“豫樟生深山,七年而后知。挺高二百尺,本末皆十围。天子建明堂,此材独中规”的诗句。堂舅公说:“樟树的意头好,祠堂雕梁上的雕花都用樟木雕就,寓意宗族人才辈出。平民百姓人家,传统婚俗文化里,一张樟木雕花床,一对樟木箱是不可缺的。将其置于婚房内,寓意子孙满堂,福禄寿喜。”樟树因全株有药用价值,有驱虫防蚊功效,又被人们赋予了诸多美好寓意。所以我们村前屋后都能看到老樟树的身影。
一棵樟树从山岭上被主人运下山,就开始了另一条生长之路。堂舅公拉锯的一头,师傅拉另一头,“叽觉叽觉……”锯口不断地带出木屑,清香四溢,使人呼吸舒畅,神志清宁。香樟木集百年天地日月之精华,木质显红棕色,锯开切面露出一圈圈不规则的年轮。一根香樟木经过锛、砍、刮、拉、凿、雕、漆就生长成了另一棵“树”,它将承载一个家族的开枝散叶。
师傅有一根做雕花床的样杆,样杆上标注着雕花床各个构件的安装尺寸,雕花床高、长、深尺寸都要与鲁班尺上的吉祥字眼相合。一张雕花床就是一间小小的屋子,挂上布帐遮光防虫,藏风纳气。雕花床四角安立柱,正面立柱之间有落脚架床门罩,床的两侧和后面柱间有围栏。整架雕花床榫卯结构,结实耐用。床门罩的样式多,师傅根据不同的图案组合,先在樟木板上画出图稿。床的周身工艺颇为考究,运用深雕、浅雕、镂雕等工艺手法,雕上麒麟送子、龙凤、蝙蝠、鹤、喜鹊等吉祥图案,亦有葡萄藤蔓缠绕、梅、兰、竹、松等奇花异草,再有床沿两侧扶手上惟妙惟肖的狮子。雕花床底色用大面积的红漆,图案用金粉描绘突出,栩栩如生的吉祥瑞兽呼之欲出,使雕花床有吉祥寓意,又不失典雅大气。
精致典雅的雕花床、实用而讲究的衣橱、精美的梳妆台、成对的樟木箱、五个抽屉的五斗柜,看着一整套崭新的嫁妆摆在婚房里,主家觉得脸上有光,在亲戚邻里面前有拿得出手的东西炫耀。主家很满意师傅的手艺,备上一桌子丰盛的酒菜,答谢师徒两人,师傅端坐上席,主家敬酒恭敬有加,师傅谦虚回敬,送上贺词:祝主家子孙满堂,喜事连连……堂舅公印象很深刻,那是他第一次跟师傅上门制作嫁妆。见识了师傅的手艺,也见识了木匠行里的很多规矩。那次他知道了,要想得到他人的尊重,一定要有过硬的手艺,还要会说话、会做人。
主家的左邻右舍,见师傅做的雕花床精致好看,就在亲戚邻里间传说,师傅的名声就这样传开了。一时,师傅做的雕花床很受当地人喜爱。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师傅在全南家具综合厂,专门做嫁妆。堂舅公也跟随师傅在全南多年,手艺越发精进。那时雕花床在婚俗中不可或缺,周边各乡镇的人都到全南来买嫁妆。堂舅公说:“记得那时候,买一套嫁妆一百多元。卖一头猪也是一百多元,很多主家都会在头年计划养大一头猪,卖了,以备支付买一套嫁妆的钱。”因价格公道,很多人家都买得起,市场也就很活。后来,堂舅公也靠这门手艺成家立业,养儿育女。一手制作雕花床的技艺,更是练得炉火纯青。虽然做手艺活很辛苦,但只要勤恳踏实肯干就能赚到钱,日子也比没手艺的人过得宽裕些。
不知不觉间,岭上的樟树又长了好几十圈年轮,堂舅公也从懵懂少年变成了“老木匠”,当年抢手的木匠,如今却是门可罗雀。木匠们赖以生存的手艺,随着时代的发展,慢慢被机械代替,电动机械设备搬进了木工厂,西式靠背床占领市场,传统的雕花床也逐渐退出婚房成为“老古董”。木匠们都把工具箱遗落在屋角,收拾好行李外出打工。
如今,偏远的山村乡镇,只有堂舅公这样的老木匠默默无闻地守着自己的老手艺,守着一根做雕花床的样杆,守着自家的山岭。他固执地认为手工做出来的东西有人情味,有温度。不像那些机器做出来的家具千篇一律,铁钉、膨胀螺丝组装的部件还不结实,远不如鲁班祖师爷传下来的榫卯组装工艺。
在老家,依然能看到一张几代人坐过的木凳,屏风前长条供桌上雕的亭台楼阁、人文历史,八仙桌沿雕的祥云。祖母结婚时的老式雕花床,床架坚固如初,红漆斑驳脱落,却依旧能看出木匠精湛的雕工,精致的麒麟送子、蝙蝠、枝蔓缠绕、喜鹊等雕花图案,床扶手上那对被摸包浆了的樟木狮子眼神笃定,一切都依旧栩栩如生。拂去岁月的轻尘,打开衣橱上的那对樟木箱,我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樟木香。这些摸出了岁月包浆的老家具,它们都有满腹的故事等待着寻访和倾听。
山岭上,堂舅公种的香樟树,又迎来了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