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伟明
第一章
(一)风雪黄婆地
狂风呼啸,白雪飞舞。临近黄昏,无精打采的太阳正准备向远处的山峦悄悄滑落,黄婆地这个深藏在宝莲山腹地的村庄,被一群牵着马进山的外地汉子打破了新春以来的宁静。
这是元世祖至元二十五年的初春,大元皇帝忽必烈消灭赵宋政权、统一南方已经差不多十年。兵火不断的岁月尚未远去,表面实现大一统的大元王朝,局部地区其实依然暗流涌动,杀气隐伏。不过,层峦叠嶂的宝莲山,却是山高皇帝远,安恬无人扰。对居住在这里的大多数山民来说,外面发生的一切,包括谁和谁打得激烈,甚至天下换了谁来坐,他们并没有多大兴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大山里的生活就这么简单而有序,其间却也不乏独特的乐趣。
方圆几百里的宝莲山,因为形似一朵娉婷绽放的莲花而得名。在这片大山,黄婆地算是一个人烟密集的大村庄了。这里地处赣州路赣县一隅,距江南重镇赣州城足足有二百里路。路县同治的赣州,虽说在前朝便是全国有数的繁华都市,但对于大多数散居在这深山老林的人家来说,那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传说,与自己并没什么关系,其重要性远远比不上脚步随时可到达的黄婆地——这才是他们心目中的“大地方”。
黄婆地的确是个好地方。它坐落在一个风光旖旎的小盆地,四周山峦环抱,林木苍翠,田园茵茵,清泉淙淙,恍若仙境。距村庄不到两里处,是一面陡如刀削的悬崖峭壁,奇峻雄伟,让人望而却步,连猿猴也不敢攀登,当地人称它为“赤面崖”。村庄东面,一峰巍然耸立,高接云天,因为每天的阳光总是先照到这里,人们将之称为“光明嶂”。
黄婆地的来历还颇不简单。相传,早在唐代,禅宗高僧马祖道一在虔州一带弘扬佛法,一次路过宝莲山,时值正午,又饥又渴,见赤面崖下有一户人家,便前去敲门化缘。一名少女开门后,见马祖道一旅途劳顿,热情地给他倒茶,并将家中仅有的一小碗米取出来,给马祖道一煮粥。马祖道一深感其善行,得知少女姓黄,家中尚有老母长年卧病在床,便取出一包莲子,告诉她以莲子配灵芝熬汤,即可去病。少女依嘱行事,果然把母亲的病治愈。母女俩感念马祖道一的恩德,从此在池塘中种莲,收获的莲子分赠邻里,还在路旁建一茶亭,向过往行人提供茶水和莲子、灵芝。久而久之,人们为了纪念这户行善积德的人家,便将这个小村庄叫做“黄婆地”。
如今的黄婆地村,已有了上百户人家。他们当中,有的是世居此地,也有一部分则是近些年因为避战乱,陆续从山外不同的地方举家搬迁过来。数百年来,地处江南的赣州路本来就遍布着从中原迁徙而来的各姓客籍人家,偏远的宝莲山也不例外。百余年前,北宋覆灭,北方大好河山先后成了金人、蒙古人的天下,士民纷纷南渡,赣州人丁陡增,高山密林也成了人们的安居乐土。而十几年前的那场涉及改朝换代的战乱,更使宝莲山成了许多人悄然隐居的一方宝地。山里的人们早就习惯了与操着南腔北调、有着不同生活习俗的各种人家和睦相处,互通有无。
一条铺着溪石的古道从村里通过,往村庄两头延伸到远处。道路两旁形成了一个圩场,自然也少不了几家店铺。其中一家是规模不大不小的客栈,厚重的大门上端,钉着一块铜黄色的招牌,上书“宝莲旅舍”几个大字,笔格遒劲,显见得写字的是个有学问的人。其西侧是一块空地,立着几根栓马桩,还摆着一垛喂马的草料。墙边的屋檐下,整齐堆放着一捆捆枯枝、松毛之类的柴火。与客栈相邻的东头则是一家没有招牌的铁匠铺,门口杂乱地摆放着一些破锄头烂锅头之类的物什。
从去年腊月以来,天气便大为异常,连日来雨雪交替,山高路滑,过往宝莲山区的旅人非常少。即使是圩日,也只有住在附近的山民过来凑凑热闹,那些平常按时上山的商贾则因为冰雪封山而不见踪影。客栈已有些时日没接过生意了,铁匠铺则干脆关门大吉。村人们抵挡不住寒风的侵袭,家家户户都整日把门给掩上了。偶尔有一两个人开门出来取个柴火什么的,嘴里便不住嘟哝着:“这都已经开春了,竟然还有这么大的雪落下来,这老天爷莫不会是真的中邪了吧?”“好不容易停了几天雨,今天却又落起雪来了,难不成天上也没王法了?”
现在,这一群不速之客顶着风雪向黄婆地圩走来,雪地里响起的脚步声、马蹄声让住在路旁的人家惊异不已。他们悄悄地在门缝张望着,心里难免觉得不正常。这群来客显然也是头一回经过这里,一路上走走停停,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什么。远远望见路旁这家客栈之后,他们眼睛为之一亮,步伐也不禁加快了。
看到这个时候居然还有客人前来投宿,正在店里整理杂物的掌柜似乎一时有些手足失措,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与客人们打招呼,同时叫唤店里唯一的伙计赶快烧水备茶。
六个汉子,却只有五匹马。每人身上都佩带着不同的兵刃,看装束,应当是长年在江湖行走的人士。其中一个脑袋滚圆、胡子拉碴的矮个子还没进门,就一路骂骂咧咧,好像有谁得罪了他一般。进店落座后,他的话就更多了:“他奶妈的,这什么鸟地方,山这么高路这么陡还这么滑!摊上这么一趟苦差,老子也算是倒了他奶妈的八辈子霉!”
另一个披着白袍的中年汉子边抖落身上的雪片,边低声劝道:“老三你就别那么啰嗦了,这一路就你话多。出来闯荡这么多年,这点辛苦也吃不消?!”说着使使眼色,瞟了一眼为首的锦衣汉子,把声音压得更低:“你这也不怕招人嫌啊。”
矮个子眼珠一斜,满不在乎,继续嚷道:“这种鬼天气,非得让我们拼命赶路上山,就不能等这场雪过了再说?他奶妈的,这样的破路哪里是给人走的,只怕鬼到了这里也要被吓退。这下可好,把我的马都摔深坑了,这畜牲骑了这么多年,你都晓得它有多听话,摔死了多可惜!总算我这条老命没一起丢了,这还不许说话?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坐在上首的锦衣汉子见那矮个子絮絮叨叨说个没停,轻轻地哼了一声,目光似乎不经意地往他脸上扫过。那矮个子但觉眼前精光一闪,说来也怪,居然硬生生把待要出口的另几句话咽下去了。
一行人围着厅堂正中的一张四方桌坐下不久,掌柜的亲自出去把他们的马牵到客栈西侧的坪上拴住,并放好草料。客栈伙计也手脚麻利地把刚烧好的茶水和一碟早已炸好的糯米果片端上来了,陪着笑脸问道:“几位客官,需要吃什么菜?”
说到点菜,矮个子又来劲了:“他奶妈的,有什么好吃的尽管做上来——你先说说,他奶妈的最拿手的是哪几样?”
伙计连连点头,说道:“小店既然开在宝莲山,本地的药莲灵芝汤味道醇美又滋补,这可是几百年前的高僧马祖他老人家秘传的名汤,过往客官自然都爱尝一尝。平时客人们都喜欢的菜嘛,有红烧麂肉、清蒸野鸭、火爆野兔、红菇炖野鸡、东坡肘子——这个是野猪身上的……”
矮个子大喜,一拍桌子:“他奶妈的,这穷旮旯里还有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快快快,都做上来尝尝!别忘了上酒啊!”一下子把失马的烦恼抛到九霄云外了。
那伙计二十来岁年纪,虽然身处深山小店,却也阅人无数,知道这些人里面谁说了算。当下答应一声,却转头用笑脸向锦衣汉子请示。锦衣汉子微微点头,伙计于是爽朗地喊一声:“好喽!本店的深山糯米酒,客官们保证喝了还想喝!”便下厨房张罗去了。
矮个子仍在喋喋不休。锦衣汉子不理他,压低声音问旁边的白袍汉子:“消息准确吧?这次可不要再瞎折腾了。要说嘛,这趟路还真是走得不容易。”
白袍汉子说道:“这次应该错不了!卫大麻子费了几年功夫,不晓得踩破了多少双鞋,才找到这么一个重要人物。按他所说的情形,应该是在这一带。”
锦衣汉子说道:“但愿如此。说起来也是该有个交代了,这么多年啊!大伙儿历经的辛苦就不多说了,就冲着你们还少了两个兄弟,没点回报怎么说得过去呢!”
白袍汉子拱了拱手,客气地说道:“谢谢巴兄心里还有我们这些兄弟!”
看到锦衣汉子脸上并无多少表情,白袍汉子微一迟疑,又低声说道:“到时还请巴兄在哈……”
锦衣汉子右掌一摆,双目左右一转,示意白袍汉子打住这个话题。白袍汉子看了一眼仍在忙碌的客栈掌柜,点头答应,轻轻咳嗽一声,便转头与其他几个同伴一起扯了些别的闲话。锦衣汉子却不怎么说话,只是时而瞧一瞧客栈外面,时而瞟一瞟客栈掌柜的背影。那客栈掌柜似乎根本没有留意他们在说什么,正和年轻的伙计忙着准备酒菜。
一行人就着糯米果片喝了几口茶,没多时,伙计已从厨房端上一大壶热气腾腾的糯米酒和两盘香气沁人的野味。矮个子大喜,说道:“他奶妈的,看你这兔崽子这么嫩,动作倒是挺快的!且看看你的手艺如何。”下意识地抹一下杂乱的胡子,抓起桌上的筷子,挟起一块麂肉就往嘴里塞。
伙计手脚麻利地给大家筛好酒,唱个喏又下去忙了。白袍汉子笑骂:“老三就这德性,这属猪的什么时候都是这吃相!”示意锦衣汉子喝酒吃菜。
锦衣汉子整了整衣服,正准备拿起筷子,突然听到远远地传来一阵惊呼:“山匪来了,山匪来了!大家赶紧闩好屋门啊!”很快,呼声由远及近,此起彼伏,显见得是村里人听到后,正在互相传告提醒。
伴随着呼叫声,村里乒乒乓乓一通乱响,人们正慌成一团,忙着关门闭户。他们的门本来是虚掩着的,此时则正牢牢地闩紧。有的人家少不了还要搬几根粗大的木头从屋里把大门紧紧地顶住。山里人胆小怕事,遇到这种情况,自然是门能挡就挡,人能躲就躲,这时唯恐门窗不够牢固,让山匪不费力气就“登堂入室”。
就在锦衣汉子一行错愕之间,雪地里“喳喳喳”的脚步声逼近,看样子,来者少说也有数十人。
还没等锦衣汉子发话,正在大快朵颐的矮个子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说道:“他奶妈的,这么快就有架要打了,也不等老子喝上一碗再说?”“咣”的一声拔出腰间的短柄凤嘴刀,起身就要往门外冲。
白袍汉子低喝一句:“老三,且慢!”顺手往他胳膊一带,那矮个子但觉往前冲的力道登时消失,略一转身,已被一股力量带回原位,顺势坐下。旁边一个身穿青袍的瘦个子在他肩膀一拍,轻声笑道:“大哥还没发话,你急什么?先喝两口再说嘛!”
矮个子似乎对此很是适应,并不生气,复又抓起筷子说道:“也好也好!打架开心,有吃有喝也开心,哈哈!”仰头把一碗酒喝了,顺手夹起几块野味塞进嘴里大嚼起来。
这时,三个二十岁上下的少年从店外跑进来,奔向掌柜的嚷道:“朱伯伯,这次是哪里来的山匪啊?我们跟着您打强盗去!”
锦衣汉子一行闻言,都把目光聚到那朱掌柜身上。这人五十开外,眉目慈善,看起来颇有几分儒雅,但眉宇间又隐约透出几分威严,在这深山小村,应当算是个难得一见的人物了。他倒也并不慌张,交代小伙计一句:“来福,你在店里好生伺候这几位客官,别胡乱走动。我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转头对几个少年说道:“铁牛牯、观音保、锅盖脸,你们不在家好好地躲着,还跑出来惹事呀?”那为首的铁牛牯说道:“强盗来了,躲藏也不是办法呀!我们知道,朱伯伯定然不怕他们,也定然有办法对付他们。既然朱伯伯不怕,我们还怕什么?大伙一块打强盗去!”观音保、锅盖脸也摩拳擦掌说道:“对,对!我们要让强盗知道宝莲山的人不是那么好欺负的,省得他们以后还敢来!”
朱掌柜轻轻叹一口气,说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既然这样,那你们几个且随我到外面看看。有什么事先听我说,你们不可轻举妄动。”三人点头答应了。
此时,夜幕降临,门外火光闪烁,几十号山匪打着火把刚刚赶到客栈大门外。雪花依然飞舞,他们身上都披了一层积雪,显然赶了好一阵子的路了。
冲在前面的是个黑脸汉子,戴着一顶黑色的盖耳风帽,火光下,脸上一道斜斜的刀疤分外醒目。黑脸汉子甩甩肩膀,抖下身上的白雪,冲着店里吆喝道:“里面的人听着,有钱财的赶紧交出来!另外,我们只找掌柜的麻烦,其他无关人员,交了钱财之后通通给老子滚蛋!”
那姓朱的掌柜走出大门,不紧不慢地向门外众人拱了拱手,沉着气说道:“各位客官大驾光临,小店有失远迎,还请多多包涵!哟,这不是祁禄山的陆爷陆寨主吗?这几年不见,怎的火气这么大了啊?有话好好商量嘛,可别惊着小店的贵客为好。”
几个少年跟出门外,那个叫铁牛牯的从朱掌柜身后挤出来,指着黑脸汉子骂道:“好你个陆花脸,你不是答应了不再为难黄婆地的村民们吗?像你这般出尔反尔,不讲信义,我们朱伯伯当年给你的金银不是喂狗了吗?!”
黑脸汉子哈哈大笑,好不容易才止住,右手指着朱掌柜说道:“姓朱的,还好意思说你给的金银?哈哈,当年老子怕了你,不敢说出真相,顺着你的话开溜,今天老子可不用怕你了!是你自己说,还是我替你说?”得意地晃了晃脑袋,甩落风帽上残留的雪片,又说道:“我看你鬼鬼祟祟的肯定不愿意讲,还是老子爽快点替你说了罢!”
原来,这黑脸汉子陆花脸是祁禄山黑松寨的寨主,也是绿林小有名气的“祁禄双霸”之一。祁禄山一带匪寨林立,陆花脸的黑松寨是其中势力比较大的一个。五年前,他率寨里兄弟在祁禄山与宝莲山交界处的均源圩抢劫。这是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圩场,赴圩者寥寥无几,陆花脸搜遍所有村民,也没多少收获,倒是从一个贩卖山货的客商处得知宝莲山上的黄婆地是个比较富庶的村庄,那里的圩场远比这均源圩繁华热闹。陆花脸占山为王多年,自恃武功不差,人多势众,平时杀人抢劫碰到的对手也不多,自然没把这小小的黄婆地看在眼里,虽然听说宝莲山也有草寇盘踞,按江湖规矩这是人家的地盘,但利益当前,也管不了那么多,当即带着兄弟们上山去。当天却不是逢圩之日,村里甚是平静。一伙山匪进村后,一眼看中的便是这家挂着“宝莲旅舍”招牌的客栈。陆花脸把名号一报,吓得店里几名正在吃饭的过路客人东逃西窜。陆花脸见识了自己的威慑力,心下大是快慰,正准备指挥手下兄弟们对客栈搜刮一空之后,再挨家挨户收拾那些寻常百姓,没想到,刚一出手就大出意料。
陆花脸忘不了,那天,这位看似斯文谦和的朱掌柜,拱手作揖迎上来,神态可掬。陆花脸打劫无数,这样的土财主看得多了,知道他们面对这些绿林大爷,都是卑躬屈膝,好话说尽,指望高抬贵手,其实无异于恳求老虎不吃肉。陆花脸虽然从不放过求饶的苦主,但对他们那份低声下气却颇感受用。眼前这位,显然也不例外。陆花脸正在得意间,这朱掌柜不知什么时候已握着他的右手。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陆花脸突然发现全身力量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喝醉了酒或瞌睡难醒时那样,手脚软绵绵的,只有任人摆布的份儿。然后就听到朱掌柜在耳边低声说道:“想活命的话,老实听我说!”
陆花脸虽然久为土匪,却也是个贪生怕死之人,知道自己这条老命一不小心捏在别人手上了,慌忙点头表示答应。于是,就听得朱掌柜提高声音,对他的部下们说道:“各位兄弟辛苦了!朱某人和陆爷有点故交。这么多年不见了,陆爷大老远跑来看我,实在是难得!我俩先单独说会儿话,各位先歇着吧!”说完,眼睛盯着陆花脸。陆花脸只好强作笑脸,装出老友重逢不胜欣喜之状,招呼手下先在外面等等,自个儿跟着朱掌柜穿过店堂,进了内室。
朱掌柜把门轻轻关上,放开陆花脸的手,脸上的笑容一扫而光,神色严峻地说道:“兄弟我喜欢清静,在这山里做点小本生意度日,图的就是没人骚扰。今天你们大老远跑到这里,惊吓了我的客人和邻居们,兄弟我可是非常不高兴啊!”见陆花脸神情紧张,又说道:“姑念你是初犯,这回可以暂且饶过,但今后可不希望看到你们出现在这里了!否则,嘿嘿……”边说边从门后拿过来一支铁钎。陆花脸惊恐不已,只道此命休矣,却见朱掌柜两手各执铁钎一端,微微运气之后,铁钎在他手里逐渐弯曲成弧形。
见陆花脸骇得脸色煞白,朱掌柜把铁钎塞进他手里,低声说道:“要不要试试?”陆花脸也算老江湖了,自然知道像朱掌柜这般不动声色就轻松把铁钎弄弯,这份功夫不是寻常江湖人士能做到的。如此看来,刚才自己被他一招制服,绝非偶然,即便重演一次,结果也是一样的。没想到这番遇上平生罕见的高人了,陆花脸光棍不吃眼前亏,赶紧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忙不迭地磕了几个响头:“小人有眼无珠,今日冒犯高人,的确罪该万死!还望您看在小人上有八十岁老母的份上,宽宏大量,高抬贵手,小人发誓今生不再踏入宝莲山半步!”
朱掌柜双手轻轻一带,陆花脸不由自主站起身来。只见朱掌柜恢复了笑容可掬的神态,双手在铁钎两端微微用力拉扯,那弧形的铁钎又慢慢挺直了。在陆花脸心神未定之际,朱掌柜将铁钎放回门后,和颜悦色地说道:“陆寨主无须行此大礼,不打不相识嘛,哈哈!这样吧,等会儿出去,你告诉兄弟们,朱某人已给了你一笔金银,我们一锤子买卖,今后两不相欠,你们也不可再为难这里的乡亲们!”说到这里,脸色一变,肃然喝道:“此外,你我今日之事,你不得对任何人提起,否则,千里之外也必取你首级!”
陆花脸眼见得朱掌柜目光如电,似乎随时要出手取自己项上人头,吓得连连点头,表示一定照办,坚决不向任何人吐露朱掌柜身怀绝技之事。朱掌柜从壁上摘下一只布袋,见墙角刚好放着一堆修补房屋用的大小石头,便装了一袋子圆滚滚的鹅卵石,叫陆花脸拎上,带着他的人马立即滚蛋。陆花脸一脸苦笑,只好装作满载而归的模样,走出客栈,向手下人宣告:朱掌柜出了血本,以一袋金银买得全村人的平安,从此黑松寨再也不骚扰黄婆地!说罢,头也不回,疾步出村。
村民们得知朱掌柜花费巨资化解了这场劫难,都松了口气。这朱掌柜也是一年前才从外地迁过来的,平时人缘甚好,与村民们相处更是融洽。村民们看他气度不凡,当是见过世面的人,有什么事情也喜欢找他商量。而自从陆花脸下山后,黄婆地五年来一直甚为平静,再也没发生匪乱。饶是如此,朱掌柜还是时常提醒村民们,如今兵荒马乱,当防患于未然,随时留意周边动静。一旦发现大股匪盗或官兵进山,便应互相吆喝提醒,能跑就跑,能躲就躲,千万不可强行出头,以卵击石,须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铁牛牯等几名少年,都是村民子弟,和客栈伙计朱来福年纪相仿。山里玩伴少,在朱来福得闲时,他们便常来找他串门玩乐。朱掌柜为人和善,店里没生意时,也和他们聊些闲天,有时还教他们识几个字。经过此事后,这几个少年对朱掌柜更加肃然起敬,碰上什么困难也习惯向他讨主意。此时听得又有山匪进村,年轻人血气方刚,不愿缩头缩尾,便跑到客栈来要和朱掌柜一起商量对策。
陆花脸将朱掌柜暗显神功,用一袋鹅卵石打发自己滚蛋的往事讲完,也不怕丢人,哈哈大笑之后,满脸得意地对朱掌柜说道:“姓朱的,你很想知道老子为什么不怕你了吧?告诉你也无妨,老子的黑松寨,现在已经正式归入鹰盘山飞鹰帮门下,任凭你有天大的本事,老子也不用怕你了!”
店里的锦衣汉子一行,自从陆花脸一行到了客栈,便一直边喝酒边察看形势。听到这里,白袍汉子悄声对锦衣汉子说道:“这掌柜的果然有名堂,一个身怀上乘内功之人,怎么好好地躲到深山开起客栈来?卫大麻子的消息应当错不了,这个地方确实透着些古怪。”锦衣汉子压低声音问道:“飞鹰帮不是南安路的帮派吗?他们的手怎么伸到这边来了?不会是事出偶然吧?”白袍汉子说道:“我也正觉得奇怪,这事怎么被他们知道了?且听他们接下来怎么说。”两个人交头接耳说了几句,目光却一直盯着门外看。另外几个人也停下了筷子,睁大眼睛关注着外头的动静,只有那矮个子浑然不管这些,继续大吃大喝,似乎一路上饿得厉害。
朱掌柜听得陆花脸把当年旧事抖了个底朝天,却并不惊慌,呵呵一笑,依然温和地说道:“我说陆寨主怎么突然就长本事了,原来是找到大靠山了!恭喜,恭喜!”顿了顿,又说道:“我记得陆寨主上次说过上有八旬老母需要照顾,为此还发誓这辈子不再踏入宝莲山半步。一晃数年过去,令堂大人身体依然康健吧?这次出门,可别再让她老人家挂念才好。”
陆花脸不禁再次大笑起来,说道:“老子的老娘,早在几十年前就见阎王去了,你就不必挂念了!上次老子要不是这么说,谁知道你肯不肯放我下山呢?这叫计谋,不懂了吧?脑子要是转不了这么两下,还敢行走江湖?哈哈!”
陆花脸的手下喽罗听寨主说得这般得意,齐声哄笑起来,胆子稍大的,已出口嘲讽朱掌柜头脑简单,不通世故,随便就被人骗过。正在店里喝酒吃菜的矮个子听了陆花脸这番话,低声骂道:“他奶妈的,江湖上还有这么不要脸的,呸!”
朱掌柜见陆花脸沾沾自喜,莞尔一笑,环顾四周,又说道:“原来陆寨主不仅勇武,还是个足智多谋的人物,算朱某眼拙了!朱某不才,只是不想流离颠沛,才找了这么个算是清静的地方安生,没想到无意间还和陆寨主结下了这么一点梁子。陆寨主要报仇,尽管冲着朱某来就是,和其他人等一概无关。”
陆花脸仰天长笑,用手指对着朱掌柜比划了几下,说道:“姓朱的,你以为我们这番找你,只是报我当年那点小仇那么简单的事?倘若只是你我之间那样的琐事,还消得劳驾我们飞鹰帮的顶尖高手亲自出马?你也未免太托大了吧,哈哈!”
朱掌柜早就料到陆花脸胆敢重返黄婆地,必有厉害角色撑腰。说话间,他已注意到陆花脸左侧那个脸色冷峻、浑身透出一股凛然傲气的汉子。此人四五十岁年纪,披着一身黑风衣,上面绣着一只展翅翱翔的老鹰,想来这就是飞鹰帮派出的高手了。当下,他对着这人微一颔首,说道:“原来有高人光临山野小店,朱某一时不察,有所怠慢,抱歉抱歉!在下孤陋寡闻,不在江湖行走已久,敢问这位首领尊号?”
那披着黑风衣的汉子哼了一声,并不说话。陆花脸高声说道:“不怕吓尿你们这些土包子,这位就是我们飞鹰帮的三当家,武林中大名鼎鼎的‘黑头鹰’向三通,打遍江湖无敌手的向三爷!我们三爷向来容情不出手,出手不容情,识趣的还不趁早投降?否则,动起手来再求饶可就晚了,哈哈!”
“黑头鹰”向三通的名号,武林中人倒也并不陌生。此人成名较早,在飞鹰帮坐第三把交椅,据说出手颇为狠辣,尤其是最近十几年来,以一对刚猛的铁爪打败了无数江湖豪杰,使飞鹰帮在武林中声名日隆,但说到“无敌手”,当然难免是陆花脸夸大其词了。
还没等朱掌柜接话,一个身影忽地从门内冲出来:“他奶妈的,你是老三,老子也是老三。老子还有老大老二打不过,你凭什么吹牛无敌手?老子先和你大战八十回合再说!”
锦衣汉子一行这次没有阻拦矮个子出手。他们知道,事情既然惊动了飞鹰帮的首脑人物,那么陆花脸一行定然另有所图,绝不可能仅仅是冲着找朱掌柜复仇而来。这向三通既然是他们这伙人的为首人物,及早摸清其武功底细,以便及时作出对策是很有必要的,否则,对方人手众多,事情闹开后,只怕自己这几个人要想脱身也不容易。
寒风凛冽,这下了一整天的大雪,似乎还没有停的意思。矮个子吃了一顿可口的野味,喝了几碗热烘烘的糯米酒,正觉得身上的力气无处使,边往外冲边拔出凤嘴刀,刀锋一晃,便朝向三通砍去。
陆花脸本想迎下矮个子,在向三通这个新认的上司面前讨个好,但转念一想,自己还没见过这位三当家的真实功夫,虽然知道他是江湖上有数的高手,但武功到底有多高,毕竟没亲眼看到,何不借此机会察看一二?于是赶紧一脚跳开,退让到一旁看热闹去。
向三通不避不闪,在矮个子的刀锋扑面而来之际,衣袖一拂,已将刀锋带到一边。矮个子一刀劈空,迅速变招,刀锋回转,使出一招“背水一战”,直削向三通下盘。向三通身形一侧,让过刀锋,倏地双手并用,一招“偷天换日”,左拳照着矮个子脸上直贯过来,待矮个子急于躲闪之际,右拳已击向他的胸部。
矮个子虽然粗鲁,反应倒也不慢,一看对方招式太快,知道形势不妙,当即缩胸退让。饶是如此,胸部还是“咚”的一声中了一拳,所幸退让之后受伤不重,只是情不自禁腾腾腾倒退了三步。陆花脸在一旁拍手赞道:“向三爷好功夫!对这小子别客气!”
矮个子大叫道:“好家伙,果然是个硬点子!”挥刀上前再战,使出师门所授“朝阳刀法”,“旭日东升”“凤鸣朝阳”“挥戈反日”三招接续使出,“呼呼呼”朝着向三通前胸劈去。他这门刀法攻击力甚强,同门高手使出来,往往可以迫使对手放弃进攻,转为防守。向三通脸无表情,身形微微晃了晃,冷冷说道:“招是好招,可惜你没能耐用好!”突然双臂抖动,化拳为掌,向矮个子连攻几招,掌风凌厉,直击要害。矮个子见他来得又快又准,应接不暇,为求自保,已顾不得使刀,后面的精妙招式自然无从谈起,只能连连后退,最后居然脚下收势不住,被逼进客栈,一直退回到刚才喝酒的那张桌子边。
矮个子大怒,边退边骂了几句,随即一手撑在桌子上,稳住身子,晃了晃手中的凤嘴刀,待要再冲出去,白袍汉子伸手往他衣襟一扯,低声喝道:“老三够了!你不是人家对手,一边看着去罢。”
矮个子与向三通过了这几招,心里自然有数,知道对方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如此不动声色,便让自己连连败退,再斗下去,只怕输得更难看。既然白袍汉子叫了别出去,他也就乐得看热闹了,便顺势在桌旁的长凳坐下,嘴里却兀自骂骂咧咧。
锦衣汉子手指轻轻地在桌子上敲了敲,对白袍汉子低声说道:“果然有几分功夫,我们不可大意。还得看看他们当中像这等身手的人有多少个。”白袍汉子微微点头,说道:“我们先不用急,让他们先闹一闹,到时见机行事便是。”
陆花脸一看向三通出手不凡,三两下便打发了一个对手,登时兴奋不已,觉得这个新靠山真是没找错,从此在江湖上逞性妄为应当不成问题。几个月前,飞鹰帮突然派了使者到祁禄山“招安”各个山寨。陆花脸他们与远在南安路的鹰盘山素无交通,对飞鹰帮的势力虽然有所耳闻,但毕竟不知详情,想想自己平时打家劫舍也不会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自然不甘受人管束,当场要将这几名使者赶出寨门。没想到,飞鹰帮的几名使者一出手,祁禄山这些山寨的头领们没几个能在他们手上走到十招,这才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飞鹰帮的功夫果然比自己强得太多。土匪寨的行事规则本来便是利字当头,拳脚刀剑之下见真章。既然飞鹰帮实力这么强大,人家又表示平时并不干预各寨内部事务,只要听从号令,共谋大业,该当寨主的继续当,那么,傍上这么一个保护伞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于是各个山寨便都识时务地归顺了。这次向三通以三当家之尊亲临,分量与此前几名“招安”使者自是不可同日而语。陆花脸得以亲随其左右,甚是得意,一路上就在琢磨着如何让向三通露一手,教兄弟们开开眼界,可惜一直没找到机会。
众山匪见向三通轻描淡写挥洒几招,就让矮个子乖乖地退回客栈不再出来,精神大振,齐声鼓噪,喝令朱掌柜等人速速投降。亲眼见识了向三通的身手,想想飞鹰帮高手如林,此时陆花脸对朱掌柜再无后顾之忧,“千里之外取首级”的威胁之词登时彻底抛到九霄云外。热闹了片刻之后,他挥手示意众山匪安静,洋洋得意地向朱掌柜喊道:“姓朱的,知道我们向三爷的厉害了吧?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一般的生意人,这次特意请向三爷过来,就是要你乖乖地把‘祥瑞三宝’交出来!”
此言一出,一向镇定的朱掌柜不禁脸色微微一变。锦衣汉子一行也按捺不住了,齐刷刷站起身,从客栈里面围了过来。霎时间,客栈内外,几十双眼睛都聚焦到了朱掌柜身上。
没人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大雪悄然停下来了,只有北风还在一如既往地呼啸。
(二)“祥瑞三宝”
最近这几年,江湖上恐怕没有哪个没听过“祥瑞三宝”的。无论是官府中人,还是武林人士、山匪强盗,都梦寐以求,希望自己能找到它们。
“祥瑞三宝”的说法,也就是四五年前才开始在江湖上流传开来的,它和一个大人物有关。这个人就是前朝的赣州知州,后来担任南宋右丞相、被南宋朝廷封为信国公的文天祥。
文天祥,号文山,与陆秀夫、张世杰并称为“宋末三杰”,《宋史》称其“体貌丰伟,美皙如玉,秀眉而长目,顾盼烨然”,其曾经的部属王炎午更在《望祭文丞相文》中誉之“名相烈士,合为一传,三千年间,人不两见”。文天祥出身书香门第,故乡就在与赣州兴国县毗邻的吉州庐陵县富田。少年时期,文天祥看到学宫中祭祀的乡贤欧阳修、杨邦乂、胡铨,谥号皆为“忠”,便羡慕不已,立志成为其中一员。宋理宗宝祐四年,二十岁的文天祥高中状元,此后历任宁海军节度判官、军器监兼权直学士院、荆湖南路提刑等职,以忠肝义胆、忧国忧民闻名于朝野。
十四年前,也就是宋度宗咸淳十年,文天祥担任江西提点刑狱兼赣州知州。其时,赵宋政权风雨飘摇,连半壁江山也谈不上了。次年即宋恭帝德祐元年,元军大举进攻南宋,宋军长江防线全线崩溃,南宋朝廷危在旦夕,紧急发布“勤王诏”,号令各地组织兵马拯救国运。然而,日薄西山的赵氏政权气数已尽,诏令虽下,应者寥寥。除了文天祥、张世杰等少数志士,各地官员更多的只是消极应付,甚至早早地作好了投降或逃亡的准备。
远在赣州的文天祥手捧诏书,痛哭流涕。丹心报国是他平生最大的志向。如今国难当头,他更无二话可说,当即节衣缩食,率先捐献家资,在赣州、南安所辖各县及邻近的故乡庐陵等周边地区招兵买马,响应勤王诏令,一时应者如云,当地数万豪杰齐集麾下,其中著名者有曾任衡阳知府、正寓居赣州的陈继周和陈子敬、尹玉、李梓发等南赣英豪。文天祥亲率这支以南赣子弟为主的义军奔赴前线,与元军浴血奋战。数月后,适逢元军发重兵攻打常州,江西义军英勇抗击,以一当十,死伤无数而无一人投降,令所向披靡的元军刮目。
宋恭帝德祐二年正月,元军兵临南宋都城临安,宋廷文武高官纷纷出逃。太皇太后谢道清与丞相陈宜中商议派使臣向元军送降书。不料,陈宜中得知元军统帅、丞相伯颜要他亲自出议投降细节,吓得连夜逃往温州老家。谢道清只好火速任命时任临安知府的文天祥为右丞相兼枢密使,赴元军大营讲和。文天祥与伯颜据理力争,伯颜见他态度强硬,出言威胁,文天祥却毫无惧色地说道:“我南朝状元、宰相,但欠一死报国,刀锯鼎镬,非所惧也。”伯颜见此人骨头太硬,不宜放虎归山,便将文天祥扣留在军中,然后胁迫谢道清下诏投降。是年三月,靖康之耻再现,元军占领临安,谢太后和宋恭帝投降,南宋君臣、后宫、宗室数千人被押解北上。
文天祥却在被元军押往大都时,在镇江与门客杜浒等十二人冒死逃脱。三个月后,历尽艰辛的文天祥由海路南下,来到南宋流亡政权驻地福州,被年幼的宋端宗任命为右丞相。此后,文天祥以同都督军马身份,先后在南剑州和汀州开府,组织力量抗元。再后来,又转战漳州与梅州一带。当年从赣州追随文天祥勤王的江西豪杰陈子敬、刘洙、萧明哲等闻讯,纷纷率部前来会师。
宋端宗景炎二年五月,文天祥率领大军由梅州入赣,先是在雩都大败元军,继而连续收复赣州、吉州所属十余县,并在兴国建立大本营。眼见光复有望,朝野为之振奋。可惜好景不长,几个月后,随着元军江南西路宣慰使李恒突然加派力量增援,毕竟双方实力悬殊,文天祥部在兴国、永丰一带被击溃,不得不退出江西,败走南粤。次年亦即十年前的冬天,文天祥在广东海丰五坡岭兵败被俘。两个月后,南宋军队在广东崖山与元军决战,全军覆没,宋末帝赵昺投海,南宋政权彻底灭亡。
文天祥在赣州起兵勤王时,手上既无兵马亦无钱粮,他一边变卖故乡家产,全部用作军费,一边遍访南赣豪绅乡贤,动员捐资。文天祥平素官声极好,南赣民风亦向来仗义疏财,文天祥以身示范,士民纷纷响应,慷慨解囊,旋即军费充裕。此后数年,文天祥得到朝廷擢升,四处转战。此时的赵宋政权虽然危机四伏,朝不保夕,朝廷高层却依然勾心斗角,主和派丞相陈宜中千方百计排斥文天祥,许多前线将领也是只顾打着各自的小算盘,面对战事袖手旁观。即便是与文天祥同为“宋末三杰”的张世杰,对文天祥也是心存芥蒂,私利为上。文天祥在南剑州开府时,张世杰见他声望卓著,一呼百应,深恐其影响超越自己,遂借宋端宗之命,令其将督府远移至汀州。文天祥有感于此种种,情知抗元局势维艰,但他知道南赣一带士民敦实忠厚,此地堪称最为可靠的根据地,所以率大军重返江西时,将历年所筹军费余款寄存于此,埋藏于一极为机密之处,以备一旦战事失利,可退守南赣作最后抵抗。
赣州原名虔州(南宋高宗绍兴二十三年始得今名),乃宋代有数的名州大城,人口众多,物产丰饶,商贸繁盛。但因城市依章、贡二水而建,三面环水,常有洪患困扰。及至北宋神宗熙宁年间,治水能臣刘彝知虔州,在这里做下了一件前无古人之事。刘彝是福建长乐人氏,曾任朝廷都水丞,主政虔州后,即着手消解洪水祸害。刘彝见赣州城地势特殊,便别出心裁,将功夫用在地面以下,历数年,建成地下排水系统福寿沟,洪涝之灾由此迎刃而解。这福寿沟分为福沟和寿沟两部分,迂回于城区地下,城西北之水受于寿沟,城东南之水则由福沟而出。福寿二沟与城内凤凰池、金鱼池、嘶马池三大池及清水塘、花园塘、荷包塘等数十口水塘相连通,雨量大时,积水可暂存于池塘,雨停后,积水由二沟及时排泄。福寿沟还在环城的章水、贡水设置十余个可随江水消长而自行开闭的水窗,使城内积水可出而城外洪水不可入,构建精致奇巧。因二沟曲折如篆体“福”“寿”二字,故得名“福寿沟”。文天祥知赣州时,国事蜩螗,他深谋远虑,从军事角度考虑到福寿沟的利用,在城内外设置了数个进出口连通福寿沟,在紧要处布置机关,并精心绘制改造后的福寿沟地图,委托专人妥为保管。
文天祥自与元兵交战以来,深感蒙古人体格健壮,孔武有力,南方汉人与之短兵相接时屡屡吃亏。为了迅速提高军队战斗力,文天祥鼓励士兵与百姓习武,强身健体。文天祥在赣州召募的义军当中,武林人士原本不少,他便择其武功高强者为军队教练,日夜传授将士武功。景炎二年,文天祥率部杀回江西时,还在雩都罗田岩召集了一次南方武林门派大会,邀得近百家武林门派代表与会,请各家交流武功心得,展示武功精要。这些门派之间,有些虽平日难免有嫌隙,但大敌当前,都能尽释前嫌,戮力同心。文天祥委托陈子敬、李梓发与几位武林名宿将各派提供的武功秘诀整理成册,以方便在军队中普遍传习。但秘诀刚刚整理完毕,尚未来得及广为教授,文天祥便因用兵失利退出赣州,此后在广东兵败被俘。而参与南方武林门派大会的多数武林高手,也在与元军的几次惨烈战斗中殉难。
南宋灭亡后,文天祥以其坚贞气节感动元朝君臣。俘获他的蒙古汉军都元帅张弘范多次向皇帝忽必烈上书,要求善待文天祥。张弘范英年早逝,其病危之际,仍在建议忽必烈不能杀了文天祥。元世祖至元十九年八月,忽必烈与群臣议事,问众人南北宰相谁最贤能,多数大臣认为,北人无如耶律楚材,南人无如文天祥。为此,忽必烈亲自召见文天祥劝降,并许以宰相高位。然而,文天祥宁死不屈,慨然答道:“我是大宋状元宰相,宋亡,只能死,不当活!”忽必烈只好叹息:“真是好男儿!不能为我所用,杀之太可惜!”
在被囚禁数年之后,文天祥于五年前在大都从容就义。他在赣州留下的军费宝藏、福寿沟地图以及各武林门派武功秘诀,便成了一个谜,也成了各方人士觊觎的目标。因为文天祥字宋瑞,江湖上便将这三件东西统称为“祥瑞三宝”。当然,对山匪强盗来说,真金白银的军费宝藏是至爱;对武林人士来说,深不可测的武功秘诀是首选;对官府来说,他们最想得到的则是福寿沟秘图。
原来,就在文天祥就义那年的一个深夜,赣州路达鲁花赤杨孜的卧房突然钻出一名黑衣蒙面人。幸亏那天杨孜因为与部下商议要事,尚未就寝,发现有刺客,手下武士余宽绪、郭隆昌与蒙面人一番恶斗之后,虽未能擒获之,但也把对方伤得不轻。事后,杨孜察看卧房,发现床底有一个密洞通向福寿沟。杨孜与文天祥同为庐陵人氏,却在不同阵营正面为敌。他在赣州捕杀了陈继周等众多抗元志士,知道刺客必为文天祥旧部,但赣州城到底有多少这样的密道,就不得而知了。此事防不胜防,为了自身安全,杨孜只好日夜加强护卫。
一年后,杨孜调任吏部侍郎,朝廷派哈伯沙里接替他担任赣州路达鲁花赤。哈伯沙里是一员久经沙场的老将,他知道天下初定,但南方抗元力量此起彼伏,文天祥最初起兵的赣州一带尤其不可小视。哈伯沙里不仅考虑到福寿沟秘道对自己的安全构成威胁,更想到如果文天祥旧部或其他势力利用秘图攻打赣州城或者制造水漫赣州城之类的事件,那后果势必更加严重。此外,赣州久经兵燹,曾经的繁华遭到重创,财力大不如前,如能获得文天祥留下的军费,各方补给定将大大改善。至于南方各门派武功秘诀,若有机会据为己有,作用自然也不小,至少可以此诱使武林界供己驱使。为此,哈伯沙里到任后,特命帐下第一武士巴如台抓紧查访“祥瑞三宝”去向。
先前到达客栈的这群不速之客,为首的锦衣汉子正是奉命追查“祥瑞三宝”下落的巴如台。巴如台自幼习武,师从北方武林名门全真教,是蒙古武士当中有数的高手。其父曾经是哈伯沙里最重要的助手,后来在元军进攻常州的战斗中战死。哈伯沙里对巴如台一向器重有加,到赣州任达鲁花赤之前,便一直将其带在身边。
初到赣州时,巴如台以为南方武林孱弱,武功当无过人之处,难免志得自满,目中无人。赣州自唐末宁都人卢光稠割据自称刺史以后,将城池扩大数倍,并奖掖农桑,活跃圩市,由此成为一方繁华都会。及至北宋,更是街巷纵横,商贾云集,其中的阳街、横街、阴街、斜街、剑街、长街尤其热闹,文天祥曾有《石楼》诗云:“八境烟浓淡,六街人往来。”巴如台到了赣州后,无事时便在城里闲逛,了解当地风土人情,但觉这座江南名城,果然有别于寻常城池,城墙高坚,绵延十里,城外江面浩渺,船帆鱼贯。城里居民言谈温和,举止有礼,显见得文气太盛,武风不振。
一日,巴如台来到熙熙攘攘的瓷器街,恰逢赣县县衙的捕头何老三带着几个手下追捕两名盗贼。这何老三昨日刚刚见过一面,当时赣县县尹夸他身手了得,是县里的一把好手,堪称盗贼的克星,城里城外的盗贼听到他的名头便不敢近身。此时见那何老三出手擒贼,巴如台便站在人群中远远观望。那两名盗贼武功并不怎么高明,在江湖上连三流角色也谈不上,可是何老三几个人与他们打了半个多时辰,却拿他们毫无办法。眼看着两名盗贼就要摆脱何老三等人的围堵,逃之夭夭,巴如台从地上捡起两枚小石子,朝那两名盗贼的小腿轻轻一弹,二人随即“叭”的一声摔倒在地。何老三几个人快步扑上去,将二名盗贼反手扭住,用绳索绑起,还狠狠地给了他们几个耳光以解气。围观百姓纷纷拍手叫好,不住地称赞何老三好本事。何老三洋洋自得,浑然不知这次得胜,全仗有人暗中相助。巴如台也不道破,摇摇头,转身悄然离去。
独自信步在城里又走了几里地,巴如台来到城东建春门外的鱼市。无聊之际,适逢一伙渔霸围攻一名卖鱼的乡下汉子。渔霸这边足有十几个人,个个手持铁棍、木棒,招式虽然笨拙,出手却颇狠辣。乡下汉子寡不敌众,连连后退,一直退到了贡水的浮桥上。众渔霸穷追不舍,步步紧逼,挤上浮桥欲将乡下汉子打落水中。不料,乡下汉子上桥之后,身手陡变,如同水蛇般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出手如电,招式曼妙,须臾间,十几个渔霸“扑通扑通”纷纷掉落贡水。
那乡下汉子哈哈长笑,朗声说道:“看尔等鼠辈今后还敢欺负乡下人!”飞步跃上江岸,收拾鱼篓,登上江边一小船顺江而下,扬长而去。
巴如台看那乡下汉子的手法,隐约是玄武太极手的招数。原来,巴如台的授业师父曾经向他提及,南方武林有一门武功叫“玄武太极手”,与全真教一样源出道家,其特点是以静制动,以柔克刚,初时让人觉得平平无奇,待得火候一到,往往便在不动声色中克敌制胜。
普通看客当然不知这伙渔霸如何好端端地突然跌落江中,但巴如台是行家里手,那乡下汉子的招式都在眼中瞧得仔细,心里大是诧异,暗道:“这等市井之中,居然有如此武功好手,看来此地不容小觑。”
正纳闷这乡下汉子为何方人物,那伙渔霸已狼狈不堪地从江里爬上岸,嘴里还不忘骂骂咧咧:“你家妈的陈老五,你有种别跑,老子还没把你揍够哩!”“这乡巴佬就知道使妖法,上回老子没留意,这回老子还是没留意,你家妈的脚!”“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老子已经打听到了你是大湖洲陈家庄的,下回老子们直接杀到大湖洲,踩平陈家庄!”
巴如台暗自好笑。在陈老五这等高手面前,凭着这伙小地痞的本事,别说踩平陈家庄,就算让他们稍稍靠近大湖洲,只怕也没那个胆量。他们浑身湿透还不忘大呼小叫,无非是想在其他渔民面前挣回面子罢了。
陈老五走了,渔霸们也离去了,鱼市复归平静。巴如台兴味索然,回到衙署,下人传报哈伯沙里有事相召。巴如台赶到会客厅,哈伯沙里正在招待一名宾客喝茶。那来宾看似比自己年轻几岁,英气勃勃,双目炯然,看样子是位武林人士。哈伯沙里出身行伍,南北武林界朋友不少,巴如台自是不以为奇。当下,哈伯沙里拉着客人的手向他介绍:“这位是崆峒门刘梦凌刘师父,江南武林翘楚,你们二位多亲近亲近!”
刘梦凌双手抱拳,说道:“不敢不敢,在下久仰巴兄武艺超群,今日相见,幸何如之!还望巴兄多多指教才是!”话虽然说得客气,但眉宇间并无谦卑之气。
崆峒门地处赣州城外高峰崆峒山,是赣州武林中的名门大派,武功有其独到之处。巴如台在北方时,授业师父时常点评天下武功,说到南方武林门派,曾专门提及崆峒门的刀、剑、掌、气在江南均有一席之地。这次随哈伯沙里来赣州,巴如台正盘算着择机到崆峒山找高手切蹉切蹉,看看江南武林究竟实力如何,没想到这么凑巧,今天崆峒门的高手自己找上门来了。
待二人客套完毕,哈伯沙里说道:“刘师父是杨孜杨大人的知交好友,杨大人曾经专门向我提起过的。杨大人的朋友,自然也是我哈伯沙里的朋友。尽管你们的上一辈与我们有些不同见解,但从刘师父这一代开始,我们应该同舟共济,开诚相见。”
刘梦凌说道:“达鲁花赤大人德高望重,惠泽万民,我等山野匹夫,见识浅陋,自当听从大人差遣。”言词甚为恳切。
原来,崆峒门因为地处城郊,素来与官府交好。前任掌门人桂天仁当年响应文天祥勤王号召,曾经数次应邀亲临军中为勤王义军教授武功,也参加了文天祥在罗田岩召集的南方武林门派大会。不料,他从罗田岩回到崆峒山不久,竟因练功过急而走火身亡。由于桂天仁去世太突然,门下诸多事务来不及交代,而门内弟子又持不同意见乃至互不服气,致使掌门人选总是难以确定。
南宋彻底灭亡后,崆峒门弟子当中出现两种意见。一种意见认为,本门属南方武林、汉人子弟,大宋既亡,当守节操,不应与外族为伍,所以不必像以前那样,和官府走得那么近,只按武林规矩行事就是。另一种意见认为,作为武林中人,谁坐天下,与本门其实并无关系,但因崆峒山离赣州城不远,且门下弟子不乏乡绅商贾,难免诸多利益纠葛,还是与官府继续维持良好合作关系为好。
持前一种意见的,主要是桂天仁的几个师弟,他们因与前朝官府多有交往,如今改朝换代,特别是天下归了异族,感情上自是难以接受。持后一种意见的,则以二代弟子为主。他们因为年轻,与官府过从不密,前朝也好,新朝也罢,在他们心里并无太大的区别,只要利益一致,一切都好商量。此时崆峒门群龙无首,门下弟子各行其是,良莠并存,令不少参与当年武林门派大会的志士闻之不胜唏嘘。
这刘梦凌正是二代弟子中的大师兄。他一向信奉“识时务者为俊杰”,早在杨孜任赣州路达鲁花赤时,便主动拜访,投靠官府。其时桂天仁刚刚去世,刘梦凌原以为自己可以顺利登上掌门之位,却不料遭到几位师叔的反对。他审时度势,认为赵宋朝廷气数已尽,无力回天,不如及早攀上新朝,借助官府的力量,壮大自己在崆峒门的势力,以便扫清障碍,早日接任掌门。杨孜当时要对付文天祥余部,正需当地武林人士大力相助,是以对刘梦凌颇为看重,期间对他交办了不少事情。刘梦凌尽心尽力为杨孜效劳,所作所为大合杨孜之意。所以,杨孜离任之际,专门把他推荐给了哈伯沙里。只是,如此一来,刘梦凌在官府虽得势,在本门则更加遭到几位长辈的反对。数年来,他们宁愿让掌门之位空着,也不肯推举刘梦凌上位。
这次哈伯沙里把刘梦凌召来,正是商议查访“祥瑞三宝”一事。刘梦凌乍闻此事,眼睛登时一亮。他是习武之人,名利心又重,对掌门之位志在必得,只是苦于在本门之中,尚无绝对把握以武功服众,只好暂且忍气吞声,不便强行出头。在此之前,他便暗中查访南方武林门派大会留下的武功秘诀,寻思倘若有机会获得,勤加修习,武功必定进境甚速,那时当然就不必再担心本门的若干反对人士。得知赣州路新任达鲁花赤哈伯沙里邀请他合作,尤其是答应如果成功,官府只取福寿沟秘图和军费宝藏,武功秘诀则交由他处置,且将全力扶持他登上掌门之位,刘梦凌欣喜不已。他知道,江湖上盯上“祥瑞三宝”的势力众多,仅凭一己之力,即使查访到其下落,也未必有本事取到手。而和官府合作,凭借官府力量,事情当然好办多了,实乃飞来良策。崆峒门田产广布,资财丰厚,对军费宝藏当然不放在心上;至于福寿沟秘图,他们既无反抗元廷的志向,亦无占城为王的野心,则此图不过废纸一张,更是谈不上什么兴趣了。
当下,三人合计了查访事宜。此事由巴如台牵头,刘梦凌挑了五位与自己关系密切的同门师弟一起参与。崆峒门弟子众多,与刘梦凌交情较好者本来不少,但此事关乎机密,刘梦凌对其他人当然信不过,而这几位师弟向来情同手足,心思一致,自是最可信任之人。哈伯沙里这边也调集一干好手供他们差遣,同时密令所属各县密切配合,巴如台可随时持赣州路达鲁花赤令牌调动属县力量。
要说那“祥瑞三宝”,查访起来也并非全无头绪。当年文天祥的部下当中,参与整理各派武功秘诀的,主要是李梓发和陈子敬,他们也是文天祥在江西最器重的两名部将。李梓发是南安路(前朝为南安军)上犹县人氏,曾任南安军巡检,于南宋恭帝德祐年间起兵追随时任赣州知州的文天祥北上抗元。不久,文天祥率领的江西义军被朝廷主和派首领陈宜中强令解散,李梓发回到上犹继续坚持抗元,以弹丸之地数次击退蒙古大军的进攻,令元军将帅嗟叹不已。宋端宗景炎元年十二月,元军大将塔出与南宋降将吕师夔统率大军进攻上犹。吕师夔是南宋末年吕氏军事集团的重要人物,其父吕文德长期担任京湖制置使要职,其叔父吕文焕则为襄阳主帅,曾经率部竭力据守襄阳六年,终因势穷援绝,于宋度宗咸淳九年向进攻襄阳的元将阿里海牙献城投降。襄阳失守,使宋元战争的抗衡均势被打破,元军从此处于绝对上风,宋军从此基本只有被动挨打的份。两年后,镇守九江、被任命为兵部尚书仅两天的吕师夔也带领九江众守将向元军请降。元军南下,一路势如破竹,没想到,在上犹这样的偏僻小城,居然碰上了硬钉子。李梓发率军民以区区数千人顽强守城,元军围城七十二天而无果,令曾经镇守大城要津的吕师夔惭愧不已。这次上犹守卫战,李梓发指挥军民打死塔出亲兵千余人,塔出本人亦差点被铳炮击毙。
文天祥从梅州回师江西后,李梓发更是频频往来于南赣各县之间,联络各路义军响应文天祥。此后,文天祥召集南方各派武林人士集会,具体事务主要也是由李梓发经办。南宋经崖山之战而灭亡后,上犹城仍未沦陷。李梓发与上犹县令李申巽及当地义士唐仁、张伯子等誓死守城一个多月,终因实力悬殊,寡不敌众,慷慨捐躯。上犹一介小城有此壮烈之举,使伤亡惨重的元军大为恼火,破城后血腥屠城,史载“死者一千三百一十六家,年八十以上及襁褓无遗者”。此事一时震动朝野,尤其在江南地区可谓无人不知。
受文天祥委托整理各派武功秘诀的另一人陈子敬,是文天祥在赣州所收的弟子,文武全才,年轻时便以慷慨侠义在当地享有盛名,在赣州旧部当中,最受文天祥信任。他随文天祥北上抗元遭解散后,回到赣州继续招募民兵,组织抗元力量。赣州城被元军占领后,陈子敬率兵驻守赣江的造口,据下流而遏北船往来,切断了元军的重要交通线,使北部元军无法支援赣州守军。景炎二年,文天祥兵败赣州退到岭南,陈子敬则率孤军在赣江附近的黄塘苦苦支撑,终因难抵元军重兵进攻,所部全军覆没,唯陈子敬不知所终。
巴如台、刘梦凌分析,文天祥旧部如今所剩无几,当年参与整理武功秘诀的两名重要人物当中,李梓发确认身死上犹,已然无线索可循;陈子敬生死不明,如果他还在世,武功秘诀极有可能落在他的手上。至于其他二宝,即使不在陈子敬手上,也应当与他大有关联。所以,当务之急,便是追寻文天祥旧部线索,全力探究陈子敬的下落。
巴如台来自北国,人生地不熟,查找线索之事,主要还得依靠刘梦凌他们。刘梦凌知道,仅靠自己师兄弟几个,不知猴年马月方能找到目标,此事尚需借助外人之力。他想到赣州城郊七里镇有个朋友卫大成,出身商贾世家,是崆峒山香炉寺的俗家弟子,出师之后子承父业,一直在七里镇经营陶瓷生意。这七里镇自唐代晚期便以制瓷业兴盛,窑场遍布,出产的各种陶瓷远销海内外。到了宋代,又成为江南重要的木材集散地,木商瓷商云集,大小店铺林立,繁华程度比起寻常县城尚有过之。这座赣江南部最大的集镇,每天南来北往的客商络绎不绝,正是打听各路信息的好所在。卫大成这人武功虽然不算顶尖角色,但头脑活络,交际广泛,耳目众多,消息灵通,江湖上的事,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要做这种大海捞针式的事情,卫大成正是不二人选。于是,刘梦凌决定拉他入伙。
卫大成既为商人,当然是无利不起早。刘梦凌正是看准了他贪财的性情,二话不说,以利相诱,承诺事成之后,除了分一半军费宝藏给他,另外还将在崆峒门划赠数十亩田产作为酬谢。卫大成闻言大喜,此事若成,比自己现在的生意可是合算多了,当即把商铺上的事交给一名兄弟主持,自己全力以赴寻访“祥瑞三宝”线索去了。
巴如台、刘梦凌这边也没闲着。他们带着几个兄弟,遍访南赣诸县,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一行人首先去了南方武林门派大会召集地罗田岩。罗田岩距雩都县城仅五六里地,山虽不高,但林木森然,溪泉清漪,景致秀丽。岩下有一天然巨洞,可容百人,正是当年与会武林群豪落脚的华岩禅院。巴如台、刘梦凌等人赶到岩下,却见禅院破败,空无一人。抬头仰望,穹顶正壁之上,南宋大儒朱熹所书的“居然仙境”四字赫然在目。寥寥数字,道尽山岩风流。一行人四处搜寻,但见长长的山岩上,遍刻历代名人文士题字。北宋理学大宗师、时任虔州通判的周敦颐在这里留下了《游罗田岩》七言绝句,一旁的石碑上,还刊刻着他在任上所作的一篇短文《爱莲说》;南宋名将岳飞在这里留下了《罗田岩访黄龙旧迹留题》一诗以及“天子万年”四个硕大的题字。巴如台等人对这些一扫而过,最后目光齐齐紧盯着文天祥在岩壁留下的《集句大书罗田岩石壁》:“岂弟君子,民之父母。靖共尔位,正直是与。无贰无虞,上帝临女。”原来,文天祥于景炎二年在雩都大克元军之后,豪兴大发,亲临罗田岩看望在此聚会的武林群豪,见山岩奇丽,触景生情,深为大好河山沦于敌手而惆怅,为与群豪共表志向,乃手书此诗并刻于岩壁。巴如台、刘梦凌不解文天祥当时心情,却道诗中另有深意,琢磨良久,不得要领,索性将之抄录下来,以备有暇时再细细研究。
如此探寻了数处文天祥曾经去过的地方,依然一无所获。起初,巴如台对刘梦凌的武功心里没数,也不知这位合作伙伴是否靠谱,所以暗中也曾较量过数次。几个回合下来,巴如台对这刘梦凌倒是有了几分佩服,觉得以他这身手,觊觎崆峒门掌门之位,倒也不是痴心妄想。刘梦凌倒是很沉得住气,对巴如台的暗中较劲装作茫然不知,一直对他尊敬有加。
几个月后,刘梦凌又获得一个线索,领着巴如台与几个师弟荀梦冰、屠梦冲、高梦冶、康梦净、傅梦凇,来到桃江之畔的横溪渡。这是一个人烟稠密的乡村集镇,因桃江在此设有渡口,早在南宋初年即已开圩。如今虽然改朝换代,集市的兴盛景象却不减当年。刘梦凌听人透露,横溪渡那棵最大的榕树下有一家米店,掌柜的正是当年文天祥的旧部,也曾参与南方武林门派大会,多半知晓陈子敬的下落。
刘梦凌一行不动声色来到这家米店打探情况。看那掌柜的大腹便便,完全一副土财主模样,根本不像武林中人。刘梦凌他们当然知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的道理,为了摸清其底细,决定在旁边的客栈住下来,以察看其动静。连续两天,那米店和平常商铺并无两样,来来往往的无非是买米的、送货的。第三天,刘梦凌与巴如台觉得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正合计着要把掌柜的秘密挟持出来问个究竟,不料,一群蒙面人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这天正午,四五十名蒙面客突然光临横溪渡。这些人显然是从哪个山寨下来的强盗,但奇怪的是,他们并不是见人就抢,而是点名只抢三家,其中就包括大榕树下的这家米店。另两家商铺乖乖地把蒙面客所要的银两交上,偏偏这家米店推托拿不出那么多现银,没能足额交钱。蒙面客不肯坏了规矩,便要把掌柜的带走做人质。刘梦凌觉得事情不对劲,在这当口哪容得他们把掌柜的带走?与巴如台一合计,二人自恃武功超群,明知蒙面客人手众多,却也不把他们放在心上,当即出手阻止。
那伙蒙面客见有人胆敢管他们的闲事,岂肯善罢甘休。双方很快真刀真枪打了个不亦乐乎。刘梦凌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些蒙面客虽然高手不多,但他们的阵法奇特,五人一组,招数各异,或刚猛,或轻灵,或攻或守,让人防不胜防,五个人联合起来,实力就如同一名高手。刘梦凌一行七人,相当于被上十名高手围攻。巴如台与刘梦凌、荀梦冰三人倒也罢了,对手实力虽强,尚能应付过去,刘梦凌的其他几名师弟就非常吃力了。激战中,巴如台、刘梦凌、荀梦冰各重伤了几名对手,不料,这些人反而越战越勇,最后竟将刘梦凌等人逼得落荒而逃。尤其让刘梦凌愤闷的是,武功稍弱的康梦净在归途中竟因伤重不愈,出师未捷身先死。
事后,刘梦凌仍不甘心,悄悄带着两名师弟潜回横溪渡,继续打探那米店掌柜的消息。没想到,此人确实只是一名乡间土财主,不但没有参加过文天祥的义军,与武林界也素无瓜葛。为了此人而平白无故损失一名兄弟,刘梦凌直气得一口闷气不知从哪头出,一怒之下,索性顺手把米店稍值钱的东西都抢了去,让那米店掌柜再次跌足叫苦。
此后几年,刘梦凌与巴如台等人东奔西走,踏遍无数青山,期间少不了与各方势力发生冲突。其中一次,溯桃江而上,来到龙南县境的九连山。此地离龙南县城已远,距赣州城更是达数百里。因为山高路遥,一行人错过了投宿之地,当天晚上,只好在山间一处破庙歇脚。不料,盘踞在当地黄牛石寨的一伙悍匪闻讯,把他们当成过往客商,连夜来袭。一番激战之后,刘梦凌又折损了一名兄弟傅梦凇。如此奔波数年,“祥瑞三宝”却依然没一点眉目,刘梦凌每每念及往事,心下难免怅然不已。直到这天深夜,接到卫大成火速派来的信使,得知他已通过知情人士探明,“祥瑞三宝”隐藏在宝莲山中,其经手人则极有可能隐居在宝莲山庄。刘梦凌与巴如台乍闻这一信息,欣喜不已,于是不顾天气恶劣,一行人急急赶往宝莲山。
(三)客栈夜斗
朱掌柜见陆花脸“祥瑞三宝”几个字一出口,自己便成了众矢之的,一怔之下,旋即哈哈大笑道:“陆寨主啊陆寨主,人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几年不见,你老兄果然大有长进啊!居然连‘祥瑞三宝’也知道了,可不像以前只知道问人要银子。”
陆花脸怪笑两声,装腔作势地说道:“姓朱的,你是什么来路,陆爷我其实早就心里有数!自从上次打过交道,陆爷我就知道你是个什么角色了!只不过因为飞鹰帮的大高手还没到,我不想惊动你罢了。今日向三爷亲临,你就没路可逃了!闲话少说,你还是识相点,乖乖地把这三宝交出来,或许我们向三爷还可以网开一面,饶你一命。否则的话,呵呵,这次可别怪你陆爷真的不客气喽!”他本来并无把握确定“祥瑞三宝”就在朱掌柜身上,只是听得向三通前来打探此事,一时立功心切,而自己所见过的武功最厉害的人便是黄婆地圩的这个客栈掌柜,所以瞎蒙着把向三通引到宝莲山来。没想到,看这情形,居然歪打正着,这次还真是找对人了。想到此举可在飞鹰帮记上一大功,陆花脸心里不禁更加得意。
朱掌柜说道:“好说,好说!我们开店铺的,哪有拒绝顾客的道理?只是有一桩事比较麻烦些。你要的这三宝嘛,当然是问题不大,就怕现下想要的人这么多,大伙儿又未必是一家人,得罪了哪一头,这生意都不好做,你说该怎生分配的好?”说罢,微微转头,示意陆花脸看看自己身后那几名汉子。
陆花脸见向三通方才一出手就把那矮个子打退,二人武功显然相差太远,料来他的那几个同伙也高明不到哪里去,自己人多势众,根本无须把他们放在眼里,便傲慢地用眼光扫了一下巴如台、刘梦凌等人,大声说道:“陆爷在此再说一遍:其他无关人等,把身上值钱的东西留下之后,速速滚下山去!不听号令者,格杀勿论!”
就听那矮个子跳脚骂道:“你个小山匪,放你奶妈的狗臭屁!老子待会儿就先要了你的狗命!”话虽这么说,人却并不移步,双目依然紧盯着朱掌柜,似乎生怕他突然插翅而飞。
站在朱掌柜身旁的少年铁牛牯也忍不住指着陆花脸骂道:“好你个不要脸的无良山匪,休得欺人太甚!你以为人多我们就怕了你不成?大不了和你拼个你死我活!”
陆花脸大怒,骂一句:“小兔崽子,果然活得不耐烦了!”右手一甩,一支羽箭倏地射向铁牛牯。一旁的观音保、锅盖脸见状,惊呼一声:“小心!”朱掌柜早就瞧得真切,顺手扯下披在左肩的一条粗长布巾,运劲一挥,布巾已将那羽箭卷住,随即一回手,那支羽箭已深深地钉在客栈檐下的一根粗大木柱上,只露出尾部一小部分。
朱掌柜朗声说道:“这几个小朋友,是普通庄稼人家子弟,全然不知江湖上的事,和各位谈不上任何瓜葛。在下有言在先,各位有事尽管冲着在下过来,切勿为难了这些庄稼人,否则,其他事情也无须商量了!”说罢,目光凛然,在陆花脸脸上扫过。饶是陆花脸虽然仗着有向三通撑腰,和他对视之后,心里还是不自禁地咯噔一下。
众人见这朱掌柜在不经意间便露了一手高明武功,更知陆花脸前述故事不假,这人果然是个不易对付的角色。向三通起初还以为陆花脸为了给自己遮羞,故意夸大了对方的武功,这时已确信陆花脸所言不虚,他遇上的确实是一名货真价实的一流高手,难怪会被人家整得狼狈不堪,看来此次出手不可大意。巴如台、刘梦凌等人则暗暗地掂量,倘若是自己来接这支羽箭,是否也能达到这个火候;继而又想着如何才能制住这个朱掌柜。他们正各自思忖着对策,只听得朱掌柜又说道:“劳驾各位先让开一条路,让这几位小朋友离开这是非之地,也给大伙儿腾点地盘商量正经事。”
那几个乡村少年却并不胆怯,嚷着要和朱掌柜一起对付山匪。铁牛牯更是对陆花脸气愤难抑,握紧拳头,跃跃欲试。朱掌柜微微一笑,劝他们道:“你们都是勇敢的好后生,很好!但今天来的可不是普通的山匪,这些都是江湖上的各路朋友,他们是和朱伯伯谈重要生意来了!你们在这里碍手碍脚,反而让朱伯伯不方便同他们讨价还价呢!”几个少年见朱掌柜说得坚定,知道这些人武功不凡,自己即便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说不定还要连累朱掌柜分心照顾自己,这才不情愿地答应离开。
巴如台一行方才见到这几个乡村少年进来,知道他们的确是普通庄稼人家子弟,和自己要办的大事无涉,无须为此节外生枝,当下点头表示赞同,刘梦凌等人也在一旁附和。向三通自恃是有身份的人,自然不愿在这几个无关少年身上徒费精神,便示意围在左侧的几个山匪松开一道口子,让这几个少年出去。陆花脸见向三通同意把他们放走,心里虽然有几分不快,但嘴上当然不便反对,也就没出手阻拦,由他们去了。
朱掌柜待那几个少年走远,又说道:“陆寨主和小店这几位客官还有没有需要商量的话题呢?是让他们就这样下山呢,还是留下身上的财物再走?”
陆花脸自恃人多,这番又是以飞鹰帮属下身份有备而来,口气未免比往常横了许多,当即毫不客气地向巴如台一行喝斥道:“你们这几个是聋子吗?陆爷叫你们放下身上财物,乖乖滚蛋,不听的话,是不是连小命儿也想一起留下啊?”
那矮个子闻言,再次暴怒,不等其他同伴说话,已破口骂道:“你这臭山匪,我看你就是个瞎子,敢对老子们这般说话!他奶妈的,信不信老子先在你身上捅几个透明窟窿再说!”
白袍汉子刘梦凌是个老江湖,当然知道朱掌柜是在使缓兵之计,意在挑起他们一行和陆花脸一伙先斗起来,以便自己伺机脱身。他顺手扯了扯矮个子的衣襟,哈哈大笑道:“江湖上都说陆寨主位列‘祁禄双霸’,也算是个老脚鱼了,按理说不至于把算盘打得这般糊涂吧?我们几个寒酸身上的东西,能和‘祥瑞三宝’相提并论吗?一个志在三宝的人物,竟然还不肯放过几个过路客人的盘缠,这叫什么眼界啊?还真让兄弟我想不明白呢,哈哈!”
这陆花脸平素就是杀人越货、大小通吃的山匪,被刘梦凌抢白几句,不禁懊恼,正待发作,却听得刘梦凌又说道:“陆寨主稍安勿躁。你们这边,说话管用的恐怕还是这位向三爷吧?依我之见,陆寨主是不是先请向三爷定个方案,再作计较?”
向三通见巴如台一行突然围在朱掌柜身后,便知这些人不是寻常店客,他们和自己目标是一致的,也是苦苦追寻“祥瑞三宝”而来。“祥瑞三宝”这些年名动江湖,遇上几个“同道中人”,原也不算太稀奇。看他们虽然只有六人,但敢在这样的大雪天摸上这山高路滑之地,本事只怕也不小。自己带来的这几十号人,主要是陆花脸的部下,这些人在山道上对付普通过往客商,干点暗偷明抢打闷棍的勾当倒没问题,但碰上真正的武林高手,那便成了乌合之众,实在谈不上什么战斗力。眼下,如果不先把目标明确,若是让这伙人横生枝节搅了局,那可就因小失大,得不偿失。看这姓朱的身手,显然不是等闲之辈,刚才以这手法接下陆花脸那一箭,自己估计也能做到,但所带来的其他人就万万没这个功力了。这次上山没带上什么好手,单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要想生擒这姓朱的,只怕大为不易。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先稳住巴如台一行,和他们联手把朱掌柜拿下再说。至于事后如何分赃,倒不是什么问题,到时飞鹰帮强援一到,任凭这几个人有多大本事,也翻不了天。
巴如台见向三通方才露了一下身手,知道此人武功不弱,大是劲敌。光是他一人当然也不要紧,问题是对方还有数十号帮手。在这荒山野岭的,仅凭自己六人,想把他们和朱掌柜一起解决了,显然毫无可能。这朱掌柜武功颇为厉害,倘若向三通这伙人没有出现,自己几个人合力围攻,倒是有把握将他拿下。如今突然冒出向三通这伙人,关系登时变复杂了,自己这边若是和向三通一伙先起争斗,势必让朱掌柜趁乱逃脱,那可坏了大事。这人武功厉害,此番惊动了他,今后再捉拿就更加困难了。所以,当务之急,乃是分清轻重主次,和向三通同心协力,先把朱掌柜擒获。待得到了山下,事情便大大地好办了,到时紧急向官府调集人手,把这伙山匪一并解决了就是。
双方各自打着小算盘,心意相通,不禁齐声大笑。笑过之后,向三通说道:“兄弟们大老远跑这么一趟,可太不容易啦,好处当然见者有份!”巴如台也说道:“只要能把这几件东西交出来,大伙儿什么话都好商量!”陆花脸刚才被刘梦凌奚落几句,虽然心有不甘,但见自己的头领已表态,只好不再作声。刘梦凌的想法与巴如台一致,见双方已无异议,与巴如台相视一笑。
话已挑明,朱掌柜俨然已成为他们的囊中之物。巴如台、向三通两伙人再无疑虑,众人“呛啷啷”抽出身上的武器,把朱掌柜围得更紧了。
朱掌柜眼见无法脱身,无奈地叹一口气,说道:“不就是几样便宜的东西么,何必闹得大伙翻脸?你们也许觉得稀奇,我们这山里却见得多,要了就要了,哪消得这般动刀动枪,也不怕吓煞人啊?”双手一摊,微微摇头道:“各位难得上一趟宝莲山,这天寒地冻的,千万别为这样的小事伤了和气。你们要的这几样东西,我这就给你们取来便是。”
朱掌柜慢慢退回客栈,围在后面的巴如台等人不知他要干什么,但见他往里面走,不像是要逃跑的样子,便一步步让开。朱掌柜一直走到靠近厨房的一个木柜。众人步步逼上,紧紧盯着他,只留了数步的距离,心里寻思,客栈也就这么大的地方,就算他要使什么花招,也不用担心,这么多人看着,还怕他飞上天去不成?
只见朱掌柜慢腾腾地打开一扇柜门,从柜子里边掏出几个陈旧的布袋,掂了掂,轻轻地抛给向三通、巴如台的几名手下。那骂骂咧咧的矮个子是刘梦凌的师弟屠梦冲,伸手接到一个布袋,手忙脚乱地解开,伸手一掏,抓出一把白花花的莲子来。屠梦冲把莲子往地上一撒,骂道:“他奶妈的,这哪是什么宝物啊?想蒙谁呢你!”
另两只布袋被向三通的两名手下抢到。他们也迫不及待地将手上的布袋解开,分别掏出了一把黑乎乎的灵芝和暗红色的丸子。陆花脸在一旁见了,破口骂道:“姓朱的,又想玩什么鬼把戏啊?再不老实,小心我们向三爷剥了你的皮!”
朱掌柜慢吞吞地说道:“各位不是想要‘祥瑞三宝’吗?灵芝、药莲、杜鹃丹,这就是宝莲山鼎鼎有名的‘三宝’啊!宝莲山自古以来便是祥瑞之地,住下的安居乐业,路过的流连忘返,所以大伙儿讨个吉利,都把这三样好东西叫做‘祥瑞三宝’。各位要是不相信,等天亮了到山里随便问问哪户人家,看看我老朱有没说假话。只是,这‘祥瑞三宝’的影响竟然这么大,连各路武林高人都喜好上了,这倒是着实出乎我的意料。当然,这也算是宝莲山的福气吧,好事,好事,呵呵!话说回来,你们的眼光也真是不错,这‘祥瑞三宝’,说起来都不简单呢。就说这药莲吧,就有一个神奇的来历。五百多年前,也就是大唐年间了,禅宗高僧马祖道一弘传佛法时,路过宝莲山……”
陆花脸见他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不耐烦地喝道:“姓朱的,少在这里装疯卖傻,大爷们今天没空听你讲故事!赶紧把我们所要的东西交出来,今天方可饶你一命!”
朱掌柜说道:“陆寨主火气真是不小,息怒息怒!小店地处贫寒的高山,称得上宝贵的东西也就这么几种了,要不然怎么上次连一袋真金白银都拿不出呢?真是怠慢了陆寨主,其实这些年来,每每想到这事,我也觉得很是过意不去,总想着哪天在外面若是遇上了陆寨主,可得好好请你喝上一碗上好的糯米酒……”
陆花脸气得脸色发紫,厉声说道:“姓朱的,我们向三爷这次行这么远的路,就是冲着你手上那文天祥留下的几件宝物来的!向三爷已打探到宝物就藏在你们身上,我早知道宝莲山一带,也就数你最是鬼鬼祟祟,所以不用再打听,就把向三爷带到你这里来了!你还需要什么废话么?”
朱掌柜恍然大悟般说道:“原来陆寨主是为了报上次的私仇,才把向三爷带到我这儿来的啊!我说嘛,小店小本经营,哪能存放得起什么大宝物,还惊动了这么多有身份的客官。”
一旁的刘梦凌冷冷地说道:“掌柜的,你就别装糊涂了!我们追查了这么久,知道‘祥瑞三宝’确然在宝莲山。你还是老老实实和我们合作吧,大伙儿总不会亏待了你。否则,这里几位师父都不是好惹的,你是明白人,这话就不必多说了吧。”
向三通傲然对朱掌柜说道:“看你这身手,理应做个爽快人才是。飞鹰帮想做的事,是不会中途退出的,你就不必东拉西扯转移话题了!”
朱掌柜哈哈笑道:“看来今天你们是吃定我了!既然如此,好吧,‘祥瑞三宝’便在我身上,各位有本事尽管来取!”便听得“唰”的一声,朱掌柜右手一抄,已从柜底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
众人被剑气一逼,齐齐后退一步。朱掌柜挽个剑花,二话不说,一招“大漠孤烟”,直刺向三通前胸。
向三通见剑锋凌厉,知道对手功力老到,倒也不敢托大,一个闪身,让过这一剑。朱掌柜不等招数使老,接着便是一招“长河落日”,剑光瞬间划出一个巨大的弧形,向陆花脸、屠梦冲等人裹来。
陆花脸识得朱掌柜厉害,心里一向忌惮,眼见他长剑冲着自己这边而来,吓得“哎呀”一声,连退几步,把几个手下挤得东倒西歪。屠梦冲早就持刀在手,跃跃欲试,见朱掌柜剑招冲向自己,当下挥刀使出一招“披荆斩棘”,迎着长剑直削过去。
只听“咣当”一声,刀剑相碰,屠梦冲但觉右臂一麻,凤嘴刀险些脱手,接着便有一股气流排山倒海般涌来,身子情不自禁跌出几步。身旁一同过来的瘦个子荀梦冰伸手将他扶住,顺势卸了朱掌柜的余力,低声说道:“老三,小心点!别冲那么前。”
屠梦冲对荀梦冰说道:“老二,这又是个硬点子,不好弄!待会儿你和他动手的话,也要小心点。”
向三通见朱掌柜这一招攻向武功较弱的陆花脸等人,知道他想寻找薄弱点突围,冷笑一声,说道:“事情还没谈完就想走?”蓦地从腰间甩出一对铁爪,来势汹汹,封了朱掌柜的出路。朱掌柜使出一招“白日依山”,剑锋轻轻荡开铁爪,跟着一招“黄河入海”,剑尖暴长,直奔向三通下盘。
向三通铁爪挥舞,呼呼作响,将朱掌柜的招数化去。二人出招越来越快,长剑与铁爪交织,形成一个大圈。陆花脸、屠梦冲等人纷纷避让,在丈余之外凝神观战。多数山匪见双方杀气甚重,索性退出客栈,在大门外守着。
堪堪拆了二三十招,二人依然难分高下。客栈大堂空间不大,平时也就摆了七八张桌子。二人身形不时转移,大堂内的桌凳很快被踢得乱成一团。
巴如台在一旁细瞧二人身法,向三通力道刚猛,一对铁爪使得神出鬼没,果然不是浪得虚名;朱掌柜的剑法看似温文尔雅,其实外柔内刚,攻守兼顾,丝丝入扣,罕见破绽。如果单打独斗,以朱掌柜的功力,当不至于落败。
巴如台正寻思如何出手助向三通一把,忽听得荀梦冰叫道:“原来是梅川诗剑的门下!萧立之是你的什么人?”原来,刘梦凌的同门师弟当中,尤以荀梦冰武功见闻广博,平素对武林知名门派的武功特点多有钻研。眼前这些人当中,向三通是江湖成名人士,其武功特点,江南武林中人都有所知晓;陆花脸武功不高,无非仗着人多而已,在真正的高手面前微不足道;而朱掌柜却身份不明,高深莫测,荀梦冰便一直留神观察他的武功路数。从朱掌柜接下陆花脸的羽箭来看,这人内力深厚,堪称一流好手,但武功出自哪一家,却还看不出端倪。等到朱掌柜亮剑,与向三通斗到十几招后,荀梦冰便渐渐看出了他的剑法渊源。待得二人再进数招,荀梦冰便更无怀疑,直接道破朱掌柜的来历。
“梅川诗剑”萧立之的名头,巴如台在北方全真教学艺时便听师父说过。巴如台的授业师父是武林名宿,二十年前便推崇萧立之的剑法堪称江南第一。这萧立之号冰崖,宁都县人氏,是个文武双全之人,既做诗人,也为剑客。其诗在宋末诗坛声名颇著,被后人誉为“南渡以后之高品”,在当时流传甚广。萧立之于南宋理宗淳祐十年中进士后,曾在南城县、南昌府等地为官。宋度宗咸淳年间,蒙古军队南侵时,壮怀激烈的萧立之毅然丢下文官不做,奔赴前线奋战多年,在襄阳、鄂州等地以其独创的“梅川诗剑”挫败无数蒙古高手。只是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总是由奸臣当道,萧立之生性介直,处处受到排挤,终是难有作为。宋恭帝德祐二年,南宋都城临安被元军攻陷,宋恭帝及谢太后等被俘,赵宋江山已在事实上灭亡,只剩一个苟延残喘的流亡朝廷。萧立之从此心灰意冷,退出沙场与江湖,传闻归隐于赣江之源的老家宁都县王陂嶂,一边习剑,一边作诗。算起来,武林中已有十几年未有其消息,也不知是否尚在人世。
朱掌柜听得荀梦冰问话,哈哈笑道:“冰崖先生的名号,也是尔等匪类随便叫的么?”长剑攻势不减,竟然连续将向三通逼退几步。
向三通自成名以来,十数年间罕遇对手。此番久斗不下,不禁暗自恼怒。飞鹰帮的势力范围一向在南安路,最近几年获知“祥瑞三宝”的消息,几个首领野心大发,也打起了主意。他们谋划着扩大势力范围,尽早把“祥瑞三宝”取到手,然后再以此称雄南方武林,做成千秋霸业。所以,一年前,飞鹰帮便派出高手,着手网罗各路武林势力。祁禄山一带的几个山寨,正是向三通的手下收服的。这次飞鹰帮得到消息,“祥瑞三宝”的知情者可能隐匿在赣州路某座大山,向三通亲自出马,志在必得,首先来到祁禄山打听线索。那陆花脸因为几年前在朱掌柜手上吃了个哑巴亏,听得向三通他们寻找“祥瑞三宝”线索,二话不说便把宝莲山的朱掌柜抬出来,心想此人身手不凡,即使宝物不在他手上,至少也是知情者,再不济也可以借向三通之手报一箭之仇,总之这一趟是肯定不会白跑的了。向三通听陆花脸将朱掌柜说得那么厉害,心下更无怀疑,自恃武功高超,带着陆花脸手下的部分喽罗直接就寻过来了。如今与朱掌柜交手数十招,方知这人武功之强,比起陆花脸所言,只有过之而无不及。事已至此,只好强打精神苦斗下去。
巴如台已然看出,朱掌柜不仅剑法精妙,内力也悠长,只怕武功还比向三通高了一筹。他迟迟不出手,自然是想察看二人的实力。现在既已了解二人功底,虽与向三通素无交情,甚至今后难免为敌,但眼前毕竟事分轻重,当务之急还是先把朱掌柜击败,解决正事再说。于是向刘梦凌使个眼色,二人心意相通,分别从朱掌柜左右挺剑而上。
朱掌柜强敌当前,临危不乱,大喝一声:“鼠辈们只管上来!”精神一振,左手忽地从脚跟一探,拔出一柄短剑。只见他双剑在手,剑法为之一变,左剑剑尖上挑,一招“凌云笔健”向巴如台的面部划去;右剑剑光轻晃,一招“醉里挑灯”连击向三通和刘梦凌。三人各自出招化解朱掌柜的招数,随后爪剑齐进,合力向朱掌柜进攻。
朱掌柜变招迅捷,寒光闪处,左剑“胸中吞云”,右剑“吹角连营”,虚实相间,攻守兼具,令人一时难以琢磨;接着分别又是“平冈细草”和“锦襜突骑”,转瞬间分别向三人攻出几剑。向三通、巴如台、刘梦凌识得厉害,见对手武功怪异,都不敢怠慢,个个凝神严守。四人混战成一团,围观众人但觉几个身影迅疾转动,已很难分清各自是谁。随着圈子不断扩大,众人只好再次往外退开,胆小一点的山匪已在外头远远地站着看热闹。
荀梦冰一直离他们交手的这个圈子最近,又看得片刻,突然冲着朱掌柜叫道:“‘稼轩长短剑’!好功夫,江湖上会使这门剑法的可不多啊!”言语中颇为佩服。
朱掌柜百忙之中回应道:“能识得‘稼轩长短剑’,阁下的眼力在江湖上也算不多见了!可惜不走正道,哈哈!”荀梦冰脸上微微一红,说道:“‘稼轩长短剑’,纵算识得,也未必能学得。”似乎对这门剑法甚是向往。
原来,“稼轩长短剑”是南宋第一词人、被誉为“词中之龙”的辛弃疾在赣州开创的一门剑法。南宋孝宗淳熙二年,三十五岁的辛弃疾任江西提点刑狱,官署设在赣州城。辛弃疾本是山东历城人氏,其出生时,北宋已被金人灭亡,山东为金兵所占。辛弃疾的先辈和金人有不共戴天之仇,祖父辛赞虽在金国任职,但时刻不忘家仇国恨,常常带着年幼的辛弃疾登高望远,指画山河。受家庭熏陶,二十余岁的时候,辛弃疾便借金主完颜亮大举南侵之机,在其后方组织力量起义反金,随后率部加入其时北方义军当中声势最浩大的耿京义军。当时,辛弃疾还带了一个名叫义端的和尚朋友一起投奔耿京,不料,没过多久,义端突然偷了耿京的大印逃跑。耿京大怒,以为辛弃疾是奸细,要杀他泄愤。辛弃疾料定义端必定是投降金兵去了,要求耿京给他三天时间,一定手刃叛徒。耿京看他说得坚决,便答应了。辛弃疾快马追上义端,与他交手,仅出一招,便取了义端的人头,回来见耿京。耿京见他如此神勇,从此对他更加器重。
次年,耿京不幸被手下叛将张安国杀害。其时辛弃疾刚受耿京的委派南下,向南宋朝廷禀报义军回归之意。回到山东的辛弃疾得知这一重大变故,当即带着五十名勇士闯入驻兵数万的金营,将已经投降金国、正在军营花天酒地的张安国一把抓起,带出军营,日夜兼程,押着他一路南下,来到南宋。辛弃疾此举震惊南北,曾任赣州知军的南宋著名文学家洪迈在《稼轩记》一文中如是说道:“赤手领五十骑,缚取于五万众中,如挟狡兔。束马衔枚,间关西走淮,至通昼夜不粒食。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
曾经叱咤风云的辛弃疾在义军溃散后,留在南宋为官,仍一心主战,希冀收复赵宋失地,可惜一直未能受到朝廷重用,所提出的抗金建议,竟然无一被朝廷采纳。辛弃疾乃当世之时文武双绝人物,任职赣州期间,正值壮年,深为英雄无用武之地而感慨,一边填词以书愤,一边练剑以消愁。
辛弃疾的剑法本来就自成一家。有一次,他与友人酒后登临赣州城西北贺兰山的郁孤台,远望赣水滔滔北去,胸中愁绪无处宣泄。下得楼台,壮志未酬的辛弃疾悲愤之余,拔出佩剑狂舞。练至酣处,一把长剑已不足排遣心中郁闷,顺手夺过友人腰间短剑,双剑齐舞,落英缤纷。豪兴大发之际,辛弃疾借酒吟诵起一曲新词: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辛弃疾这首《菩萨蛮》,被后世推崇有加。这首词由四十多年前的一件旧事说起。时为宋高宗建炎三年,已经灭亡北宋的金兵渡长江南下,追击立足未稳的南宋小朝廷。金兵一路由建康至临安追击宋高宗,一路从湖北入江西追赶宋高宗的伯母隆祐太后等皇室。宋高宗仓皇东逃至海上,隆祐太后则沿赣江而上,南逃至赣州,一路狼狈不堪。辛弃疾触景生情,有感于家国之恨,既为当年金兵之猖狂而愤愤,又为当前志士报国无门而郁郁,乃“借水怨山”,以如椽大笔一抒胸臆之沉郁激愤。南宋末年的文学名家刘克庄对此高度评价:“公所作大声镗鎝,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无。”
酒醒之后,辛弃疾回味当时情景,居然从中悟出一套新的剑法。因辛弃疾号稼轩,这套剑法所用双剑一长一短,他便将之称为“稼轩长短剑”。
辛弃疾为人豪气干云,在赣州任职时间虽不长,但和当地武林人士交往甚密,切蹉武功更是寻常事。他的“稼轩长短剑”,因此在武林中流传开来,只是得到真传者并不多。原来,“稼轩长短剑”在心意上既讲究专注,又注重灵动,长剑与短剑攻守结合,刚柔兼备,心思太复杂和太单纯皆不宜,正所谓“一半清醒一半醉”,若非辛弃疾这种奇人,是很难悟透其中道理的。所以,这门剑法,辛弃疾虽然愿意慷慨相授,但真正能学成者并不多。百余年过去,世事变更,“稼轩长短剑”几乎在武林失传,会使的固然罕见,能识得这门剑法的也确实无几。
向三通、巴如台、刘梦凌见朱掌柜武功路数越来越复杂,心下暗暗吃惊。三人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深知这一战如果失利,定然颜面尽失。巴如台、刘梦凌倒也罢了,向三通远来是客,在江湖上名头甚大,尤其是新近招降了一批山寨,这些人要是看到自己合数人之力还对付不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客栈掌柜,今后即使不公然反叛,也势必难以号令。此事传回鹰盘山,那可真是脸上无光。
起初,三人还存了点私心,尽量让别人多出力,自己捡个现成的便宜。现在看这架势,不出全力的话,只怕谁也讨不了好去,大家都将闹个灰头土脸。这么一想之后,向三通、巴如台、刘梦凌不敢再打小算盘,振奋精神,全力迎战,出招越来越狠,招招直逼要害。
朱掌柜虽然武功卓绝,但毕竟面对的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这等凶险场面,已是多年不遇。他知道,若论单打独斗,这些人当然谁也奈何不了自己,但眼前几位联手,时间稍长,自己就难以支撑了。又斗了数十招后,向三通的黑大衣被朱掌柜挑出了几个洞眼,巴如台的锦衣也被划了几道口子,刘梦凌的左腕被刺中,几滴鲜血溅在白袍上,火光下甚是显眼。
朱掌柜以一敌三,吃亏更大。他的背部两次被向三通的铁爪击中,大腿也分别被巴如台、刘梦凌刺中。虽是皮肉之伤,但几名对手都是内力雄浑,招式精熟,合围之下,气力消耗渐大,朱掌柜出招就越来越慢了。
屠梦冲在旁边看得真切,知道巴如台、刘梦凌加入战斗后,朱掌柜已然渐渐不支,落败是迟早的事,当下喊道:“那掌柜的,你还是趁早投降吧!我们看你也是一条好汉子,送了命多可惜,还不如跟我们好好合作罢!”
陆花脸冷笑道:“姓朱的,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想投降也没那么容易啦,我们向三爷未必答应呢!依我看哪,你就死了这条心,乖乖地送了老命罢!”
屠梦冲闻言,转身对着陆花脸怒道:“你算什么东西,有你说话的份么?要是朱掌柜丢了命,看你们到哪里找那些宝物去?!”
陆花脸仗着人多势众,又有向三通这等好手做靠山,当然不肯示弱,挑衅地对屠梦冲说道:“你不服么?是不是想领教一下黑松寨——不,飞鹰帮的厉害?”
屠梦冲骂道:“你奶妈的,老子怕了你不成?现在老子就先教训了你这个狗日的小山匪再说!”手中凤嘴刀一摆,就要和陆花脸动手。
荀梦冰见状,低声喝道:“老三别乱来!现在不是和他们赌气的时候。”他知道,陆花脸虽然不足惧,但对方毕竟人多,这时如果意气用事,横生事端,搅乱了阵脚,要是让朱掌柜趁机跑了,那可就功亏一篑,不仅和飞鹰帮结下了梁子,巴如台只怕也要因此翻脸。
屠梦冲在本门师兄弟中,所佩服者也就是刘梦凌和荀梦冰。听他这么一说,便低声骂了几句,不再理会陆花脸。陆花脸见屠梦冲并不动手,斜眼瞥一瞥他,愈加摆出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态。
这时,忽闻朱掌柜和向三通等人同时大吼一声,随即便是“咣当咣当”几声响。原来,斗到后来,四个人的兵刃绞到一起,这几大高手各自运足内力抢夺,最后竟然谁都抓不住,这些兵刃一起脱手飞出,直击屋顶,有的插在屋梁上,有的跌落下来。陆花脸几名离得较近的手下躲闪不及,被从天而降的兵刃打中,痛得哇哇乱叫。
失去了兵刃,四人转为拳脚相搏。他们都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好手,拳脚功夫自然也各有造诣。但毕竟此前相持时间甚久,一番激战之后,四人的劲力渐渐减弱,尤其是朱掌柜,出手已变得迟滞。数招之后,各人身上都或轻或重中了几掌,但谁也不肯放松,圈子越围越小。不多时,朱掌柜寡不敌众,连连后退,被向三通等人逼到东头的墙角,再无退路可走了。
刊于《今朝》202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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