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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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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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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味二题

乡味二题

文/罗荣

蔗糖

出县城东门,梅江南行三十里后,河道拐弯,折而向西。又三四里后,河水复南流,形成一个巨大的“之”字。偌大的冲积平原上,遍植甘蔗。仲夏之后,蔗林如屏,遮蔽住一方天地。到了初冬,粗壮的蔗杆被蔗刀砍断,蔗糖的清甜便氤氲了河流两岸。

这个地方名叫钓洲。钓洲自古产蔗,耕户栽种稻禾之外,总要留几块地种些竹蔗和荻蔗。竹蔗荻蔗茎细,皮硬,水分多,种蔗人家冬寒时收了蔗,用木槌槌击蔗杆,取汁以瓦罐煮了,熬成焦红的糖块,称作赤砂糖。清咸丰年间,长毛(太平军)乱起,官府因钓洲地处要冲,将其设为汛防之地,派驻了绿营兵,盘问行人和弹压地方。兵勇中,有熟稔耕作的闽人,见钓洲土壤疏松,灌溉便利,便回家乡取来南洋甘蔗栽种。几年过去,钓洲被粗如锄把、高逾矛枪的新蔗所覆盖。长毛乱平,一些闽人留了下来,成了钓洲的蔗农。

我的岳父,便是闽籍蔗农的后代,或者说,他是闽籍绿营兵的裔孙。十七岁之前,我岳父一直跟随他的父亲和哥哥,在之字形的河洲地上栽蔗、清垄、壅土、施肥、除虫、灌溉、砍蔗、熬糖。他们熬出的红砂糖白砂糖,有一半多是土地主人的。但在我岳父十三岁那年,一场翻天覆地的社会大变革,使他们家拥有了成片的蔗田,其他的佃耕者也是。没有哪个曾经的土地拥有者敢出来阻拦分地,遍野的红旗、红袖标、红缨枪让他们胆寒。村庄里那座大姓氏的宗祠门外,挂着苏维埃政府的木牌。值得绿营兵先祖骄傲的是,我岳父的瘸腿父亲,做了村苏维埃政府的主席。我岳父的哥哥,做了村赤少队长。而我的岳父,则做了儿童团长。我岳父晚年对我说,他手下有过几十号兵。他很自豪,说起早已远去的往事时,嗓门往往会提高好几个分贝。他说他每天都会带领部下操练大枪,岳家枪或戚家枪。他们在村口和渡口设卡,盘诘每一个出入钓洲的陌生人,就跟他们的绿营兵先祖一样守汛防奸。他们确实查获过敌方派来的细作,那个细作装扮成收糖的商贩,却因分辨不出几十种糖的名称露了馅。诘问细作直到他张口结舌无从回答的,是我岳父的堂弟。

我岳父的堂弟,是我岳父堂伯的独生子。我岳父的堂伯在县城开了家小南杂店,卖钓洲的糖以及糖衍生出的糕点食品。堂伯丧偶后,将儿子送回钓洲寄养。我岳父的堂弟喜欢住在钓洲,他喜欢青葱翠绿的蔗林,喜欢波光潋滟的河流,喜欢悠悠飘动的白云。我岳父的堂弟小我岳父三岁,他与我岳父日夜相处,形影不离。他们下河捕鱼,上山砍柴,入林捉鸟。更多的时候,他们在田间劳作,在路口守卫。那几年,钓洲村庄祥和,田园宁静。尽管离开钓洲百多里外硝烟弥漫,但敌方一次次“围剿”的兵锋,始终远离这里。钓洲和钓洲以外的所有人都明白,失去流脂的土地,将意味着什么。为了土地,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五年,钓洲和钓洲以外一批批青壮年离开乡土,上了前线。我岳父的哥哥,就是民国二十二年初夏告别钓洲的。我岳父清楚地记得,古历六月十四,离立秋还有三天,他和堂弟送糖去慰问哥哥的部队。那支由十八岁以下少年组建的部队,名为少共国际师,正在县城西郊的大校场集结。那天,大校场红旗如海,刀枪如林。我岳父和堂弟远远地看到哥哥站在八千少年之中,在聆听主席台上一个美髯飘拂的中年军人讲话:“要爱护你们光荣战斗的旗帜,英勇奋斗!”台下的少年们振臂齐呼:“我们是工农的儿子,高举着少共国际师的旗帜,要消灭帝国主义国民党反动派,准备以最后一滴血为苏维埃奋斗到底!”我岳父和他的堂弟,听得热血沸腾。一个月后,少共国际师的少年们上了前线,他们唱的《出征歌》流向了四方:

我们就是少共国际师,

九月三日在江西誓师出征去。

高举着少共国际师光辉的旗帜,

坚决的果敢的武装上前线。

做一个英勇无敌的红色战斗员,

最后一滴血为着新中国。

……

这首《出征歌》,后来也成了钓洲儿童团团歌。钓洲日暖,风轻,云白,雨静,因了前线那些壮士。

1934年的晚秋,历时五年的“围剿”与反“围剿”已悄然进入尾声,但离战场几十公里外的钓洲依然村庄祥和,田园宁静。一天,我的岳父和他堂弟一如往常来到河边车水灌田。秋空朗朗,蔗叶青青,我岳父和堂弟一边悠悠地踩着水车,一边仰头看南飞的鸟群。他们看到,一群鸟悄无声息地飞了过去,远远地,又一群鸟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我岳父对堂弟说,再过些日子,就该收蔗熬糖了。堂弟说,熬完糖,还唱大戏吧。我岳父说,当然要唱,哪年熬完糖蔗寮关门,钓洲不唱几天大戏庆丰年呢?我岳父听他父亲说,村里已联系好了县城最好的采茶戏班子来钓洲。

我岳父到蔗田砍了根蔗,截成段,然后与堂弟躺在河岸的坡地啃蔗聊天。他们聊到前方的战事,聊到上火线的哥哥。此刻,哥哥在哪里打仗呢?哥哥走后的一年里,钓洲的青壮年一个又一个接着走了。

两个少年嚼完甘蔗,把水车拉上岸时,我岳父的父亲一瘸一拐地从阡陌上走了过来,对他们说:“砍蔗!”

我岳父从蔗田砍了根蔗递给父亲。他父亲说,不是砍一根,是全砍,明天开寮熬糖。

我岳父迟疑不动。这个季节,正是甘蔗积聚糖分最要紧的时候,砍了太可惜。

我岳父的父亲不再言语,径直下到蔗田,举起刀嚓嚓地砍蔗。吸饱了梅江河水的甘蔗一棵棵倒下,很快就铺了一地。我岳父明白过来,招呼堂弟下了田。

田野间,人越来越多。没有往常砍蔗时的说笑,只有一片嚓嚓的响声。

蔗糖在几天后晒好了。收糖那天,我岳父的父亲装好了一大一小两担糖,大担由我岳父送去红军野战医院,小担由我岳父的堂弟挑回县城自家的南杂店。天气晴好,我岳父和他的堂弟沿着河岸而行。到了分岔路口,他们停下来歇肩揩汗,嚼了一截甘蔗解渴。我岳父对他堂弟说:“赶路吧,我先送你进城。”堂弟说:“路上太平,我自己回去。”

我岳父说:“也好。”

我岳父挑起糖担,踅向一条灌木和冬茅掩映的小道。他走得很急,心情也很沉重。他心中装着事,是件大事。从家里出来前,他本应当把这事告诉父亲的。

走出两三里路后,我岳父听到了背后粗重的喘息,是他的堂弟。堂弟说:“哥,我先跟你去送糖。”

我岳父说:“得绕一个大圈哩。”

堂弟说:“绕吧。”

我岳父说:“累死人!”

堂弟说:“不怕,我跟着你。”

我岳父说:“那你就跟着吧。”我岳父想,堂弟一起去野战医院也好,他可以带话给家里。

堂弟就跟着我的岳父前往野战医院。作为县城一家南杂店老板的独苗,岳父的堂弟平时有点娇生惯养,他肩头上三四十斤重的担子晃晃荡荡,不时地被灌丛枝杈绊住,走得趔趔趄趄。我的岳父不得不放慢脚步。

午后,他们终于到了野战医院。我岳父上一年给这家医院送过糖,那时医院里人声鼎沸,送伤员的络绎不绝,呻吟与安慰,问候与交代,不绝于耳。但那天我岳父和他堂弟走进去,整座大屋却悄无声息,没有伤员,没有医生,没有护理员,也没有民夫和军人。他们出来,挑着糖担走在村中,村子里也没有人。这让他们心中起了恐慌。

后来,他们在村头遇见了一个腰扎皮带的军人,我岳父正要向他打问,军人却先开了口,问道:“你们是哪个村派来的?”

我岳父回答:“钓洲的。”

军人说:“差点误了事,快跟我走!”

我岳父和堂弟跟着军人急急地来到一处地方,那地方长着两棵遮天蔽日的大樟树,树下站满了老人和妇孺。穿过人群,他们看到穿着灰布军服的部队正在过河。河对面高岸上,一个士兵手撑着腰在吹号,号音急促而凄厉。军人催促道:“快跟着我追上去,别脱了伴!”

我岳父瞬间就明白了,野战医院已经撤离,部队也在转移。他对堂弟说:“你回去,告诉家里,我过些天再回来。”

堂弟停住了脚步。我的岳父没有一丝犹豫地下了河。他没想到,当他走上对岸时,他的堂弟就在身后。

那是最后一支离开红区的队伍,我的送糖给红军伤员的岳父和他的堂弟,跟上队伍走了。

那座村庄,叫江口。过了江口,部队人不歇脚,马不停蹄,一路向南。

我岳父和堂弟挑的两担糖,成了战士的果腹品。两个少年抛下箩筐,换上军服背上了枪。把他们误会为挑夫的军人,在一场战斗的间隙中,把两个少年的名字、年龄、籍贯庄重地写在小本子上:赖方福,十七岁。赖方盛,十四岁。江西省宁都县钓洲坝人。

一个多月后,我岳父与他堂弟脱了伴,是因为一场几乎断送红军前程的战役——那场战役以极其悲壮极其惨烈而被载入了史册。古历十一月底,渡过湘江的部队与敌人激战几个昼夜,我岳父在战斗中负了伤。当他从昏迷中醒来时,他看到遍地都是他的伙伴,全浸浴在浓稠的血浆中。我岳父翻遍了尸体,也没有找到堂弟。他坐在地上,两眼发直。那个时候,日头正要落山,夕照如血一般红。

借着夜色,我的岳父拖着伤腿朝前爬行,一座山,又一座山。到天亮时分,在离一个村子不远的地方,我岳父终于爬不动,沉沉地昏睡过去。当他醒来时,已躺在一户人家的床上。我岳父想起身,但被一个汉子按住了:“伢子,莫急,你身上有伤。小小年纪,吃斋哟!”

那个救了我岳父性命的汉子,真是个吃斋的人,他冒着极大的风险,留下了我的岳父,并且用草药治好了我岳父的伤。我的岳父伤情稍好些后,就在那座村庄里帮人种稻种蔗,放牧牛羊。第二年的秋天,我岳父告别汉子一家,上了路。

救我岳父的恩人姓粟,人称三爷,广西资源县龙溪村人。我岳父说,那个村子里的人,救过好几个红军伤员。

根据打听到的消息,我岳父翻过了上四十里下四十里的越城岭,去追踪一年前部队的脚迹。他一路打工,一路乞讨,后来他在赤水河边一个叫旺隆场的地方收住了脚步,原因是他被一支军队抓了丁。

我岳父日后很简略地对我讲述了他当兵的经历。我明白,对他来说,要叙述那段历史是艰难而痛苦的。老人家只是说,为了练成一个合格的兵,他挨过马鞭,挨过军棍,挨过脚踢,甚至还挨过连长的烟枪。他对他的连长描述得比较细致,那个连长是个胡子垂胸的半老头,对部下的不长进,总是问:“你哥子长一个啥子脑壳?”不过,我的岳父后来还是学会了放枪,学会了投弹,学会了拼刺刀。

民国二十七年八月,我岳父所在部队奉命参加抗战。出发时,连长捋着胡子告诫手下的弟兄,雄起的时候到了,上了战场,哪一个都不得拉稀摆带。在一场大战中,连长把我岳父安排在身边帮他压子弹。我岳父把两支步枪轮换着递给连长,连长瞄准击发时,要我岳父记住他击中敌人的数字。当如同黄水一般漫上来的日本兵退下去后,连长问道:“几多个?”我岳父告诉连长几多个。连长说:“你龟儿子数错了吧?我啷个记得不止这个数。”连长让我岳父点上火,他躺在战壕里美美地抽了几锅烟。抽完烟,就有负责观察敌情的士兵报告,日本鬼子又上来了。连长把烟枪丢给我岳父,骂道:“我日他鬼子的先人板板,消停一会也不得。”当子弹打光,手榴弹扔光后,连长命令上刺刀,他带着所有幸存的士兵冲出了战壕。在冷兵器相交发出的铿锵声中,我的岳父被日本兵刺中了左肋,他在倒下时,看到踢过他无数次屁股的连长也倒下了。就在这时,援军赶来了。

一年多后,我的岳父在战地医院养好了伤,退出了行伍。当我的岳父回到故乡时,已经是六年后的仲春时节。那天,在钓洲的蔗田里,我的岳父看到他父亲正低着头栽种蔗苗。我岳父怯怯地站着,不敢吱声。他身边的梅江,在屏声静气地流淌,河水像他离开时那般清澈。田原上,草色鹅黄,有温润的风吹来,掀动他草黄色的军装和乱草似的头发。那一刻,他也闻到了甘蔗的馨香。他蹲下身去,拿起一截绽发了新芽的蔗茎,要栽到泥土中去,他的父亲忽然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他听到他父亲说,土地和甘蔗,不再属于他们。说完这话,老人家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我岳父的父亲还告诉他,他的哥哥留在了离钓洲不到百里的高虎脑。那座山头,长眠着许多少共国际师的少年。

那天晚上,我的岳父由他父亲陪着进了城,进了南杂店。老态龙钟的堂伯听完我岳父的叙述,摸着我岳父的头说:“你弟弟也上战场打东洋鬼子了,有一天,他会像你一样回家的。”

我岳父的堂伯相信,他的儿子此时还在战场打鬼子,倭寇不灭,不会返家。堂伯说,他们家族的身上,流的是绿营兵的血。

堂伯把我岳父留在了南杂店,让他学做云片糕,麻珊瑚,蜜酥饼。岳父的堂弟没有在某一天回到家中,他杳无音信。我岳父看到他堂伯的头发雪一般白了,腰也佝偻得厉害。堂伯决定回钓洲去,他把南杂店托付给我岳父,说:“你弟弟要是能回来,这店子你一半他一半。他要是回不来,这店子全归你。”

我岳父说:“弟弟回来,这店子全是弟弟的。我回钓洲去种蔗。”

我的岳父自此成了南杂店的老板,他小心谨慎地经营着这间小店,每天把账目记得一清二楚。他期待有一天把店子和账本交到堂弟手中。

1949年的初冬,在一个清晨,我岳父听到拍打店门的声音,他把店门打开,一个军人闯了进来。我岳父问军人要买点什么。军人问:“有蔗糖吗?"

那时,虽然是甘蔗收割的季节,但钓洲的蔗寮才刚刚开榨,新糖还没送来。

我岳父问:“明天行吗?明天我去趟钓洲。”

军人说:“哥,我也去!”

我岳父愣住了,他端详一下,马上认出高他一头,胡碴满腮帮子的军人,是他的堂弟。

一天后,我的岳父和成了人民解放军军官的堂弟回到了钓洲。走在之字形的田野上,堂弟说:“哥,我们的祖上,是这里的绿营兵。”

阡陌上,收蔗的人来来往往,甘蔗的清香味在这片广袤的土地萦回。我岳父深深地吸着甘甜的空气,对他堂弟说:“我们的祖上,也是这里的蔗农!”

辣椒

总务主任彭老师把卖柴的徐老头领进校长室,对校长说:

“校长,伙夫找到了。”

校长不高兴地白了彭老师一眼,说:

“现在是新社会,得改口了。”

“你看我这,”彭老师忙说,“应该叫炊事员,对吧。”

彭老师是留任的旧公教人员,有些称谓一时改不过口来。

校长把彭老师叫到一边,问:“到处都在搞土改,这人来历不会有问题吧?”

校长怕学校里混进逃亡的地主,潜伏的反革命。

彭老师说,徐老头的基本情况他问过了,北边山里人,穷苦出身,是个孤老,砍柴为生,学校里买过他几次柴。

校长说,慎重一点好。把徐老头叫过来,询问了一遍,觉得没什么可疑之处,便道:“学校原来那个炊事员,历史有点问题,我把他辞了。”

徐老头说:“晓得,彭老师对我讲了。”

校长问:“学校里二十几个人的饭,你做不做得了?”

徐老头说:“又不用做山珍海味是吧?只要是粗茶淡饭,上百号人的饭我都能做。”

校长看着他花白的头发,满脸的褶皱,说:“老徐同志的身体还硬朗吧?”

老徐说:“硬朗。硬朗。”

校长满意地说:“行,那就留下来试试。”吩咐彭老师,带老徐去伙房。

老徐便跟着彭老师去伙房。伙房是旧祠堂改的,上厅放饭桌,下厅做灶房。灶是五枚花的大灶,一口头号锅,一口中锅,三个鼎罐。头号锅做饭,中锅炒菜,鼎罐烧水。老徐灶前灶后,仔细地察看他的工作岗位,他甚至把头伸进灶膛,查看火道。看完后,对彭老师说,这灶很费柴,而且有时会倒烟。

彭老师说,老徐你确实是个内行,这个灶是老虎灶,一天能烧掉半担柴,学校三天两头要去柴行买柴,开支很大。倒灌烟就不用说了,以前那个伙夫,一双眼睛熏得跟兔子差不多。

老徐说:“有句话怎么说?匠人要做事,得先把刀磨利。”

彭老师说:“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老徐问:“学校里有没有歇工不开伙的日子?”

彭老师说:“星期天,吃饭的人少。”

老徐说,等到星期天,他把这灶改改。

学校的名称,叫新民小学。新民小学是解放后改的,过去叫北关小学。再过去,这里是座古庙,名“孚惠庙”。民国年间,新学兴起,孚惠庙改建成完全小学,庙中大大小小的木雕神像,搬到了隔着一条马路的戏台上。戏台下部,因学校宿舍紧张,被改建成住房,分配给学校的单身老师。人民政权建立,乾坤正位,天朗气清,戏台上日夜歌声飞扬,扎着长辫的女生左右手指相勾,平放在高耸的胸前,唱《解放区的天》,唱《高楼万丈平地起》,唱《南泥湾》。大约因离教室太近,过于吵闹,戏台被一堵砖墙封闭,女生们换到别处去唱歌了。这件事有点糟糕,戏台是个需要热闹的地方,它离不开弦管笛箫锣鼓铙钹高嗓低喉。一旦失去了功能,戏台下住宿的老师就生出了恐惧之心,即使是新学培养出来的现代青年,也往往住个十天半月就落荒而逃。到后来,这座戏台的住户只剩下那些宋元明清的神仙。

彭老师决定把戏台下的住房分给老徐,他有些歉疚地对老徐说,学校住房紧张,只能委屈他先住在戏台下。实在不行,再想别的办法。

老徐说,住戏台下有什么不行?他这几十年,不晓得住过几多祠堂庙角,坟山墓地。

把被席搬了进去。

第二天,有一青年老师悄悄告诉老徐,戏台那里不能住。

老徐问:“是不是那里闹鬼?王老师。”

王老师说:“还真是闹鬼!”

老徐说:“戏台上闹鬼,是跌死过翻跟头的戏子吧?”

王老师说:“不是。”

老徐说:“难道是争风失手伤了人命?”

王老师说:“也不是。”

老徐说:“我晓得了,一定是有个标致女子在台上吊了颈。”

王老师大为叹服,说,那是宣统年间的事了,有对唱采茶戏的男女相好,后来男子怀疑女子跟别人有染,负气出走。女子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全身脱得精光,在戏台上自缢身亡。

老徐笑说:“是她闹鬼呀。”

王老师说,也不光这个女戏子闹,他在戏台下住时,常常听到楼上吹拉弹唱,总要闹腾到鸡啼三遍才收场。这种地方阴气重,住久了,会损耗人的阳气。

老徐说,屋子得看什么人住,他五十几岁了,还没讨过老婆,阳气太足,住那里正合适。

王老师说:“也是。”端着饭碗走了。

隔几日,老师们下了课来伙房吃饭,王老师问老徐,有没有听到楼上唱戏文。

老徐说:“过瘾。过瘾。每天一部戏,前天唱《青龙山》,昨天唱《洛阳桥》,今天夜里,要唱《十字坡》。”

老师们诧异,问:“老徐,你怎么会晓得今夜的戏名?”

老徐笑说,他们预报的呀,头天完戏,一准报第二天的戏名,还一个个自报角色。

王老师问:“那个殉情的女子,有没有上场?”

老徐说:“她说她赤身裸体,不方便出场。”

王老师有点遗憾,说:“太可惜了。”

吃完饭,老徐邀老师们去他的住处见见鬼演员。校长说:“老徐,你别瞎扯。光天化日的,哪有什么鬼!”

老徐笑笑,说:“去了就晓得。”

人多胆壮,大家都说去见见。王老师说,这有点像看完戏后领导上台接见演员。

相跟着到了老徐住处,老徐领头上了楼。戏台封闭后,光线很差,老师们心里有些害怕,你推我搡。王老师大着胆子问老徐:“演员呢,怎么不出来?”

老徐指指墙根,说:“都在那里欢迎我们哩。”

大家定睛看看,只见靠着墙壁,整齐地排列着十几座黑色的赭色的神像。

老师们问:“是它们演戏?”

老徐说:“也算是。”

说,那天王老师告诉他戏台上闹鬼,夜里,他果然听到楼上有奇怪的响声,于是打亮电筒上去看看到底是什么鬼。结果,还真发现了鬼在哪里。

老师们听了毛骨悚然:“老徐,你当真看到了鬼?”

老徐说,看到了。电筒光下,他看到神像东倒西歪,张三靠着李四,上面挂着蛛丝,落满灰尘。楼板上,老鼠窜来窜去。头顶上,瓦片残缺,风吹进来,堆放得乱七八糟的杂物发出种种古怪的响声。他把那些神像和杂物堆放整齐,瓦漏捡好,古怪的声音就消失了。

老徐说:“这人间阳世,哪有什么鬼?我活了这一大把年纪,还没见过真鬼长什么样呢。”

校长说:“你们听听!听听!老徐是个文盲,人家什么觉悟!亏你们还是新时代的知识分子呢!”

老徐利用星期日的时间,对大灶进行了改造,他疏通了灶膛内的火道,垫高了灶底,用粘土盘了个马蹄圈,一是省柴,二是火舌集中。烟道口也从半壁出改为从屋顶出,加大了抽风的力道,柴火烧起来,就不会闷着老是倒烟。

灶改好后,火力一应手,老徐的手艺就显现出来。同样的萝卜白菜冬瓜茄子,经老徐的锅铲一搅,就有了全新的味道。首先发现菜的味道跟过去不同的是校长,校长问:“老徐,你炒的菜里面,是不是放了什么调料?”

老徐说:“也就是放点油盐。我本想请彭老师打瓶酱油买点醋,彭老师说没钱。味道不好的话,大家莫见怪。”

彭老师说:“老徐,校长是表扬你哪。”

王老师说:“老徐炒的菜,跟以前那个师傅炒的菜有着天壤之别。”

老徐说:“恐怕不能只怪他手艺差,灶火不应手,灶君菩萨也发愁。”

校长说:“那倒是。”

老徐的厨艺的确不差,他也不惜力,不像以前的炊事员那样按人头蒸钵子饭,改做捞饭。做捞饭费工夫,得先把米煮到半熟,然后捞起,放在木甑中蒸熟。这种饭既香甜软糯,又极富嚼劲,且还有解渴的米汤。菜是学校菜园自种的果蔬,有辣椒、蕹菜、茄子、豆角、苦瓜、南瓜等等。一种菜,老徐会做出种种不同的口味,比如蕹菜,今天蒜仁生炒,明天就椒泥凉拌;比如豆角,今天吃鲜豆角,明天就晒豆角干。最受老师称道的是老徐做的南瓜,又沙又甜,入口即化。校长边吃边夸赞:“老徐,你在青瓜里放糖了吧。”南瓜在这里称作青瓜,因为有股青味。老徐做的青瓜没有青味。

老徐用围裙抹抹手,笑一笑。

老徐不仅会做各种蔬菜,他也能做荤菜。他的炒鱼干,炒泥鳅,炒田螺,哪样都要让人多吃一两碗饭。那些菜不贵,市面上千把块钱(旧币,相当于后来的一角)一斤,有些农村的学生家长也会送点来。

后来,老徐有了更多的表现做饭技艺的机会,如在六一儿童节、国庆节、中秋节,为老师们加餐,就有了鸡鸭鱼肉烧酒米酒。老徐会让他们吃得大呼小叫,猜拳行令,全然忘了老师应该庄重与矜持。

因为伙房来了个老徐,在家用膳的老师,也不愿在家吃饭,跑到学校搭膳了。

要求在新民小学搭膳的,还有一些外单位的工作人员。彭老师对校长说,外单位的就别接吧,一口饭甑,供不了那么多人。

校长问老徐,接不接呢?老徐明白校长要脸面,说,接吧,请木匠打个大甑就是。

老徐的手艺,传到了文教局张局长的耳中,张局长在视察新民小学时,特意留下来吃老徐做的饭菜。吃完饭,张局长跟老徐握了很久的手,说:“老徐同志,你做的辣椒炒鱼干子,我看可以上国宴。”

老徐笑笑:“辣椒炒鱼干子还上得了国宴?”

张局长说:“怎么上不了?我告诉你老徐,苏区那时候,毛主席在我们这里,最喜欢吃辣椒炒泥鳅、辣椒炒鱼干子和炒虾公哩。”

老徐听得眼眶湿润润的:“那倒是,那倒是。”

张局长请教老徐,炒泥鳅炒鱼干有什么秘诀。老徐说,也没什么秘诀,主要是辣椒要用本地的鳅鱼串,味够辣,青椒之外,特别注意要加红椒,红椒味甜,又好看。炒泥鳅呢,泥鳅要拍得烂,泥鳅腥气重,辣椒更要多放。焖的时候,再放点姜蒜和米酒。

张局长走后,上级部门隔三岔五有人来新民小学听课考察,或者组织兄弟学校来学习取经,当然也就要在学校食堂用餐。总务主任的眉头就有些不太舒展,虽然人家吃饭是按规定交了伙食费的,但超支也是难免的。直到有一天,文教局拨给新民小学一百万块钱(相当于币改后的一百元),彭老师才喜笑颜开。

老徐不喜欢闲着,厨房里的事干完,他就去侍弄菜地。学校有两块菜地,大的一块在校外,靠近江边,分给各班级种。小的一块在学校教室后面,由老师们种。老徐对校长说,校内那块由他来种,老师们专心教书好了。上春的时候,老徐播蕹菜籽,插辣椒茄子秧,栽豆角丝瓜苗,然后逐日浇水施肥,松土除草。到了秋天,就换上另一茬菜:大蒜莴苣萝卜包菜。老徐向彭老师提议养两头猪,厨房里每天都有泔水和饭汤,菜地里的菜也有盈余,有葑菜、莙荙,再买点米糠,每年杀两头猪不成问题。彭老师笑说,老徐你胃口不小哈。请示校长同意,买了两只猪仔交给老徐。

学校里,老师轮流值日,值日那天要打钟。年青老师便打起了老徐的主意。年青人贪睡,也有人忙着谈女朋友,值日打钟成了他们的累赘。首先想到请老徐帮忙的是王老师,其时王老师正与师范附小的一位女老师热恋,有天约好晚上去看电影,但那天王老师值日,王老师便到伙房找老徐,问老徐会不会敲钟。老徐说,敲钟哪个不会。王老师说,敲钟我晓得你会,不过你分得清上课铃下课铃吗?老徐问,有区别吗?王老师说,当然有区别,上课铃是当当当!下课铃是当——当——当——。

老徐说,我晓得了,上课铃绷紧,下课铃放松,我会敲。你放心去吧。

老徐端着王老师交给他的闹钟,盯着长针短针打圈圈。到了钟点,他就兴奋异常地跑到教学楼二楼的角落边,拉紧长绳敲响了悬挂在屋檐下的铜钟。

代替老师敲钟的时候一多,老徐就产生出自豪感来:他只要手一动,老师学生就得规规矩矩按钟声行事。于是老徐跑到校长室,向校长讨下了敲钟打铃的差事。

学校的政治空气浓厚,每天下午课后,老师们都要集中到大办公室学习。学习的内容主要是读报,人民日报或江西日报的新闻、抗美援朝的消息。老徐此时早已把饭菜做好,他也坐到办公室门口听读报。老徐不进办公室里头去坐,因为他抽烟,而且他抽的是黑老虎旱烟,味相当冲,念报的女教师邓老师受不了。老徐边听邓老师念报,边巴嗒巴嗒吸烟,吸完一锅,在地上磕掉烟屎,又装上一锅,也不用再划火柴,两只指头把地上的烟屎捏起,捺进烟锅接着抽。有时,坐在老徐身旁的王老师小声问老徐,闹红的时候,有没有见到过领袖。老徐说,那时领袖穿双草鞋到处跑哩,哪个都见得到。王老师嘴里啧啧作响。

老徐最喜欢听朝鲜战场传来的胜利消息。老徐说:“该他们走霉运了。”

王老师问:“哪个走霉运?”

老徐说:“美国佬。”

又说:“志愿军是哪个?是解放军。解放军是哪个?是八路军。八路军是哪个?是红军。”

王老师肃然,说:“伟大!伟大!”

一日念报,邓老师念了个战场指挥员的名字,老徐忽然一拍大腿,高声说:“这家伙,能打!”

邓老师停住念报,大家的头都转向老徐。王老师甚是诧异:“老徐,你莫非认识那位首长?”

老徐摆摆手:“苏区那时候,他就在我们这地方打仗。”

校长说:“老徐同志说得不错,那位首长,在我们这边参加过五次反‘围剿’,名气很大,上朝鲜战场的,还有许多像他那样的老红军。”

学习结束,校长带头进行捐款,老徐也像其他老师那样,从兜里掏出钱来。校长说:“老徐收入低,我看就算了。”

老徐问:“校长,我是不是学校里的成员?”

校长说:“当然是。”

老徐就把钱放进了捐款箱。捐完款,老徐对校长说:“校长,那张报纸,能不能给我?”

校长看看老徐,吩咐邓老师把报纸从报夹上取下,交给老徐。

老徐转身走后,校长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久。

第二天中午,来吃饭的老师们很兴奋。老徐问彭老师,什么事大家这么高兴。彭老师说:“对了老徐,下午我们学校包场看电影,我忘记通知你了。”

老徐说:“我去看电影,哪个在家做饭?”

彭老师说:“才一个半小时,误不了大家吃饭。这电影可得去看。”

老徐问什么电影。彭老师说,片名叫《翠岗红旗》,讲的是我们这里的故事,拍摄地点也在我们这里。

老徐说:“那一定要去看。”

午饭后,老徐匆匆洗刷好炊具,便跟随全校师生去人民礼堂看电影。电影讲的是红军北上后,国民党反动派反扑,进行反攻倒算,残酷地镇压苏区人民。红军战士江猛子的妻儿受尽了地主恶霸的欺凌。1949年秋天,已成为人民解放军师长的江猛子带领部队打回家乡,攻克了国民党残匪盘踞的翠微峰,解放了老苏区人民。江猛子一家,也幸福地团圆。

电影放完,师生们正要退场,却听见有人在嚎啕大哭。大家一看,竟是炊事员老徐。校长走过去,把老徐拉起来。老徐老泪纵横,对校长说:“解放了!解放了!”

校长说:“是的,老徐。解放了。”

校长想,这老徐,有点什么名堂?

有一年,就是老徐到学校做炊事员的第四年,国家对粮食实行定量供应。按照地方政府划定的标准,公教人员每人每月定量为29斤,一般居民为24斤,所有人员每年有五个月按百分之十到百分之十五搭配红薯。总务主任彭老师拿着学校老师花名册去上粮。上到老徐名下,核定的粮为24斤。彭老师问登记员,为什么老徐要比老师们少五斤口粮?登记员回答,老徐不属于教员,是勤杂工,因而只能按一般居民配粮。彭老师说,老徐进校时间不短了,他干的是体力活,应当按重体力劳动者每月38斤配粮才对。即使按轻体力劳动者配,也应当有29斤。登记员说,没办法,这是规定。彭老师生气,不登了。回去跟老徐说。老徐摆摆手说:“按照规定登吧,少几斤就少几斤。”

彭老师说:“老徐你别发懵,口粮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老徐说:“我年纪大了,每个月有24斤粮够吃。再说,不是还有番薯芋头青菜萝卜打帮么?”

老师们的口粮定下来后,彭老师与老徐商量,吃大甑饭的做法恐怕不行了,大甑饭吃两碗三碗都行,反正管饱。定了量,肚皮大肚皮小不能一碗水端平,还是改成从前那样各人餐前自报米数蒸钵子饭。老徐想了想,说,也只有这个办法。

就收起了大饭甑,改用屉子蒸份饭。年轻的王老师见到老徐往一排瓦缽里倒米,连连叹气。

老徐闷着头,坐到灶膛前去抽烟。

过了一段时间,老徐把打铃的事委托给彭老师,他每天上下午做好饭喂好猪就出校门。一连走了好几天。这天,他从外头回校,径直去找校长。老徐对校长说,粮食是个大问题。校长说,是呀,年青老师尤其不够。老徐说,饿着肚子还能教得好书?校长说,你有什么好办法?老徐说,开荒。

校长一声苦笑,说:“老徐呀,你没看到?现在开荒掀起了热潮,各部门各单位,还有居民,哪里还有闲人?你看看城里城外,哪一块空地没种上作物?”

老徐说:“有一块地方,还没有人去那里动。”

校长问:“哪里?”

老徐说:“北当岭。”

校长说:“那里是坟山。”

老徐说:“北当岭荒野,坟墓多,别人害怕,才不去那地方开荒。这几天,我在岭上到处踏看,可以开出不少地来。山岭上没水,种稻禾不行,种番薯蛮合适,那里的地很肥。”

校长沉思一会,说:“我看这主意行,破除封建迷信嘛,我们这也是实际行动。”

新民小学师生的镢头,于是抡上了北当岭。顺便,师生们把一些坍塌的坟墓刨了,挖出的青砖,运回学校去盖新教学楼。

那年深秋,有件大事降临到了老徐头上。一天深夜,老徐睡醒一觉,听到门外有孩童的哭泣声。打开门,电筒一照,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正伏在门边哭。老徐把孩子抱进屋,摸摸他的头,烧得滚烫,连忙为孩子用温水抹身降温,又喂他食物开水。天亮后,老徐带着孩子去学校。老师们听说老徐半夜里捡了个孩子,都跑到伙房来看,猜测孩子的来源。邓老师说,老徐,你心肠好,保不定是送子娘娘给你送来的。王老师附和,说,一定是。不过更一致的看法,是有人特意放在老徐门口的。聪明的王老师一拍脑袋,说,哎呀,给别人的孩子,不会是有什么残疾吧?王老师一说,邓老师赶忙抱起孩子从头到脚进行检查。检查完后,说一声:“糟糕!”

这孩子,一条腿萎缩了。

邓老师说:“这孩子早年肯定得过脊髓灰质炎。”

老徐问:“什么灰炎?”

邓老师说:“就是小儿麻痹症。这孩子看上去很伶俐,可惜一条腿残废了。”

王老师说:“送派出所吧。”

老徐说:“派出所收养孩子?”

王老师说:“他们可以送保育院。”

老徐说:“算了,我收养他。”

彭老师说:“老徐心好,这孩子有福。不过,你和孩子之间的称谓得确定,孔夫子说,必也正名乎!他是喊你爹呢?还是叫你爷?”

老徐笑说:“按年纪呢,他该喊我爷。但我大半世人了,还没人叫过爹,还是叫爹吧。”

大家就让孩子喊“爹”。孩子怯怯地喊了声。老徐高兴极了,说:“我到底做爹了。”老徐央求老师们为孩子起个名,老师们公推校长起。校长想了想,说,学校叫新民小学,就叫徐新民吧。

徐新民插班入了学,老徐从箱底下取出三块钱,要交学费。校长骂他:“老徐你扯淡!当老师不沾别的便宜,沾点读书的便宜还是应当的。”

老徐说:“我不是老师。”

校长说:“你是校工,一样。”

逼着老徐把钱收回去了。

老徐的儿子虽然残疾,但脑子很聪明,有读书的天赋,从一年级到三年级,成绩都居全年级之冠。他喜欢看课外书,尤其喜欢看小人书和童话。星期天或者假期里,老徐总把儿子背到书摊,让他坐在矮凳上看一分钱一本的图书。倘若新华书店新到好看的童话,老徐不惜破费,再贵也买回来给儿子看,让他读,自己坐在旁边津津有味地听。偶尔,学校里会包场看电影,老徐就背着儿子上电影院。老徐自己不进去看,自从看《翠岗红旗》失态后,他就不看电影了,说电影中的事太真,让人受不了。他坐在电影院门口的台阶上,等着电影散场。回家路上,小新民趴在老徐背上,把电影故事讲述给他老子听。老徐的嘴里,不断嗯嗯地应。听到有趣处,就哈哈大笑。

老徐很喜欢看学校少先队升旗。周一早上,他就为儿子穿上白衬衫,戴上红领巾,别上三条杠的大队委员徽章,然后把他背到操场队列前。太阳升起时,徐新民拉动旗绳,缀着星星火炬的队旗便徐徐升上旗杆顶。而后,少先队员们把手举过头顶,高唱《少年先锋队队歌》:

我们是新中国的儿童,

我们是新少年的先锋,

团结起来继承我们的父兄,

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

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

学习伟大的领袖毛泽东。

毛泽东新中国的太阳,

开辟了新中国的方向,

黑暗势力已从全中国扫荡,

红旗招展前途无限量。

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

勇敢前进前进跟着共产党。

……

又过了几年,老徐上了年纪。虽然学校请了两个人做老徐的下手,但校长看到老徐做起事来有些吃力。校长想,学校食堂吃饭的人,除了老师,还有搭膳的学生,人越来越多。到明年,老徐就满花甲,恐怕做不动了。

校长对老徐说:“老徐,明年让你退休歇歇,你觉得怎么样?”

老徐说:“好哇,我在家专门做饭给新民吃。”

校长舍不得老徐离开学校,说:“你不做炊事员,专门打钟好不好?”

老徐说:“好,种菜的事,我也干得动。”

老徐离开伙房,专事打钟,日子就清闲下来。老徐起得早,也不像年轻老师那样要午睡。早晨和午间,老徐就去侍弄菜地,校内的他管,校外的也管。学校菜地多,茄子豆角萝卜白菜吃不了,老徐就多种些辣椒。辣椒生长周期长,产量高,伙房吃不了,老徐请示校长同意后,将辣椒分给老师们带回家。秋天的鳅鱼串红椒,香辣甜,是磨辣椒酱或裹霉豆腐的上等原料。老师们说:“老徐,明年多种些鳅鱼串!”

有一天,校长接到县里张副县长的电话,张副县长问:“你们学校那个老徐叫什么名字?”

张副县长是过去的文教局长,吃过老徐炒的菜,但不清楚老徐的大名。校长说:“叫徐春生。”

张副县长说:“不对。”

校长说:“是叫徐春生,他进学校时,登记的就是这个名字。”

张副县长说:“我是说,老徐的名字跟首长说的名字对不上号。”

校长问:“哪个首长?”

张副县长说,有位从北京来县里视察的首长,下午说起他有个部下,是这里人,从长征那时起一直跟着他,是首长的公务员,很会做菜,特别擅长做辣椒炒泥鳅、辣椒炒鱼干子,当年主席在这里时,吃过他炒的菜,夸他手艺不错。解放战争中,大部队渡过长江,进入湖南时,那个公务员生了病,留在地方上养病。等到战事结束,首长派人去接这个公务员,房东说他回家乡去了。首长说,这个公务员名叫徐正义。你们学校的老徐,姓是对,可名不对。

校长说:“我看就是老徐,他很可能出去长征时用的是大名,现在用的是老家的小名。我跟老徐相处好些年了,一直觉得他不像一个普通山民。他的思想觉悟比老师都高。对了,有一次读报,他还说那位首长很能打仗。”

张副县长很兴奋,说:“你这样,通知老徐明天上午到县招待所来,我让他炒几个菜上桌。记住保密,别告诉他哪位首长来了。”

校长说:“晓得。”

校长认定,老徐一定就是首长的公务员。

辣椒炒泥鳅、辣椒炒鱼干子端上了桌。首长端详端详,用筷子夹起来尝一尝,说:“这菜是徐正义炒的!”

张副县长很谨慎,说:“首长,炒菜的是我们一个小学的炊事员,叫徐春生,不叫徐正义。”

首长再夹了菜,咂咂味,说:“是徐正义。你们带我去厨房,我要见他。”

门开了,老徐从门外走了进来,声音哽咽:“首长——”

首长快速地离了席,紧紧地握住老徐的手:“徐正义,你个老家伙,让我好找哇!”


刊于《今朝》2021年第2期

(责任编辑:黄龙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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