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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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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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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都笔记

红都笔记

文/范剑鸣

1、灯草

在城市的书房里,我几乎会忽略灯盏的存在,因为把夜晚变成白天,似乎过于容易。如果不是瞻仰旧居,如果不是认识一种叫灯草的事物,我几乎会忘掉八十多年前,人们跟黑暗作斗争的样子。

一张书桌上,必定会有一支笔和几页纸。一张藤椅前,必定会有一只灯盏。作为写作者,多么渴望有一只灯盏,把白天的光明延续下来。我理解这种奋笔疾书的心情。但我没有体验过一边文思泉涌、一边撩拨灯火的场景。现在,旧居的摆设还原成了八十年前的情景。我认识做成灯盏的竹筒,认识盛放油料的金属,但我不认识燃烧过的灯芯。

灰白,短小,像一条历史的脐带。

讲解员说,这是一种草。南方的草。名字就叫灯芯草。讲解员说,这种灯草非常轻,在方言中,灯草就用来形容轻。为灯火而生长的草,当然来自野外。作为一种野草,它们能像苏区的棉花一样珍贵,能像苏区的食盐一样稀奇吗?当然不是。但讲解员告诉我,当年的苏区,就连灯草的使用,也制定了标准:一个晚上,只能用三根灯草。就像一个白天,只能有三次用餐。

三根灯草。每一根,不会超过一尺。三根灯草,必须从黑夜坚持到黎明。三根灯草,在苏区的土地上,从生长到采割,从晾晒到截取,从泥土到灯盏,需要一个春秋,就是一个四季轮回。草是青草。灯是油灯。用草撑住的光明,有多么艰难?如果不是这个制约,如果不是这个标准,我承认,我不会对这种草产生更深的兴趣。

在苏区的土地上,稻子收割了,秋天快到了,人们就会来到野外的潮地,走进一片片青草,为制造光明做好准备。灯芯草,像缩小的翠竹,实心,直立生长。草茎上,带着淡淡的黄或白,到了夏天,小巧的花朵从梢上鼓出来。收割季节,有的像席草那么绵长,有的像稻草那么短小。人们割取草茎,晒干,取出茎髓,理直,扎成小把。

在苏区,在这间旧居里,分发的三根灯草,可能来自同一株灯草,也可能取自三株不同的灯草。三根灯草,捧着节制的光明,在黑夜出现,在黑夜消逝。但讲解员的故事,重点并不是三根灯草,而是一根灯草。就在这间旧居里,作为领袖,他热爱的写作刚刚开始,而灯盏的火苗一再压低。为了节约灯油,为了节约灯草,他决定用最微弱的灯光,照亮自己最磅礴的书写。

有什么样的意志,用一根灯草就可以战胜黑暗?一根灯草,又一根灯草,是什么样的书写,让那些细小的火苗,拥有了光明的重量?我看了看那张书桌。上面摆放着当年的著作:《关心群众生活,注意工作方法》《我们的经济政策》我读过里面的文字。关于苏维埃,关于国家,关于革命,关于胜利。那些密集的汉字,仿佛就是来自灯草,并和灯草一起发出了坚定光芒。

2、红军桥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桥是地标,牵引着人们的记忆和向往。有桥的地方就有历史的痕迹,有桥的地方就有发展的脚印。特别是滨江而建的城市,随着岁月在河床上堆积,桥梁也就在河面上增加。在桥弯下身子的地方,两岸通达了,这是人类在空间上的胜利;当人们把一个个年代的桥梁串成册页,就会发现:桥,也是对时间的验证。

坐落在叶坪革命旧址群边的红军桥,是红都风云的见证。在中国共产党最早建立的首都边,当年的红军和群众跨过桥去,在苏维埃的田园里生产和劳作。后来,村民骑着现代化的交通工具,行走在桥上,通往幸福的彼岸。

桥下的河流,叫绵江河。顺江而下,从红军桥数往城市下游,每一座桥都是红都发展变化的历史脚印:腰布桥,现代农业的见证,通往现代农业科技园的万亩蔬菜基地;彩虹桥,城市拓展的见证,是瑞金第一座钢结构斜拉桥诞生;锦绣桥,现代家居的见证,一座新桥连结着一个新兴小区,一个小区的开发兴起了一座新桥……桥梁究竟可以把多少人送往幸福的彼岸?!

这些不断新生的桥梁,都是红军桥的“儿孙”,就像瑞金的人民自豪地称自己为“红军的后代”一样。还会有更多的桥影,在绵江长虹卧波,惊艳岁月。清清绵江水,一路行程一路歌——你看,你看,桥梁在慢慢地增加,瑞金在悄悄地改变……

3、红军雕塑

在瑞金街头,在纪念园区,常能看到这样的红军雕塑。在灯红酒绿的城市里,他们是孤单的,他们在这座城市里组成了另一个族群——当然,正如后人在感激他们创造的新世界,他们也在感激:一座南方的小城,喧嚣的市声里,人们愿意把他们从泥土深处挖掘出来,把他们当年的表情、姿态、理想从时光深处挖掘出来,整理成一尊艺术品,人们愿意在生活的奔忙中,抬头看他们一眼,或者与他们长久对视,适当思考和对照生活中遇到的一些困境、挫折,并且重新思考生活的意义。

在他们活着的年代,绑腿与红星,属于万水千山,没有想过要成为一座城市的公民。他们坚信几十、几百年后,人间会有新天地,但具体的楼厦、大道、车流、人语,他们无法预知。当他出现在瑞金东升街头一棵古樟树下,那些异乡人突然走出来,告诉他这里是车站——本地人从来不说,仿佛怕这些雕塑中的人会突然乘车离开。当他出现在纪念园区,与那些远方游客相遇,才从他们嘴中得知,这里是中央革命根据地历史博物馆……

也许只有在晚上,他会突然在夜色中走失,走遍红都城,观察现代人的生活:宽坦的柏油大道,奢华的星级宾馆,温软的泡足城,充满光斑的歌吧……于是黎明时分,他只能回到自己基座上,超脱身边的尘世。

4、红军亭

在中央军革委旧址内,在一处山坡上,在一条小路边,修建了一座红军亭。这是供歇脚用的建筑物。然而,作为一支新型的人民军队,从八一南昌起义开始,从井冈山开始,从叫做红军开始,脚下注定更多的是万水千山——可以停驻的时刻,是那么少,那么少。

也许是由于这支军队代表着穷苦大众,也许是物质的困囿决定了军队服饰,这支军队最突出的特征是,帽上有红星,脚上有绑腿。草鞋和绑腿,这是南方民众为爬山涉水而准备的一种行装,这不仅是由于简便,更是由于需要适应南方的水土。自从推出“农村包围城市”的真理,推出“枪杆子里出政权”的论断,红军便开始与绑腿结缘,在各个省份的山沟河谷里回旋。

可以想象,当一名红军在亭子里歇下来,打开绑腿,就会露出一路的艰难:井冈山,大柏地,长征路……雪花,泥屑,血斑……说起红军,总能出现这样一幅图:踏遍青山人未老,万水千山若等闲,一副坚决的绑腿,穿越风霜雨雪……而这样的亭子,对于行旅中的红军,无论工事上看,还是时间上看,都是一种奢侈。

5、关山斜阳

关山斜阳,似乎总是带着历史气息而来,带着一阕词章而来。路过关山,用诗歌追想诗歌,用斜阳印证斜阳,上世纪三十年代一名革命者在关山脚下诗情勃发的样子,浮现眼前。

眼看斜阳,遥想当年,用江山打造的诗歌,用诗歌装点的江山一样,厚重,大气,给人永远的激励。恍惚间,伟人要从斜阳上走来,从诗歌中走出来,就走到我们中间,同我们一起,怀想往事。

我们轻轻为关山的斜阳歌唱。当伟人在斜阳下再一次回到诗歌,斜阳的风采就是诗歌的风采,诗歌的风采就是伟人的风采。大柏地的斜阳,让我们一同庆幸,在这样一个国度,有这样一名领袖,带着他的子民一同走进诗歌。

6、旧式时钟

在长征第一山的云山古寺,有一座旧式时钟。如果这里仅是一座古寺,可以想象,时间只能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式地悠然度过。这里的山石草木,生长发荣,无大差别。所谓“风景不殊,正自有河山之异”,当一段红色历史,附着在这座山中,时间的走法似乎有了改变。

这座老式座钟,时间永远指向的是1934年10月10日。那天傍晚,中央机关红军齐聚云石山,与当地群众挥泪告别,一阵响亮而又凄楚的号声响过之后,红军纷纷撤出云石山,撤出红色故都瑞金,从此便踏上了二万五千里长征。

历史不在乎一秒钟,而计时工具却在乎。“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毛泽东庞大的时间概念,与云石山居住期间的每一秒、每一分、每一小时,怎会没有关联?如果不是与张闻天长谈的那些时间,长征的一年时间,又如何能够在毛泽东的领导下,创造那么多奇迹?云石有情,时钟有义,记录了那些值得记住的时刻。

7、苏区的云朵

在“二苏大”礼堂上空,聚集着一群众云朵。如果它的影子刚好是一幅苏区的版图,到底有多大?

“苏区千里风泱泱,红旗一卷征战路。”这是一幅星光璀璨的共和国雏形:面积8.4万平方公里,人口450万余,从南到北,由东向西,统辖鄂豫皖、湘鄂西、广西左右江、川陕甘、闽东、湘鄂川黔等18个省、13个革命根据地、4个特区、4个直属县苏区,成为全国苏维埃运动的大本营。

这是一幅星火燎原的苏区风景:以瑞金为中心,红色的基调,不规则的形状,长长短短的线条,犹如水中荡漾的涟漪,一圈圈地由小到大,由少到多,不断地漾开,漾开,一寸寸地由点到面,由近到远,渐次蜿蜒扩展,成为遍布全国的最大农村根据地。

这是一幅惊天地泣鬼神的绝版杰作,如盲夜之初晓,似春蚕之破茧,像凤凰之涅槃,在一片白色的恐怖中挺立,在周遭的夹缝与罅隙中前行,硬是撑起一方红彤彤的新天地;于是,一片闪动着的光芒,牵动世界的目光驻足张望;于是,一群生命的呼啸,正暖暖地沐浴着火红的太阳,坚定着寻寻觅觅的追求与梦想!

共和国的摇篮,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童年的乳名!长夜漫漫,腥风血雨。从1931年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成立的“开国预演”,你就开始了浴血跋涉的艰辛,历经十九年坚韧执着的守望,终于迎来了在天安门城楼举行的开国大典;终于听到了宣告“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那扬眉吐气的声音!

8、棉花

我看过新疆的棉花地,无边无际,像豪华的盛宴,铺展在祖国的西部。收获季节,天上的云朵也会走到大地,在阳光中与棉花热烈交谈。

这是新中国的棉花,由于众多而热烈。

但我也看过苏区的棉花地,细小得像一粒种子。有时还不如天上的一朵云彩那么大,就像苏区自身,在南方的群山之中,在蜿蜒的阡陌之中,尝试着,探索着,孜孜不倦,星火燎原,努力让一种纯净的白铺展在红土地,温暖而又美好。

这是共和国摇篮的棉花,由于稀少而热烈。

这是神奇的土地。如果你来到瑞金一个叫叶坪的村子,至今能在一个古老的祠堂里,看到先辈们留下的旗帜和口号。1931年11月7日,一朵白云透过密集的香樟林,听到那句响亮的宣告: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成立了!关于土地,关于棉花,关于秋天,关于温暖,那时一群人有了自己的理解。

我所看到的棉花,是苏区的棉花。现在,我的家乡瑞金并不种棉花。这只是一种久远的记忆。在一个春天的上午,在叶坪革命旧址群的展馆,我看到了这种源于历史深处的记忆。我看到了苏区的棉花,由于稀少而热烈,由于稀少而让苏区怦然心动!由于稀少而珍贵,由于珍贵而让一群苏区的科技工作者怦然心动!

那是一种叫“农事试验场”的土地。它源于“二苏大”的报告,源于瑞金沙洲坝刚刚建起的大礼堂,源于1934的春风,源于一口浓重的湘音:“为着促进农业的目的,而在每乡每区组织一个小范围的苏维埃农事试验场,并且设立农业研究学校与农产品展览所,同是迫切的需要。”就这样,一群散乱的土地被团结起来,一亩,十亩,百亩,集中接纳了异乡的种子,棉花的种子。

然而,没有科学的精神,又怎能种好苏区的棉花?正如没有探索的精神,又怎能在瑞金这个小盆地上,用苏维埃的办法来定国安邦?一切都在试验之中。那时的苏区,棉花就是苏维埃,棉花就是一种理想和主义,棉花就是一种精神和信仰。我曾经在一份旧报纸上,看到过这种棉花,带着理想的色彩,朴素得让人感动:“热烈进行植棉运动,保障明年每人都有一件新衣新裤穿!”

我看到了苏区的棉花。最初是一些种子。最初在中央土地部,收藏着,分发着,来到苏区细小的土地上。我几乎能感受到种子的温度。我几乎能知道捧着种子的手如何微微颤抖。我几乎知道苏区的歌谣为此而唱“撒下了种子,介支个红了天”。如果我是《红色中华》的记者,如果我在1934年4月走进了苏区的土地,我也会迅速写下一个个标题:《植棉选种试验成功》《热烈进行中的瑞金植棉运动》……

这就是苏区的棉花。在“农事试验场”,带着初生的喜悦,带着开创的兴奋。多少年了,棉花长到了新疆,棉花离开了瑞金,但有一种精神仍然深深地根植在红色故都。

9、硝盐

硝盐究竟是不是盐?这是一个化学问题,也是一个语文问题,同时还是个历史问题。在硝烟弥漫的年代,如果你从一个中央政府的机关报里,看到一则《熬硝盐的方法》,你会不会吃惊?正如在餐盘中看到一粒过剩的、多余的盐粒,你会不会吃惊?

当然有一些吃惊。为此,我曾仔细探究过熬制的办法,看到硝盐有着何等卑微的身世。“以前放过盐的地方,多年的老屋,和堆过粪便的墙上,只要里面的泥土有点咸味,(以土少许放在舌头上一尝便知),都可以熬盐。”在苏区,在中央政府的报纸上,这些高贵的硝盐,这些受到尊宠的物品,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出生之地。

我少年时看过这种泥墙,白花花的盐霜,像苦涩的大地吐出了自己的舌头。苏区的硝盐,就像苏维埃的主人们一样,来自底层,来自角落。为此,这样的报纸,这样的中央政府,这样的硝盐,又如何能不热爱泥土的味道?

作为政党的喉舌,报纸已办到了第205期。苏维埃政府已建设多年,但艰难困苦仍然围剿着苏区。只有懂得编辑的良苦用心,你才能深深地理解苏区。《熬硝盐的方法》,确实要让更多的人知道。究竟有多少人,掌握了这种熬硝盐的方法?究竟有多少人,走到粪土之墙,挖出了那些带着白霜的泥土,带着咸味的泥土?这种土办法早已过时,但我就是忍不住探究,就像重新替李绅构思那首唐朝的悯农诗。

碎土,挖池。开沟二尺许,略深于放土之池。挖来的墙土,不可太虚,不可太实,不漏,不透。培土,加水,续水,滤土,换土。得含盐之水,进锅,熬制……如此循环。天工开物,人工造物,皆道法自然。这是最古老的方子,千百年来反复使用。这是最伟大的发明,火药便沿着这个方子走到人间。硝和盐,最终合而为一。硝盐,终于从历史的幽暗之处,亮出白花花的身子,闪耀着岁月的光芒。

在和平的年代,制作烟花焰火的硝,安慰舌头味蕾的盐,从来不愿意混在一起。为此在这个春天,在瑞金的革命旧址群里,我曾经向讲解员打听:硝盐究竟是不是盐?我没有得到答案。因为这不仅是历史问题,还是化学和语文一起制造的脑筋急转弯。

硝盐,并不是硝和盐。但确实是硝和盐。在苏区时期,硝和盐,就像硝烟与炊烟,就像战争与和平,就像革命与建设,既是对立的,又是统一的,既是分割的,又是融合的。我必须告诉你,关于食盐,中央苏区信奉的是“有盐同咸,无盐同淡”。我必须告诉你,硝盐,并不是氯化钠。它给舌头的,不只是咸和淡,而是深深的苦涩,以及泥土的气息。

同样让我吃惊的,是一则短短的新闻:《瑞金合龙区建立硝盐厂》。作为重大的喜讯,它却如此短小。“每天能够出盐十八斤,足够供给全部群众的需要,并且东西也好,(硝又为我们军事上的需要品)。”这些年,我曾一次次走进这个叫合龙的地方,把西瓜基地、蔬菜大棚、合作社,搬进新闻里。八十多年后的今天,再也没有人知道硝盐厂,但这里的家园,仍然有泥土的味道。


刊于《今朝》2021年第2期

(责任编辑:代克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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