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茶

读茶

文/张青云

常常咀嚼品茗的滋味，尤其钟情泡茶时的那种感觉。当然，茶叶须是上等的，比如毛尖、眉茶、白片之类，而这茶，还必须是泡在晶莹剔透的器皿里，泡茶的水也必须是柔和清亮的。那原先纤秀卷曲的叶片，因了沸水的激情相拥而翩翩起舞，在清雅的水色里缓缓舒展，尽情释放她们被束缚良久的胴体，延伸她们难以掩藏的内涵。茶与水交融着，嬉戏着，很快打成一片。杯中世界，两片绿叶柔柔地托起一瓣嫩芽芽，嫩绿成朵，朵朵相继绽放。水色，由清白渐渐地被幻化成淡淡的青黄，阵阵清香幽幽地飘逸，不由分说地钻进你的鼻孔，沁入肺腑，让你醉入其中而浮想翩翩。

凝视杯中，那些上下翻飞、各显风姿的茶叶，会令你想到人生。当你在纷繁复杂的人世间挣扎拼搏，不就是这片或那片茶叶？一个人的一生，是明净优雅甘醇或混浊粗俗无味，全凭你的质地，就如茶品有等级，人品也有良莠。优质茶品，是得天地之精华、孕人气之灵秀，且必经沸水之激扬，才能倾尽芬芳。优质人品的修炼，不也如同此理吗？

品茗如品人生。这大约也是我酷爱品茗的缘由之一吧。

不过，品茗是要心情使然。心情离开了嫩绿成朵、茶香茶味，便跌入平庸琐碎的日子，常常为一些世相品性而思虑，甚至忧伤。

这种忧虑，会让你穿行于闹市的车水马龙、灯红酒绿之中，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孤寂；会令你置身于宾客满堂、觥筹交错的楼台馆阁，也能深切地体味到不着边际的冷漠。

某个双休日的一天，我出门购物，刚走到街口的商贸区，就目睹这样一幕情景：两个水果小商贩大约是因为抢摊位发生了争吵，继而拉扯起来，其中一个商贩单车架上的簸箕被拉得离了位，鲜艳欲滴的樱桃惊慌失措地顺势往下赶，滚落一地无处申冤的“红唇”。这下争吵扭打骤然升级，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高一声低一声的，简直成了一锅粥。不远处，一个城管人员朝这边走了过来，有一个路段交警也往这赶……

我快步逃离。因为，我听见了那些美丽樱桃被践踏刹那间的痛苦呼喊，虽然声音很微弱。

走到街对面去打算乘车，就见一辆黑色大奔哧溜一声，不偏不倚，恰好停在了公交站台前，惊起那些候车的人一脸愕然。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妇女弯下身子轻轻地拍了拍车门，似乎说了点什么才走开。车门开了，钻出一位绅士作派的男士，一起身落地，便把手中的卷烟狠狠一摔，接着用铮亮的皮鞋使劲地蹂踩刚才丢下的烟蒂，然后目不斜视地昂首阔步。不知他是否知道，自己笔挺的脊背上贴满了忿忿的眼光？

拎着满满两大袋物品的我，自然招呼出租车。候了良久不见车来。送眼远望，前面堵车了，一辆的士横着车身载客，后面溜着排的大小车只有拼命地摁响喇叭表示抗议；不远处是十字路口，红灯亮起时，仍有不少“色盲”旁若无人地谈笑着挺进斑马线；公交站牌下，一个老翁对弃他而驰的公交车气急败坏地跺着脚……

如此几个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画面，使本来可以很闲适开心的双休日，变得沉重了起来。

途经一家素净的茶行，索性进去，放落手上的与心中的重负，独酌细品一杯芳雅，浮世的烦躁似乎才一点点洗褪。看来，释皎然著诗《饮茶歌诮崔石使君》：“一饮涤昏寐，情思爽朗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赞叹茶叶的神奇，体味颇深切，没有枉为“茶圣”陆羽的忘年交。

几千年茶香飘逸，成就了我国的“国饮”。饮茶的益处早有人细数：清心醒神，消食解乏，强身健体，防病治病，等等。《神农食经》：“茶茗久服，令人有力、悦志。”史书上记载，乾隆皇帝高寿的奥秘之一就是嗜茶成癖，“君不可一日无茶”与其说是他对答御医“国不可一日无君”的一句趣言，不如说是他的切身体悟。

然而，当我们享受这大香、大雅、大益的茶叶时，谁会想到，它的芬芳雅逸、外敛内秀，除了来自制茶时力的搓揉、火的炙烤，更来自于茶树卓尔不凡的品格呢。矮小、粗陋、其貌不扬的茶树，没有梧桐挺拔伟岸的雄姿，没有在风中婆娑起舞的柳树风情，却有着它独到的朴实坚忍，是那种久经锤炼、深藏不露的清奇傲骨。

记得去年秋天，因为仰慕崇义上堡赤水仙茶场的特级高山有机茶“岩剑”，与市专家联谊会的几位专家结伴造访茶场。途中可谓历尽山路难行的艰辛，尤其翻肠倒肚的晕车更苦不堪言。可是，当我置身于那座常年云盘雾绕、山涧溪流轻唱、空气清新如洗的仙山，遥望茶山上巧夺天工的双乳峰，被墨绿的茶树亲密无间地裹住，宛若乳房肌肤上一层细柔的绒毛，旅途的劳顿便在这世外仙境的曼妙之中没了踪影。我想，胎育于此的茶叶，被大自然赋予了仙风道骨，又经灵巧的双手人工炒青、烘焙等一番独特的制作工艺，真可谓天人合一啊！“岩剑”、“岩眉”茶品优质之源，我该是读懂了。就像那喝起来清香可口、醇和回甘、气味奇异的台湾“冻顶乌龙”，何以成为乌龙茶中风韵独特的佼佼者？皆因它产自山脉迷雾多雨、山陡路险崎岖难走的冻顶山，经受了大自然的严酷磨砺。

茶树的品格。不正是我们这些城市人难能的品格吗？有了它，即使是身居闹市也能够保持质朴、沉静的心态。如果我们有一颗温情、明净的心，就会有人性的智慧与良知散发清香，洗涤那些冷漠与污染。

有一次，我去聆听了一场为推进城市“两城同创”（创省级文明城市和卫生城市）而举办的“微笑服务，成就精彩”演讲比赛。来自各行各业的选手在赛场上大显身手，结合自身特点慷慨陈词，场内高潮迭起。台上台下，大约都陶醉在了被文明烧灼灵魂的状态之中。

走出会场，看见伫立路边的两排绿化树，我莞尔一问：你们需要什么样的城市文明呢？树儿默默无语。

其实，我们就像沉默的路边树那样，普通而渺小。我们最需要能自在地活着：工作时能有一个展现自我、公平竞争的平台；呼吸时能品味到空气的纯香；走路时不必惧怕来往的车辆；搭乘公交车时能够不失去人的尊严；碰到急难时会有人伸手相助；晨练时不会被花园砖地上隔夜饮食摊遗留的残渣余孽滑倒；公园里丹桂的醇香不要成为几个攀树折枝者掳走的专利；深夜走在漆黑的小巷无须捂紧钱袋、心如脱兔；傍晚在拥挤的人行桥散步，互不相识也可以微笑谦让……总之，处处都有良知觉醒，文明不就在身边吗？

夜晚漫步在章江河畔，两岸的璀璨灯火，把河水映照得无比通透艳丽，我居住的这座城市，正在迅速地迈步现代化发展行列。且不说新城区如火如荼的成片开发建设日新月异、一个特大赣州城的规模已显雏形，老城区也频频向市民呈现惊喜：重新修建的南京路平坦洁净，经过整治的卫府里市场内外井然有序、客商公平交易；东河大桥老桥换新姿，夜景照明绚丽多彩，与宋代古城墙的灯饰交相辉映；城区内环境卫生、交通秩序、社区建设等大为改观，令人耳清目朗……

现代化的精神文明建设同样在城市拔节。有一天，我走在红旗大道一个T型路口，趁绿灯一亮便赶紧穿越斑马线，因为路面太宽，我几乎是小跑着才够着时间。到了路对面，我蓦然觉得马路上有一阵奇怪的静寂，回头一望，马路中间正蹒跚着一对老人，男的也许是中风后腿脚不便，被女的搀扶着过马路，马路过了一半，绿灯就变红灯，所以才满脸惶恐，在那里尴尬地踟蹰着。这时，我惊奇地发现，就在老人的身旁，正要通行的一辆小轿车停了下来，很快它后面就排起了车队，但是，却没有一辆汽车摁响喇叭。老人似乎还不明就里，急得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刹时，路边飞跑过去一个姑娘，比划着牵拉那一对老人加速走完了斑马线。

感人的一幕倏忽闪过，红旗大道又复归车水马龙。然而，我的心口却久久地因为动情而湿润。剥开城市拥挤繁杂污染的表象，你就常常会被人性之美的无限魅力所震撼。

真的，只要我们有心留意，身边从来不乏令人动容的事情。前两天，我去某药店购药，付款时一摸口袋，糟了，差9角钱！哪知，收款台的小姑娘甜甜一笑，顺手递给我一枚角币，说：药你拿去好了，明天补1块钱过来就是啦！一时间，我倒有些受宠若惊了。微笑和诚信，这个人际交往中最朴素又最无价的元素，关于其缺失与回归的思考，搅得我辗转了大半宿。

有朋自远方来。入夜，我用珍藏的“岩剑”茶款待这位茶君子。他呷了一口，连夸几声：“好茶！”我告诉他，茶叶出自赣州崇义的一座高山，那里阳光撒着金粉、雾岚飘舞绿珠，独得大自然的宠爱。开办茶场的是两个如同茶树那样敦实的汉子。他俩慧眼识茶、举家承包，洒尽心血与汗水，不过两三年光景，就把这个荒废了多年的茶场换了模样，不仅茶叶夺得“中茶杯”一等奖，茶场也跻身赣州市农业产业化龙头企业。友人叹曰：茶品与人品，都需要用心雕琢啊！还是山里人读茶实在。

窗外，一轮皎月嵌在黑丝绒般的夜幕上，仿佛一只柔情似水的明眸，静静地注视着万物苍生。月娘是个圣女，不染纤尘的她，永远守住自己的恬适清明、纯净洁白。

茶韵悠悠，茗香飘飘，直逸苍穹，我们举杯邀月娘共品。她微笑着点点头，俯身挂在树梢，然后广袖双舒，挥洒我们满身的银辉。

刊于《今朝》2021年第2期

（责任编辑：范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