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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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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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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孤台下一萍飘

文/张鸿

   赣州予我的印象是片断的。一口冬天氤氲的古井,一 架岁月流经的浮桥,一段写满故事的老城墙,一位踯躅独 行的谦和老人。赣州,安稳、淡定,似乎是一位睿智的老人, 站在那城边不高的贺兰山上从容四望,有郁孤之高却无孤郁之气,那么亲切。这个地方让我想起了远在北方的故乡。

  在赣州,我认识了一位老人。不对,应该说早在到赣州之前我就认识了这位老人,她是我的一位作者。今年春节过后,东莞的一位朋友发给我一篇散文稿,说是一位年近九旬的老人写的。正因如此,我更认真地读这篇文章,但有好多处我没有读懂,于是我问那位荐稿人, 这些我弄不明白的是什么语言?他说也没有读懂。想了好一阵子,我料定这文是以客家方言来写 的。我找来一位客家人朋友,让他帮我读几个段落。哈哈,这文写得野趣十足,极 有味道。我对这位老人感兴趣,指不定我能培养一位“老作家”。在 2013 年第五期的《作品》杂志上,我将她这篇文章编发出来,标题是《夏夜》,作者是蓝一苹。

  世事无巧不成书,六月我就到了赣州。与赣州本土作家简心一提及这位老人,她居然与她很熟悉,于是,当晚我们没有与老人联系就去拜访她。老人住在福利院。老人似乎预感到有朋友来访,很晚了也没有休息。她说:我怎么也不想睡,深感会有人来看我。

  老人名为“蓝一苹”,可现在成了“兰 一萍”,我问为何?她告诉我,她当时迁入户口时,办事人员说:怎么会有这样的姓, 肯定不对,于是就成了“兰”。办事人员还 说:“苹”写错了,应该是“萍”。于是, 一个极雅致的、爹妈给的名字“蓝一苹”就成了今天身份证上的“兰一萍”。

  我惊奇于生活在赣南腹地的蓝阿姨为何操一口京腔,韵味儿十足?我们信马由缰地聊了起来,老人那些片断的记忆鲜活了起 来……

  蓝阿姨的祖上是满族,居住在东北。爷爷是宫里的太医,生活在北京,所以她出生于北京。她的童年一直跟随着爷爷和大爷(大伯)。大爷绝顶聪明,多才多艺,手也巧。她跟着大爷学了不少好玩的东西,还学了英语。

  蓝阿姨小时候没有玩伴,只能自己和自己玩儿,现在老了还喜欢玩玩具和各种小玩艺儿,基本上都是自己动手加工改造。她回忆起小的时候,妈妈扔几块布、几个烟盒 子给她自己玩去,无聊了她就去爷爷书房里看医书。《本草纲目》,还有好多线装书, 有字有图,很好看,就那样她就开始认字了。爷爷很奇怪,这么一个小孩子怎么就认得字 了呢。识字一多她就爱看小人书,有《儿童时代》《小朋友》《小学生》,有商务印书馆的《东方画刊》,有丰子恺的画集,还有叶浅予的画。有一回她对大爷说那个姓叶的画的美女呀,手指翘翘,多柔软呀,实在是喜欢。大爷就拿起一支笔手把手地教她画。多少年后,她一家子文革中下放到于都县, 没有纸也没有笔她就用卷烟纸和木炭画下了当时住地门口的一个场景,两个小桥成丁字形,一个土坡子还有一棵大树。孩子们一看可惊奇了,原来妈妈还会画画呀。

  她下放的那个地方缺水,村民家家一样穷。可老百姓对她好得让她受宠若惊,她说有生之年都忘记不了。阿姨对几个孩子说, 如果她去世了有抚恤金的话就要给那个小学建一个图书室。那里的孩子多纯朴哟,天老爷呀,吃到嘴里的东西都会拿出来给她吃。那些孩子教她发了工资不要乱用,去买锄头时喊上他们,他们带她去那个好的地方去买, 不要让人骗了钱。她被请去村民家吃茶,有果子、点心吃,都是村民自己做的各种各样 的点心。小孩子在外面就告诉她要多吃花生、 吃米果,不要吃芋头干、萝卜干 。阿姨说着说着声音哽咽:“我只是在那里做一些极简单的农活,百姓照顾我不让我做。在那里我享受了最高的待遇,到那里的第一天,正逢上农民收割,分给我三百斤芋头,三百斤蕃薯,我不敢要呀,他们说我命好正碰上收获,我是毛主席的人,是他们的客。后来我就把六百斤芋头蕃薯放在大队部,大队开会时就让他们吃。这样一来,村民就对我们更好了,还分了我们一块地种菜,他们常来帮助我们种菜。每一家杀猪我们都有肉吃,每一家炸米馃我们都有米馃吃。现在的农村是变了,但还没有离开根本。后来我上调回到学校以后,做回了我的本行。他们还是会来看我,来城里赶集赴墟的时候总会放把菜在 我门口,我也不知道是谁放的。是一大早, 菜新鲜的就送来了,而不是傍晚卖不掉的给我,这就可以看出他们的真诚。我下了课一看门口放了一大堆菜,眼泪都止不住,感觉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似的,委屈。我真是感动, 受之有愧呀。”

  阿姨说她曾经写过一篇有关农村妇女生活的文章,感慨于她们怎么那么能干呀?她隔壁的一个妇女,将有毛的芋头放在门口的一个石臼里,脚穿草鞋,顺着石臼用脚踩 芋头,手上用锅刷子刮芹菜叶,下面用竹匾 托着,五分钟都不用,芋头也没毛了,芹菜 叶也刮好了。再过一会儿端来碗米汤,米汤上飘着芹菜叶子,又香又好喝又好看,真是 做梦都会想起这个香味。搓麻织布做蚊帐纳鞋底,那个能干哟,城里妇女绝对无法比。一分钱不花,就可以把所有的农产品都做得好吃,吃了还想吃,做梦还想吃。不是为了吃,而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停顿一会儿后, 阿姨接着说,想想我自己,有一点不如意还很不耐烦,看看人家。

  那时候,蓝阿姨下放地的隔壁大队也有一户下放的家庭,夫妻两个都是工程师, 过年分一斤花生一斤油。可蓝阿姨,老表家 分多少她就分多少,一大锅的花生油,抬都抬不动,只好全家一起出动。哪怕是当种子 用剩的花生,他们也同样给她一份。阿姨也不晓得他们为什么这么好,她一直在强调“真 的不知道”:“他们的生活也那么困苦,可 他们对外来人还那么好,我承认要是我我做 不到。”

  说起老人住在福利院,我有些不好启口,她感觉到了。她说现在的人的观念要改 一改了,住在福利院、养老院没有什么不好。她爽朗地笑着说:“我愿意住在福利院,我 把这小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我不愿意别人 误解是我的孩子们没有良心,把老娘搁在福 利院;我不愿意让人误解我是一个没有人要 的老婆子,所以我一天到晚开心得很,哈哈大笑。我这儿经常有好多大朋友小朋友来, 小朋友一来就喜欢我的小玩艺儿。我就给他 们出题目,答对了就给他们一样小奖品。我在一元店里买好多这样的小玩艺。没答对就让他们趴在床上,把屁股撅起来,打他们的屁股。”老人开心得笑了,笑出了眼泪。

  老人送我一幅小木刻画,是她在一个小店里看到的,喜欢就多买了几幅。她说, 这是你的家乡的景致吧,白桦林。我告诉她, 我的家乡在北方的海边,没有白桦林,但这幅小木刻我很喜欢。老人说,白桦树,北方 人也叫它“老等”。这个掌故我第一次听说, 让我内心生出了一些苍凉之感。

  酷暑之下,老人的房没有安装空调。我问她热吗?她说不习惯空调,尤其是不喜欢关门关窗。这引发了她的许多话语,阿姨 说她不怕冷,孩子们小的时候家里穷,没鞋 也没有袜子,当妈妈的自然也不能穿,所以养成了穿得少的习惯,就是现在的冬天她也 不穿袜子。再冷也不用电热毯也不用厚被子, 两床薄薄的被子就过冬了,但不感觉冷。把身体的热保护好了就行了,穿得多并不一定 就暖,越怕冷就越冷。阿姨生过九个孩子, 也没有什么坐月子吃什么补品,虽然与日子穷有关系,但主要还是观念问题。她开玩笑说,你看那野生动物有公费医疗吗?小兔子小麂子病了还不是自己弄一些草药就治好了 自己?母猪生崽它哼哼了嘛?这就是一个感 觉,你认为疼就疼,你认为不疼就不疼,不去想就没有感觉,这叫自愈能力强。

  当然这与身体素质有关。在北京的时候,家是四合院,她还很小,冬天,爷爷早上五点让她起床,站在院子里吃半斤肥肉喝半磅牛奶,坚持了几年。所以现在练成了老人的好身体。说到子女与父母的关系,老人说:“儿子的钱我从来不要,寄一千还 一千五。我一辈子独立,老的不赖小,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自在多好。年纪大了, 牙口不好,不想影响孩子们的工作和生活。换位思考大家都好。”

  阿姨的爷爷是晚清时的太医,医术精湛,兴趣广泛。爷爷对她的教育方式很冲淡, 从不打骂瞪眼,也不娇惯溺爱。阿姨五岁时, 他们一大家子到了晚上就开家庭音乐会。爸 爸拉小提琴,叔叔吹笙,大姑吹箫,小姑姑弹风琴,老爹(最小的叔叔)弹月琴。爷爷 规定天天晚上要演奏《满江红》、《苏武牧 羊》。吃完饭,爷爷咳嗽一声,音乐会开始。开始她听着也没啥感觉,听的时间一长,就 懂了一些,会哭。“爷爷就问我,怎么了?我告诉爷爷,苏武好可怜,那么老,一个人呆在那么一个地方,没有人说话,又冷又饿, 为什么呀?爷爷就会咳嗽一声,音乐会结束 了。现在想想,爷爷其实是用音乐来进行家 庭教育”。阿姨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家庭是这 样的教育方式,太特别了,而且这种教育决 定了她的性格,再也改不了,那就是绝对不 会做汉奸叛国。后来爷爷做了汉口市市长吴 国桢家的家庭医生,一家子搬到了武汉,大爷去了吴佩孚那里做事情。这一生,爷爷给 她的影响最大,爸爸是会计,在另一个地方 工作,顾及不到她。她的一生就这样一直处 于动荡之中,有现实的动荡也有内心的动荡。

  阿姨说起她曾经在吉安生活过,十几 岁时,给共产党的一个刊物投过稿也发表了, 但是标题给改掉了,她很不满,就找到那个编辑部去理论。当然,改是改不过来了,他 们鼓励她继续写,写出好文章。阿姨说当时 她还见到了那个刊物的主编,据说是一个很有名的人,可惜的是那人的名字她没有记住, 后来也没有见过。

  日本鬼子来时蓝阿姨已经结婚了,她和婆婆逃到会昌。有一天外面敲锣,她在楼 上往外一看,有一个木笼子,上面挂着一个人头,长头发,脸惨白,眼睛闭着,原来是抓到了共产党,把头剁下来游街。她彻底吓 蒙了,刺激不小。

  阿姨继续说着,断断续续。她说起大爷离开吴佩孚部队,应该是参加了共产党, 可至今音讯毫无,她说起他的小叔叔为了“信 仰”离家出走,音讯全无。“那天,小叔叔去参加聚会回来,竹白色的衣服上滴满了鲜血,他说是那些高挂的共产党员的头颅滴出来的血,滴在他们的身上。他在家摔东西, 和爷爷奶奶发生了争执,然后就走出了家门。其实他是不明白不理解爷爷呀。”

  话题有一些沉重,老人眼里满含泪水, 我也一样。我转移了话题,仔细观看老人房间里的小摆设,这都是她收集来的漂亮的废品,然后把它们拾掇设计成一些艺术品,将 它们送给朋友或者去交换其它的小玩艺。老人的柜子门上贴着一张航 母的照片,她连连说太好了太好了,为祖国的强大而自豪。

  这周遭许多的小物件,使得整间屋子显得温馨,有着小女子的温婉之气。老人听我这么一说,哈哈大笑,说起了她家的一个故事。她大儿子处了一个女朋友,要上门来看看。家里只有极简单的床和桌子凳子这些东西,要给女孩子留下一个好印象怎么办呢?她就到合作 社求着售货员卖给她几尺绿布,给桌子凳子做了罩子,贴上小花小动物,还用黄泥巴塑了球王贝利的头像,涂上颜色,哈哈,姑娘可喜欢 了,兴奋地说这些我都喜欢。她的儿子后来对她说:“妈,这个媳妇 是你骗来的。”

  我们的交谈是愉快的。我感觉到老人一直在真诚地说着开心的、 积极向上的话语,没有一丝颓丧。我心生感动。我略知道老人的些许 情况,她早早地失婚,一个人苦累拉扯大了八个子女,如今,个个生 活还都不错,有自己的事业。但我不愿意提及这些她不愿意提及的事情。临别,我抱了抱她,说,好好活着,我还会来看您。我们下了楼, 天大黑,她的剪影印在二楼,一直印在那里。

  老人蓝一苹的一生到底有怎样的经历,我不清楚,我也不必清楚。我只希望老人如她所言,平安、快乐地生活于这一安稳的小城。

  每位老人都是一部书,有厚有薄。有的可为历史经典传承于世, 有的可为家族记忆,成为小历史,都有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我们曾经谈到了她的那篇散文《夏夜》,一个北方人用客家方言写的文学作品。我们回想着那布满星空的夏夜里,风轻吹,水静流, 生活继续。一切都如青萍之末。

此文已刊于《今朝》2019年第1期

( 责任编辑:聂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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