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家园
文/何志清
阵雨过后,车子行驶在厦蓉高速公路上,窗外是一片绿意盎然,这是2021年1月的第一次进村入户上门走访。脱贫攻坚在去年圆满落下帷幕后,乡村振兴的旗帜已然高高飘扬起来,一同前行的同事心情也不如前两年那般阴郁,聊的主题也似乎从沉重的旁观者,变成了切身参与这场“战役”的局内人。那段从单位出发,经红旗大道、过赣南大道、继而上厦蓉高速、再转三二三国道至东田村村部的路程,曾经内心抗拒,现在走得安然,甚至觉得前方的路是明媚的。
我扶贫时结对的贫困户是老成家,家在赣县区茅店镇东田村坞石坑组。每次坐上开往东田村的车子,我的脑海中就会浮现起老成家里最初的情形,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建的土坯房,即使是外面艳阳高照,里面还是有着一股潮湿的腐朽味。这种似乎异常久远的味道,像是穿越了时空,不经意间触及我那悠远的童年。
围绕着东田坑,东田村四散而居的村小组分别是东田坑、排高、上村、后栋、坞石坑、坳高、井头,只要稍微将注意力聚焦在东田村各村组的名字上,这种以地形、方位为名由的村组大量地散落在中国广袤的农村里。老成所在的村小组是东田村坞石坑组,从村部去他家单单步行需要将近半个小时。坞石坑组四周是红石山,居住在此的十余户人家被樟树遮掩在石头窝里,每次走进去,能够明显感觉到坞石坑的温度比外面的凉爽不少。在我刚参与扶贫工作时,这种凉意不仅仅体现在感官上,更体现在目之所及所产生的心理上。
坞石坑各户农家散养的鸡、鸭、鹅等家禽,间或着狗,以及在农舍旁栓着的牛、羊等家畜,夹杂着农户改厕前的种种景象、种种气味,这个充满着味道的石头窝着实让人不忍靠近。即使是在酷暑时节,坞石坑的那条村路承受着各类牲畜戏水后的践踏,村民挑着尿痛、水桶走过后留下的漏滴,村道上的红泥巴很少是干的。而老成家祖祖辈辈,在五百多年间,就是在这种环境下生活的,他们的脚印叠着脚印、汗水漫着汗水……
印象最深刻的是,第一次走进坞石坑,遇到这样的道路,我和同行的小罗似躲避地雷一般,艰难来到了坞石坑入村组处的一座老房子前,房子有一座倔强耸立的门楼,跨过门槛,里面是杂乱的干稻草及干树枝,光线也比外面暗淡不少。这时,同行的小罗拉了拉我的衣服,示意我抬头看门楼上,这一看不要紧,一股凉气顿时从后背冒了上来,就在我们头顶正上方,摆放着一副没有上漆的寿木。
就在前两年,精准扶贫的春风吹进了东田村。关于东田村的改变,有一组数据可以说明,东田村总户数515户,总人口1815人,农业人口1764人,其中劳动力人口826人,外出务工人员占全村劳动力的一半以上。精准扶贫工作开展前,全村共有贫困户61户313人。通过这些年的努力,至2019年低,贫困发生率降至1.15%,而这些贫困数据在2020年全部清零。而如今,在消灭贫困的基础上,乡村振兴将带给东田村村民生活上更多的新期待。
东田村自明朝时成氏先祖在此开基,已历时五百余年的历史,作为一个传统客家村落,即使经历了赣南烽火重重的革命岁月,但这数百年的历史,在山林掩映下的东田村,它的改变在外人看来无非是土砖房子变成了火砖木房子,路还是那条路,山林、田土、树木、池塘、水库的肌理依然裸露着贫瘠。
日月经天,变化是从你所能看到的村容村貌开始的。东田村路口处悄然立起了“东田记忆”的古朴风貌的牌子,这让每一位进入东田村的人都有了想象回味的空间。先是连接各村组的道路,再是连接各户门口的道路,接着便是村行步道,这些百年历史的泥巴路都变装成了水泥路。走在这样的路上,才有了欣赏东田村山清水秀景致的心情。一辆辆汽车也随着修好的水泥路进出村里,各类东倒西歪的土坯房仿佛在一夜之间被摧枯拉朽地拉倒,一座座融合了徽派和客家传统四扇三间风格的建筑,在绿意盎然的山林间竞相生长。
那副摆放在东田坑老屋的寿木,在老屋被推倒后,墙体的土砖被硌的扑起了灰尘,随即被挖土机一股脑全装上了卡车,运走了,在最后一缕尘埃落定,老屋平整出来的土地被浇筑成了乡村广场。
我所结对帮扶的老成家,他的转变是村里最为明显的一户。要说贫困,从东田村全村来说,无过于老成家。老成家有高血压和脑卒中后遗症的遗传。仅有小学文凭的老成,年轻时便因中风无钱医治而落下残疾,全身仅有头部和右手能够活动,其他部位全部僵硬失去知觉。与老成同住、照顾他起居的母亲郭英年迈,每日都要忙于为他擦洗身子和一日三餐。曾经一度,同样患有高血压和脑卒中后遗症的母亲也同时发病。
起初,我接手老成家的扶贫任务后,见到此情此景,手足无措,这样的家庭,能够生存下来,已是极其困难,要谈帮扶,即使跟他讲政策,他听不懂、说不清。我想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作为一名帮扶干部,要细致地为贫困户着想。帮扶干部应该是身兼数职的,如他是扶贫政策的讲解员、贫困户的卫生员、代办“跑腿员”,等等。此外,在跑腿帮忙之余,应该更多地是想办法,激发他们的内生动力。这种内生动力在老成这里,就是要给予他树立起对生活的希望,我记得最初那段时间,我跟老成聊天时,他并不看我,也不搭理我,我想他是抵触的,似乎也并不想告诉我什么,在他的意识里,他的困难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办法解决。
我所做到的,是在一次次地“代办”跑腿,一次次地与老成的亲属、与村部的扶贫专干、与相关救助机构沟通后,看到了老成从最早被界定为因病致贫,转成了因残致贫,他领取了残疾人专项补助;帮助他们母子办理了高血压和脑卒中后遗症慢性病,通过“医疗四道保障线”让他们住院及拿药的钱能够报销达到百分之九十;再到最后申请特困供养救助,每月补助达到了两千多元,以社会的力量参与扶贫。老成与他母亲的住所也由坞石坑搬进了村里明亮的安置房,村里和单位在对老成家每年的冬春救助、土地流转、产业分红等方面都给予了倾斜。
在搬进东田村的安置房后,老成家中的设备,也在我的眼中开始慢慢变得丰富起来,他们用上了自来水、放心电,从米、油、被褥、衣物收纳箱等小物件,到桌椅、彩电等大物件,在政府的关爱下,老成家也都一一添置齐全了。在扶贫政策内的各项补助到位后,加上亲属的赡养费和社会的赞助费等,老成家请了专职保姆,保姆负责母子两人的一日三餐,以及照顾生活起居。
随着每周至少一次的走访,老成也会在我进家门后,他看着我,眼神不再躲闪,还会“啊——啊——啊——”地像是跟我打招呼。每次到了老成家,我都与老人家郭英聊聊家常,看米缸、冰箱听听老人家倾诉。七十来岁的郭英,对我也不再陌生。她记性不好,但他知道我姓什么,知道我是哪个单位的。我每次走时,都会跟我说“留下来一起食个饭”“你要慢点子走”。
有一次,在亲属的帮助下,老成和郭英两人住进了区人民医院。我到医院看望老成母子时,第一次听到了老成开口讲话,在他含糊的语气中,我听清了,他说的大意是,这辈子他连累了他母亲,他的母亲过得太苦了。我当时就在想,正是有了精准扶贫医疗保障的帮扶,老成和年迈的母亲才可以安心地住进了医院,也终于让压抑在老成内心几十年的话终于对人说了出来。
出院后,老成可以利用双手在地上“行走”。在向救助机构申请后,我们帮老成申请到了轮椅。我经常在想,正值壮年的老成,有这么多人的关心,或许通过各类扶贫政策的保障,通过各类精准救助,通过老成自身的坚持,或许哪一天他真的可以站起来了……
我们所说的生活质量的提升,可以体现在房子的拔节、亮化和生活的气质上。生活气质的转变,主要受周围环境和家庭能力的影响,这种变化,往往是潜移默化、也是最不容易被察觉的。
对东田村的“改造”不是一味的推倒重来,农业产业结构的调整,是根据东田的山林田土适合生养的产业开展的,是建立在遵循自然生长法则的基础之上开展的,像大棚蔬菜、胡鸭产业、垂钓池塘等等,一个支持项目就是一批家庭的经济支柱、一批家庭的脱贫希望。
以此推及建筑上,东田成氏子孙最为自豪的成氏宗祠,即使已经凸显出了破败的迹象,但没有和其他的土坯房一样,这里是冒着成氏人精气血脉的泉眼,是祖宗注视东田村日月变化的眼睛。成氏宗祠被保留下来,并恢复了前厅、水塘、围墙、门楼……房屋和人在一定程度上有共同之处,,房屋改造的目的除了让它的外观焕然一新,但更重要的是要赋予它的功效,就像要发挥一个人的价值一样,而不是像一个无心的人一样,几十年后,终于垂垂老矣。成氏宗祠里面被改造成了村史馆,让今天的东田村民得以一次次重温先祖的艰难跋涉、功过是非之后,更好地审视自己当下应当为这个美丽的村落做些什么,怎样才能让自己过得更有价值,在将来自己又将以什么样的身份在这样恢弘的宗祠里出现。也让外来东田村的人透过容光焕发的这座宗祠,更深刻地认识东田村。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老村,新貌,东田村贫瘠了五百余年的光景,那种一开始步履沉重、呼吸的困难老迈形态,转变就在这几年间,一切都神清气爽、生机盎然起来。
刊于《今朝》2021年第3期
(责任编辑:范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