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谢帆云
一
剑鸣总是沉静。
多年前,在瑞金的一个小旅馆,我突然有这个感觉。瑞金,这小小县城,上世纪三十年代曾热火无比,以致于任何一种中国现代史都绕不开它。但渐渐地,它也像客家人家谱中含辛茹苦的母亲,虽然养育了庞大的家族,自己依然罕为人知。
不过,诗人并不这样想。
因为瑞金,是本世纪初诗坛“赣南五子”的大本营。
那一天,因为编辑《翠微风》,我和依堑、温度等去瑞金拜山,预计能见着柯桥、剑鸣,仍坚持在瑞金的“五子”之二:布衣和圻子,却不料“五子”中的龙天竟从外地回来了。晚饭过后,大家仍然侃着,海阔天空,龙天忽然说:“为什么不叫上聂迪?”
这时已是午夜。
“五子”的另一位聂迪远在130公里外的赣州。
不管身在何处。
感谢时代。众人当即电话吵醒了睡梦中的聂迪,然后在街头拦下出租车,给了双倍的钱,吩咐到某处接某人。凌晨四点,聂迪大驾光临。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唯一看不出是否激动的,便是剑鸣。
从傍晚到黎明,他只偶尔插话,不紧不慢,仿佛那一场谈笑才刚刚开始。
二
我总是先认识诗,再结识诗人。
大约是2004、2005年,在诗友们的鼓动下,我重新学习当下诗歌,就读到了剑鸣的《眺望落日》。
这首诗并不知名,这很自然,在剑鸣的集子里也有很多更高水准的作品。但是,它打动了我。
我一直很固执,坚持认为落日和炊烟一样,是称量中国诗人的重要砝码,写写落日、写写炊烟,诗人吨位如何就清晰了。历史上流传下来这么多落日诗,大诗人们几乎都写,你能不能站上巨人的肩膀、是不是已经站上了巨人肩膀,不用多说,挑战吧。
剑鸣给出了一份中规中矩、却尽显才华的答卷。
上帝按下了手印:这一天就这么结束吧!
我愿意把接下来的生活推迟一分钟
让这一枚落日校对自己的灵魂——
饱满,温热,去掉了上升的欲望
克服了对燃烧和熄灭的恐惧,在白天黑夜间
在尘世寒凉中淡定从容——
接下来,我将降落到十二层楼以下
继续展开地面的生活:红灯前的交通
路灯下的风尘,晚膳边的亲情……
假如这枚落日,就落在了我的内心
我保证:像神话中的西西弗斯那样,再次
把它推上去……
——范剑鸣《眺望落日》
读懂一首诗说难不难,说不难也难,关键不在于是否明了诗的技巧,而在于是否理解诗人的生活体验。剑鸣这一首技巧并不复杂,让人眼前一亮的只是新鲜的博喻,比这更重要的是,他将自己的人生态度贯穿于落日之中,展现了一个不同以往的落日形象:不是李商隐《乐游原》的哀婉凄迷,不是辛弃疾《水龙吟》的慷慨沉痛,不是刘禹锡《咏老》的旷达豪迈,当然更不是早上八九点钟的朝气蓬勃,而是在日常耗损与抗争中的“淡定从容”。一轮全新的落日,是剑鸣对某种生命状态的体验。
三
一面是沉闷庸常的生活,一面是淡定从容的奋斗,剑鸣仿佛精通了费长房的缩地法,不疾不徐地走着。你猛然一抬头,却发现他已在千里之外。
他应该很忙,写新闻稿、写讲话稿、写汇报稿,下乡扶贫、采访,还要做杂志和报纸的编辑。做好这些,已经是人见人爱的好公务员了。但是,他还写散文,写诗歌,获井冈山文学奖和第一届方志敏文学奖;在大刊发表诗论,标题便标新立异:《诗歌的直径和重量》《从为民到为人》;当然还有小说,厚重细密的长篇和机巧百出的短篇……
勤奋。兄弟们赞叹。
但作家有懒惰的吗?也许有,不多吧。
还是回到开头:沉静。一团乱麻的生活,剑鸣深陷其中,却能分出一个灵魂,谦逊地站在一旁,不紧不慢地将乱麻一根根抽出来。
就说他新近出版的《风吹蒿莱》吧,这部扶贫四年而创作的散文集,王国平、古耜、江子……诸多名家推荐说:好!
自然是好。
我加一个字:痛。
剑鸣扶贫在瑞金市瑞林镇下坝的村落。赣南,凡地名有个“坝”字的,一般都在河边平阳之地,原本穷不到哪儿去,但下坝村例外。
它在梅江岸上,在赣江上十八滩之间,航道虽险恶,好歹也能通航,所以曾经富裕过。星移斗转,沧桑无极,后来航道断了,它成了最偏僻的小村。
偏僻到什么程度?你要去那儿,得先到达瑞金市的最北端大柏地,然后绕道宁都县,向北向西穿过宁都县的两个乡镇,掉头南下瑞林,然后才能到达下坝。
这样的地方,每天把你的贫困联系户走访一遍就不得了。但你的任务不是走访,是带着他们,让他们摆脱精神的贫困,然后才能驱除物质的贫困。
夜深了,疲惫的灯火一盏盏闭上眼睛,这时剑鸣打开笔记本,将乏味的白日过滤一遍,小心地从中提取火焰。四年,四年的坚持,《风吹蒿莱》才悄悄降临于尘世。
是的,悄悄地,像它的创作者,在好而痛的日常中,沉静又从容。
刊于《今朝》2020年第2期
(责任编辑:黄龙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