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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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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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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回不去的村庄

 

文/黄义宽

上犹县水岩乡石富村,是我度过童年的村庄。

小时候觉得村子很大。整个村子圆圆的,中部是大片的稻田,双季耕种;四周青山环抱,郁郁苍苍。石富河从村西汩汩流过,是一个柴近水便的好地方。村子居中有一条主道连接营前、水岩两个圩场,大路通畅,赴营前八华里,赴水岩五华里。这两个圩场是上犹西部的两个大集市,人烟阜盛,商贸繁忙,是我小时候到过的大地方,更是增长见识的地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在这个村子里放牛、读书,度过了快乐的童年。

聚族而居是客家人的特色,因此,在这个村子里居住的,绝大多数是黄姓人,石富河一河两岸是同一先祖的几个分支。也有别姓,姓梁,姓胡,但人数不多。黄氏宗祠在村子的中央,小地名芒墩下。宗祠坐南朝北,北面正是那片开阔平整的农田;南面屋背是花台,并排种有三篷茂盛的竹子;东侧有两株参天的大樟树,树干三人牵手才能合抱过来,枝叶婆娑,浓荫覆盖,遮天蔽日,即使盛夏酷暑,走入树下,顿时感到凉爽宜人。据大人们说,陡水水库即将蓄水时卖给了福建过来的客商。此外,还有其他竹木杂生一处,蓊蓊郁郁,小鸟啁啾其间,中有一棵“吊胖子”树,果子成熟了,即可摘来做成凉粉解暑。树旁有一个“社官”(土地神龛),护佑大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和祠堂并排还有一个大屋场,称之上屋,屋前有池塘,栽了很多禾笋。

黄氏宗祠并非新建筑。族谱载,是石富的开基始祖购得吴姓之宅重修而立之为祠。遵祖上安排,住有三户人家。居住部分已显破旧,住房亦显得拥挤,但祠堂正厅虽不是雕梁画栋,却也翘壁飞檐,气势恢宏。大门为石门墩石门框,门楣题词:叔度高风。走进厅堂,二进,居中用屏风相隔,中间是天井,左右是厢房。天子壁顶端,立有“兆德堂”三个大字的堂匾,正楷字体,笔力壮实遒劲。匾下是神祖牌,文曰:“江夏堂黄氏历代始高曾祖考妣尊神位,(左)昭(右)穆”,两边是宗联:

继祖宗一脉真传曰忠曰孝;

教子孙两行正路惟读惟耕。

楼顶横梁挂满了贺匾,大约是祖上多人建有功德、亲友或名人所赠。厅堂两侧摆放着两张特大特长的板凳,叫琴凳。临天井处还竖立着石墩底座的两根大柱子,逢有喜庆亦贴上对联。

站在祠堂大门口远眺,只见远山如黛,相拥而来,山之中部有一平顶山峰,若冠冕之状,老人们说,那是五指峰一带的山峦、四季皆有不同的气象。

村子的东北面,有一所石富村小,是我接受启蒙教育的地方,在那里我读完了小学四年级才离开。整所学校是土木结构,造型象一架大飞机,“机身”是大礼堂,伸展的“两翼”是教室,据说是民国县长王继春按统一规格所建。学校四周有围墙,校门朝西,进去就是不大的操场。场内仅有一个沙坑和一架高高的秋千,假日里显得空荡荡的。

我的启蒙老师是黄赞廷先生。他是我的堂叔,我入学的名字就是他给取的。我这位堂叔可是乡间少见的聪明通达之人,他有三项才艺远近闻名。一是纸扎纸剪艺术,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上犹九狮拜象龙灯的真正传人;还有各式花灯、鹅毛羽扇等手工艺品,制作精美,技艺上乘;二是对池塘、稻田养鱼颇有研究;三是厨艺亦为大众所称道。由于他识文断字,有学问,凡村里的红白好事都少不了这位大先生。在村小是他给我们授课的。至于读的是什么书,用的什么课本,上的是哪些课,通通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倒是有一件“挨板子”的事,记忆犹新。

由于缺乏教学设备,连篮球都没有,学生的玩具多是自制或自带,如毽子、跳绳之类,因此课余生活甚是单调。某天中午,离下午上课还有一段时间,没啥玩的。有一个同学说:我们来“搞龙”,于是,把教室里的长条凳子搬到操场来,两人一凳,各执凳脚,当作龙的一节,一节跟着一节,跑起来,耍起来,玩出长龙的游动与翻腾。这下可热闹了,大家嘻嘻哈哈,兴高采烈。这时,上课铃声(手摇铃)已经响过了,因为大家正玩得兴起,根本没有听见。不知何时,黄老师已经站在教室门口,高声叫道:“上课了!”此时,同学们才回过神来:不好,闯祸了!赶快争先恐后挤进教室,规规矩矩地坐下来。黄老师走上讲台,盯着大家,厉声厉色:

“谁带的头?”

这时刻,谁都不敢说话。

“谁?!”

沉默。

停了好一会儿。黄老师说:“好,不说。我要让你们都长点记性!”

接着,他叫“搞龙”的人,趴在自己的凳子上,用他常用的戒尺(一根木板子),在每个人的屁股上狠狠地抽几下,黄老师虽是真打,只是吓吓而已,并不是打得很痛的。有个调皮的同学叫一声“哎哟——”,引起满堂哄笑。黄老师又走上讲台,重重敲着桌子,这才安静下来。

板凳龙,稚童之乐,至今仍然向往之至。

学校门口就是大路,往北走百把米,小地名叫龙子脑,那里有三家店铺,既住家又经营南杂货,有水酒、酱油、饼干、薄荷糖、甘姜、梅干、李干之类的东西出售,其中一家的老板叫刘道阳。春节过后,同学们有点压岁钱,也会去买来吃。但从未见过现在那种五花八门的什锦水果糖。不过同学们最喜欢吃的还是梅干李干之类,回忆一下,口水都会流出来。久而久之,在同学们中就流传着几句顺口溜:

龙子脑,刘道阳,

开间店,在路旁,

卖水酒,搭甘姜,

打酱油,搭片糖,

麻饼子,圆叮当,

梅李干,味道长。

但堂而皇之进店买东西吃的机会还是很少的。说起来真可怜,小时候吃得最多的“糖果”是一种树根,叫“青梅根”,一种小叶子的灌木。自己到山边去挖,回来砍去树枝,留下树根,洗净、剥皮,再切成一小段一小段,即可食用,无须加工。味道甘美,越含越甜,足堪回味。

由青梅根又联想到另一种藤状植物,叫鱼藤精,俗称鱼药子。有毒,而且毒性很烈。用量得当就可将满条河的鱼“闹”翻或毒死。

且说村里那条石富河,水量不大,到了秋季,水缓鱼肥,占有这种鱼藤精的人(鱼藤精是栽种的,非野生,一般密不示人)就约几个亲友,准备“闹大河”,将新鲜鱼藤精扎成一小把,放在水头处,用力捶打,其毒汁就随着河水迅速流向下游,一会儿功夫,奇迹就出现了——只见满条河的各色大鱼、小鱼、虾子,活蹦乱跳,一河泛白,有的鱼蹿出水面作垂死挣扎,场面煞是壮观。

岸上眼尖的人瞧见了大喊一声:“闹大河啰!”

喊声像一声炸雷,惊动了附近的村民。于是男女老少都纷纷操起捞鱼傢什,争先恐后往河里跑。没过多久,一条河熙熙攘攘,大呼小叫,比逢圩还热闹。

小子我也混在其中,哪怕捞几条小鱼就高兴得不得了,而且还巴望着下一次机会的到来。

但“闹大河”的机遇不是年年都有,我对石富河的留恋更在于这条河景致的幽美与河水的温柔。沿着蜿蜒的河堤,农家种上了一篷连着一篷的竹子,远远望去,像一条游动的绿色长龙。竹篷之下,哗哗流水清澈见底。河中的鹅卵石洗得光亮润滑;绵绵的沙滩,踩上去松松的,真的好温柔。爱水是孩子们的天性,河水回环处所形成的深潭,就是我们的水上乐园,只要天热了,邀上几个小伙伴,脱得一丝不挂就往水里跳,狗爬式戏水,打水仗,那份快乐,那种忘形,想遗忘都很难。

而当霜露凝结,暑尽寒来,河水一早一晚就变得很冷的时候,河里有许多又白又嫩的虾子就躲在水中卷筒式的竹壳里,大约里面是它们过冬的家。这时节,我们就下河去,捞出竹壳一倒,虾子就落入我们的篓子里了。常常有可喜的收获。当小伙伴们满载而归之时,才感觉到一双小腿冻得通红通红,几近麻木了。大人见了就奚落说:“好吃唔怕裤裆湿。”我们听了,咧嘴一笑,兴味尤添。

石富村还是候鸟迁徙与栖息的必经之地。每到春暖花开时,就有白鹤、簔衣鹤、野鸭子等多种鸟类从南往北飞,时不时落在树上或水田里,那些喜欢玩鸟铳的人就想方设法诱捕它们。若有收获,自有一番乐趣。直到今天,那一带仍有候鸟飞越,而到了枯水季节,石富村北面的雷公陂、七星等库区露出了大片滩涂,百草丰茂,野花盛开,时有水鸟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安详觅食,悠闲自得。不过,对准它们的不再是鸟铳而是照相机或者手机了。

当然,对我们这些蒙童而言,最好玩的时候还是春节。龙灯狮子、锣鼓琴箫、练武术、放风灯(孔明灯),这些娱乐项目,石富村可谓是名声在外。营前片皆有的民俗娱乐,这里无须细说,不过石富村的灯彩技艺与表演传承更获好评罢了。1989年春节进县城表演的九狮拜象就是我们村(移民至坊坌、齐里等地)以黄赞廷先生为总工艺师所制作并训练表演的。由于多年未见九狮拜象的真容,故此次表演的壮观场面与热闹景象轰动一时。那一年有赣州电视台、江西省电视台前来采访录像,而且在省电视台的“大千世界”“龙之乡”等栏目多次播出。从此上犹县独具地方特色的大型灯彩便享誉东南,名闻天下。

石富村,仅黄姓就有三盘锣鼓,春节期间不时轮番演奏,此起彼伏。路上串亲访友的行人若没有听见锣鼓声就感到少了一种年味。

另一项青少年情有独钟的活动是放孔明灯。大约因为村子里从事手工造纸的工人较多,他们会携带一些自用的纸张回家,而小孩就偷偷拿来糊孔明灯。石富村的孔明灯放得最多,升得最高,飘得最远,是春节期间独有的一道风景。听长辈们说,某一年,孔明灯落在了邻村某姓宗祠的屋顶上,因为风灯为白色,被视为不祥之兆,几乎酿成姓氏械斗,因而石富村的孔明灯是出了名的。

回想当年,我们那个村子虽然穷困,但民风淳朴,民俗活动丰富,文化氛围很浓,我小时候或多或少受到了这种气氛的熏陶。村里的读书风气也逐年浓厚起来。先是,民国初期,黄赞虞先生(已故县文教局长黄义仑先生之父)在营前西昌乡学任教席,颇受学生爱戴,在他的影响之下,求学上进之人与日俱增。当代,从这个村子外出服务的人员有中小学教师、中学校长、正副科级副处行政干部、工程师、著名画家、大学教授等,他们在平凡的岗位上都各自有所作为,对社会有所贡献。“走上走下,唔斗(比不上)营前水岩下”,此言不谬也。

1957年11月,上犹江水电厂建成发电,老家早已变成了水乡泽国,一片汪洋。那个天造地设的石富古老村落永远消失了!

再也看不见了,再也回不去了!

仅留下一段永不消失的童年记忆,徒带来无数次的梦绕魂牵……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大诗人的千年经典,老了老了,才真正领会到它的真谛,它的不朽。

不过,细细想来,我们能为国家的建设作出贡献,为家乡的发展让出故土,也感到欣慰和骄傲。

刊于《今朝》2020年第4期

(责任编辑:钟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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