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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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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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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二年的雪

文/牧埜

儿子是顶着一场大雪而来的。

十八年了,雪下面这个俊朗的男子,发际谦逊,让出宽阔的额头,这像我。瓜子型的脸,眉清目秀之下山脊高耸的鼻子,虽然瘦峭但衣服之下却并不显得单薄的身子,这些都是妻子给他的。如果把他的体型、外貌移植到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身上,她会有怎样的颜值呢?我要说,走在大街上,那是很抓人眼球的,那时的说法——回头率很高。

二十年前的腊月,跟随同事阿钟,骑了三四十里摩托车,来到蓉江边上一人家。我们此行的目的是相亲。在厅堂坐定,阿钟说这是他丈人家,等下要来的是他丈母娘妹妹的女儿,即他妻子的表妹。

屋外下着小雨,屋檐水忐忑不安,一下轻一下重,滴滴答答,叩问着满腹心事的石阶。不久之后,大门处出现了一道判断题:来了两个女子。她们抬着一袋子东西跨过门槛进到厅堂。前面的女孩高挑清秀,气质很好,银灰色的夹克更显她秀雅端庄。后面的女孩略略丰腴,身着粉色碎花休闲西服,似朵桃花。这两个女子,无论哪一个,都在我心中宣判了这次相亲的死刑。那时的我,自卑的光芒太强烈了,耀眼得让我看不清前方的路。我的脑子里只有走一程算一程的想法。

阿钟给我们彼此做了介绍。穿西服的是他的小姨子,刚结婚,前来相亲的是穿银灰色夹克的那个女子。何秀清,一个很入心的名字。

我的心在黑色的深渊中在做急遽的自由落体运动。成功的可能性最小的,却恰恰是相亲的对象。

……一场毫无生机的相亲。

给自己宣判了死刑之后,我干脆放开了。在餐前试探性的交谈和午餐桌上,我观察到、了解到以及体悟到的,这是一个落落大方而又有教养的女子。交流虽然短暂,但全程她没有羞涩难当,没有忸怩作态,也没有故作矜持。坐在她的前面,我感觉舒服坦然。

不能害了人家。

“死囚心理”的我心中闪过一丝善念。

吃过饭,我提议单独谈谈。于是,我和她走进厨房。这是个相对私密的空间。我说我家境不好,房子是父亲1989年做的泥瓦房,屋内抬头见瓦面,现在都没安装大门;她说只要两个人心齐,建栋框架结构的楼房都不是难事;我说我工资低,一个月只有三四百元(她是深圳一家外资制衣厂的纸样师,月工资是这个数的十多倍);她说钱这个东西,多赚就多用点,少赚就少用点;我甚至建议她找一个志同道合的,在深圳安个家,生活质量会更高;她说这些年,在异乡总感觉身子在漂,没有根……

交换各自家中的座机号码之后,我骑上摩托走了(阿钟还有事,需在他老丈人家留宿一晚)。一路上,她的身影总浮现在我的前方,脑子里也全是她的音容举止。可我知道,我必须将这一段从我的生活中抹掉。

我还不够诚实。刚才,在她面前我终究还没有彻底的勇气,坦露我最核心的问题。其时,我患有神经衰弱已将近十年之久了,而且还有小抑郁。失眠这蓬丝茅草,生命力旺盛,生长毫无节制,它扎根我脆弱的神经,把我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虽然工作得到了学校的认可,家长对我的评价也很高(他们说我是学校最好的老师),可这一切都驱散不了我虚弱的神经闪烁的凛凛寒光。每天,精力稀薄,如高原上的氧气,人萎靡得就像蔫了的瓜苗。睡觉时梦一个接一个,睡眠浅而短。我不知道我的人生走到哪里就会停下来,我也不敢保证会不会以某种方式提前结束生命的行程。身体还有其他的状况。我就是人们口中的一只“烂瓢勺”。

我渴望婚姻。

但我不配走入其中。

2002年6月,太阳毒辣,离那年的那场雪还有六个月。我现在要做的是去城里的超市买一件我认为最好的T恤。价格无所谓。

妻子即将回来。

我和她还是步入了婚姻。这曾是我一直惧怕且抗拒进入的小屋。连自己的人生都把握不了,又怎能给一个女子,以后还有孩子幸福?我不想,也不愿把那些无辜的人带入深渊。可后来发生的种种,激起了我的一点点好奇。一男一女,从相亲,到婚姻,到生活,一路会有怎样的风景?我动了婚姻的凡心。

蓉江之畔农家小屋见面之后,一切归于平静,我也似乎忘了那一档子事。直到年后正月初六,她打来一个电话。

那天很没客情哈,也不邀请我们去你家做做客呢?她说。

可以想见,电话那端,一支荷花,爬满盈盈的笑意。我尴尬地笑了两声。

我妈说初九来你家坐坐。

欢迎呀!说出这话,有点勉强,又有点惊讶。本该找一个借口婉拒的,可我竟然答应人家了。

你毁掉的可是一支荷花。事情似乎不是在朝初衷那样去发展了。

想要的又不想要的初九来了。想见的又不想见的她和她父母也来了。来我家,他们费尽了周折。她们先是坐车到连城,下车,然后乘车到唐江,之后再次转车到我们村江对面的齐溪口下车,坐上渡船过了河才到我家。这一趟她们走了一个“匚”字的长征。

围坐在我家房前空坪的一张小圆桌旁,父母们聊着各自的家庭情况,说着各自孩子小时的趣事和现在的生活。我在忙于开自家几颗柚树产下的柚子。她说,你家的沙田柚真好吃,甜得纯真。此刻,屋前的柚子树正满树满树地开着柚花。洁白如雪,清香弥漫。蜜蜂压低嗓声和一朵朵柚花悄悄对话。她起身走近一棵柚树,把脸凑近柚花,轻轻地嗅着。新年薄薄阳光打在她苗条的身上,她就像一棵金柳,亭亭斜立,引来了门前大路和屋旁小道上蜂拥的目光。多年之后,邻居老兴牯还在跟我说,你老婆可真漂亮,她第一次来你家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空气中氤氲着令人眩晕的幸福。又那么清甜。

午饭之后,她们要走了。按照习俗,我应该给她封上一个红包,名曰见面礼。可我没有。并非我小气。在心里我一直提醒自己,这是一场虚拟的幸福,现实的一粒尘埃便能把它击溃得荡然无存。与其日后她不想要这桩婚事,把红包退还,弄得彼此尴尬,不如现在简单直接。

送她们到渡口。我对她说,从这沿河往下走上七八里,你家门前流过的蓉江,和眼前的这条上犹江,在三江口,两江相拥,汇成赣江的支流——章江。

她眼睛一亮,说:缘分啊!

苍茫人间,我和她,真能有缘分,如这两条江那样牵手终生吗?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犹江阔。渡船渐远,犹江流过一江惆怅。

侄子今年三十,大学本科毕业,在东莞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拿着一份不好不坏的薪水。相亲三四年了,场次不下一二十场,至今颗粒无收。相亲的场次越多,参与的程度越深,侄子就越痛苦,越挣扎。作为家长代表(每次相亲大哥都让我做父母代表),我内心疼痛的锐利不亚于侄子。每次一坐下来,女方或女方的父母便问永恒三问题:有房吗?有车吗?薪水高吗?大哥在农村有一栋三层的砖混楼房,他们要的不是这种房,而是城里的套房,这个真没有;车是摩托车,不要说出来,否则会笑掉对方的下巴。大多数的相亲就到此结束。茶还未喝掉,凳子也还未坐热。也有的女方强忍着交往下来,到讲彩礼时,开口就二三十万。大哥一介农民,做一份泥水活,供了俩孩子读书,哪能拿出这个数字的彩礼呢?于是,一切又回到原点,留下凌乱的侄子、大哥和我。

侄子的情况不是个例。老家村子已有好几个三十好几的大龄剩男,他们无力掏出巨额的彩礼而踉踉跄跄地走在打光棍的不归路上。

我结婚时的彩礼又是怎样谈的呢?在商谈彩礼时她说的一句话,像颗螺丝,把那一幕牢牢地拴在我记忆的大墙上。

2001年端午,她从深圳回来了,假期三天。此番回来,我们的婚事已进入实质性阶段。我要上门提亲定数了。父亲、我、堂哥,我们三人来到她家。随她走进她的房间,第一次进入一个女孩的闺房,我看到里面装饰简约朴素而又不失温馨,少女的气息充溢着角角落落。我有点小剂量的眩晕。她从一个帆布背包里拿出两样东西。右手上是一捆厚厚的信件,码得整齐,一条青绿色的丝带系着;左手里是用橡皮筋扎成一叠的电话卡,看上去有二三十张。

她举起右手的信件说,这是你给我写的,以后可以成为文物。然后,她晃了晃左手的电话卡,说,这是我打电话给你留下的渣渣,你可要给报销哦。之后,莞尔一笑。

自从她年后返回深圳,每周六周日傍晚六点十几分,隔着几百公里的空间,我也能看见,刚下班的她急急地找到一个电话亭,拨下我家的电话号码。

此时的我准时地蹲在茅厕里。马路斜对面的家里响起了要么是父亲,要么是母亲的喊声:忠,秀清打电话来啦!他们语音里按不住的欢快飞溢四处。茅厕里的我则一边在艰难地拉着大便,一边又是着急得不行。

恨不得马上飞到电话旁。越急越难拉。

大便,每天最难完成的大事,它是我的又一大暗疾。

小时家贫,兄弟姐妹个个如狼似虎,饭桌上仅有的三两个菜,很快就被一扫而空。菜肴不够,辣椒来凑,找来几个辣椒干,切碎,拌上盐,滴几滴油,然后与白米饭一和,便哧啦哧啦吃起来。久而久之,肠胃不合作了,每天三次以上的大便犹如受刑,拉得艰难,拉得火辣辣地疼。有时,肠胃抗议厉害,次数便要加码。每天傍晚六点多,茅厕里的我都在打一场十五到三十分钟的恶战。周六周日,电话那头的她首先听到是这样一句话:他在上厕所。

甚至我也觉得,次次如此,她要觉察出某种端倪。

这个,还真没有。

每个周末三十多分钟,有时甚至一个小时的电话粥是否煲熟煲烂,不得而知。可贴在耳边的听筒确实发热发烫,握听筒的手也酥酥麻麻,几近失去知觉。

不过,我知道从深圳必有一根光纤,不远千里,通向我家,使命必达。它是那样的可亲可爱。是的,现在,一切与深圳有关的对我来说都是那么亲切。南方向飘来的云,那一定是深圳飘来的云;南方落过来的雨,那一定是深圳落过来的雨;南方吹来的风,我能闻出那是带有深圳体味的风。

……我已经品尝到了一场爱恋的滋味。

我就给她写信。

少不更事,染上并祸害我十几年的写作爱好,终于派上用场,在这场被我视为无望的婚事中舒展着它长长的水袖。每封信一落笔,抬头处我都写下:

清清我的宝贝。

她在回信或电话里说,写的很好,多写些来,如果可以。

于是,我白天写,晚上写。一星期一封,两封,三封……

我的叙述还要回到二00一年端午的定亲现场。

一般而言,一场婚事,彩礼、酒席所需的鸡、鸭、鱼、肉的数量诸如此类的大事或繁文缛节都是双方的父母经过一番短兵相接,讨价还价,最后达成妥协而敲定。我的父亲对此似乎懵懂而胆怯。他把我推在了谈判席上,让我直接去迎战我的准岳丈。我听过太多关于这种战争的刀光剑影,我甚至还听说有的真的打了起来,最后弄得不欢而散,结亲不成反成仇人。

冲锋陷阵之前先悄悄地透露一下我那时的辎重。目前为止,我手里握有张一万八千多的银行存款单,以我估计到腊月(农村结婚的日期大多择定在农历腊月),我最多可调动的粮草只有两万元左右。九七年参加工作,父亲对我说,你的工资你自己存起来,用作你结婚时的花费。我老者无能,已无力资助你的婚事了。父亲说的是实情。我们兄弟仨是三台抽水机,我们的读书、大哥二哥的婚事已把父亲这口水塘抽得见底了。它老了,已没有活水流入,只裸呈着干裂的塘底。

但我还是每月会塞给母亲一些钱,让她打理日常的生活。自己用了一些之后,银子已所剩无几了。往往是几个月凑在一起存个千元。所以,从九七到二00一,存折上的数字以蜗牛的速度向前爬行。

战斗还未打响,我紧张难安。我感觉屋子里还有个人也很紧张。她的目光时不时地瞟向谈判桌上的我们。

还好,准岳丈大人经验丰富,但他没有为难我这个实力不对称的谈判菜鸟。一番精确计算之后,他报出了这场婚事的彩礼总数。在我的承受范围之内。我默许了。就在当会儿,一直拿眼睛瞟向我们的那个人走了过来,对岳丈说,爸,差不多就可以,不要要太多了。

我抬起头望着她。惊讶。感激。慰贴。

这种场合,当事女子要么走得远远的,任由双方家长敲定一切,要么帮着自己这方加价加码,极尽所能向男方多要一些财物。而她,显然心中的天平已倾向我这边了。

我的准岳丈,受到他女儿的“威胁”之后,又把数字吧啦吧啦再算了一遍,该减的减,能撤的撤。最后,原来的数字剪掉一大截,剩下的都是一颗子弹当俩用。

2002年一月五日。明日大婚。我很平静。

尔后晴空里突然杀出的一场大雨让我更加的平静。冬天的雨,老天一般要酝酿几天,脸拉得老长老长了,才会插足人间。冬天哪会有夏天那样的一场说来就来的大雨呢?太反常了,反常的还有——大雨裹卷而来的冬雷滚滚。老天是在为她嫁给我这个烂瓢勺喊曲鸣冤?老天是在做最后一博,阻止一场不被它看好的婚姻?如果,今天她想要悔掉这场婚事,我仍会平静接受一切的。

第二天,晴空万里,经雨水擦洗的冬阳更显金黄。我对此的解读是:老天爷它看到,以一场异常的大雨都没有吓阻这场婚事,那就以万丈光芒来祝福吧。

这是一场传统的婚礼。她哭嫁、我接亲;她坐团簸、我掀红盖头;我们拜堂、进入洞房;我们喝交杯酒、他们闹洞房。

这是一场至简的婚事,简单的家具、唯一的电器是她家陪嫁的彩电,没有三金(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

这是一场蹊跷的婚事。一个女子,深圳的繁华,以及奢华将她浸染了十几年,她竟然不慕虚荣,在人生如此重大的时刻,却如此主动且强烈要求一场简陋的婚事。她真的是支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吗?

2002年的大雪到来、消散之后,答案就裸呈在岁月洁净的天空之下。

婚姻是相互包容的浩荡长征。

一位走在离婚悬崖边沿的忧郁男,向一对头发眉毛都已雪白,却还经常在小区里牵手散步的夫妇询问婚姻幸福的秘诀时,这对老年夫妇给出了这样的答案。这是她婚前写给我的信中提到的一个故事。

在婚姻的场,日常烟火里磕磕碰碰摩擦掉的是爱情和激情,如不能用包容去润滑,双方都会感受到剧烈碰撞之后灰飞烟灭的痛苦。

堂弟锋独自带着个五岁的女儿,日子过得异常艰难。孩子三岁时,妻子就跟他离婚了。一则锋不是很会挣钱,二则锋较为木讷,年轻不懂体恤妻子。女方则是花钱随意,颇会来事之人。结婚后,两人经常吵口,怨气日积愈盛,最后,婚姻之碗一摔两半。以锋的家底和能力,他很难迈进婚姻的大门了。

放眼周围,如今的小年轻们更在乎自我,在婚姻场里已难为另一半打开包容之怀了。为着细屑琐事大吵大闹出手动粗之事常而有之,他们甚至把离婚当作自来水,拧开就喝。

至于我们之间,也许当年的写信之人,她自己也不会想到,在她的婚姻的场里,是她用了十年的时光,用她辽阔的宽容,用她绵长的温情,用她清澈的爱慰抚了一颗焦灼而脆弱的心。她洗濯了他体内的灰霾,让他曝晒在朗天明月之下。

结婚之后,庸常的生活,零距离的接触,我的暗疾和陋习在她面前展露无遗。洞房花烛夜,我就像一只刺猬,本来睡眠就那么磕碜,现在它严重地不习惯被窝还有一只小白兔,尽管这只小白兔是那样的温柔可爱。刺猬还怕自己尖尖的长刺刺着她,搅得她睡不好。

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说我们分被子睡吧。她没有二话,转身从衣柜里抱出一床被子。从此,我们各据大床一隅,分被二十年(期间还有分床,分房而睡)。她气血不好,一到冬天常常两脚冰冷,此时的她是多么渴望有一双大脚,一个怀抱,给她一个温暖的被窝。简单如斯,于我却如泰山在前。她半开玩笑说,嫁给你还不如嫁给一个暖水袋或是一个电热饼。

她说,忠,你是思虑过多,忧虑过甚了。你总是放不下过往,又担忧以你现在这个样子以后会怎么怎么样。不念过往,不惧未来,活好当下吧。

从学校回到家里,空闲时,她会拉着我去赣州来一场说看就看的电影。更经常的是,傍晚时分,她挽起我漫漫走在家乡的江边(这之前,两者在我的生活里是不曾有过的事。每逢假期在家,我都是一个囚徒,囚禁自己于房间作各种胡思乱想,脑子一片混沌。)江水悠悠澹澹,江风清清凉凉,草木青青葱葱。久而久之,我发现,江水是味药,清风是味药,草木是味药。

她更是一味药。

返回家乡,她选择了参加医药培训,啃了两年书,拿下了执业药师证,后来在一家医药连锁企业成为了一名门店店长,更是成为了我的保健医师,为我的健康做出贴心周到的私人订制。

蹚过这个女子的河床,我触摸到了她辽阔的宽度和广度。

时间回溯到2002年的六月。十九日,中考结束。可以暂时从日常中清除有关工作上的事情,给大脑腾出足够的空间去想像和设计一场接车的事宜了。约定的日子还没有到来。时间阔大。在城里一家最大的超市买了一件枣红色的T恤。枣红色,应该是代表着成熟稳重,枣红色T恤之下的男子一定是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吧。

我的目光向北。2002年,新年一过,她要随她大哥去北京了。她说,我也想留在家,陪在你身边,可以后我们用钱的地方会很多的,让我出去再打一年工吧。

凤往北方飞。我盼望着北方来的风,北方来的雨,北方来的云……

往事有她,一滴滴,一段段,被我抚摸地滚烫,心中的火苗在呼呼的燃烧。北京,也有一颗思念的火苗在呼呼地燃烧。终于,有一天,两个火苗在电话了几乎同时,一个说快回来吧;一个说我要回来。他们还有一个目标——要个孩子。

六月二十五日,下午两点半,一个男子站在赣州火车站的出口处,他屏息静气,他耳朵张大充血,他望眼欲穿,他在捕捉着一辆火车和火车上的一个呼吸。再过五分钟,它应该到了。她也应该到了。现在的我无法告知那个年轻的丈夫,他应该手捧一束鲜花,鲜花又最好是玫瑰配以百合或康乃馨。可那时,他手里握紧的除了汗就是紧张。在男女情感的场里,这个婚龄只有半年的男子,他还只是一个毛头小伙。

他就这么直直地站着,直直地望着出站口。

火车到站的汽笛响了。他的目光在人流中急急地左扒拉右扒拉,终于锁定了目标。她也锁定了他,拉着拉杆箱向他跑过来。

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她说。

你也瘦多了。他说。

小别胜新婚,大别胜初恋。接下来就是柴米油盐的日常烟火。还有生活的处处棱角。

一日,母亲把我叫到跟前说,我和你爸商量了,咱们分家吧。一分为三,你哥、你两家,我们也单独吃。我先是惊讶,继而愤然。我清晰地记得,幼时,母亲曾多次当着大家的面说,你们奶奶,我的孩子(指大姐,大姐以下的我们还未出生)还是满地在滚爬,到处抓鸡屎吃,就把我们拎开来吃。每每说到这个,她的语气里饱含着憎恨与愤怒。如今,她也在对我做着相同的事。她那时大孩子已出生,而我的孩子还在遥远的未知世界。更何况,分家,对于一个二十出头,结婚不过半年的女子,无疑会是一把锋利的镰刀,割掉她对婚姻,对甜蜜,对幸福刚刚冒出的新芽。我望向母亲。她脸上一半是愧疚,一半是坚定。

我拂手而去。

挑了一个自认为比较合适的时机,比较合适的氛围,小心翼翼,转了七个弯,拐了八个角向妻子透露母亲的意思。

沉默。

风、雨、雷、电,也许就在急遽赶来的路上。

她开口了。你常在学校,我又外出打工,家里的农活我俩做得少,全是大哥大嫂在操劳,而我们回到家又吃着家里的,妈怕是因为这个而顾虑大哥大嫂会有看法吧。做父母的也有他们的难处。家大必分,迟分不如早分。趁大家没闹出意见,分就分了吧。

暴风骤雨没有赶来。天空瓦蓝,万里无云。

在她的坚持下,母亲每样物品都多分一份给大嫂,某些物品,她甚至放弃分配,全给了大嫂。分开之后,我们是三个小家,但我们还是一个大家。未见罅隙,未有吵口与手脚比划。

夏天还未远走,冬天还很遥远,雪还未在赶来。等待中,她竟然租作了别人家的闲田。她说我不能在家坐着吃你的。从学校毕业即赴深圳,藏身制衣车间,一路由车工,到跟单,到做样,直至纸样师,这样的一个女子,现在重返田间地头,这需要多大的勇气,需要多么的不管不顾。她双脚浸泡水田,弓身插秧;她背负喷雾器,水一箱汗一箱;她种下芝麻,白花爬满一秆又一秆;她割倒稻苗,稻叶在她手背、脸上拉出一道道口子;她挑着谷担走在田埂小道,歪歪晃晃一担又一担。

我目睹了她的劳作,参与其中,也深深介入其中。我体悟到一个弱女子生命的韧度。

雪,渐行渐老。雪际线,越退越远。冬天,雪从北方启程,它已难于走到南方我的村庄,多少年,就这么倒在与我们村庄相距甚远的地方。偶尔一两次,赶到村里的瓦面时,它已气若游丝,眨眼功夫,就返回天国了。就这样,也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

我和她,在渴望着一场大雪。

从娘家回来,路经我学校,她进到我的单身宿舍。一路的舟车劳顿,让疲惫裹挟之下的她愈显憔悴。我让她躺在床上休息一下,自己则伏在书桌备课。当我再次把目光从书桌移向她的脸上时,只见泪水从她眼角缓缓流出,侧落枕上。枕头已打湿一片。

是我怠慢了她吗?

慌忙来到床前,蹲下,用手轻轻擦拭她的泪水,问道,怎么啦?

又没有怀上。她抽噎起来了。泪水急剧奔涌,如春天的两管小溪。

不要紧的。不用着急。哪能说怀上就怀上呢。

可我觉得很对不住你。她已哭出声了。

傻瓜!我的两手紧紧握住她的双手。

深冬了,寒冷走进了更深处。几天来,老天的脸色越来越阴郁,像是块久未清洗的抹布。

从相隔五里的家里,她赶到学校。一进房间,一团凛冽的寒气、厚厚棉衣包裹下她略略臃肿的身子和大朵大朵的笑容一下子扑进了我的怀里。

我怀孕了。我耳边响起了她的喃喃低语。

这四字如四盏巨亮的灯,瞬时映亮了寒冷昏暗的宿舍。

下午,打开房门,低矮铅灰的天空下飘飞着雪花。雪,落在树上,睡在上树叶;雪,贴着枯草,荡来荡去;雪,钻入学生手心,莹白安静。老师们也走出宿舍,迎接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校园里一片欢腾。

雪终于把雪落下来了。

我和她出了校园,走在后面的山冈上。天空空旷,山梁像一条白龙,缓缓延展,隐隐伏伏。一片片白色的小精灵,从遥远的天空,悠悠荡荡,投入山野的怀抱。山坡处,山脚下,披着稻草的脐橙树上栖落了雪花,她们像一个个骄傲孕妇,向着天空地挺着圆圆的肚子。

十指紧扣,我们慢慢地走在橙园小道上。侧脸看她,雪花淘气,藏入她的发隙,钻入她的衣领。紫红的棉衣映衬着她格外红扑的双脸。

大地白净,山野寂静。我们内心一片欢欣。

2003年11月,怀抱着儿子,妻子腾出右手,递过来一张银行卡,说,我们去城里买套房吧,卡里有三万,是这些年我在外打工积攒下来的,应该可以付个首付。将来让孩子在城里接受更好的教育吧。

雪已消融,大地裸呈一切。她要的简单婚礼,她的租地种田,她的勤劳节俭,原来,是在酿酝……未来。

2004年元旦,出了售楼部,我一把把妻子儿子拥入怀里。现在,妻子、孩子、房子,它们正逼挤着我体内的暗疾慢慢地撤退……

我要好好地活着,也要让你和孩子活得好好的。我在妻子的耳边轻轻地说。

刊于《今朝》2021年第4期

(责任编辑:范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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