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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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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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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形记

  文/李路平

      因为经受不住他们的压力,李国民终于决定把自己变成一头牛。


       在变成牛之前,李国民其实是做了很多比较,而且进行了很多研究的。当然这些研究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已经困乏得不行,没有力气再恐吓威胁他,纷纷回家睡觉之后,他独自在吊着低瓦数灯泡的屋子里研究出来的。

       李国民是个近视眼,这段日子的恐吓威胁让他的眼镜早就破碎,现在连镜框都找不到了。他在黑黢黢的屋子里来回,地上是他们撕碎的纸片,他不敢打扫,因为很多他参考的资料,都是在这些废纸片里拼凑出来的。他们也并不是多么凶狠的人,有的还是邻居,长年累月在楼道里都能碰见,平时都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也许见他整天戴着眼镜,谦和里似乎更多了些尊重,总是先他一步打招呼,让他一直以来都感觉不好意思。只是还没等他适应过来,一切又说变就变了。

       Z城的人天生会变形,这已经是见怪不怪的事情了。很多人离开之后又回来,说说 其他地方的稀奇事,附和着感慨一番,然而该变的时候还是熟熟练练就变了,就像吃惯了家常便饭,没有丝毫不适。反倒是外面来的人,来到这里就像是来到了动物园,看见什么都会啧啧称奇,尤其是看见Z城人变形, 更是惊讶得目瞪口呆。Z城人一向以好客自居,把别人的惊讶当做是惊叹,更有甚者,梦想着早日把变形的绝技发扬光大,早日到全世界去普度众生。

       但是李国民却不是这样想的,他对于变形没有丝毫的好感。作为一个院校的艺术系教师,他始终认为人的形体才是最完美的,曲长悠扬的手臂,健美有力的双腿,迷人的脸庞,就像米开朗琪罗的大卫雕像,甚至安格尔的《土耳其浴室》,那些肥美的女性酮体仿佛大唐盛世的幻影。何必变成丑陋不堪的动物呢?他想,他实在是想不明白那些热衷于变形的人的心理。

       只是他从来不公开坦露这样的观点,毕竟他们绝大部分都已经变过了,有的洋洋自得,有的津津乐道,他们时常聚在一起,变形让他们增加了一种类似于亲情的东西,有时候甚至对那些笨拙的变形者,表现出孺子不可教也的失望与悲伤。李国民往往会嗤之以鼻,但这个动作常常是在心里完成的,他脸部的肌肉不牵动一丝一毫。

       本来李国民也有一些朋友,他们大部分是院校的老师,平时碰面都彬彬有礼,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一到酒桌上就变得得意忘形,一杯酒下肚开始爆粗口,三杯酒下肚,便开始挥斥方遒胡说八道了。李国民不贪杯,在那样的场合也时刻保持清醒,他喜欢看别人的醉态,那些平素里把脸面修饰得干净清爽的人,被酒气熏染得油光满面,迷离的眼睛似看非看,扫过人群时,像一个透明的泡泡般轻浮的梦。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李国民才会怀疑自己的审美,关于形体的审美,那些完美的肉体在他的眼里开始变得浮肿,有时候竟然感到病态甚至变态,但这种丑陋的时候通常因为酒精的作用,一觉醒来便消散无形。李国民醒来后很少去回忆这些片段,他总是尽可能用各种事情让自己忙碌起来,哪怕没有事做,他也会打开电视或者音响,让一些噪杂的声音充斥在他的耳畔,或者打开一本书,钻进一个故事里去。但清醒的李国民终究还是在酒桌上出事了。

       那段日子院里正张罗毕业生挂科补考的事,李国民带的一门文化课,有几个学生也要补考。他们做题太不认真,很多课上讲到的知识点,变成选择题之后反而全都选错了,他本想让他们及格,不要临近毕业还留下那么一档子事,但实在不行,尤其是吴刚,简答题一个没写,多选题只选一个,一看就是瞎蒙的,这怎么让他过?

       吴刚平时虽然一副高冷的模样,这个时候反倒有些慌了。他进了一个事业单位的复试,已经没有时间来应付补考,也怕挂科影响毕业乃至成为应聘的污点,他找到李国民,往他手里塞了一个信封,说,李老师,补考的事您看……李国民没想到他这么直接,到这份上态度还是那么傲慢,便把信封往他手里一推,用严肃眼神看着他,缓了一下说,要补考就认真备考,答好了自然会过。吴刚难得地把脸上的肌肉一拉,露出一张笑脸,说,这不是火烧眉毛了嘛,马上面试,哪儿有时间准备补考的事……李国民厌恶他油嘴滑舌的样子,摆摆手说,在学校一天你就还是学生,是学生就应该做好分内的事,要想通过就认真对待。吴刚听着他这样说又捏着信封往他手里送,说,李老师大人有大量,这次就放我一马吧,您的大恩大德我一定会记在心里,这一点小意思您就……李国民把他的手一甩,没等他说完就回道,你学的哪门子歪门邪道?我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要想过就好好准备,其他一切免谈!吴刚不死心,还想把信封塞到李国民手里,李国民脸 色变得灰暗起来,他才讪讪然撇了下头,不再做什么努力。李国民忘不了他最后那一瞥,那应该是某种动物的眼神,锐利复杂,但分 明能看出仇恨。

       李国民从教这么些年来,也知道有老师收红包,在学生补考的时候放一马,但他做不到。他一直以为学校就像一个象牙塔,虽然封闭可也简简单单,师生关系清淡如水,尊师重教,这样学生才能学有所为。他不知道学生给老师送礼的风气是什么时候兴起来的,吴刚这个事情在他这里还是头一遭,虽然是个小事,但他却时不时会想起。他并不是冷酷无情的人,相反,他觉得自己比其他老师情感更细腻,他也并不希望自己的学生挂科,但通融过关就是唯一的解决办法吗?

       他这样一琢磨,反而变得有些神神叨叨了。有次惯常的聚会,他喝了一杯之后,突然冒出一句这世道怎么了,原本热热 烈烈的一群人安静下来看着他,仿佛看着一 件不可思议的东西。教国画的陈尔东笑道,老李,你这是和我们喝酒以来说的第一句话吧?你必须跟大家说说怎么回事,是什么事情让你这只沉在水里的鱼终于吐了个泡!其他人也附和地嚷着。借着酒劲,李国民把吴刚的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上文化课的郭老 师打断他,说他老土,也不看看什么年代了,最后以这样的一个口吻作结。陈尔东说这算什么?前不久有报道说有留学生家长为了照顾自己的孩子,给国外的老师塞红包,咱的国粹已经传到外国了,哈哈。一桌人也跟着哄笑起来,李国民给自己倒满一杯,兀自饮下。

        这已然成为了在座的谈资和笑柄,李国民觉得索然无味,便又兀自倒了杯酒,一口闷下。笑声并没有停止,他们似乎来了兴致,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话题一样,附和着越说越远,越说越荒唐。那些被酒精浸泡过的脸,在暖色灯光的映照下,泛出层层油腻,那些迷离的眼神,愈加粗鲁的举止在李国民 的面前变化交织,他终于忍不住了。

       去你妈的!李国民用眼睛一个个剜过去,空杯子用力坐在桌面,笔直的背膀靠到凳子上,两颗眼珠子像被抽空了,黑洞洞的。

那天李国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醒来的时候躺在灰色的沙发上,褪色的皮鞋没有脱下来,眼镜像被油腻的手指捏了几下,眼前白蒙蒙的像裹了一层雾。外套上残留着酒味,他闻到的时候干呕了几次,没有吐出什么,沙发常年不洗,已经变得灰暗、软塌,在清晨射进的阳光里,无数细小的灰 尘在他的头顶飞升。

        李国民意识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他 把他们全得罪了。他有些后悔但  又感觉到释然。想到一起共事那么久,聚餐了无数次,他太了解他们的品行和为人了,早就知道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可为什么直到现在才爆发呢?李国民虽然是正宗的Z城人,在这里出生长大,上大学去了外地,还去了国外进修,最后还是回到了这里,待在这个学校,一做 就是七八年。寡言少语的性格让他成为一个边缘人,未婚,独居,在别人的眼里可有可无,聚餐也是他们碍于情面,叫的次数多了,变成习惯。他自己最初也尝试改变,积极参加这样的集体活动,只是这些年来似乎并没有改变什么,喝酒时从来都是被敬的人,提着酒盅的人转过来,举着杯子在他面前轻轻一晃,话都没说就转到下一个人那儿了。

       有时候我们难免要与这样的人为伍。李国民想,世上诸般无奈的事情,这也算一件。所谓随波逐流,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他又想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冒出那样一句骂人的话,那个晚上真就有了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气势,在场的人全被震住了,似醉非醉的 眼睛死盯着他,有的嘴巴也没合上,像被人点了穴道。倒是挺过瘾的,他对自己说。

2
       那夜的事情发生之后,他们再也没有找过他,生活又一下子变得简单单调起来,有次 去学院上课,他远远看见陈尔东从丹桂路那头 走过来,正犹豫该怎么办,不曾想陈尔东掏出 手机,划着屏幕一呼啦子就从边上走过去了。 他想这样也好,省了人情交际,再也不用在他 们一伙的眼皮底下一个人喝闷酒啦。只是貌似 清闲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就感觉到周围 人的眼神和举止变得古怪起来。

       周二他上完课走出教室,拐到丹桂路 上,夹着公文包轻拍着手上的粉笔灰,余光里似乎扫到了迎面而来的一伙学生在他前面 指指点点。他迎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他们马上低下头,从他身边匆忙走过。正纳闷着 的时候,对面走来的三个学生又向他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这就让他有些浑身不自在了。

       做贼似的回到教工宿舍,李国民那颗 心还是没有放松下来,这里看看那里怔怔,幽静的宿舍区只有阳光晃动的影子,野猫伏 在围墙上打盹,忽然感到有些恓惶。好不容易熬过午睡时间,他就准时接到了院系主任 的电话,让他下午过去系里一趟。

       系主任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问,你知 道了吧?李国民注视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说,什么?系主任说,什么?你在路上没看见有 人对你指指点点的吗?李国民心想,真是这件事,便说,看见了。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这 样吗?李国民想了想说,不知道。现在学校已经传的沸沸扬扬了,你还装作什么也不知 道!我是真的不知道。系主任生气地提高嗓音说,有人在校园里贴了小海报,说你收受 学生红包,补考放行!啊?李国民心里一惊。 他想起了吴刚,想起那个不是红包的信封, 但他并没有收下,他补考的卷子勉强答完了, 差几分及格,他一不忍心就把分数抛了几分, 给了及格。

       这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啊。李国 民让自己稍微镇定下来,看着系主任说,我不会收学生红包,这是不可能的事。系主任 似乎也想把火气降下来,便语重心长地说,国民啊,我也听说过补考的时候会发生一些 小动作,没闹出事情,我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人之常情嘛。看着李国民一副不屑的神情,系主任又来气了,可你这叫什么事儿嘛?收就收了,还搞得人尽皆知,你不怕 丢脸我们还怕呢!我没收。你没收怎么会闹出这个事?有人诬陷我。系主任说国民啊, 把自己的专业搞好这没问题,你也得好好搞一下人际关系嘛,把自己搞得那么清高,难 免招来不快和嫉恨,你这些年的情况我也了解,以后在这方面你还真得用用心啊。李国 民本想让系里查一下考卷,可那又能说明什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想想也作罢了。 他现在只想知道是谁散播了这样一件子虚乌有的事情。看着他一副不思悔改的样子,系 主任说,既然这个事情出来了,我们就得给大家一个交代,系里会做出一个处理意见, 你自己也做好心理准备。

       等意见的日子,李国民把这件事情前 前后后又想了一遍,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在酒桌上出了问题。那次他骂完之后,所有人 都惊呆了,酒精在他们的身体里一瞬间挥发殆尽,之前的作态不见了,像游戏突然结束 一样。短暂沉默之后,他们继而愤怒起来,嘴上骂骂咧咧的,有的还想动手。他借着酒 劲又胡骂了一通,他们越挤越近,他看见陈尔东瘫坐在椅子上,看着他的表情尤其空洞 奇怪……

       其实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也就两三天 而已,系里很快就给出了处理结果,鉴于事件的影响恶劣,李国民受到了停课处分。他 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但结果好像并没有那么糟。

        不用上课的李国民变得自由自在,完 全没有受处分的悲伤和焦虑,在校园里穿行时,也看不出丝毫的不安和羞愧。他花更多 的时间翻阅画册,研究形体,读以前读不下去的小说,一个人在房间里踱步,想象最后 的结局。平静的生活简单得让他有点眩晕,让他感觉到些许不真实,他也曾想要不要把 这个加害于他的人找出来,但生活出其不意地给了他一个转折,而且是一个他并不反感 的转折,这多少让他减轻了些愤怒,过了些日子以后,他反倒打消了这个想法,安安心 心地接受下来。

 3
       他不知道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多久,有 一次他散步回来,看见有个人靠在他的门口,正在低头抽烟。李国民想过去问问,那个人 听见脚步抬起头来,是吴刚。

       吴刚看见他走过来,把吸了一半的烟 丢到地上,一脚把它踏灭,把手收进牛仔裤的口袋里,挺了挺身子。李国民见他不说话, 便拿出钥匙打开门让他进来,坐,我给你倒 杯水。等他倒好水转过身,看见吴刚仍然是 刚进门的样子,微微勾着背盯着他看,他把 纸杯递给他,他不接,李国民只好把杯子放 在沙发前的桌子上,正视着他。

       李老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吴刚终于开口了。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李国民反问。你为什么要把我送红包的事情告诉他们?你 说的他们是谁?你自己知道。吴刚说,没收就当这个事情过去了,没有发生,你何必又 要把它捅出来呢?我没有说出去。李国民这样说的时候,自己都感到有点心虚了。他为 什么那个晚上要发神经,鬼使神差地对一群本来就不是朋友的人说这些话呢,随之而来 那么多事,尽管还没有很糟,但已经够糟了。 没有说出去陈老师怎么会问我呢?李国民心里一怔,没有再说什么。

       这个事情影响很坏,名声也已经搞臭 了,我百口莫辩,刚找到的工作也丢了,城再也混不下去,你看怎么办吧。吴刚脸色 一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没有走的意思。

       李国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忽然 有了好心办错事的感觉,自己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反而连累了两个人,这可怎么办呢。 看着闷头闷脑的吴刚,他不知道如何是好。说实话李国民也确实没有什么办法,这件事 情他完全没有预料到,如此看来,他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吴刚不知哪儿来的性子,硬是赖在李 国民这里不走了。李国民没办法,也于心不忍,毕竟他的遭遇还是被自己一手造成的, 他想幸好没有结婚,不然这样子肯定又要离婚了。事情还没有变得太坏,总是会想出办 法解决的。吴刚刚开始闷声闷气吃完饭就睡觉,渐渐地好像待不住了,这里看看那里翻 翻,仿佛想找到什么似的。后来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说李国民欠他的,要他还, 还工作,还钱,不还他就要闹。

       他越是这样闹,李国民反而觉得自己 越来越胆小,越来越不知道应该怎样给他一个交待。吴刚就像一只逐渐发疯的狗,在他 的房间里乱窜,虽然还不咬人,但他的手已经闲不住,把桌子上的东西扫到地上,还撕 了几本书,嘴里念叨着说就你这样的人还配看书。李国民最初还能忍,以沉默应付他的 所言所为,当他愈加癫狂,好像火山就要爆发出来的时候,李国民喊了一句,够了!

       空气立即安静下来,吴刚双目圆睁, 大梦初醒般瞪着他。也被自己吓了一跳的李国民,思索了一会儿说,我给你一万块钱, 你走。吴刚仿佛瞬间又有了底气,脸上的血色慢慢回来,一言不发地等着李国民。你拿 了钱就走,我不想再看见你。先拿钱来!李国民看着吴刚,觉得自己已经不认识他了, 站在他房间里的是个陌生人,他只想让他赶紧离开。

       拿到钱的吴刚嘴角泛起一丝笑意,走 之前拍了拍屁股。李国民心想这件事情终于结束了,不禁长吁一口气,歪靠在沙发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给他钱,而且是 一万块,因为没有结婚,没有什么交际,这 些年他的钱就存在银行卡里,他就看见数字 在累加,一万块对现在的他来说并不太多, 所以也谈不上有多心疼,能了却一块心病, 他已经很满足。

        吴刚离开后的日子,李国民的心又渐 渐放松下来,尽管还不用上课,但他有些期望回到讲台上了。只是发生这件事情后,他 的学生会怎样看他呢?他一向教育他们要为人正直,不要被一些小恩小惠诱惑,做这个 社会的有为青年。他感觉自己被打了一巴掌, 尽管他并没有让他们失望,但他的脸上仍然 是火辣辣的,他想谣言就像火辣辣的火苗一 样,早已燎到了他们的脸上,即使没有烧伤, 怕也会让他们惊颤了吧。他恨那个造谣的人, 也开始恨吴刚,恨他为什么连据理力争都没 勇气,还是个男人吗。

        然而不是男人的吴刚消失没多久,在 一个让人昏昏欲睡的午后,又打破了李国民宁静的生活。

       这次他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了 一伙人,有的纹身,有的披了一头长发,有的咬着一支烟,黑压压拦在他的门口,他还 没开口,他们已经冲了进来。原因并不复杂,  吴刚说,我那么好打发吗?说这句话的人, 李国民感觉真的就不认识了,他就像一只恶 狠狠的狼,本以为被击退了,哪知道又跟上 来,让情况更加不妙。

       事后李国民恍惚感觉到,他的邻居似 乎也参与了这样的一个有预谋的活动,至少是旁观者。那段时间,这一伙人天天来骚扰 他,邻居也混迹其间,在那些混乱的时刻,有没有添一只手添一只脚,他就不得而知了。 吴刚已经彻底沦为一个小混混,软硬兼施威 胁恫吓,不知怎的,真的就将他唬住了,李 国民居然没有报警。

       他不敢去回想那些瞬间,他被自己所 赞颂的美所击溃。他早就不介意这些是非,权当做了别处风景。这些日子他已经尽量让 自己深居简出,不再应对他人的目光,他早已失却了勇气,去面对那些灼目的形体。他 不再收拾凌乱的房间,因为收拾好马上又会恢复原样,他把灯泡换成最暗的,他想让自 己看起来在这个房间里消失了,在这个世界消失了一样。

 4
       李国民其实到现在还没接受牛的模样, 他在牛和马之间游移不定,他感觉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在某个时刻给别人做牛 做马的。做牛还是做马呢?马的形体之美无疑要远胜于牛,它们暴烈不羁的性格,某个 时候也像极了他,但他最后还是想清楚了,他要变成牛。

       因为他还不想死,为什么动不动就要 死呢?他搞不懂有些人,但他对自己的生死还是非常在意的。牛虽然在形体上略逊一筹, 但它温顺的性格却给了他安慰,他希望自己 也耐苦耐劳,任劳任怨,像牛一样沉默地应 对一切,他还想重新再变成人。

       变成牛的李国民最初并不适应。他总 是感觉到身上的某个地方不尽如人意,具体是哪个地方,他也说不明白,也许是残留着 的人的意识在作怪,他太介意某些东西了,以致变成牛之后,他仍然会不知不觉地流露 出来。变成牛的李国民还是叫李国民,别人也并没有将他当成一头真正的牛来对待,因 为人人都在变形,不分昼夜,比如吴刚,一伙人还是死皮赖脸地缠着他,尽管他已无知 无觉,像牛一样反刍。吴刚对李国民忽然之间的变化深感讶异,但他的不耐烦很快就将 这种讶异变成了愤怒,而愤怒最后又变成失望透顶,他对一头稳如磐石的牛实在没有了 办法。他们一伙人仿佛失去了目标,劲头一下子消耗殆尽,没多久就变得三三两两、拖 拖拉拉,最后干脆不见踪影。

       变成牛的李国民没想到这么轻而易举 就摆脱了他们,忽然有些懊悔起来。他的生活又回到平静之中,变成牛的李国民似乎丧 失了原来的很多东西,最明显的就是他对一切都没有兴趣了,原来的爱好荡然无存,架 子上虽然还摆着书,但他就看它那样摆着,并不想将它取下来,翻阅几下,哪怕去去灰 尘,尤其是那些撕碎的画册,他曾经那么喜欢,那么爱不释手,如今看着它们碎落一地, 心里没有丝毫的悲伤。如果要说有什么好转 的话,那就是变成牛的李国民胃口出奇的好 了起来,以前的他也许是独居生活的缘故, 或许也是出于节制,一餐只能吃一碗饭,各 餐之间除了喝水再也不吃别的东西。现在的 李国民不知不觉就可以吃掉两碗饭,面对各类吃食也是津津有味的,他的身体渐渐发福 起来,很快,单薄瘦弱的身体逐渐变得壮硕, 那憨厚的模样,应该说是一头非常漂亮的牛了。

       不记得是星期几,不来往已经很久的 陈尔东敲响了李国民的门。忽然的到访让变成牛的李国民不知所措,他有一股恨意涌上 心头,但又不知道这股恨意从何而来。他直直地站在门口,既没有让他进来,也没有转 身关门。好久不见,你好像过得比以前还好啦。见他不说话,陈尔东又从上到下打量了 一下他,说,早应该这样嘛,让自己过得好一点,这样子大家也都高兴。李国民不知道 他说的大家是谁,这股恨意在他的心中涌动, 并不澎湃。我只是来这边办点事,顺道过来 看看你,比预想的好很多啊。陈尔东哈哈笑 着,好像并没有感觉到尴尬,又探头往屋子 里看了看,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李国民揣 测着他的话,仍然没有说什么。他感觉自己好像没有什么想对他说的。

       陈尔东走了之后,李国民忽然反感起来,这种反感让他在吃晚饭的时候变得恶心,看着那么多东西没有了胃口。李国民起来在 屋子里转了转,照了照镜子。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熟悉而又陌生,应该说陌生多于熟 悉,至于是哪儿陌生多了哪儿熟悉少了,他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变成牛的李国民最终决定离开这里。

 5
       远离了 Z 城的璀璨灯火,变成牛的李 国民莫名的情绪似乎少了很多,几乎已经不 见踪影。他在远离 城的一个充满乡土田园 味道的小镇上逗留下来,这里的没有大城市 忙碌的身影,只有一些安居乐业的居民悠闲 地在几条马路上走来走去,散步,买菜,串 门,盛夏的天气里,那些佝偻的老人手中通 常拿着一把蒲扇,走到哪儿扇到哪儿,一副 怡然自得的样子。李国民感觉自己似乎和这 个地方很不协调,就像一片白白的纸面上, 一只黑虫子在蠕动着,或者干脆说白了,他 觉得自己穿梭于人群中时,就像一头牛穿梭 在一人群中。尽管这里的居民对他的到来感 到好奇,并没有惊讶与厌恶,但这种想法就 像影子一样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

       变成牛的李国民虽然心里有些不清不 楚的滋味,但他并不像在 Z 城一样深居简出, 把自己关在幽暗的房子里,他更乐意每天醒 来洗漱好,打开门开始一天的生活。小镇在 一条宽大的江边上,临水的房子齐整整地支 成一排,一层全部都是铺子,买着日常用品 和蔬菜干货,江那边村子的早上把水青的菜 果挑到这边来,半上午就卖完了,扭着步子 挑了担又往回走,这边的商铺迟迟才开门, 丰腴的女人打着哈欠掸扫柜台和货架子,而 那些卖早点包子馒头的,蒸笼里的热气已经 弥漫了半条街。李国民最喜欢早晨的这个时 候,路上都是准备着一天营生的人,迈着慵 懒而又稳健的步子,在他身边穿梭,让他感 觉回到了最初的某个时刻,他一次次地离开 自己的屋子汇入如织的人潮中,想去看清楚 那个时刻,然而却总是被为什么遮挡着,令他求而不得。

       李国民变成了牛,这种事情如此轻而 易举,以至于这么久以来,他一直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如何完成的。那仿佛就是一瞬间的 事情,像裹着奶糖的糖纸被无声地舔破了一样,这种似有似无的东西,一度令他无所感 知,却又感觉无处不在。

       他一直试图让自己重新变成人,可如 此完美之物反而让他有些望而却步。这是一种奇怪的心理,当初拥有的时候不懂得珍惜, 失去之后却又后悔莫及。只是严格说来,这 句话并不适合李国民,他只是被一种无形的 难以抗拒的力量推到现在的,他一直遵循着 自己的内心生活,至少度过的大半日子是这 样的,但这样的生活方式并不能阻挡别的力 量的裹挟,别的更为强劲的力量,这种力量 也许就是邪恶势力。变成牛之后的李国民常 常会追忆以前的事情,他一直觉得这是一种 很荒诞的事情,一头牛居然还能回忆做人的 前世。但这并不妨碍他继续回忆并且耽迷其中,毕竟那些往事都曾经真切地发生过,那 些无忧无虑的读书时光,那些若有若无的聚 会,那次歇斯底里以及随之而来的一系列变 故,在他眼前虚晃而过。

       只是相比于现在,也即他变成牛之后的 生活,那时候的一切反而显得暗淡无光,甚至乏善可陈,没有可以留恋之处。李国民觉 得自己的生活是从变成一头牛开始的,但是他又不可能一辈子都作为一头牛生活在这里。 牛的形象他从心里是抵触的,命运将他变成 了牛,又将他指引到这里,说明他的命运并 不是完全没有可取之处,至少,他可以试图 让自己重新变成一个人,并以人的形象生活 在这里,生活在这片宁静安详的土地之上。

       李国民想到这儿,心里忽然咚的一下 变得敞亮起来,就像一块石头打碎了平静的水面,那些闪光的碎片像细长的手指一样在 心里抓挠。然而就像他没有掌握如何变成牛的诀窍一样,他对如何变回人一无所知。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原来生活中的那些 人,他们是如此的深喑此道,变化自如,而他此刻却只能自叹弗如。变成牛的李国民在 最初的焦虑中慢慢清瘦下来,一种新的生活重新焕发了他做人的冲动,这种冲动像摇摆 的针尖一样,一下一下刺激着他身上最敏感的神经,每一次都让他打个激灵,仿佛噩梦 初醒。李国民开始重拾书本,他觉得书架间琳琅满目的书本,总有一种可以解开这种令 他困惑的隐秘奥义,他像当初选择变成牛那样,在字里行间摸索,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埋头于纸间的日子,时光如江水般在 他的身旁奔流而逝。李国民每天都来到江边,熙攘的人群在他身边穿行,仍旧是那般平静 惬意,好像生活从来就没有逼着他们做出选择,变形或者去死,他们的脸上从容的表情, 又像是经历了一切,能够轻松地驾驭生活, 而不是被生活左右。李国民从书中所求的愿 望已经减退下来,但书对他的抓取却越来越 明显,就像水蛭,不痛不痒,然而越吸越紧。 他来到江边的时候也带着书,完全就是不自觉的行为,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随着他 修长的手臂摆来摆去,仿佛雅罗米尔跟随在 他身边,一语不发地散着步子。

       李国民情不自禁地跟着人流,踏上枯水 期洁白的沙滩。有多久没有走上沙滩了呢?李国民回想过去的日子,只在童年时和小伙 伴们躲着父母,在河边玩水,那时候的水和现在的一样清澈,长长的青螺露出尖尖的尾 巴,虾米近乎水一样透明,在水底缓慢地游移,他们扎个猛子在水里睁开眼睛,涌动的 光影让一切如梦幻般温暖缥缈。自那之后,时光的轮子发疯了似的旋转起来,他的生活也离江河越来越远,离清澈的江水越来越远, 离最初的地点也远不可及。李国民曲腿抚摸着晶莹的沙粒,刨起一把, 潮润的气息沁透他的皮肤,让他久久沉醉其中。

       不远处应是江边人家的孩子,小小的一群,没有大人看管,在柔 软的沙滩上尽情游戏。这片江水定然还没给他们带来过伤害,李国民 忘情地想着,带来过伤害的地方必然会留下伤口,而伤口愈合后,也 必然会留下伤疤,而伤疤是不容易消退的,它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加 显得阴暗晦涩,就像生活缓慢的积垢,越来越深,越来越黑。他们就 像一团团不知疲倦的火焰,在沙滩上奔跑、跳跃、翻滚,闪着银光的 细沙沾在他们挥舞的手上、裸露的腿上和灿烂的脸上。江水如茂盛的 青草般隐伏在远处,三两一群的人稀稀拉拉走动着,仿佛没有谁注意 到他,清风缓缓吹起,就在他准备翻开书时,一个稚嫩的声音叫了他 一下。

       叔叔。李国民惊讶地抬起头,一个穿着西瓜红裙子的小女孩站在 她的身旁,额头微微沁出了汗滴。叔叔。小女孩儿又叫了他一下。李 国民回过神来,嗯?叔叔,我们想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你能跟我们 一起玩吗?

6
       重新回到 Z 城的李国民,眼睛里一扫怯懦,有了一股刚毅的神情。他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又定居下来,开始了一种有别于过往的生活, 他不再被动地等待和接受一些事情,而是努力尝试改变。

       那段小镇生活是他永远无法忘却的时光,他去到那儿时是一头牛, 离开时已经变成了一个人。他很少对人谈起他的过去,但在街头巷尾 遇见那些活蹦乱跳的小孩子时,无法不让自己停下脚步,目送他们消 失在另一个拐角。

       李国民还是叫李国民,他愿意让自己的衣裳干净齐整,穿出褶皱了会及时熨平。他逐渐恢复了原来的爱好,在心底也有了值得追寻的 信念,他尝试与人沟通,与人为善。多年的小镇生活让他养成了一个 习惯,穿着整齐时会不自觉地摸一摸尾椎骨,当然是一个很轻的动作, 他总是担心自己一不小心就露出了什么尾巴。


 此文已刊于《今朝》2019年第1期
  (责任编辑:黄龙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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