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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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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戏曲的活态发展 红色剧目的当代魅力

 

地方戏曲的活态发展  红色剧目的当代魅力

——赣南采茶戏《一个人的长征》观后

文/邵滢

赣南,饱蕴红色气质。百年党史中的赣南荣光,为文艺创作提供了源源不绝的素材资源。赣南采茶戏受益于此,“红色三部曲”《山歌情》(1992)、《八子参军》(2011)、《永远的歌谣》(2014),三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戏剧“梅花奖”由戏而生、频频绽放,作为地级市剧团、地方剧种在全国连获大奖,风景这边独好。

此次,张曼君导演及其团队再次携手国家一级编剧盛和煜,精心打造《一个人的长征》,在庆祝中国共产党建党100周年这个伟大的时间节点,赣南采茶戏以又一部精品剧作致敬一百年来人人向往、个个动心的红色信仰和追求,正逢其时,意义不言而喻。而蕴藏在文本深层,更是采茶艺术讲好红色故事、弘扬苏区精神的新探索、新突破,更有让一个古老地方剧种在时代契机下,再次走出赣南,再次焕发新生的深长用心。

这是一个关于精神和力量的故事。中央红军长征时期,赣南客家青年“骡子”,被苏区中央银行马队雇用,他赶的黑骡子在湘江战役中被炸死,破碎的箱子从黑骡子身上掉下——五十根金条呈现在他眼前,可他坚守承诺,不为所动,在红军战士拼死掩护下,携带黄金孤身突围,毅然踏上追赶红军部队的艰险路程。一个“草根人物”,讲信义、重承诺,在不懈地“行走”和“追寻”中,用行动诠释“一诺胜千金”,用生命践行理想信念。从这层意义而言,《一个人的长征》延续着赣南采茶戏“红色三部曲”以来,一直坚守的创作立场和使命担当——红色文化精神底蕴的时代发掘与当代传承。从《山歌情》开始,赣南采茶戏一直致力突破红色创作“五老峰”现象,突破惯定的思维、惯见的主题、惯常的手法,探索红色文艺向人性和审美的回归,用当代意识烛照人性的发现和审视,从人性的“真”入手,到艺术表现的“完善”,形成日趋成熟的红色剧目创作体系。

《一个人的长征》沿着这条道路坚定行进,却又不止步于此,在戏剧类型选择、美学风格呈现和艺术样态运用等方面,体现了有别于“红色三部曲”的新质素,用“传统”和“现代”相互“越界”的方式,以非同寻常的“活态感”,彰显出艺术创作在求新求变中不断向前掘进的强大内部生长驱动力。

首先,《一个人的长征》在写实、写意和象征三种戏剧审美类型中自由穿行、自如切换,特别是寓言、隐喻式意象的介入,更让传统戏曲散发出浓郁的现代气质。中国传统戏曲多以抒情写意见长,《山歌情》《八子参军》《永远的歌谣》无一不是将此发挥得淋漓尽致,《八子参军》更可谓红色抒情戏的典范。情节故事虚化于后,情感因子突显前台,以“母子情”串联杨家八子前赴后继、向死而生的伟大“涅槃”,所有戏剧冲突统摄于此,感天动地、超越时空。《一个人的长征》则将叙事推至前台,“寻找”和“成长”的叙述模式相当圆熟,从发生到高潮到结局,叙事要素完备、情节链条完整。各场戏以长征路上标示性地点为点,集中金子的“留”与“还”这条矛盾主线,以线串点,勾连起“一个人的长征”故事,结构干净利落,革命历史叙事的写实风格突出。作为戏曲,又将写意性巧妙融入、渗透于写实当中。开场戏主人公骡子的“梦”、终场“草地红星”中骡子和邱明亮的“梦”,无论从结构方式的嵌入,还是舞台呈现,都极具抒情写意色彩,又特别复原再现了经典采茶表演场景,在“如梦之梦”“似戏非戏”间把抒情写意传统浓墨重彩地推向高潮。

当然,《一个人的长征》最让人惊艳之处,还在于在写实、写意之外拓展采茶戏新的审美空间,象征意味、复调叙述等等这些迥异于传统采茶戏、包括“红色三部曲”的新审美因子的萌动。青年马夫骡子因为“承诺”执拗地寻找长征队伍,未婚妻花姑因为“婚约”(当然也有质朴的爱情)一路紧跟骡子,红军排长邱明亮因为“责任”护卫骡子及其背负的金子,粤军团长之女古玉洁因为“信仰”而罗曼谛克地出走家庭、加入“寻找”队伍,反面人物王火彪唯财唯利,别无他求。人物个性相当聚焦、纯粹,用一种“减法式”人物构型,将象征要义隐藏于人物背后,达成意象化象征目标。骡子秉持最为简单的人生哲学,“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能拿”“答应的事,就要做到”;花姑内柔外刚,自己认定的事情,总是执着坚持;这二人更多代表的是民间的力量、底层的精神亮色。邱明亮坚毅从容,即使以生命为代价,也在所不惜;古小姐青春浪漫,第一次接触到共产主义后,便认定它的美好,并义无反顾投身其中;他们主要代表精神追求中的“理想”和“信仰”。这些人物共同架构起全戏“行走”与“追寻”主题,红军“长征”是“行走”“追寻”,“一个人的长征”亦是“行走”“追寻”,“大步走来是喂是喂”“朝前走那么哟依哟”这首耳熟能详的赣南采茶曲牌音乐反复渲染、贯穿始终。人物形象不仅是叙事要素、抒情主体,更承载观念表达,虽寓意抽象,却不乏活跃跃的生命底色。

正是写实、写意、象征等多种戏剧审美类型在一出戏中同频共振,赋予了全戏更为开阔自由的表意空间,舞台表现也更具包容性和开放性。譬如古小姐,这个随身携带手风琴的热血青年,一身洋气的装扮,以现代声乐唱腔混搭在戏中,牺牲时甚至高声朗诵高尔基的《海燕》,无论人物形象还是表演方式,多少显得有些“另类”。但如果从全剧的现代品相看,她本身承担“理想”和“浪漫”的寓言使命:一名共青团员用年轻的生命和浪漫的情怀,传递坚守初心的忘我精神,人物及其背后的象征要义用一种如此奇妙的方式契合。这个人物另一重特别之处在于,以一种近乎“出戏”的方式,丰富了戏曲观众“复调式”“疏离感”“陌生化”的现代观剧体验。“黎平篝火”一场,古小姐和骡子忽“走近”忽“错位”的对话,既是两个不同身份、不同性格人物的对话,更是其背后两种不同象征意义的碰撞与对话,烙上现代艺术多声部、复调叙事的鲜明印记。强化这种多声部叙述效果的,还有不时穿插于舞台的现代女声小合唱等,一次次把沉浸于虚拟性戏曲情境的观众拉出来,完成现代式观剧体验,对采茶戏舞台而言,更是大胆的尝试和创新。

人偶同台及皮影运用,月亮、星星、小树等众多氛围道具匠心独到却又恰如其分,既使得舞台保持传统戏曲极简美学风范,而不走舞美灯光秀、炫目风等大制作套路,同时这些符号化、隐喻性道具,又丰富了赣南采茶戏一把扇子、一个水袖的舞台时空,更充盈了全戏的象征意味和现代气息。

亦新亦旧、亦传统亦现代的多种戏剧类型混融,整个舞台世界、整出戏都“活”起来,主创团队完全从既有的成功创作模式和成就中挣脱出来,进入一种更加收放自如、更加激情澎湃的创作境地,艺术理想尽情放飞、酣畅淋漓。

与此同时,这又是一部充满喜感、回归采茶本体的戏。赣南红色题材戏曲通常是荡气回肠的崇高悲歌,这与历史赋予这块土地的气质有关。但是如果我们回到采茶戏本身,“喜感”可以说是其重要特征。采茶戏是赣南民间口头文学和民间音乐舞蹈相结合形成的地方戏曲,以喜剧、闹剧为主,风格轻松活泼,表演时女角伶俐乖巧,男角诙谐幽默,观众捧腹大笑,具有浓厚的生活情趣、劳动气息及乡土韵味。

《一个人的长征》立意于将红色文化作为中华文化精神底色的一部分,共同构筑起文化传承的力量和源泉,期待在史诗化、崇高化的红色表现中赋予更多深度、广度和温度,那么“全息化”呈现赣南这方水土涵养出来的苏区人民的精神底色理应成为题中应有之义。坚守、追求、牺牲等悲剧性固然是关注的焦点,但顽强、坚韧、达观、憨直甚至乡土草根在生活历练下的灵活与狡黠,何尝又不是在人与时代、人与地域的纵横关系中所成的文化精神呢,而这些恰恰可以极大丰富戏曲创作的喜感要素。

因此,《一个人的长征》又采用了一种回归的方式,既回归到赣南乡土更加真实丰满的生命底色当中,更回归到采茶戏本体性美学风格当中。主人公骡子的形象设计和身形步法,都突破了杨家八子满崽、苏区干部李龙槐等庄重中带着乡土气息的人物定位,而是更突出喜感性,更符合客家草根人物形象。骡子面对金子选择“留”还是“还”那场戏,运用中国传统戏曲人物塑造的独特方法——对人物心理的外化表现,虚拟“双人”对话来表现心理冲突,经典桥段式再现,虽是内心斗争,却轻松活泼,贴切人物身份。“传统”的“回归”,实际上是戏曲本体性审美韵味与人物塑造达到高度的契合,继而相互成就。

音乐,作为戏曲的灵魂所在,更是为采茶“戏”味“回归”保驾护航。采茶音乐主要采用欢快、热闹的唢呐加锣鼓伴奏的灯戏音乐和勾筒(胡琴)主奏的采茶音乐,曲调也是十分欢快的灯调、茶曲,演技中则以扇子花、矮子步和单水袖为特色。张曼君导演在其创作中一直主张并坚持大量吸收民间音乐、民间舞蹈、民间习俗的元素,更何况这一次是回归到她最为熟悉并擅长的赣南采茶戏。《一个人的长征》中我们欣喜地看到身兼演奏和伴唱功能的现场民乐小乐队的回归、特别是勾筒又重回赣南采茶戏的舞台。现代赣南采茶戏伴奏由于大量吸收西洋管弦乐器,而勾筒的地方风味太过突出,所以就改用音色较为折中、能与管弦乐队更好融合的二胡代替,勾筒逐渐淡出舞台。二胡固然音色柔和饱满、圆润有张力,但是一方水土育一方文化,勾筒的音色更加接近诙谐轻快的客家方言腔调和语气,加之地道的于都唢呐激越喜庆,“哎呀嘞”的兴国山歌、大余山歌、古文调等等民间音乐素材的广泛运用等等,诸如此类传统复活,显示出创作者于守正中创新的努力、于传统中激活戏曲当代性的不懈探索。

思想深度和人性高度固然是红色戏曲矢志追求的目标,如果说赣南采茶戏“红色三部曲”在红色经典的人性表现上突破樊篱,创建范式,那么《一个人的长征》正在续写着这个光荣传统,同时又将心力放在戏剧本体与题材的高度契合上,特别是现代戏创作如何激活潜伏在传统中间若隐若现、仍具现代活力的戏曲要素成为本剧最大贡献之一。艺术形式和舞台演绎,不是一种依附于题材内容的外在形式,也不仅是追赶时尚、炫耀技艺,它应该生成为一种思想方式,从创作主体的灵魂中流露出来,是基于生命主体在现实生活以及历史进程、当代化进程中的真切感受。当下一系列重大纪念活动给予了红色题材剧以创作的良好契机,题材与戏曲本体性要素如何相互成就是必须面对并回答的。毕竟在当代生活方式的转变下,曾经戏曲的表演方式已不能完全适应现代社会和现代观众,戏曲的观赏性、写意性受到巨大的挑战。《一个人的长征》推动地方戏曲保持活态发展的探索之路无疑值得关注:植根采茶戏的音乐、形象、形体表现,增强生活的肌理性,探求在现代戏创作中找到熟悉的陌生感、浓烈的地域感和鲜明亲切的时代感,用合乎时代韵律的戏曲形式来尝试地方戏立足地方、又走出地方,在内容呈现和艺术手法上更具对话性、流传性,使得地方剧种、使得地域文化,不但能沉浸过去,而且能面对当代,更加能走向未来。

(本文作者系赣州市文联党组成员、副主席,赣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


刊于《今朝》2021年第3期

(责任编辑:钟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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