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林军
一
小楚背着双手,眯了眼睛,不动声色站在智平身旁。此时的她着一条碎花裙,显得乖巧无比,那架威武高大的钢琴立在边上,更衬托得她娇小可爱。
这会儿,谁也看不出她的意图。她微抿嘴唇,歪着脑袋,两根缠着橡皮筋的小辫子一左一右翘着,眼里是一丝鄙夷的神色,整间屋子里的人都在被她斜视。
这是一个雨后的夏日。
但空气仍旧闷热,蜻蜓贴着地面胡飞乱窜,预示还有大雨要下。院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所有人都聚在东角一间屋里。
屋子较大,一把“孔雀”牌台扇立在墙角,左右摇摆,嗡响如雷,发出不太和谐的杂音掺在琴声里,大家都没在意。智平妈跑前跑后,给众人倒茶、分水果、端瓜子,屋子里充满了欢笑声和讨论声。
智平要考级了,为了检验他的心理素质,智平妈把院子里能叫来的人都叫来了,为的是模拟考场,好让儿子到时候不会紧张。多数人不知道考级为何物,也没想知道,大家听着曲子,聊着天,嘴里缤纷四射蹦了一地的瓜子壳,只是这曲子怎么听怎么不对胃口。
小半天后,有人打起了哈欠,有人说腿站麻木了,有人说要去抽根烟解解瘾,还有人说要去院子里看天色,要不要再把湿衣服拿出来晾干。只有一个中年男子留了下来,他听得很耐心,好像听出了一些门道。
“弹得真不错。”中年男子说,“智平以后绝对是个人物。”
他笑着,用一副极惊喜的表情渲染着“人物”两个字的意义。智平妈笑得灿烂如花,脸上挂起一股少女般的春风。智平妈的笑容很风韵,常能感染别人,此时亦感染了中年男子,他把脸转向智平妈,掰着手里的桔子,一瓣瓣送进嘴里。
“老贺过誉了,您可是老艺术家了。”智平妈笑逐颜开。
“哪里,现在采茶剧团都散了,没人听了。”老贺一声叹息,“可是,为什么不弹点电视上好听的歌曲呢?”
智平妈挥着一把不离手的小团扇子,赶苍蝇,替智平扇风,像指挥家手中的指挥棒。这会儿,她指着钢琴架上的曲谱,说:“钢琴老师吩咐了,弹电视剧歌曲太低俗了,要弹真正的音乐。”
“那倒是。”老贺笑着,搓了搓手上的杂屑,看到歪头的小楚,拉起她的手说:“瞧你这手脏的,赶紧去洗洗,你看智平哥哥的手多白。”
智平的手从不做事,只弹琴,那些黑白的琴键在他手指下流动滑过,蹦出来一连串清脆悦耳的音色。智平妈拿了个苹果给小楚,说:“我带你去洗手吧。”
小楚摇头,站在原地不动,说:“智平哥,你弹得真好听。”
智平笑一下,不回头,眼睛盯着琴谱,十根手指娴熟自如地落在键盘上。智平妈摸摸小楚的脑袋,说:“阿姨去做饭,你好好听吧,下次让智平哥教你。”
小楚点点头,斜眼看智平妈走出屋子,拐进了厨房。她突然露出一脸阴险,嘴里喊道:“智平哥,你手上有只毛虫虫。”
“在哪里啊?”琴声蓦然止住,智平惊慌地抬手去看。
小楚已凑到跟前,小嘴巴一张,智平的手臂立刻被夹在两排细碎牙齿中间。
智平叫唤一声,还没做出反应,小楚已像只蝴蝶飘到了屋子外,站在树下格格地笑,那声音特别清爽,也特别欢快。
那一年,小楚九岁,智平十二岁。
二
小楚跟智平住同一个院子。
两家的门正对着,坐在一家的饭桌上,能看见另一家的饭桌。院里是四角的天空,东西角各有两棵大树,一棵长得茂盛,另一棵被从七婶家屋檐下晒衣服的铁丝缠了几圈,叶子零落不堪。树梢顶端,能见到许多鸟雀跃动,它们叽叽喳喳藏在树丛间,又飞掠过去,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
小楚喜欢麻雀,叫得热闹,院里没人时,它们还在头顶上说话。十一岁时的小楚打算给自己取个含有“雀”字的名字,但又拿不定主意,她去问智平意见,智平托着腮帮子,想了半天说:“不好,这名字太土了。”
“怎么会呢?”小楚说。
“就是土。”智平说,“还是小楚好听,楚楚动人,楚楚可怜。”
“我才不要可怜呢。”小楚扁起嘴,“我取的是艺名啊。”
小楚梦想长大后做演员,这个想法是从看一部动画片开始的,起初她是羡慕那个会变法术的小巫女,拿一根魔杖自由自在地飘走,后来就变成了明星梦。小楚想艺名至少想了几十个,最后都被她否定了。院里的小朋友都知道小楚有艺名,只要小楚稍穿得好看点,就一起鼓掌大喊:“明星,明星……”
智平上初中时,小楚还在上小学,两人一同上学,一同回家。智平不喜欢小楚老跟在后面,说:“你离我远点好不好,人家会说闲话的。”
小楚就傻傻地笑。
“你要是听话,以后我就让你弹琴。”
“才不喜欢弹你的琴。”小楚不屑,转身跑得飞快。
小楚很讨厌智平家的那架钢琴,那大家伙不说话、不理人,高傲无礼,一点也不亲近,院里每个人都恭恭敬敬地看着它。小楚发誓以后也要去买一架琴,比智平家的更大,最好像床一样,她要躺在上面睡觉。
智平是院里的王子,所有人都说他有出息,小楚是被拿来做反面教材的疯丫头,功课不好,经常做错事,不是打烂这家的花盆,就是弄破那家的窗户纸。
智平被定格为艺术家是智平妈的功劳,智平妈年轻时是唱歌的,长得漂亮,用她的话说,如果不是因为一些客观原因,她肯定不会嫁给智平爸。智平爸在世时,在家没有发言权,智平妈有绝对的权威。智平刚上学时,智平爸因为厂里的一次事故去世了,智平妈拿着厂里给的死亡抚恤金,到一家琴行给智平换了一架钢琴。
在所有人眼里,这架钢琴是个外星球跑来的怪物。年老一些的人会问智平妈:“你家那个黑黑的大家伙,是做什么用的啊?”
智平妈耐心地解释:“这是弄音乐的,音乐就是艺术,智平要做音乐家。”
老人再问:“音乐是什么啊?”
智平妈说:“就是好听的声音。”
老人连声“哦”着,说:“原来是好听的声音啊,那个常来院里收破烂的,吆喝的声音亮堂亮堂,也真好听。”
第一次看到钢琴,小楚被它发出的声音惊呆了,她禁不住伸手想摸一下,但还没触到琴就被一只手打开了,那是智平妈的手。智平妈瞪起眼睛,说:“这怎么能乱动,这是精贵的东西,要洗了手才能弹。”
智平会经常洗手,洗得白白的,比女孩子的手还白。有时在院里玩,他也不忘戴上一双纯棉手套。他的老师说过,钢琴家的手就是生命,对手的维护要像对生命一样重视。
三
小楚十三岁时剪掉了小辫,换了一头齐脖短发。小楚是院里最活跃的,没事就扯开嗓子唱歌,都是电视里的流行歌曲,所有的人都喜欢听她唱,歇墙角儿的老人会从柜子里端出一碗红薯叫过小楚来吃,然后让她哼上一两首歌。来找小楚玩的同学最多,小楚还能使唤他们帮自己洗衣服,洗完衣服的孩子往往都要央求小楚唱一首。
“昨天演的《一帘幽梦》的主题歌,你会吗?”一个同学问。
小楚头一仰,嘴里蹦出悠悠扬扬的曲调。
同学满脸敬佩,又说:“那《聊斋》的你也会吗?”
小楚又张口再唱,院子里响起一片掌声。
智平妈隔着窗子听,显出一脸鄙视。她告诫智平,唱这个最没出息,只有莫扎特、肖邦的音乐才是真正的艺术。但她也说:“小楚是越来越标致了,现在就有了小美人的样子。”
智平透过玻璃窗向外瞟,看到小楚蹦蹦跳跳在表演,突然有了心事。他低头走到钢琴前把手放在琴键上,敲出几个音节,正是小楚唱的那首歌。
这天放学,智平走得极慢,小楚出现时,他拦住了她。
“我有话跟你说,你跟我来一下。”智平去牵小楚的手。小楚没有拒绝,跟着他走到路边。“你歌唱得不错,我教你学琴吧。”
小楚笑了,展开手掌说:“我手哪有你灵巧啊,只会洗衣服。”
智平盯着小楚的手看,这双手因为洗多了衣服,显得特别苍白。智平说:“你要想学,就能学会,弹钢琴并不难。”
小楚做了个鬼脸,扭头跑开了:“我不学钢琴,我要学唱歌,我要当歌星。”
那姿势像一头跃动的小鹿,展开的裙子像一朵从草丛中飞扬而出的蒲公英,智平看得发痴,他追上小楚,在她脸上捏了一把,但没用力,只是轻轻碰了碰。
“你摸我干嘛,你耍流氓。”小楚拿眼瞪他。
“这回你不会咬我了吧。”智平诡谲地笑。
小楚鼻子一哼,竖了两根尖尖的指甲在智平手臂上狠狠一掐,掐得智平直哆嗦。
智平开始走神了,看书做作业甚至进出院子都走神,琴弹得七零八落,像是敲破瓦片,智平妈总要严厉训斥一番才能拉回他的注意力。
有一次小楚去亲戚家串门,几天没回来,智平像丢了魂,时不时跑到一垛水泥墙边站一会,看远处有没有一朵蒲公英飘过来。
这天智平返身回院子,差点撞进老贺怀里。老贺笑着问智平妈在不在。智平说:“在屋里给我织毛衣呢。”
老贺丢开智平,径自进去了智平家,屋里传出了两个人的欢笑声。
智平没仔细听,他的视线落在对面窗户前,那里放有两盆郁郁葱葱的万年青,小楚每天都会给它们浇水。智平去厨房里提了壶水,跑到万年青前浇灌,浇得很慢,一片叶子一片叶子都均匀地淋湿。
不知何时,智平妈站在了背后,看到发呆的智平,她轻轻扇过去一巴掌,说:“想什么呢,现在还不是时候。”
下雨天,放学的智平与跟小楚撑伞走在一块,聊歌曲,聊电视剧。智平不看电视剧,他都是听小楚说,听完后就大笑。小楚能把电视里的所有歌都唱一遍,这令智平非常惊讶。这天的雨下了很久,俩人的裤子都打湿了,于是他们跑到路边一个棚子内避雨。
小楚弄着刘海上的水珠儿,发型都弄乱了,几粒水滴甩到了智平脸上,智平没在意,他想帮小楚擦,可是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他的心跳得厉害。小楚把短发整理一番后,突然问道:“你女朋友呢?”
智平一愣:“我哪有女朋友?”
小楚捂着嘴笑,眼睛斜望着棚角的天空:“那你,想不想找一个呀。”
智平不明白小楚为什么会这样问,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我妈让我考音乐学院呢,我不敢找啊。”
小楚叹了口气:“是啊,你一定要争气,因为你是音乐才子嘛。”
智平问小楚以后想做什么,小楚说想做个美容师,智平说:“那你不当歌星了啊?”
“当不了怎么当啊,我连谱都看不懂,这也能当歌星吗?”小楚笑了,望着雨景,张口就唱了起来。
智平沉默了,觉得小楚的声音很像以前的妈妈。
小时候智平妈很爱唱歌,是远近闻名的“乐匣子”,自从智平爸死了后,她就再也没唱过了。智平说:“学美容不好,你还是当歌星吧,我弹琴,你唱歌。”
小楚摇摇头,指着天上掠过去的一只麻雀,说:“我想去外面,我要跟它们一样,飞到很远很远的城市去。”
智平歪了下嘴,觉得小楚太天真了,他捏了一下小楚的脸说:“你能去哪儿啊,小丫头片子。”
四
小楚喜欢躺在智平家那把大椅子上,枕着椅背,吃着智平妈煮的盐水花生,听智平一遍遍弹琴。智平学会了一些流行歌曲,专为小楚弹。智平妈不再那么固执了,她甚至会忽略对智平练琴的监督,时常跑去老贺家玩一整天麻将。老贺住在院子西端,他好像一直没结婚,又好像是离了婚多年,他家里总有陆络绎不绝的闲杂人员。
智平喜欢妈妈去打麻将,这样他就自由了,可以随便弹曲子,随便唱歌曲,也可以让小楚竖起一根指头,在钢琴上随便乱敲。
傍晚时分,各家开始张罗晚饭,锅盆敲响,菜香四溢,院子里玩橡皮筋的孩子们不断被叫回家。智平也觉得肚子饿了,但智平妈还在老贺家玩,小楚也被家里叫了,她跟智平说:“去我家吃饭吧,你妈玩得忘了时间了。”
“我不饿,我再等等,你先去吃吧。”智平说。
弹了三四首曲子,看完了一部动画片,还吃了两个桔子,妈妈还没回来。小楚吃完饭过来说,她要去看一部香港电视剧了。智平气恼了,他记得在老贺屋里的其他人都走了,打麻将不是要四个人吗?屋里没有声音,妈妈还在那里玩什么呢?
智平往老贺家走去,到了门前,正要敲门,门突然打开了。智平妈晕红着脸出来,看到智平,她有点慌张,说:“你怎么过来了,不练琴了?”
“再练也要吃饱肚子吧。”
智平妈笑了,意识到儿子生气了,说:“我们不做饭吃了,上小吃店吃吧。”
路过小楚家,智平想叫上小楚一块去,但又想她已经吃过了,便问了一句:“妈,你头发好乱啊,你那把小团扇子呢?”
智平妈摊了摊手,似乎才发觉手上是空着,她走快了步子,说:“落在人家家里了,明天去拿就是。”
第二天,智平妈又去老贺家了,说是去取扇子,后来智平看到一群人都去了老贺家,接着就听到“噼里叭啦”的声音响开了。
智平不再练琴,去找小楚玩扑克牌。小楚问他:“为什么男人也会有一双灵巧的手,能弹出这么好听的声音?”
“其实我不喜欢弹琴,妈妈逼的。”智平偷偷看了下屋外。
小楚笑了,伸出手说:“那你看我手,也能学会弹琴吗?”
智平拿过小楚的手看,惊叹一声:“你手好白啊。”
那手干干净净的,不仅白,而且软绵绵的,十个尖尖的细指如玉葱一般。小楚说:“我不觉得啊,大家都说你手白。”
“是真的,我哪有你白,你看你看!”智平伸出手去对比。
两双手搁在一起,是两种不同的白,小楚看得稀奇。
智平说:“你手有福气。”
小楚露出两颗虎牙,笑得灿烂:“那是当然了。”
小楚十四岁生日过后,就不肯再让智平捏脸了,说已经是大人了,再被捏脸的话,人家看见要笑死的。智平不答应,说:“不当人面捏,在屋里总捏行吧。”
小楚大笑,说:“担心我咬死你。”
这一年过得特别快,春天一下就没了。院里树上提前有了蝉鸣。
孩子们很闹,大人不在时,便拿了竹篙往树上捅金龟子。智平看着孩子们游戏,却不能参与其中,快高中毕业了,他功课很多。不过小楚的身影在院子里来回走动,她与那帮小屁孩打得火热,笑声在院子里响个不停。
智平总想跟小楚说点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
这天傍晚,小楚兴冲冲蹦到智平面前,将两张电影票递给他,样子有些羞涩,智平诧异地望着她,小楚轻轻地说:“智平哥,我们看电影去吧。”
智平惊讶,这是生平第一次被女孩子约,激动地说不出话。小楚牵起智平的手说:“这是一部刚上映的新片,我同学爸爸厂里发的,她不看,就给我了。”
智平决定去看这场电影,打麻将的女人还没有回来,估计看完电影她还在老贺家玩。两人奔出院门,可是没走几步,智平就听到有人喊他。
智平妈从后面追上来,眼神严峻地说:“昨天的曲子弹熟没有?”
智平惶惑地摇头。
“那还不赶紧练去,都快考试了还天天瞎跑什么,你真不长出息啊。”
智平脸如死灰,盯着小楚,挪不动半步。
小楚很镇静,说:“你回去吧,弹好琴重要,我们下次再看。”
第二天,智平听人说,小楚昨晚约了一个男孩去看了电影。
智平心里刺痛了一下,放学时,见小楚混在一群女孩中间,有说有笑扬长而去。晚上,智平找到小楚,问她:“你生我气了?”
“干嘛要生你气啊。”小楚睁大眼睛,“乖乖弹你的琴吧。”
这一年,小楚没考上高中。
还没放暑假时,小楚就知道自己考不上,她只是胡乱考了一下,便进了一家美容院当了学徒。小楚的脸上开始喷上了一些亮亮的彩妆,和她走在一起的男孩子头发都染得很怪。智平望着小楚的背影,看着她背上有两根细带印子,他发现小楚已经是大人了。
智平妈说小楚没出息,说在跟某某男孩早恋,她还警告智平,以后不许跟像小楚这样的女孩相处。刚进入暑期,小楚带着几个同事来家里把行礼搬走了,她住到了美容院里,院里开始看不到她的身影。
智平收回心思,埋头苦练钢琴。
假期里,几个同学来邀智平去游泳,智平乘着妈妈去打麻将时,偷偷去了一次。游完泳回来,家里没有妈妈的影子,桌子上也没有放置他的晚饭。
智平向老贺家望去,那里安静得出奇。智平心里升起一些异样,他蹑手蹑脚在老贺家的窗子下站了片刻,然后用一根细铁丝勾开了门锁。
在最里面的一间屋子,智平看到了两个人缠在一起,那把小团扇子扔在地上。
五
智平接到了省城一家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整个院子都轰动了,所有人都替他欢呼。智平妈在院子里燃放了一挂很长的鞭炮,落在地上的碎屑像铺满了一层厚厚的花瓣。
暑假结束,智平要离开家了,院里的人送他到大门口。
智平的眼睛在人群里搜索着,希望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心怀愧疚的智平妈躬着身子站在后面,悄悄地说:“小楚不会来了,她跟男朋友去了南方。”
智平迎着秋风,带着一颗失望的心去了学校。寒假他没有回家,在省城的一个同学家过的年。他给妈妈打电话,说春节买不着车票,而且功课也很紧,他想考到北京去。智平妈逢人就说,以后她要跟儿子搬到北京去住了。
大学的最后一个暑假,智平回了家。
刚走进院门,他就看到了在晒衣服的小楚。
小楚披着到肩的长发,身材比先前更加修长,一双留着长指甲的手尤其白皙。智平没看到妈妈,他去问小楚,小楚说她也不清楚,说她前两天才回来,过两天就要走了。
智平没问小楚是从哪里回来,又要到哪里去,他觉得小楚已经离他很远了。
智平去问七婶,七婶说,智平妈搬到院西端的老贺家住了,这会儿他们可能一块去参加哪个朋友的婚礼了。
智平顿了顿,跟七婶讨了杯开水,端了把椅子坐在大树下,拆了包饼干吃。
院子里依旧漫延着一股浓浓的味道,郁郁葱葱的树叶罩了半边院子,四角的天空不时掠过去一只只鸟雀,但这一切都让智平感到了陌生。到了夜晚,智平妈还没回,小楚来叫智平去她家吃饭,说:“我爸妈也出去玩了,我们叙叙旧吧。”
吃饭时,智平一直不看小楚,小楚问了问智平的近况,还说了一些别人的事情。吃完饭,智平帮小楚洗碗时,突然说:“我们去看场电影吧。”
俩人去看了大片《泰塔尼克号》,小楚看得一直抹眼泪,直到散场了情绪都还没恢复过来。智平不说话,也不安慰小楚。回去的路上,小楚说了她的一段事。
小楚在美容院,同时被两个男孩喜欢上了,小楚选择了一个,但另一个仍在纠缠她。后来两个男孩打了一场架,一个把另一个捅成重伤,被判了刑。小楚就去了外面打工,打工期间,她又遇到了一个成熟的男子,两人相爱了,这次回来是通知父母亲结婚的事。
听完了这段有点复杂的故事,智平在想,自己在学校每弹一首曲子时,小楚可能都在经历一个故事。智平问:“你真要嫁到外面去吗?”
小楚点点头,说:“我想最后听你弹一首曲子,我已经几年没听了。”
智平突然笑了,笑得有些凄惨,让小楚很吃惊。
智平伸出右手,那只手只剩下了四根手指,大拇指不见了。小楚甚是吃惊。智平也讲述了一段故事,说在一次意外中,他失去了这根手指。
“现在,我已经不弹琴了,改学了声乐。”
小楚眼圈红了,拿着智平的手,看了几遍,说:“为什么会这样啊?”
“不弹琴也没什么呀,我还可以唱歌,虽然没你唱得好。”智平爽朗地笑着,接着就放声唱了一首歌。
小楚听得哭了,哭得眼都肿了。
智平摸了摸小楚的长发,说:“嫁到外面过得好吗,那个人是做什么的,你要是受委屈了,就回来这里……”
小楚仰起脸,说:“你再捏一下我吧,好吗?”
智平迟疑地伸出左手,像以前那样捏了捏小楚的脸颊。小楚的泪水倾泄而下,滑过了智平的指尖,滴落在地上。
智平笑了,说:“都要嫁人了,还哭什么鼻子。”
小楚擦了擦眼泪,突然把脸凑近来,嘴唇紧紧贴在了智平嘴巴上。
几年后,智平辞职下海了,他回家看望了一下妈妈,妈妈已和老贺结婚了。智平去了一个沿海城市,他在一家夜总会做舞台监制,但一直也没碰过钢琴。他的手变得粗糙了,变得只会夹烟香,只会打扑克牌。
这天傍晚,智平吃过饭后,一个人在街上散步。他走进一条宽敞的街道,看到一家闪着霓虹灯的美发店,突然想去剪个头发。
走进店里,里面的装修很考究,店员都穿着清一色的服装。智平挑了张椅子坐下,对一个女孩子说:“给我剪个发型,要时尚点的。”
智平觉得,这家店让他心情变得很好,他突然有振奋的念头。
一双白白的手,展开了一件蓝色的衣衫,罩在了智平的身上。望着镜子里面,智平突然看到了一双明亮的眼睛——那是小楚的眼睛。
小楚也认出了智平,惊讶地说:“智平哥,是你啊。”
“原来你在这里。”智平喊道,“你在这里打工吗?”
小楚呵呵地笑着,说:“这家店是我开的。”
“哦哦。”智平发出感慨,“你当老板了。”
“你最近怎么样,还会弹琴吗?”小楚问。
看着小楚那双灵巧的手熟练地摆弄着自己的头发,智平伸出一只手看了看,笑了起来,说:“不弹了,早就不弹了,你的手好白啊。”
小楚格格地笑,说:“是吗,你弹的琴真好听!”
刊于《今朝》2021年第4期
(责任编辑:黄龙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