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师文瑞
文 / 朱强
班固轻视傅毅。说他写字说话絮絮叨叨,不能自休。但凡了解班固与傅毅的人大抵知道两位俱是写文章的好手。文章昌盛的年代,各种流派应运而生,文人的轻狂本性发展到淋漓尽致。口诛笔伐成为家常便饭,文化委实已然泛滥成灾。而文人互相吹捧正是文章的末世。吹捧者借文章谋利,被吹捧者借文章满足内心的虚荣。大家都做着与文章无关涉的事情。柳河东给杜温夫写信,告诫他:纵然是吹捧奉承,也要有克制。不可太言过其实了,应该拿他的同类去与他比较。你拿我去比周公,孔子,岂能够呢?
所以但凡时人的文字,纵然文采飞扬,精密深邃都撩动不起我太大的兴趣。看见奇文,顶多会心一笑。下笔评论更是少之又少。真担心不洁净种子会播撒到自家的田地。 文瑞可说是个例外,读先生的文字,当初内心的律令统统卸下。这其间不但是师生之谊的缘故,关键是他所做的全然是道德文章。近来我利用暑闲,一气读完了先生的赠书——《秦淮河上寻桨声》。山水在笔下俱得灵动。或奇谲,或曼妙,或沉抑,或舒展。文字接通地气,如高崖上的古木,自然而随意生长。当他身处江湖之远,往往能够毫无分别心地去数说诸如苏州、南京、西塘、云南的好处。而近在桑梓,眼下边边角角的风景又能够照顾周全。 作为一个纯散文书写者,无法避免地,都要在语言关上锤炼经年。唯有当羽翅足够丰满,才能够承载起那些思想之重。可是语言本身可说是个魔窟,有些人一旦绕身进去,无可自拔,往往成为负担。最终为文字束缚,成为奴隶。文瑞先生的文字是轻盈的,就像精通武艺之人,不论是铁月双戟还是丈八点钢蛇矛都可以很轻巧的耍玩起来,并且准确地击中对方要害。他写秦淮河上的桨声,文字纵随袅袅的波光荡漾,轻重缓和完全依随了当时的心境。他可以随意的把某一座奇峰,某一所道院,某一汪碧水搬向你的眼底,具体而细微地再现着一处处绝妙的自然与人文山水。袁枚老先生说,但凡好的文字不仅仅要口齿清楚,还要言之有味。听上去,若再有些可爱活泼的气息最好。《秦淮河上寻桨声》正合了袁枚老先生的口味。老先生在世,于此必定也要重重写上一笔。 由此说开,在深谙文字之道的人看来,文字实在是轻如蝉翼的一瓣。化文书舍的明一师傅常常坐在背窗的位置主持茶会,细心聆听着每位茶友的发言。他将内容与辞令俱看得极淡,他所关心的是对方说话的一个频率。文瑞君所在意的,也多是这文字背后的节奏,这个节奏可说是人的一枚符号,就像地上的影子是人的一枚符号一样,无论形体、神态怎样变化,只要看见地上的影子,那个人的五官就会清晰得与之对应起来。那文瑞先生文字的节奏又是怎样的呢?那是一种超乎寻常的静。静如胶漆。空气澄明,凝成寒冰。文瑞把自己安身立命,读书作文悟道的空间取名“清心斋”。取清静无为、宁静淡泊之意。他既把孤独的旅行推向大地的深处,也推向浩繁的地方史籍。各种府志与县志堆叠床前,成为枕边书。这种积蓄已久的静态因了文瑞一颗慧心的蒸染,转换成为巨大的能量,在谈话间使你感觉到他的热情,良善的心与美好的愿景。在一个酒宴上,他的两道菜“南昌鬼子”与“赣州西瓜皮”抢尽风头,引满座凝神静听,听后无不哄堂大笑。想象明末江南说书人朱楚生,柳敬亭技艺亦不过尔尔。而今多数小说家恐怕只知闭门编撰故事。诚然缺乏如文瑞君这般俯首向民间,向史料中汲取精华的可贵品质。即便故事拨人心弦,引人入胜,也终究因为底气不足,火候不到而与经典无缘。由此说来,文瑞君向我们所提供的,不仅仅是一条做学问的捷径,也给当下浮躁、喧嚣的学术环境以一声威猛的棒喝。 近十年来,文瑞君在出世与入世之间经历了多次华丽转身。由开先的传道授业转而从政继而从商。出世使他心境澄明。内心渗出的幽光足以烛照人间的道理。而入世又给出世提供了一个日常生活所必需的物质基础。但凡森严的戒律只会妨碍修行,设想自家在内心中设立重重障碍,思想可能到达的领域岂不变作泡影?再者尘俗与世外之间委实难以找着一扇有形的藩篱,人心可以随意划分此界限。鲁迅说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这话也正好说明了此点确凿性,文瑞君这些年独自往返于尘里尘外。一袭青衫,不染风尘。二 00二年,他会同一班朋友成立市散文学会,四处化缘创办文学刊物,参与各种文化访谈、讲座与座谈会。今年盛夏的傍晚,我们坐饮于“白鹿原”茶馆,幽暗的灯光将各种茶具溶解成一个陌生的轮廓。每沏上一品新茶,文瑞君细细品咂。迅疾说出此西湖龙井、此上饶白眉、此大红袍也。在座者无不咄咄称奇。没有阅历与蕴藉的人,想来是绝不能办的。 前些时,文瑞君托我为其找寻南昌地方史料,我欣然应命。我明白文瑞君所想。他是意在这里——搭建起一个属于自己的纸上城市。文瑞吾师,山长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