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昏谜色
文/王芸
一
青铜制酒蒸馏器、雁鱼灯、火锅,铺排如阵的金饼,敦实的马蹄金与精致的麟趾金,编磬、排箫、伎乐俑,玉璧、琉璃席、带鞘玉剑,镶嵌玛瑙、绿松石的铜镜,腐烂如泥的麻织品,徒具骸形的车马,枕藉堆叠的五铢钱,坍塌散碎的漆木盒、竹简、漆画屏风,两排积压在一起、却依然形态完整的牙齿……它们,一起承受了两千年时光的冲刷、涤荡、席卷和摧毁,幸存下来。在一个极具传奇色彩的汉废帝——刘贺的墓园中,被淤泥、木椁、泥土、草木层层裹覆。待挖掘、整理、清洗后,它们分门别类躺进了命名为“海昏侯国遗址公园”的数个展厅,被一道道追光映亮细部。
一团团光亮之外,是浩大深沉的暗影。一批批观看者进入展厅,停留,定睛打量,悄声议论。它们,默然与万千流转的目光对视,完成隐秘的倾诉,与对话。
十年前,一次不成功的盗墓留下的一个黑洞,被江西南昌新建区观西村的村民发现,仿佛揭开一条时光隧道,连通汉代与今时。一座在传说中时隐时现、神秘莫测的古墓,就此进入考古挖掘的视野。待一枚印章从万余件文物中浮现而出,考古专家终于认定这是第二代昌邑王、汉废帝、第一代海昏侯刘贺的墓园。
这并非刘贺唯一的墓园。在信奉“事死如事生”观念的汉代,王侯将相早早地开始建造自己的墓园。刘贺分别在他生活过的领地,昌邑郡(现山东巨野)、海昏国(现江西南昌)留下两处墓园,一空一实,遥相呼应。两点之间的空白,埋葬着巨大的历史荒诞。
展厅一角,一字排列的图示,清晰地标明了海昏国与鄱阳湖位置关系的变迁。鲜红一点与蓝色水泽,对应着海昏国与鄱阳湖。西汉,三国时期,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现代,时间在飞速滑移,蓝色水泽在聚合、分裂、移位,仿佛一个动态的生命,消消盈盈。一度,海昏国位于大泽之畔;一度,海昏国沉入大泽之底;再一度,海昏国脱离了水泽;又一时,海昏国隐没于大泽。正是在大泽的盈消、地壳的起伏中,刘贺的南方墓园反复经历着外界撕扯的力、水的侵润、风的吹剥、细菌的蚕蚀,逐渐蜕变为考古学家们看见它时的面貌。
有多少因素,多少种外力,参与了这场蜕变?只有天地和天地间轮回的时间明了。
二
短短三十三年生命,却以急剧的升降浮沉,隐现历史的荒谬无情。
父亲刘髆去世那年,5岁的刘贺承继昌邑王位。作为汉武帝与宠妃李夫人(宫廷乐师李延年的妹妹)的孙子,刘髆唯一的儿子,刘贺自小浸泡在溺爱的汁液中。饱和度过高的汁液,渐渐催生出乖张恣肆的枝桠。若偏安于巨野的昌邑国,刘贺或可度过衣食无虞、任性自足的一生。可19岁那年,一份诏书如金灿灿的太阳从天而降,那炫目的光亮,比天上的太阳更加耀眼,直刺得他目盲神迷。一直在远离京城的小王国中成长,刘贺全然不知朝廷中风起云涌的争斗、血腥的较量,在短暂的晕眩之后,被狂喜席卷的他带领二百名随从,向长安奔去。
万众之上的尊崇,似乎与无限恣肆的权力相连。植根乡野、耳目闭塞的刘贺,耳边尽是奉承的嘴、阿谀的脸,即便有一二清醒的仆从,好言劝诫,刘贺也一句不曾入心,他完全忘记了圣贤书上的教导,一路上嬉闹寻欢,任性而为,临进京城,他也不肯敛容含悲前去祭拜先帝。从昌邑到京城的一路上,有多少耳目在暗中窥探,一道道密报先于他抵达京城,分流向京城内的各处府邸。种种有悖常理的乖张行径,在刘贺踏入京城之前,已传遍朝野。霍光自然是情报的集大成者,当权力集于一身,天下便遍布他的耳目。作为汉武帝的托孤大臣之一,过去的十三年,他成功地完成了驱逐和剿灭其他权臣的斗争,在软弱无能的汉昭帝高居帝位时,实现了天下大安,同时也实现了众权归一。一度,“政事一决于光”,朝廷大事尽在霍光的掌控之中,包括对这位继位者的选择,也完全依从他的心意。
听到刘贺的种种行径,不知霍光是喜是忧。似乎,一个只知纵情玩乐的君主,更有助于他继续牢牢地把控全局。但此人恣肆妄为,会像软弱无能的汉昭帝那样,甘于隐身幕后一味听从吗?……只待二十七天,骤然见分晓。
这段史实在《汉书·霍光传》中有所记载。数不清的史书执笔者,用文字记录,也塑造着历史。人性的局限,个体识见的局限,个人观念的局限,都构成了笔下文字的局限。是谁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丫头。我们今天从文字中窥见的历史,不过是各种局限共同导向的“历史”。
根据史书记载:登上帝位的刘贺,仅任性妄为27天,就从梦幻的云端直坠深渊。关于这二十七天,累累不休地列述了刘贺一千一百多桩劣迹、罪行,不学无术,不务正业,淫戏无度,荒唐至极。最终,霍光带领群臣向皇太后力陈刘贺“行昏乱,危社稷”,由皇太后将刘贺废黜……
一千一百多根芒刺,插栽在这个名叫刘贺的古人身上,令他体无完肤,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但史册以文字定格的这段史实,有着太多罅隙,需要想象与智慧去填充,或可抵达历史的真相。
当车轮辚辚作响,碾过二十多天前逆向而行的大道,想必车上的刘贺笑颜难展,心内悲凉。进京时一路洒下的骄纵笑声,似乎还在山野回荡,他却已完成了生命中唯一一次跃升,之后将是无尽的坠落。此时,他形影孤单,带入长安的亲信随从,已被霍光以“亡辅导之谊,陷王于恶”的罪名,诛杀殆尽。传说中,他们中的谁和谁,临刑前大叫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受死,痛彻肺腑之音,迅速被风吹散于闹市、旷野。归途漫漫,每前进一步,身心都如滚过一道锋刃。凌迟之痛,将如无法忘却的记忆,在此后的岁月如影随形。
数年后,当霍光病逝,在位的汉宣帝让刘贺重拾侯的身份,只是大幅削减其食邑,将他从山东巨野迁至长江之南,偏安在鄱阳湖边一方小小的圈地中。海昏,从字面的意义解释为“大湖之西”。汉代将大湖称为海。昏,《说文解字》释为“日暝也”,太阳落山处,即西也。在远离京城的大泽之畔,整日吹拂着浩荡透骨的湖风,刘贺度过了郁郁寡欢的最后三年多时光。他唯一热衷做的事,是按照自己的心意修筑墓园,将不如意的生之缺憾,化为对死后安乐的渴盼。那是对心中的巨壑,徒劳而绝望的充填。
修筑墓园的过程,如同重新修复坍塌的此生,并塑造全新的一生。刘贺将自己的心爱之物、国库之珍,尽数纳入墓中。2011年,进入考古视野的整座墓园,占地4万平方米,错落分布有以刘贺墓为核心的大小墓葬9座,还有一座规模不小的车马坑。近八百米长的墓园墙,祠堂、陵寝、便殿、厢房,钱库、粮库、衣笥库、乐器库、武库、文书档案库、厨具库、酒具库、车马库、乐车库、娱乐用器,四通的道路与完善的排水系统……规制周密完备,显见得是对生之世界的虔诚模仿。
多年近乎囚禁,且内心郁结的生活,必然在身体上留下看得见或看不见的损伤。《汉书》记载:刘贺“身体长大,疾萎,行步不便”。在刘贺墓中,有两张床榻,专家分析:其中一张是他躺着接待客人和办公之用。墓中还出土有五味子、虫草等药物。如果墓中世界,果真是对生之世界的仿照,这些物品也隐现出刘贺最后几年的身体状况。从干燥的北方来到湿热的南方,他想必经历了艰难的适应阶段,而他的身体,也在这被动的迁徙中愈发孱弱不堪。
这个被命运残酷蹂躏的人,不曾想到,他精心打造的墓园,寄予厚望的死后世界,会在两千年后,以朽烂的面貌曝露于天光之下。那些身外之物,哪怕残损,还有迹可觅。而他,几乎朽烂殆尽,如泥,如水,仅一副牙齿佐证着他的存在和消亡。
这些牙齿中的两枚,被中外科学家们借去做科学研究,视如珍宝。在它们小小的躯壳里,隐含着关于生命的DNA密码,隐含着关于汉代的未明之谜,兴许从中可以提炼出许多被时光掩埋的诸多秘密,修正被后人误读曲解的历史的“真相”。
三
半人高的木架,躺在湿黑软滑的一摊泥泞中。起初,考古人员以为是一架屏风。逐步清理,它的真实面目显露,原来是一架带木框的穿衣镜。
铜镜内置,隐身于对开木门的后面,木框的正面和背面漆色斑驳剥脱,隐约可见文字与图案。
用现代工艺还原穿衣镜的斑斓本色后,考古专家惊异地发现:木框正面的对开门上饰有凤、虎、鹤的浪漫瑰丽图案,背面有上、中、下三幅图,绘的孔子与弟子画像。长身素袍瘦面短须的孔子,是迄今发掘的文物中最早的孔子形象,而两旁的文字进一步描绘了这个影响后世两千余年的圣人生平与故事。
“鲁昭公六年,孔子盖卅(三十)矣……”一句,让既有史册中关于孔子的出生年份,被标上一个大大的问号。这与《春秋公羊传》《春秋榖梁传》《史记·孔子世家》上记载的孔子生年,相隔十余年。哪一处记录更真实,或更趋近于真实?孤证难明,依然存疑。
时空浩瀚,即便备受后世景仰的孔子,其生平、形象、言论、行止,依然在时间的波光中漫漶不清,飘忽不定,难以定形。更何况寂寂无名的广大众生,他们如风过无痕,如滴水入汪洋,匿于历史深处,再寻不见丝缕印迹。
多少曲折有致的过往,成尘,成雾,成谜?
五千余枚竹简,和近百版木牍,自污泥浊水中被小心翼翼地捡拾出来。经过科学处理,《悼亡赋》《论语》《易经》《礼记》《孝经》《医书》《六博棋谱》次第浮现……其中,专家发现一篇《齐论》曾记载、但无版本流传于世的《论语·知道》。如此多的竹简,不止填写了古籍阵营的空白,也对史书勾勒的刘贺形象做出了“反证”——一个不学无术、不务正业、淫乱无度者,会将这么多论述天地之道、人伦之理的古书带进古墓?在生的世界里都不肯依循道理而行的人,会甘愿在死后的世界继续被“束缚”?抱着“事死如事生”的观念,刘贺将生活中的一应物事照样原搬到墓穴中,这些古书是否他从小习见熟读过的,而他,也在熟读中将圣人前贤的劝诫,多多少少装纳于心,归束于行?
关于谋划废立皇帝一事的经过,《汉书·霍光传》有详细记载:霍光为刘贺的荒诞表现、累累不端行径深感忧愤,找来老朋友大司农田延年问策,田说:“将军是国家柱石,如果觉得此人不配帝位,何不向太后建言,再选贤君拥立。”霍光问:“想这么做,但古代可有先例?”田延年便举出伊尹大忠的例子,说:“将军如果这样做了,就是汉代的伊尹啊!”
这段对话,让霍光下定了决心,于是,他找来丞相、御史、将军、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等大臣,齐聚未央宫开会。霍光提出:“昌邑王行径昏乱,恐会危及社稷,怎么办?”群臣乍听此言,都惊愕失色,不敢发言,只是嗫嚅而已。新帝继位才二十多天啊……
这时,田延年起身离席,手按剑柄,慨然说了一番话,大意是:霍将军奉先帝之命,辅佐新帝治理天下,今天面临社稷将倾的危局,将军有何脸面见先帝于地下……而且,他仗剑威胁道:“今天的议题,大家不能后退,如果有谁犹豫,我请求挥剑斩之。”众臣纷纷叩头表态道:“万姓之命在于将军,唯大将军令。”于是,霍光带领众臣,马上去见白太后,陈述昌邑王不可以担当社稷大任,就此改写了刘贺的命途。
不难看出,刘贺被罢黜一事,由霍光的意志主导,田延年最先赞同,并一力护航,众臣由惊愕失色到齐齐下跪赞同,再到说服太后,他们与太后不过是被霍光摆布的棋子。
同样是《汉书》,还记载有刘贺被废黜后,霍光亲自送他回到原来的封地昌邑郡,哭着告别:“王行自绝于天,臣等驽怯,不能杀身报德。臣宁负王,不敢负社稷。愿王自爱,臣长不复见左右。”好一句“宁负王,不敢负社稷”,正大光明的言辞,掩盖了多少微妙的内心婉转与血腥的幕后计较。
书写再缜密,所塑造历史表面再光滑,总有破绽、罅隙、沟壑,会成为反证的证词。海昏侯墓中成堆的竹简和木牍,仿佛是两千年前那个被钉上耻辱柱的古人,为自己留下的一份辩解书。从中,或可窥破些许被文字遮蔽的历史的真相。
四
不锈不腐不萎的金,以煊烈的太阳光的色泽,成为世人心中永恒的象征。它与古人长生不老的痴梦交缠一体,与质坚而纯净的玉一起,铺出肉体不腐、灵魂飞升的成仙之路。这是一条谎言之路,一再被跨越百年千年的棺椁实存所印证。
可它确实不锈不腐不萎,比丝绸、木器、铜器,比人、动物、植物,甚至比石头,更经得起时间的冲刷和空间的挤压。它躺卧在海昏侯刘贺的身上身下,满足他成仙的幻梦,在地层的跌宕浮沉、水泽的涨涨落落中,哪怕肉身已朽烂坍塌,而它虽披一身泥污,却端然静穆如初始之态。
海昏侯墓中,共出土了10余吨近200万枚五铢钱,285枚金饼,20块金板,33枚大大小小的马蹄金,15枚麟趾金……是迄今发掘的汉代墓穴中,数量最多者。有的金饼上,标示“海昏侯臣贺元康三年酎金一斤”字样。
元康三年,汉宣帝在位。这年的四月,春寒已薄,暖意渐升,宣帝下诏,封刘贺为海昏侯,移居偏安一隅的豫章郡。标明“海昏侯臣贺元康三年酎金一斤”的金饼们,是刘贺怀着虔诚之心铸造,但没能献抵当年朝廷大祭的现场。最终,它们被望长安喟叹、郁郁余生的刘贺带进了自己的坟墓、棺椁,再越两千年,重新袒露在天光下。我看见它们时,展厅的几束追灯将它们映亮,加重了那阳光般色泽的刺目度。
汉代对金的重视,始于汉文帝。在汉文帝心中,赤金与赤忱呼应。每年农历八月,他在都城祭高祖庙,除了供奉从一月开始酿造、脱胎于粮食的醇酒,还有成色足够纯粹的黄金。它们被各地诸侯王、列侯下令铸造。在大祭这一天,一枚枚圆形金饼铺排成轰轰烈烈的太阳光阵,向长卧不起的汉高祖表达赤忱的怀想与祈福。
不知道那一刻,率众匍匐在地的汉文帝,是否相信长生不老的成人童话。但这一幕,无疑是他死后辰光的预演,他一定相信酎金制度一旦设立,就会常演不衰,而在他百年之后,也会和汉高祖一样安享后世帝与臣的隆重祭拜。由赤金构成的太阳光阵,这无可言喻的辉煌景象,会在每年八月重演,助他飞天修仙。而大汉,也会绵延无尽,直至永恒。
实际情形却是,汉文帝在位23年,死时45岁。西汉延续210年,只占据漫长历史的微渺段落。没有永生、永世,唯有黄金和些微遗存的古物,还在诉说远去的历史,语句断续。
史料记载,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因没有列侯愿意从军赴南越,汉武帝借酎金成色不足为由,削夺一百零六位列侯的爵位。令武帝恼怒的,实是他看不见列侯的忠诚。成色不足的黄金,配不上赤金之名;不够忠诚的王与侯,是帝国隐匿的危险,也不配享有荣尊。
借黄金之名,酎金制成为套在诸侯王与列侯头项的丝绦。金有杂质,心存不良动机,这丝绦就变为索命的绳。而沦落为海昏侯的刘贺,曾经的帝,却是连佩戴这丝绦的机会也没有了。
神爵三年,刘贺南迁四年后,他又因“坐故行淫辟,不得置后”的罪名,被剥夺了其子孙继承海昏侯位的资格。直到汉元帝即位后,才重新封刘贺的后代为海昏侯,直至东汉时期……
从高高在上的权力视角看去,一个被废黜的曾经的帝,恐怕是比王、比侯、比小吏,甚至是比一介庶民更危险的存在。汉宣帝不时派官吏去打量、窥视围墙之中的刘贺,探察野心是否已在他体内削减、消泯殆尽。离开长安后的十余年,刘贺被圈禁在属于自己的小小王国里,竭力让享乐消泯内心的哀愁、屈辱和凌迟之痛,但那是附刻在他生命之上的晦暗纹身,是再多的金银珍宝、锦衣玉食也无法消除的。因为无力抵抗,他便选择顺从,耐受,让身心麻木,苟且绵延余生……直到一切在他三十三岁那年划上句号,一切荣辱皆归于虚无。
在离金饼不远的展柜,同样铺排的阵势,陈列有同样太阳光泽的马蹄金和麟趾金。与憨厚的金饼形态不同,麟趾金有着秀气雅致的外形,模仿麒麟之足,沿口环饰金丝雕琢的花纹,有的多达七种。无疑,它们是荣耀的象征,来自帝的恩泽与荣宠。
金饼,马蹄金,麟趾金,一室共存,安静排列,与我寂然对视。那一种目光,耀亮,凛冽。
荣与耻,在一个人的命运里交融,铭刻;在黄金的身体里寄放,共存,同样散发太阳般的光泽——那悲伤又虚无的恒久暖色,依然耀亮在人世间。
刊于《今朝》2021年第3期
(责任编辑:聂道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