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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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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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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旮旯里的幸事婆

山旮旯里的幸事婆

文 / 钟培发

1

幸事婆的老伴要续弦这件大事,最终被搅黄了。

他独自来到妻子坟前。这日,离清明还有十几天,天色昏暗,时不时还下场雨。去往燕子窝的路上,没有行人,他拿着一把花伞,这是他妻子幸事婆生前撑过的。山上的芦箕很浓,把一条羊肠小路遮得严严实实,两边是刚刚长出一寸长的杉茅,稍不注意就刺在手上、脸上。偶尔听到一两声硬嘴鸟在树丛中抖动羽毛的声音。

幸事婆的墓在山窝一侧,一年了,还是新的。他站在墓前,雨伞放在坟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燃,吸了几口。然后对着墓碑喃喃自语:“幸事婆,你走的时候,你哇哩,我还可再系讨个老婆,可他们……”这连哭带说的话,在这阴森森的山上孤独得有些可怕。

幸事婆不是别人,她是眉子村张敦珠的老婆,姓李,“幸事婆”是村民给她的取的外号,其实也不是什么外号,我们这一带,如果谁有些逞能或摆架子的嫌疑,别人就会说“挺幸事”,针对女性,就会称她为“幸事婆”。

幸事婆,是谁最早叫出来的?在眉子村,我问过几个熟悉的人,大家都没有统一的答案,但据我的判断,幸事婆的小姑子嫌疑最大。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那时“的确良”刚刚面世,但市场上还很难见到,即使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幸事婆有一件淡粉红色的确良短袖衬衣。这在眉子村,是一个大新闻。有一件的确良就挺幸事了,还是红中带粉,虽然是淡淡的。她平时极少穿,但只要穿上这件衣服一亮相,准会引来一片目光,别看她年已三十,但这件的确良为她年轻了十岁。女人投来的是羡慕,有没有几分嫉妒?男人呢……恐怕只有自己心里清楚。

送给幸事婆这件衬衣的是她的舅舅,她舅舅是当时赣南赫赫有名的国家大企业——赣南纺织厂的革委会办公室主任,按照级别,是个科级干部。赣南纺织厂开办后第一次生产的确良,轻柔薄,夏天穿在身上凉快,对于一直穿那种厚厚的土布衣服而言,的确凉快了不少。谁也预料不到,纺织业发展那么迅猛,当年的的确良被越来越多的纺织新品所替代,赣南纺织厂也由明星企业到最后破产。如今不知哪位老板也学北京的 798,利用原来的厂房改造成了命名为“赣坊 1969 文化创意产业园”。这厂是 1969 年占用当时的赣南师专(1984年改赣南师院,2016年改赣南师大)创办的。我就在厂隔壁读了三年书。

幸事婆的舅舅送给外甥女一件衣服,是正常的,但送给一个在山旮旯里的外甥女一件的确良,就非同凡响。幸事婆小姑子刚满 18 岁,是很想要这样一件衣服的,她认为嫂子这个年龄穿出去会倒架子,自己穿都有点不好意思,但总比嫂子穿要好得多。小姑子曾试探过嫂子,说:“大嫂,有人说你穿这衣服不合身……”但嫂子装聋作哑,没有理她。小姑子还借助母亲的力量来争取,也以失败告终。

本来就对嫂子有意见的她,此时更是来气,仿佛装上一肚子的委屈,到处撒布嫂子的不是,而那些对嫂子本有些看法的村中男女,也一边倒,“幸事婆”这个名字跟随她一直到离开人世。

2

说她是幸事婆,也是有一定原因的,甚至还比较符合我们传统的认知心态。她还是做妹子的时候,在娘家因为好出风头,跟本村几个女人闹了不少矛盾。

夏收夏种,那是农村双抢最忙时节。幸事婆所在的卫星生产队,时兴农活比赛,比如割禾比赛、插秧比赛等等,在这些比赛中,幸事婆屡获第一,丝毫不让给她人一次机会,尤其是第二名的队长老婆。队长老婆私下里托人做幸事婆的工作,要她“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可幸事婆,偏不买账。队长老婆,也是农活的一把好手,却败在一个不识相的黄毛丫头手上。

于是,有人放出风来,哪个男人讨了这样的老婆就有好果子吃。好在那时,人们的观念,农活工夫做得亮,是判断一个人能力的最重要标准,议论归议论,对于幸事婆也没有带来多少伤害。

幸事婆争强好胜的性格,多少与她母亲是有关系的。她的母亲就因为敢于跟男人比做工夫,还被评选过县里的学习标兵。卫星生产队作为公社的一面大旗,配合上级迎接各种检查和评比活动,许多荣誉自然落在这里。但生产队里的一位大队干部娶了老婆后,特别是他又到公社工作后,所有的先进,就与幸事婆的母亲无缘了。

好在她们母女对这些并不是看重。她们逞强目的是要与干部家属甩甩腿,斗斗气,灭灭这些人的威风。

幸事婆后来嫁给了张敦珠,说来还很有戏。

圩日,她和母亲去赴圩,顺便提着几只小公鸡去镦(阉割),镦鸡的地方很样堂(人多),要排队。于是,母亲叫女儿在那里等,她还要去买些其它日用品。幸事婆站在哪里闲着无事就看镦鸡师傅操作。

张师傅坐在小竹椅上,膝盖上摊一条皮围裙,面前一盆清水,边上一套工具,有小刀、小剪、小钳、镊子等。他打开关着小公鸡的笼子,伸手从里面揪出一只,捆住两只脚,两边鸡翅拷起来,把鸡头一扭,包在鸡翼下。只见他在鸡翅膀下边“刷刷”两下拔去一些鸡毛,右手从盘中拿起阉鸡刀快速划开一道,再用一把两头带钩,俗称“铁弓”的工具,把那条“道”弓成个“口子”,接着用一根七八寸长,一头系着条细线儿,像枚缝衣针的铁丝,伸进口子里头,捻起线儿拉扯几下,便用一个小勺子把鸡卵子(鸡睾丸)从里面掏了出来,掏完鸡卵子后,就掰开鸡的嘴巴灌上几滴清水,一只鸡便阉好了。

幸事婆,看着年轻的张师傅整套动作“快、准、狠”一气呵成,很是赞叹。

她禁不住发出声来:“师傅,你满会镦鸡子。”

张师傅没抬头,回了一句:“我还满会镦猪哦。”

幸事婆看这位后生子满不谦虚,就说:“王婆卖瓜。”

张师傅抬头一看,是一个靓妹在跟自己说话。就笑着说:“牛皮不是吹的,我几岁子就晓得镦鸡子了。”

“他是满会,他阿爹就是镦猪老师傅。”旁边一位妇娘子说。

另一位排队等待的男人笑着说:“难怪你的名字取得好,张敦珠。”

“喊你的赖子(儿子)来跟我学,就取个名字,敦基。”敦珠笑着说。

那人说:“好啊,只要你会带。”

3

圩日这一幕,在幸事婆心头萦绕了几天。

不久,幸事婆家的母猪产崽后出不来奶,小猪饿得哇哇叫,她父亲赶紧去请懂行的兽医。

兽医在猪圈里看了看母猪,说:“没有什么大问题,去捉几条鲫鱼子,锤烂来,加点生姜、大蒜,我再拿包配好里的草药和进去,煮熟后拌入饲料,每天 1 次,连喂2 ~ 3 天。”说完,他从包里拿出用草纸包好的一小包药粉给幸事婆的父亲。

一天后,母猪开始有奶,两天后,再也听不见小猪崽的嗷叫声。

父亲看见躺在母猪旁边的小猪崽笑着说:“张师傅的单子是满好。”幸事婆一听,问父亲是哪个张师傅啊。父亲说是张敦珠。

“原来是他!”

撒(卖之意)猪崽那天,张敦珠刚好路过她家,她父亲请他与买猪崽的八九个村民一起吃饭。他看见幸事婆,像在回忆着什么,忽然笑着说:“我不是王婆卖瓜吧。”

幸事婆朝他一笑,往门外跑去,出门后还回头看了他一眼。

不久,就有媒人踏上幸事婆的家门,介绍的后生子不是别人,就是张敦珠。

幸事婆的父母毫不犹疑地答应了这门亲事。

当媒人在父母面前夸张敦珠这个好、那个强的时候,坐在一边的幸事婆说:“什么强,就晓得镦鸡镦猪。”

“呵,呵,你晓得什么,人家还会给猪给鸡看病。上回我们猪婆冇奶,还不是好得人家。”幸事婆的父亲声音有点大。

幸事婆挑着一担桶去山脚下打水,路上碰见堂嫂红秋,堂嫂说:“阿霞,是不是要放人家啦?是哪里的后生子啊?”幸事婆看看前后没人,靠近堂嫂耳朵旁说:“还有哪人,就是那个镦猪牯的。”堂嫂听了马上说:“哎呀,满好啊,这个后生。”

一个月后,幸事婆阿霞和母亲由媒婆带领,去了一趟张敦珠的家里。本来那个需要双方在圩上先见面的程序也因为相互熟悉而省了。张敦珠父母认为幸事婆的父母很懂事,对这门亲,没有对错。

不久,媒人与张敦珠,他的父母,还有他的一位已出嫁的姐姐一起挑着几斤猪肉、两条鱼、一只线鸡来到阿霞家。那天,阿霞叔伯、外婆、舅舅舅母、姑婆姑姐等等十几人到场,幸事婆在赣州工作的那个舅舅因为路远没有来。一餐饭后,张家给每个人一个红包,婚事就算正式确定了下来。离开的时候,张敦珠改口称阿霞的父母为“阿爸阿娘”了。

过了几天,阿霞家里七大姑八大姨清一色的娘子军,连老带少十多人去了一趟张敦珠家,算是拉屋场(查看男方家庭情况等)。

4

这年秋天,张家打来(送来之意)婚期日子和商定的聘礼,婚期定在腊月初九,阿霞父亲叫地理先生查勘,先生说这个日子可用。

离出嫁还有三个多月,阿霞开始忙于赶制嫁妆。打布片,纳鞋垫,做鞋,挪鞋绳……

圩日里,她就去张敦珠那个镦鸡的摊子上,有时帮这帮那的,没事待一会就回家。

出嫁前三天,叔伯等分别请阿霞吃新娘饭,那位老水岩移民的堂嫂红秋是晚上请的,阿霞在她家里吃过晚饭还待了很久。母亲去喊她回家,阿霞还在学唱哭嫁歌。

只听见:

一条背带背成筋,

背大女子帮别人。

一条背带背成渣,

背大女子帮别舍。

……

一个鸭蛋两个花,

你莫哀坏你自家。

一个鸭蛋两个囊,

你莫哀坏你心肠。

……

阿霞的母亲听到这哭嫁歌,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幸事婆在一挂长爆竹声中,离开了娘家,嫁到了眉子村。堂嫂红秋那天教的哭嫁歌,阿霞没唱一句,在母亲的哭声中,阿霞跟着流了眼泪。

眉子村,因其进村要经过的那座山极像女子的一道绣眉而得名。传说古时候有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经过这里,走累了,刚好碰见一位年轻帅气的男子挑着一担柴火经过这里,女子跟男子说我今天走了三百里,很累了,可不可以到你家借住一宿?男子看见这么美丽的女子,本有些动心,可转念一想,自己家徒四壁,只有一间茅草房子,怎容留,再看她非等闲女子,于是拒绝。就在那男子说话的瞬间,女子化着一股青烟飘然而上,青烟慢慢形成一道绣眉,突然之间这道绣眉成为一座山。男子看得目瞪口呆,柴火也丢弃一边,沿着山脊而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从此,人们就把这座山叫做眉山,下面的村子就称之为眉子村,子,是指那个男子。前几年,我独自一人,沿着新修的村庄水泥路骑着自行车,寻访眉子村,站在当年男子经过的地方,指望一位貌美的女子出现在我的面前,可只听见那潺潺的流水声。

眉子村离中稍圩不到十华里,但因为要经过这座眉山,显得有点山旮旯的味道。这里有二三十户人家,出山就是一片开阔地,也是大队部所在地。阿霞会嫁到这里,除了传统意义上的柴近水便以外,更多的是张敦珠这个人。因为他有一门手艺,这门手艺,可以有比较固定的收入,让一家人有依靠。

阿霞由可以在娘亲面前撒娇的姑娘变成了小媳妇。她需要改变,但又难于改变。在本就人不多的眉子村,她迅速成为了新闻人物。

所有妇娘子做的农活,她都拔头筹。有一次,生产队里摘油茶子,几个男人认为,这次一定是他们会摘得最多了,可经过一天的较量,都败下阵来,弄得很没面子。当队长宣布阿霞的工分也打一等,每上工一天打十分的时候,一些人不服气,背地里都说她挺幸事。

家婆曾好心地劝过她,不要那么好出风头,小姑子因为自己里里外外都不如这位嫂子,也很失落。特别是那件的确良衬衣出来后,小姑子更是一直不省心。不久,小姑子放了人家,很快就嫁过去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开始由集体走向包干到户,阿霞凭借自己的努力和丈夫的手艺,渐渐在眉子村脱颖而出,家庭条件比其他农户要好很多。

后来阿霞干脆放弃了眉子村的农业,一心一意与丈夫在圩上开店经营,丈夫镦鸡镦猪,兽医治病,然后又卖饲料,贩猪卖,还与人合伙办了一个养猪场。当很多人还在乡镇圩上苦干的时候,阿霞一家已在县城开店买了房。

阿霞每次回家,总会引来他人不一样的目光,这种目光,是艳羡、赞美,还是轻蔑、嫉妒,阿霞也不知道。

但眉子村,甚至整个上下周边村庄,不得不对这个“幸事婆”刮目相看。

5

阿霞的三个孩子,老大考取江西农大,读了畜牧兽医专业,也算子承父业;老二去了当兵,后来转业当了公安民警;老三是个女儿,当年中考成绩上了中师线,阿霞要她去读中师,可这个女儿偏偏就要读高中,听说后来没有考上理想的大学,去读了一所专科,后来不知嫁哪里了。阿霞跟人说:“这个粪箕妮子,就是不听话。”别人就说:“还不是像死了你啊!”

六十九岁的阿霞得了一场大病,后来就一直身体不好。老伴张敦珠为她寻医问药,陪伴身边。身体每况愈下的阿霞,时不时还跟老伴开玩笑:

“你这个老头拐,当年听到这么多人说我的坏话,你样是还要讨我?”

“他们说你挺幸事,我就不信。”

“你的老妹有没有说过我?”

“说过啊,在我面前还说过,我搧她两巴掌。”说着还做了一个搧的动作。

“你这人,猪都敢镦,还会怕谁?”

“我就怕你!”

“满幸事”说完,阿霞眼泪簌簌地流。

有一天,刚刚喂完药,躺在床上的阿霞叫张敦珠不要走,她有话要跟他说。张敦珠坐在凳子上,阿霞看着他:

“我走,你再去找一个,以后有个伴。”

“你怎么这样说,你会慢慢子好,不要担心。”

“我就担心你,没有伴,你会孤单,我走了都不放心。”

“冇事,不要担心,还有子女啊。”

“他们,要做他们的事,冇几多时间照顾你。”

……

张敦珠,点了点头,幸事婆看着他,脸上微微地笑。

阿霞,一辈子“幸事”地走了……

(责任编辑:钟林)

刊于《今朝》202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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