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孙从军记
文/朱良燕
一
夜深了,山村静悄悄的,只有藏匿在草丛里的纺织娘还在“轧织轧织”地应和着习习拂过树梢的晚风。
曾桂发屋里没有点灯,月光从窗口斜照进来,沐在靠窗而坐的曾荣昌脸上。他手握烟杆,烟斗里的烟早就消散了,嘴巴含着烟嘴,只是作个吸烟的姿势,和那没有聚焦的目光一样,凝固在浓稠的夜色里。
“我听说,半个月前白狗子就打到了筠门岭。”曾桂发坐在角落里,他的声音很轻,话一出口,就消散在黑暗里。
“叭唧!”曾荣昌没有出声,嘴巴作了个吸烟的动作。
“老哥,你说,敌人会打到我们这里来吗?”
曾荣昌把烟嘴拔了出来,终于出声了:“明天,我就去镇里报名当红军!”
“你……你报名当红军?”曾桂发惊得霍地站了起来,绊得竹椅子“叭”的一声,倒在地上。
“时间不早了,该睡了。”曾荣昌扶起竹椅,起身出门。
曾桂发追赶到门边,看着曾荣昌的背影,一脸惊愕地愣在那里。
二
镇上的理发店在街尾转角处,曾荣昌赶到时,店门还没有开。门口有张破旧的靠背竹椅,他掏出水烟斗,抓了一摄烟丝,往烟斗里压紧了,点燃,坐在竹椅上“吧唧吧唧”地吸起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理发师傅看见罩在烟腾雾绕中的曾荣昌,微微吃了一惊:“老表哥……”
“师傅,我要怎么样才显得年轻?”曾荣昌问得有些突兀。
师傅笑了:“男人不怕老,就要勤剃脑。”
曾荣昌剃了一个短发,下巴和腮帮子刮得泛青,还不踏实:“师傅,我真的显年轻了吗?”
“乍眼一看,和五十来岁的人没两样。”师傅说得一点也不像敷衍。
曾荣昌信心满满来到区苏维埃政府扩红工作站。苏区干部却问:“老同志,您是来替儿子报名的吧?”
“不,我本人要参军。”曾荣昌的口气斩钉截铁。
“您?”苏区干部既感动又震惊,“老同志,您多少岁了?”
曾桂发不知什么时候挤到了人群堆里,抢着替曾荣昌说:“他属羊,今年六十四了。”
曾荣昌愠怒地瞪了曾桂发一眼,想争辩,这毕竟是他真实的年龄,没有出声,干咽了一下口水。
苏区干部说:“老同志,您的年龄实在太大了,还是让年轻人来当红军吧!”
“我的年龄是大了点,可我身板硬朗,一般的年轻人还比不上我。”曾荣昌说罢,看见一旁有个溜光的石墩,上前抱起来,绕着场地走了三圈,才放下来,他只有微微的气喘。
在场的人无不为他鼓掌欢呼。
“老同志,了不得!”苏区干部感慨地说,“你要是年轻二十岁就好了!”
“打仗靠的是身手。”曾荣昌说,“我挑货郎出身,十四岁就开始去广东挑盐,也学了些身手。我手脚灵活,会武功。再不成,我做伙夫给红军战士做饭总该行。”
苏区干部无以反驳,心生一计:“老同志,如果你能劝来十多个青年小伙子,你当兵的事,我们可以报上级考虑考虑。”
曾荣昌没有异议。
三
老伴水秀可能是村里最后一个知道曾荣昌要去当红军的,她早早做好晚餐,一言不发地坐在桌前。
曾荣昌先磊磊一步回来了。
“你要当红军?”
“我要当红军。”
“你走了,我和磊磊怎么办?”
“有困难,可以找村里的红军家属互助组。”
“你都一把老骨头了!”水秀哭了,湿涩的声音就像从石缝中钻出来似的。
曾荣昌说:“别人的嫩骨头都不怕,我一把老骨头还怕什么?”
磊磊干活回来了。
曾荣昌和水秀对视了一下,谁也没说什么。三人坐在桌前,闷声不响地吃晚餐。
磊磊在门口大老远就听见爷爷奶奶的争吵内容了。昨天,他听曾晓风说,爷爷为了当红军,在村里到处劝人家去当红军。当红军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三年前,阿爸和村里的青年当红军的时候,村里人几乎都到齐了,大家敲锣打鼓一直送到镇上的区苏维埃政府门口。他不明白,村里人都知道了的事,爷爷为什么单单要瞒着奶奶。奶奶又为什么会这么强烈反对爷爷去当红军。
吃过晚饭,爷爷奶奶早早关门上床。磊磊猜到他们对自己有所顾忌,躲在房间里一定还有话说。他的耳朵贴到门缝前,果然听见里面有意压着的剧烈的争吵声。大概爷爷太强势了,奶奶又一次气得低声哭泣。
磊磊很敬重爷爷,但在情感上,他历来向着慈祥的奶奶,听见奶奶哭,心里很不是滋味,回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深夜,万籁俱寂。
磊磊听见轻轻的开门声,有人从屋里走了出去。磊磊爬起来,从窗口看见一缕孤寂的背影往门前的大樟树下走去。看那一亮一灭随着流动的光,他知道出门的是爷爷,赶忙穿上一件外衣,跟了出去。
爷爷坐在树墩上,斗里的烟还燃着,他又抓了一把,着力塞进烟斗里,狠狠地一下猛吸了几口,然后仰起头,从嘴里吹出一股浓浓的烟气。
磊磊紧挨着爷爷,坐在另一个树墩上。
“奶奶为什么反对您当红军?”
“老思想在作怪。敌人的枪子不长眼,她怕我……”
“村里许多人都当红军了,阿爸也当红军了,为什么他们不怕?”
“你奶奶说,他们都穿了阿姆做的红肚兜,万一人回不来了,他们的魂能回来。”
磊磊的心一动,静默了好一会儿,又问:“爷爷,那我长大了也不能当红军吗?”
“别信那老一套。”
“我听晓风叔说,您一定要说动十个人才能当兵?”
“爷爷年岁大了,你又还小。”
“要不,等二年吧。二年后,我十六岁,就可以当红军了。”
“等不得,白狗子都打到家门口了。”
“您很怕白狗子会打回村里?”
“难道你不怕?”
磊磊沉默了。
祖孙俩不约而同想起了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六年前。大年三十那天,磊磊的阿姆和往常一样早起,踏着蒙蒙亮的晨色去地主鬼曾招财家做厨娘。
磊磊家的过年料只有一篮的青菜,两个芋头和几根红薯。
磊磊缠着奶奶问:“奶奶,招财老爷家过大年吃什么呀?”
“白白的米饭。”
“还有呢?”
“油油的大公鸡。”
“还有呢?”
“肥肥的猪肘子。”
“还有呢?”
“香香的煎草鱼。”
“还有呢?”
“肉坨坨的白斩鸭。”
“还有呢?”
……
“奶奶,您是怎么知道招财老爷家有这么多好吃的东西?”
“因为奶奶年轻的时候,也是招财老爷家的厨娘,后来奶奶手脚不麻利了,就让你阿姆顶了这个缺。”
“那些东西您都吃过吗?”
“吃过,可香啦。”
“招财老爷会让您吃?”
“我用鼻子和眼睛偷偷吃,招财老爷他们不知道。”
于是,磊磊搬几块石头,放在地主曾招财家厨房后面的窗口下,垫着石头,再踮起脚尖,果然用眼睛和鼻子偷偷地“吃”到了奶奶数过的那些菜肴的色香味儿。
可是,磊磊越“吃”,感觉越发的饥饿。那些吃到眼睛和鼻子里的色香味儿就像一条条凶猛的大馋虫,钻进他的肚子里,不停地啃噬,翻搅。他的口水就像断线的珠子,不停地往外滑落。
磊磊不敢再“吃”下去了,目光从厨房里拔了回来,就要转身。一条大黄狗“呼”的一声,从他面前穿过。
磊磊被绊倒在地,闻到一股流动的肉香从身边拂过,他一抬头,看见大黄狗的嘴巴里叼了一块肉。他干咽了一下口水,忽然羡慕起那条大黄狗了。
除夕的夜晚,众家寂寥独家欢。
穷人们吃过晚饭,一般都会早早上床,只有那些好热闹的孩子,披着大人们的外衣,挂着两条长长的鼻涕,瑟缩在寒风里,看地主鬼家放烟花炮竹。
磊磊不喜欢热闹,打他记事起,每年除夕的夜晚,他都要守在地主家的大院门口,说是看烟花,倒不如说是等阿姆出来。除夕的晚餐,曾招财为了来年的好运,会“大发慈悲”,让下人吃一顿饱饭,还有一盆煎豆腐。阿姆会把自己名下的那份豆腐用菜叶包住,放进衣兜里,带出来给磊磊吃。
用眼睛和鼻子“吃”过地主家大餐的色香味后,磊磊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迫切吃到煎豆腐。因为他清楚地记得,煎豆腐的油香和肉香有些相似。
地主家的烟花炮竹放完了,看热闹的孩子们陆续散去,磊磊孤零零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大门。
大门两边的上方挂着红红的灯笼,灯笼里面放了油灯,灯光被冷气裹压成乳绒状的两团儿,衬得四围越发的昏暗和寒冷。
磊磊站得两腿发麻了,大门才“吱呀”一声开了,阿姆疲惫不堪地走了出来。
“阿姆——”
磊磊飞扑过去。
阿姆搂住磊磊,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部,然后伸手从怀里掏出用菜叶包裹的煎豆腐。
磊磊用眼睛和鼻子偷“吃”到的色香味儿是空灵的,而嚼着带着阿姆体温的煎豆腐,满嘴的油香,感触到的油腻,是那样的真切而美妙。
磊磊接连吃了两根,要吃第三根的时候,豆腐放到嘴边,又放回菜叶包裹里。
“哟!猫公戒煎鱼,不吃了?”
“这么好吃的煎豆腐,我要让爷爷奶奶和阿爸也尝尝。”
阿姆听了,一把搂住磊磊,嘴唇盖在他的额头上,吻了许久才松开。
之后,母子俩紧紧地贴在一起,逆着凛冽的寒风,向家走去。
快到家时,身后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狗的狂吠声。
磊磊和阿姆愣了一下,很快,地主家的大黄狗就跑到了面前。他们猜到是地主家派人追来了,转过身,疑惑地看着他们。
为首的是曾招财的管家,他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几个家丁带着棍棒,一下把母子俩团团围住。
“好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竟敢偷老爷家的猪肉!”管家劈头盖脸地骂道。
磊磊阿姆被骂得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懵懂地问:“管家老爷,您说什么?”
“别装了!”管家讥讽地说,“老爷家的肉,我数过了,少了一大块五花肉,你做厨子的没偷,难道是它自己长翅膀飞走了?”
磊磊一听,脑海里顿时浮现大黄狗叼着肉从厨房后面逃窜的情形,大声地说:“管家老爷,那肉被老爷家的狗偷吃了!”
管家好像这才看见磊磊似的,他看见磊磊手上的煎豆腐,激动得就像逮住老鼠的猫一般:“好哇!不但偷肉,还偷煎豆腐!”
“管家老爷,这煎豆腐是老爷给我们下人吃的,我舍不得吃,特意留给我儿子吃的呀。”阿姆解释。
“吃不吃是你的事,谁允许你带回家了?!”管家厉声地呵斥,“快,把那块五花肉交出来!”
“我真的没偷!如果不相信,就搜身吧。”磊磊的阿姆把双手举了起来。
几个家丁就要上前搜身。
“慢!”管家拦阻道,“肉早就吃了,还搜什么搜?!”
“管家老爷,我没吃!我真的没有吃!”磊磊的阿姆急得眼泪汪汪。
管家不为所动,弯腰看了看磊磊,伸手往磊磊的嘴角摸了一下:“黏黏的油渍!”
磊磊的阿姆惊恐万状地护住磊磊:“管家老爷,那油是吃煎豆腐沾上的。刚才,我儿子吃了两根煎豆腐!”
管家不由分说,恶狠狠地说:“打!”
乱棍如雨点般落在磊磊的阿姆身上,声声凄厉的惨叫声回荡在村子上空。
“别打了!”磊磊撕扑着,要前去救阿姆。管家揪住磊磊,着力一拽,把磊磊甩到了几尺之外,他的脑袋磕碰在石头上,当场晕了过去。
当磊磊醒过来时,他的头用布包扎过了,和血肉模糊的阿姆并排躺在床上。床前,围着爷爷奶奶和阿爸,还有许多好心的邻居,他们脸上挂着泪,谁也没有出声,怒睁的眼睛在松脂火把的映照下,仿佛能听见哧哧燃喷的火苗声。
磊磊的阿姆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地躺着。
“阿姆!”磊磊搂住阿姆哭喊,“您醒醒,以后,我再也不要吃煎豆腐了!”
然而,任磊磊怎么喊,阿姆始终一动不动,她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来。
几天后,磊磊的阿姆成了山上一抔孤零零的黄土。
跟曾荣昌学了些身手的磊磊阿爸咽不下这口气,潜藏在地主大院附近,看见曾招财唯一的儿子上茅厕,飞冲上去,举起木棍就打。然而,才打了几下,家丁便拖棍拿棒地蜂拥而来。
眼看磊磊阿姆那样的悲剧又一次要上演。这时,一直暗中关注儿子动向的曾荣昌拿着挑盐的扁担冲了出来,硬是从十几根乱棒下救下了磊磊阿爸。
曾招财儿子的一条腿被打断了,他的十几个家丁对付不了曾荣昌,便上告到当镇长的姐夫那里。
曾荣昌不得不带着家人逃到广东梅县,直到1931年冬,红军打到会昌,很快成了赤红县,全家人才回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许多事情都淡在了脑后,但阿姆惨遭乱棍暴打的情形却如烙印般刻在磊磊的脑海里。
磊磊摸了摸额角头那道形如卧蚕的疤痕:“爷爷,如果白军打回来了,地主鬼一家肯定会回来,苏维埃政府分给我们家的田……”
“地主鬼一家不可怕。”
“那您怕什么?”
“你想想,地主鬼为什么敢那样欺压乡亲们?”
磊磊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眼下,战事吃紧,必须尽快扩红!”
“爷爷,您说动几个人了?”
“几个说好去参军的,又变卦了。”
四
暗夜沉沉。
曾桂发从木生家、老树蔸家闪身出来,打着哈欠,向村尾走去,搅起一抹流动的夜色。
到家了,曾桂发轻轻地推开家门。
黑暗中,有一只手突然从身后伸出来,铁钳般一下抓住了他的肩头,感觉骨头都要被捏碎了。
有这种力道的人,除了曾荣昌,村里再也找不出第二人。
“老哥!”
曾桂发一声惨叫炸响夜空,春娇和五个儿子惊得来不及穿上外衣,就冲了出来。
“荣昌哥!”
“荣昌大伯!”
曾荣昌没有松手,像老鹰抓小鸡似的连提带拽到月光下。
“荣昌哥,我家老头子怎么啦?”春娇心疼得好像曾荣昌的手抓在她的身上,哀求道,“有什么事儿,我们好好说。”
曾桂发五个儿子对曾荣昌又敬又怕,异口同声地说:“荣昌大伯,有什么事,我们好好说。”
曾荣昌松开手,瞪着曾桂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自己家五个儿子,一个也不去当红军还就算了。当着你老婆儿子的面说,你背地里都干了什么?!”
曾桂发的双腿哆嗦着,看看老婆,又看看儿子,最后目光回到曾荣昌身上:“老哥,你就原谅老弟一次吧。我这么做,不单是为了我五个儿子,也为了你呀!”
“你为了我?在镇上红军报名工作站害我一次不够,回村了,还要害我!”曾荣昌气得发颤。
“老哥,我曾桂发要是没有你,别说是成家立业,骨头早就好打鼓了。”曾桂生说着,声音就湿了,“我怎么会害你呢?”
曾桂发说的不假,他小曾荣昌二岁。五十多年前,两人都还是毛头小子。有一次,他们与村里的地主曾招财一起玩儿,曾桂发不小心撞倒了曾招财,磕掉了两颗大门牙。他的家丁闻讯赶来,像噬血的恶狼般蜂拥而上,指着曾桂发直往死里打。曾荣昌从篱笆处拔来一根木棍,发疯似地向地主的家丁挥去。那些家丁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拼命的人,只好松开曾桂发,扶着曾招财,落荒逃去。
也是因为那次打斗,曾荣昌才下定决心求远嫁的姑姑帮忙,拜盘古圩大墩村一位名闻方圆几百里的武师为师,学来不凡的身手。后来,曾荣昌又带着曾桂发做挑夫,在广东到会昌一带的盐子之路上一走就是几十年。期间,路上遇到过多少次官府的追兵和拦路抢劫的土匪,每一次,曾荣昌都像亲哥一样护着曾桂发,一次次死里逃生。曾桂发父亲英年早逝,他胆小怕事,做什么事都畏畏缩缩。曾荣昌虽然只年长两岁,但许多时候,就像父亲一样,连娶妻生子的大小事儿都要他来帮曾桂发把舵。
偏偏,就在孩子当兵参加红军这件事上,曾桂发固执己见。曾荣昌唯一的儿子当红军了,一去三年,毫无音信,他多次跟曾荣昌说,要把自己的五个儿子过继二个给他。曾荣昌一直没有答应。
这些,作为老婆的春娇是知根知底的,她顺着曾桂发的话头,动情地说:“荣昌哥,我家老头子虽然没什么能耐,但他心肠不坏。您为我们这个家操心劳力几十年,你就是给我家老头子一百个胆,他也不敢害你呀。”
“这几天,他在背后咕咕哝哝,那些说好去当红军的人,一个个都变卦了。”曾荣昌越说越气,“我动员不了十个后生,我就报不了名!”
“我就是要你当不了红军!”曾桂发一激动,声音大起来了,也不再哆嗦,“我们客家人的儿郎,世世代代都标榜敢闯天下的年轻人,哪像你,都64岁了,一把老骨头还往外送!你不怕丢人,我还怕呢!”
“我的老骨头不往外送,谁送?你家五个儿子吗?”曾荣昌两只眼睛瞪得要吃人。
曾桂发的声音小了下去,目光不敢与曾荣昌直视:“蝼蚁还偷生哩,我……我五个儿子……”
“你什么你?谁家的儿子不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曾荣昌愤愤地说,“再说了,要是白军真的打回来了,你想偷生,别人不一定让你偷生!”
“爸,荣昌大伯说的没错。”
“要是没有苏维埃政府,我们兄弟还想娶老婆生孩子?连口饭都没得吃!”
“这些年,我们作自己家的田,吃自己家的饭,不受欺,不被压迫,总算过上了人的日子。”
“村里人都说我们是白眼狼,得了苏维埃政府这么多好处,一个人也不去参军。”
“我们兄弟几个再不去当兵,在村里都没脸见人了。”
磊磊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既然你们想当红军,脚长在你们身上,为什么一定要桂发爷爷同意呢?”
兄弟几个被问住了。
曾桂发的小儿子曾晓风说:“大哥、二哥、三哥、四哥,我觉得磊磊说的没错!”
“你们谁要是敢背着我去当红军,我就打断你们的腿!”曾桂发厉声地说。
“您追不上我们!”曾晓风的气头给拗上了。
“你……”曾桂发气得一个踉跄,一手捂住胸口,说不出话来了。
春娇搀扶上去:“老头子!”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寻声望去,三个灰乎乎的人影正匆匆地往曾桂发家走来。
来人是春娇的娘家侄儿。
春娇吓得脸色陡然一变:“半夜三更的来这里,出什么事了?”
“这世道,没法活了!”三个侄儿愤慨地说。
曾荣昌问:“筠门岭那边出事了?”
三个侄儿争抢着说:“白狗子打回来了,外逃几年的地主鬼回村了。”“家家户户的田没了还小事。歹毒的地主鬼竟然跟我们算老账!”“田租按老规矩算,还要另算几年的利息!”“利滚利算下来,别说是我们这辈子到死还不清,到儿子孙子那代也别想还清!”
“这是一条看不到头的黑道啊!”
“你们来这里,我和你们姑姑……”曾桂发的鼻头冒汗了。
大侄儿说:“姑夫,我知道,你们帮不了我们。我们兄弟三人为了避开白军的封锁线,特意绕到清溪乡的大山里,再拐到这里来报名当红军!”
曾晓风不失时机地嚷道:“我也要当红军!”
“晓风叔,你去,我也去!”磊磊走到曾荣昌面前,“爷爷,您看,我和晓风叔一样高,就说我和他一样大吧!”
曾桂发一听,吓得两腿软了下去:“老哥,你千万不要答应磊磊,他可是您家的独苗呀!我家已经有四个孙子了,要当兵,就让我家五个儿子去吧!”
“阿爸!您答应让我们去当兵了?”五兄弟激动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拥过去,把曾桂发扶了起来。
春娇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声音发颤地问:“老头子,你真的舍得五个儿子都去当兵?”
“阿姆!”五个儿子就要上前搀扶。
曾桂发摆摆手,挨着春娇坐了下去,抓着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握住:“老婆子,儿子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舍不得,我也舍不得。可要是白军打回来了,几年的田租,利滚利,是多大的数目啊。别说我们和儿子这两代人没法活,到我们的孙子、曾孙子都没法活!”
“老头子,真的让五个儿子都去当兵?”
“去吧。”
五
曾荣昌带着二十几个青壮年到镇扩红工作站报名回来,看见水秀坐在床沿上抹泪,心里不由得涌起一股愧疚之情,伸手替她擦拭泪水。
可越擦,水秀的泪水越涌。
曾荣昌挨着水秀坐在床沿,待她慢慢平静一些,才说:“后天,我就要走了。”
“我知道,我留不住你。”
“这种紧要关头,我不去,在家会活活憋死。”
“要去可以,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你认桂花婶做干姆吧。”
“认干姆?”
“这几天,我问了很多人,干姆也是姆,干姆做的红肚兜,和亲姆做的一样。”
“可这事也太突然了,你问过人家了吗?”
“问过了,香烛我也替你准备好了。”
“非要搞这么正式?”
“正式认了的干姆,才是真正的干姆。”
“好吧。”
水秀站起来,要去提装了香烛的篮子,一个踉跄。
曾荣昌起身扶住,忽然有种泪涌的感觉,但他咬牙忍住了。
老两口搀扶着,来到村里的曾氏祠堂。
从来没有谁听说过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认干姆,祖堂里来了许多人。
桂花老人由她的儿子媳妇扶着坐在竹椅子上。
曾荣昌燃烛,点香,宰鸡,放鞭炮。祭完祖宗,然后,恭恭敬敬地跪在桂花老人面前,叫了一声:
“姆!”
“诶!”
起初,曾荣昌是为给水秀一个安慰,来走过场的。当他喊出那一声“姆”之后,瞬间,他的情感之堤就崩溃了。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水秀拿出一个做好的红肚兜。
桂花老人眼花、手木,多年以前就干不了针线活了,她拿起剪刀,往红肚兜上比了个裁剪的手势。然后接过针线,又比了个缝制的手势。最后,两手抖动着,把红肚兜递给曾荣昌。
“儿呀,穿了阿姆做的红肚兜,不管你走多远,记得回家的路。”
“阿姆,我记着呢。”
“儿呀,出世要来这里认祖,百年归家,也要来这里认祖。”
“阿姆,我记着呢。”
曾荣昌说完这话,泪水再也克制不住,“吧哒吧哒”地滚落在红肚兜上。很快,红肚兜湿了一片,显得是那样的艳红。
六
新兵部队出发了,磊磊在路头突然横闯出来。
“爷爷,我也要去当红军!”
“你走了,奶奶怎么办?”
“还有桂发公公和春娇婆婆呢。”
“你桂发公公和春娇婆婆也老了。”
“他们老了,有四个婶婶和四个弟弟。不对,可能是五个弟弟。奶奶说,再过一个月,三婶子又要生崽了。”
“可你没有红肚兜。”
“您不是说,那是老思想,别相信的吗?”
“虽然是老思想,后来,我又信了。”
磊磊听了,得意地掀起上衣,露出一个小小的红肚兜。
“你这肚兜是哪来的?”
“林牯崽身上借来的,等革命胜利了,我还给他。”
“借的不算。”
“林牯崽是二叔的儿子。桂发公公说过多次,要把二叔过继给您做儿子,二婶子就是我的干姆。”
“没有进过祠堂的不算。”
“我进过了,我点过蜡烧过香了。”
“可你才十四岁,还没到年龄。”
“您十四岁的时候,都做挑担佬走广东了,我十四岁为什么不能当兵?”
曾荣昌被问住了,愣了一会儿,着力地拍了拍磊磊的肩头,激动地说:“好!是我曾荣昌的孙子!”
七
四个多月后,红军第五次反“围剿”失败。爷孙俩随着中央主力红军,于1934年10月16日那天晚上渡过于都河,开始了艰苦卓绝的长征。白军企图歼灭红军,一路上,他们围追堵截。英勇顽强的红军冲破了一道道封锁线,1935年6月8日上午,他们进入第一座雪山——夹金山。
江西赣南的冬季,常常温暖得让人感觉春天冒然闯了进来,几年难得看见一次暴雪。磊磊和曾荣昌随着部队进入浩瀚的原始森林,在这流火的六月,却看见皑皑的白雪铺撒在远山顶上,一片片,一丛丛。
这种前所未见的奇特景观,让磊磊一时忘却了过去半年多时间里一次次惨烈的血战,好像进入神话传说中的世界一般,不禁惊叫起来:“哇,这雪山太好看了!”
曾荣昌的眉头却锁得紧紧的:“别高兴得太早,当地人说,这山叫神仙山,连鸟都飞不过去。”
雪山看起来并不高,似乎来个冲刺,就翻过去了。
磊磊不以为然地说:“他们吓唬人!”
曾荣昌没有争辩,摸了一下挂在腰间的红辣椒。
午后,天气骤变。起初是大雾弥漫,冷风嗖嗖。随后,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细雨还没打湿地面,转眼间就变成了霏霏白雪,随着狂风飞舞,漫卷。
磊磊全身白了,风雪迎面扑来,刺得他睁不开眼睛,足下一滑,“啪”地摔倒在地上。
“起来。”曾荣昌伸手拉磊磊。
“我困,想坐一会儿。”
“坐不得,寒气入了骨头,就再也起不来了!”
曾荣昌给磊磊递来一个辣椒。
磊磊怕辣,摇摇头,没接。
有几个战士从身边走过,帮着曾荣昌,把磊磊拽了起来。
他们看见曾荣昌腰间挂的那串辣椒,眼睛一亮,嘴巴嚅动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许久没有出声。
曾荣昌犹豫了片刻,解下辣椒串,给每位战士拔了两个,剩下几个,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口袋里。
那几个战士接过辣椒,当作宝贝似的咬了一小口。
“嗞——好辣!”
“舒服!”
曾荣昌又给磊磊递来一个辣椒。
磊磊接过辣椒,咬了一小口,舌尘顿时感觉到一阵刺痛的火辣。如果在平时,他一定会辣得嗷嗷惨叫。可在这天寒地冻的雪山上,那火辣的感觉冲向头顶,竟然有些舒服。磊磊忍不住细细地嚼了起来,很快,整个大脑乃至全身都变得热乎起来。
“爷爷,您为什么不吃?”
“我不冷。”
“爷爷,这雪山还有多高?”
“别乱看,跟着脚印走。”
磊磊不再执拗,顺从地点点头。
快到山顶时,大雪夹杂着冰雹,随着狂啸的风,一阵紧接一阵地砸过来。刺骨的寒冷加上稀薄的空气,磊磊只觉得头晕眼花,身体发软,胸口闷闷的,逆气直往上涌。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挨到嘴了,才发现手里的辣椒早就吃光了。
“爷爷,我要吃辣椒。”
“……”
“爷爷,我难受。”
“……”
一路上,曾荣昌都紧紧地护在磊磊身后。这回,却许久没有回应。磊磊急了,扭头,看见曾荣昌扶着一把长枪,如同一具白色的石雕,一动不动地站在下面。
磊磊心头一惊,滑了下去,抱住曾荣昌:“爷爷!”
曾荣昌“轰”的一声倒在地上。
“爷爷,您起来!”磊磊慌了,着力地拉拽。
几个路过的红军战士走过来帮忙。
曾荣昌拒绝:“别白费力气了。”
“爷爷,您不是一个人能对付十几个人的吗?”
“人老了,终究抗不过寒天呀!”
“不!您能起来的!”磊磊无法接受刚强如山的爷爷倒在自己面前,发疯似的在他身上掏出仅剩的两个辣椒,“爷爷,您吃,吃了身子就会暖和!”
“就这两个了,你留着吧。”
“不!您吃,您现在就吃!”
磊磊急得拿起辣椒往曾荣昌嘴巴里塞。
曾荣昌很平静,把嘴巴闭得紧紧的。
“爷爷,您为什么要这样?”
“你阿爸来接我回家了。”
“我阿爸?”
“你阿爸当红军三个月不到,就牺牲了。”
“您骗人,村里人都说阿爸还在部队!”
“我不骗人,是你的桂发爷爷告诉我的。”
“桂发爷爷什么时候说的?”
“他没说,他不让自己五个儿子去当兵,硬要把二个儿子过继给我,我懂。”
“桂发爷爷为什么会知道?”
“你阿爸和晓风他舅的邻居是一起去当红军的,他们在同一个部队。”
磊磊听了,不禁浑身一抖,哭了。
“磊磊,别哭。人出生了,谁都免不了有这么一遭。我难过的是,你桂发爷爷叫了我几十年老哥,我却把他的五个儿子给带没了,还有春娇的三个娘家侄子……你桂发爷爷和春娇婆婆百年后,我怎么跟他们说呢?”
“桂发爷爷和春娇婆婆不敢为难您。”
“可我敢。”
“爷爷,要不,您就别回去了!”
“不,我在祠堂当着祖宗的面答应了干姆,还有你奶奶……”曾荣昌说着,目光恳切地看着几个红军战士,“同志,你们能帮我挪个位置吗?”
那几位战士早已听得泪流满面,点了点头。
“我的老家在南方。”
几个站士把曾荣昌抬到一个向南的凹处,扶着他,靠着雪堆坐直了。
曾荣昌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恍惚中,好像看见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在向他招手。
“替爷爷摸摸,红肚兜还在吗?”
磊磊伸手摸了摸:“爷爷,在呢。”
“听,你太婆在唱我们老家的《怀胎歌》哩。”
“爷爷……”
“嘘……”
曾荣昌沉醉在悠远而飘忽的歌声里,脸带微笑,安详地合上了眼睛。
磊磊紧挨着曾荣昌,眺望着老家的方向,弥漫的风搅雪中,他也好像听见了阿姆那如诉如泣的歌声:
正月怀胎如露水,露水滴落莲叶心;
恰似水中浮萍草,唔晓生根唔生根。
二月怀胎上娘身,桃花开放正逢春;
孩儿怀在娘身上,头昏眼花步难行。
三月怀胎娘知音,恰似竹林发嫩笋;
三餐茶饭唔想食,只想杨梅口中吞……
又一阵狂风吹来,卷起地上的积雪,和着天空中纷纷扬扬下落的雪花,犹如海啸中的浪头一般,一个漩涡接着一个漩涡,不停地翻卷、搅动,很快,曾荣昌被雪浪给淹没了。
磊磊向着那堆微微隆起的积雪,跪下去,磕了几个头,由一位强壮的红军战士搀扶着,爬上山顶。
身后,磊磊好像听见了爷爷的山歌声:
哎呀嘞——
当兵就要当红军,
红军穷人心连心,
报名参军上前线,
冲锋陷阵杀敌人。
歌声回荡在天地间,余音绵绵。磊磊转身回望,情不自禁地举起手,行了一个军礼。
刊于《今朝》2021年第2期
(责任编辑:黄龙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