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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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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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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丹砂

文/唐小斌

这样的词牌名,总让我想起太上老君的炼丹炉。《西游记》中孙悟空不仅未在炼丹炉里炼成丹药,反而炼成了火眼金睛,把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一脚蹬到火焰山。幼时看动画片《大闹天宫》,只觉惊心动魄,看得非常过瘾。后来又从书里知悉魏晋名士争相服用五石散,使人燥热急痴,不赤膊跣奔则无以解丹石之毒。此皆神仙或名士,自有其风流处。而我地处僻壤,我所见的民间丹砂丸药,皆非成仙成道之用,而是救死扶伤,解人于危难疾苦之良药。乡村最常见的丹药是砂丸,那是有着一种特殊香味的丸药,有点类似于冰片的那种味儿,但比起冰片却更加醇厚。砂丸散发出的味道,于我而言,即亦是年味里的一种罢。我的耳边,开始响起“咚咚晴”的鼓声和铙声,乡村舞狮人带着那种特有的喜庆开始闪现于我眼前。

除夕后,年初一至元宵这段时间,是乡村最为清闲松散的日子。在别的稍为更远一点的乡村,有舞香火龙的,还有舞板凳龙的,还有舞黄布龙的,但那也只是那个村子里传下来的乡俗,只在本村降瑞纳祥,并不游走于其他的乡间。印象中给我最深的还是“打龙灯狮”,但这种叫法只是我们小孩子的一厢情愿,老人们是不认可的,他们说那只是舞狮,并没有龙,在他们古老的潜意识里,他们认为舞龙才是生龙活虎的,是可以进家门的,而舞狮人,是不可以请进家门的,似乎是不吉利的,只能在宗祠里热闹热闹罢。但我们小孩子不管,我们喜欢的就只是那份热闹。

和现今舞狮讨钱的人不同,那时的乡村舞狮人是特别讲究规矩的。有好几次过年,我们一帮小孩子在宗祠里疯耍,看见三四个舞狮人顶着狮头,从宗祠门口经过,我们一大帮小孩子对着舞狮人大喊大叫,但那些舞狮人只对我们笑笑,并不拐进来,令我们大失所望。闷闷不乐的我,回到家问母亲:“龙灯狮怎么不进我们这里的厅厦?”母亲笑着说:“这打龙灯狮是要请的,需有大人在厅厦门口放鞭炮,才会进来舞的。”之前我看打龙灯狮亦只是凑热闹,每每听到鞭炮声及击鼓声便急急地往宗祠里跑,之前所有的前奏并不清楚。我只看见两个舞狮人,一个顶狮头,一个披狮尾,两人配合默契,腾挪跳跃间,狮眼闪闪动,狮舌也似要伸了出来,而狮尾也摆得分外有力,狮子一会儿跳在八仙桌上,一会儿又落在条凳上,摇头摆尾,或憨态十足,或雄威立显,鼓声铙声里,大人小孩在宗祠里围成一圈,热闹得紧。记得有一回年头在隔壁村河岸头的宗祠里看舞双狮,两狮斗法,各显神通,有一方舞狮人站在八仙桌上,舞狮头的后生脚踩着舞狮尾后生的肩膀上,把狮头举得高高的,似乎快要顶到宗祠的大木梁了。突然一声炸雷在宗祠响起,随即有细小的土粒散落下来。有人在宗祠正中放雷管,我当时在边上,耳朵被震得嗡嗡响,一时周围的锣鼓声呐喊声什么也听不见了,而宗祠的地上却留下了一个小坑。那时乡村有些人,认为一般的鞭炮不够响,特意用雷管来放,过年时听得那种“轰隆轰隆”震天响的雷管声,在昏暗的乡村年夜,我都隐隐有种后怕。未成想雷管就在我身边爆响,而舞狮人恰好从桌上双双跳下来,好在稳稳地落在地上,并未有什么事。而有些心怀不善亦或许存心搞恶作剧的后生崽,则把鞭炮往狮子身上扔。我被那雷管声一震,赶紧从人群中挤出来,这样的热闹于我是心存余悸的。

舞狮人最终的目的是卖砂丸,小孩子每每看完舞狮子,就一哄地散了,剩下的就是大人,你一角,他两毛,买些砂丸全家人在新年里吃吃,说可以排毒散痧。老父在世时,有一回过年回家,老父拿出一小纸包黄色的丸药,说是买的砂丸,叫我尝尝。我尝过后却觉得少了幼时那种熟悉的味儿。老父告诉我说这是邻县那个信丰的老师傅的孙子来乡村卖砂丸的,还在我家喝了茶。那个信丰的老师傅姓什么,老父曾告诉过我,但我忘了,当时也并不怎么有心,但我却依然记得那老师傅的模样,长得高大清癯,约略五十岁左右。之所以我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他给我二兄看过病。二兄那年夏天在濂江河里游泳,跳水时脚落在石头上,还被锋利的河石划割得血肉模糊,当时就动弹不得。乡村人家,遇上这种事,亦只是用土法敷些药,包扎一下而已。大半年过去了,二兄的腿瘸了,走路一拐一拐的,最要命的是,伤口亦没有愈合,还化脓流血,身上还散发着一股臭气。母亲忧心忡忡地看着二兄的腿,喃喃地说:“这只腿怕要是废了,过年时叫打龙灯狮的老师傅看看。”

那年果然打龙灯狮的老师傅来了,等他们卖完砂丸,母亲把二兄的情况告诉了老师傅,把老师傅领到了家里。老师傅一看二兄的腿,流着白污的脓血,散发着阵阵的臭气,摇头说:“怎么拖到这么严重?再不治,这腿就真要废了。”我蹲在边上,看老师傅并没有半点的嫌恶,从包里拿出一把刀,用酒精擦过后,叫徒弟抓住二兄的双手和另一只脚,开始用利刃剜除二兄腿上的腐肉,二兄痛得在那骂娘,用乡下最恶毒的语言把老师傅全家祖宗十八代都骂了,我当时木木地在那看着二兄汗滚如雷,骂声不绝。直到把全部腐肉清除干净,老师傅才住手,二兄也骂得声嘶力竭。老师傅清洗好利刃,叫两个身强力壮的徒弟再次紧紧抓住二兄,只见他双手把着二兄的瘸脚,一抖一拍,二兄生长了半年的残腿重新全部脱位,二兄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嚎叫,似乎要晕了过去,连骂人似乎都没有力气了。母亲红着眼睛,对着二兄说:“崽呀崽,忍忍!”面无表情的老师傅说:“腿骨错位了,又生长了半年,所以一直瘸着,需重新把生长好的骨头矫正回正确的位置上去。”只见老师傅把二兄晃晃荡荡的瘸腿左右摇摇,突然之间用力一拍,只听得“啪”的一声骨头响,满头密汗的老师傅松了口气,说:“这下错位的骨头矫正回去了,敷上药就没事了。”老师傅拿出他自带的膏药,对着伤口贴了上去,安慰我母亲说:“大嫂,没事了,过段时间就好了!”费了他大半天的功夫,茶水也没喝一口,收了母亲二元钱,又开始了下一个乡村的游走。

二兄的病经老师傅一治,不流脓了,过了几天也不瘸了,剜过肉后的地方,经过半年的时间,又复好如初了。以前有龙灯狮时,母亲每每都要念叨此事,后来,几乎没有舞狮人了,但每到过年时,母亲也仍然会说起那个舞狮的老师傅,而我的眼前,则隐约映出老师傅高大模糊的身影来,但在模糊的光影里,我却看到老师傅身上,散着淡淡的光,那是人性里最美的光芒。

旧时过年的喜庆里,似乎都有这样的传统,就是往舞狮人和舞龙人身上扔鞭炮,舞者不得不为躲闪鞭炮而奋力腾挪跳跃,让龙和狮舞得更加活灵活现。记得母亲曾经和我说过外公舞香火龙的事,说那时为了生活,五六十岁的外公过年时还靠打龙灯狮舞香火龙赚点家用。舞香火龙时,既要防止不要让香火炙到了身上,更要躲闪的是村人扔来的鞭炮,否则一不小心,说不定就能在身上炸开了花。母亲说这话时,声音悠悠的,带着点怅惘,透着一种对生活艰辛的无奈与对故去外公的无限思念。

外公,会老打,就是会武功,有武功也不甚稀奇,外公深藏不露的地方,就是有一手点穴功夫,江西民间俗称的五百钱、狗脚迹等非常神秘的武功,都可概称点穴。这种功夫就是在某个时辰人体的某个穴位最为薄弱或敏感,轻轻一按,就能让人中了穴道,从而让人气血关闭,如不及时解开穴道,轻者手足残废,重者可让人毙命。幼时我们小孩子玩斗打闹,如果是正午时分,母亲常常会告诫我们,不要乱碰身体,说不定一不小心,就点了穴道,若点中了死穴,那可不是玩的。母亲常常说:“正午时分的穴道,最为薄弱,轻轻一碰,就伤筋动骨的。”记得村里那个喜好到处出游的阿流,就拿过母鸡来做过实验。就是在正午时分随便抓一只母鸡,把母鸡的头弯转到随便一侧的羽翼下压着,那母鸡便立马不动了,就乖乖地趴在地上,任凭你怎么动它,它也不会动一下。传闻那样随便一弯,母鸡的穴道就被禁闭了,如果一两个时辰没有去解救,母鸡就会被憋死。我也曾经抓住家里的老母鸡做实验,每次那近不得身就惊跳起来的老母鸡安静得没有一丝气息。但如果不是正午,母鸡有时候会自己挣脱出来,抖抖羽毛,很快就跑走了。这是幼时的我,亲身经历的关乎穴道之事罢,在写我外公的点穴功夫之前,我并没有想到,我会把幼时所玩的小小游戏,写进我的文字里。我写文记事,向来也未曾有过什么头绪,很多时候,沉浸在文字里时,我在人世里所经历过的事便如花儿般在我眼前明亮起来。

关于外公点穴的事,我并没有亲见,但是我的一个堂舅,曾经跟我外公练过老打,后来做了濂溪中学的体育老师。我的大兄曾在那所学校读过高中,他亲眼所见,五六个高壮后生,听闻那堂舅练过老打,为证虚实,在操场与我那堂舅演练,堂舅其时也有四五十岁了,那几个年青人合伙围住那堂舅,竟然靠不近他,堂舅三下五除二,很快就把那些后生仔放倒在学校的操坪上。大兄放学回来把这事讲得眉飞色舞,我亦虽曾听过多次,但限于文笔,难以写出那种精彩,权且把这事当作铺垫我外公的一点点花絮罢。

外公习武之人,平常并不显露他的武功,穿着长衫布衣,也就普通老头一个。幼时我见外公头戴顶上有一个小圆球的棕黑圆帽,着黑布长衫,撑着棍子到我家,我根本就未曾想过外公曾经是一个有老打之人。外公出生穷家,靠着勤劳节俭,娶妻生子,却不料中年丧偶,成了鳏夫,之后娶了我那生于大户人家的外婆,在解放前夕花尽毕生积蓄买了几亩薄地,不料一两年时光,家产全部充了公不说,还被打成了富农,而外婆渡江的娘家,则批斗成了龙南最大的地主,县城上下,到处都贴满了批斗外婆娘家的大字报与漫画。犹记老父健在时,偶尔还会讲起,当时批斗我那老外公家时的轰轰烈烈。由此想见,外公外婆当时一家是陷入了如何的窘困之中,屋漏偏逢连夜雨,大外婆之前留下来的儿子在十多岁时又夭折了,听母亲讲,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在学堂里有着天才般的那种聪明,外公当时的悲痛是可想而知的。

为维持生计,外公一家做蜡烛卖,每到过年时,外公和母亲就起特别的大早,挑着箩担,到几十公里的圩镇上去卖。适逢某日,外公和母亲挑着箩担到几十里外的乡镇卖蜡烛,乡间有游手好闲俩青年,平常横霸乡间,亦无人敢言。见外公是外乡人,又是孤老头子带着一闺女,觉得外公好欺负,就装着买腊烛,提了蜡烛走也不付钱,母亲年少不敢言,外公以前练武,早练了心性,对此种地痞流氓虽然深恨之,却身在外乡,尽量少惹事为妙,因此任由那俩青年提了蜡烛而去,却未发一言。偏那二货觉得这一老一少实在好欺,拿了那么多东西一言都不敢发,又折了回来,不知打些什么主意。看外公卖了一些蜡烛,就笑嘻嘻地伸手来抢外公的钱袋子。外公把住钱袋子,对二青年说:“年青人,我们小本生意,过活也实在不易,请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那二青年嘴里骂骂咧咧的,根本就不把我外公的话放在眼里,一心只想着把钱抢过来,见外公一直把着钱袋子不放,用手一推外公,大叫:“老不死的,给老子放开!”就在一推一耸之间,外公右手迅即对着俩青年的肩膀重重一拍,左手一扬钱袋子,人就闪在了母亲一边,叫道:“年青人好自为之!”二青年一愣,未曾想到这样的糟老头子竟有这样矫健的身手,一时不敢造次,愣在那里。而周围乡人也渐围了过来,虽不敢言,但怒气却在人群里荡漾。俩青年尚还存点羞耻之心,咬牙恨恨地对外公说道:“要不是看在你这么老的份上,你今天就别想离开这里了!”说完转身悻悻而去,嘴巴里骂骂咧咧的。外公对着俩青年的背影大叫:“且慢!”年青人背转身,面露凶光,对着外公吼道:“怎么?老不死还想怎样?”外公面无表情地说:“二位且慢走,今后我还得仰仗两位好汉过日子,下午三点钟之前我还在这里,请两位好汉成全!”说完,对着围观的人群抱拳,示意大家离去。说也奇怪,外公那天的生意出奇得好,不到中午十二点,全部蜡烛就卖完了。山高路远,卖完了蜡烛的外公却不急着回家,带着母亲到圩上转悠。乡下的圩,很快就散了,但外公却带着母亲仍坐在摊位上。随着时间的一点点推移,外公的神情显得越来越急躁,不时探头往路头上看。母亲年纪又小,天气严寒,穿得衣服也单薄,不时揩着鼻涕嚷着外公快点回去。外公怜惜地看着母亲,把自己身上的单衣脱下来披在母亲身上,寒风吹过,令母亲打了个抖,却看见外公的额头上沁着细细的汗珠。

不知过了多久,原本静寂了的圩上突然就嚷出了一阵杂乱的人声,还不时伴着一阵阵“哎哟哎哟”的呻吟声。只见圩头上急急地过来了一帮人,向着外公这边来,忐忑不安的母亲紧紧抓着外公的手,却看见原来眉头紧皱的外公嘴角却露出了一丝丝笑意。那伙人抬着两块门板,门板上正是上午闹事的两个青年,正窝着肚子在那哭爹叫娘的。看到外公还在摊位上,当中有一人放下门板立马就跪下了:“救命的活菩萨,小孩子无知,冒犯了大爷,请大爷拔救,不忘大恩大德!”外公扶起那人,走到门板边,年青人的衣服都没解,直接两手在肩膀上用力按下去,那原先哀叫的年青人立马就停止了呻吟。外公还从内衣口袋里拿出两丸丸药,一人一颗,叫年青人回家和水服下。做完这一切,外公松了口气,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带着母亲,起身挑起担子,向着几十公里的家走去

山村的傍晚,似乎特别的短。夜,很快就暗了下来。山路上,外公告诉母亲说是为了教训那两个年青人,点了他们的穴道。之所以一直在那等,就是如果不及时解开他们的穴道,那两人不死也得残废,这样的孽事,外公自然是不干的。那俩青年若早点来,是不用吃药的。当时解开穴道他们就能活蹦乱跳的,但他们来迟了,外公也急得冒起了冷汗,好在身上带了药丸,对他们身体并无多大妨碍,否则就造了两桩罪孽。母亲说:“这是你外公万万不想干的,所以宁愿冒着天黑赶路的风险,也得等到那两个后生崽来!”

外公和母亲挑担夜行,山道弯峭陡直,不见一丝星光,冷风吹得山林呜呜响,走在前面的母亲看到前路暗处有人影晃动,疑似打劫强贼,母亲吓得不敢向前,外公对着黑影连问数声,一时风寂声停。外公放下箩担,担出扁担,一个箭步跳将过去,对着黑影奋力一挥,只听得松树“咔嚓”断响声,原是大风撼松,恰似人手舞,好在只是虚惊一场。现在,八十多岁的老母和我说起这段往事,口中犹作呜呜风响,双手左右摇摆,风吹松乱之感如在眼前。

外公在我的文字里,似乎还带着小小的遗憾,那就是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期,日本矮子溃退,途经龙南,败军之师,还烧杀抢掠,日军所过之处,皆是空村。山间林密处,到处都是逃日本矮子的村民。外公带着一家人避居山间,苦无食粮,不得不冒险偷偷下山,回到村中,看是否能摘点地里的菜回去充饥。在自家田地里看见村里的阿狗等人趴在菜地里挖菜,外公不敢高声喊叫,怕引来日本矮子,轻轻走到阿狗背后,轻唤一声,伸手一拍阿狗,未料想“哇啦哇啦”声响起,原是日本矮子穿了阿狗未来得及带走的衣服,那鬼子端起刺刀枪,就对准了外公。鬼子的“哇啦哇啦”声,立马引起了周围穿村民服装鬼子的警觉,一时“哇啦”声四起。外公一个“雷打滚”,滚下了田坎,三步两步,蛇行逃回了深山。

我现在在想,若是当年外公走近鬼子后,能及时发现不是阿狗,在那日本鬼子身上一拍,点了那鬼子穴道,不知该成就一段怎样的传奇!

老师傅和外公的事更多的是带着点民间异人的色彩,以现在的眼光而言,也近乎于传奇了。在平淡的人世里,更多的人是很难带传奇色彩的。譬如村里那个叫阿全古的,我并非是因为玉儿那事才想起他的,实在是因为小时我受他的恩惠太多之故,想起他,我的鼻孔里就会冒出一股药酒的冲劲,药酒的味道围绕在我身旁,我甚或可以听到了自己身上骨头的脆响。

我不知阿全古是不是因为玉儿那事才对骨科有了那么深的研究,反正从我记事起,我找他的次数不计其数,印象中,他是留着白胡子的干瘦老人,双眼透着黄,有着一种特别的和霭。幼时的我,体弱多病,更要命的是,经常一不小心,就崴了脚,崴了脚,就不能走路。记得有一次,我从床上站起来,被柔软的棉被轻轻一勾,脚就脱了臼。龙南话有“冷水烫伤,棉被按伤”,原是讲笑话的,但于我,却是真真实实被棉被勾伤了脚,脱了臼的脚很快就会肿胀起来,稍微一动,就痛得了不得。从棉被一勾,都能让我的脚受到伤害,你可以想见,那时的我是多么容易骨头错位。母亲常常说我的脚是“糯米脚”,现在想来,应该是小时缺钙的原因罢。但那时并没有任何补钙的概念,反正我的脚一脱臼,母亲就背着我到阿全古家去。如果是冬天,阿全古会端一张竹椅子,放在他家的黄泥土坯房背风的墙边,然后叫我母亲从背上放下我,到椅子里端坐好。冬日的阳光暖暖地照着我,照在我撩起单裤的脚上,小小的脚当然是肿胀的。阿全古从家里拿出他的药酒瓶,瓶里是一些他从山上挖来的树根及枝条,还可以看到一些须状的草根,想来那是接骨草的根吧。阿全古对我的到来一点也不惊奇,他实在是帮我做过太多次的骨头正位手术了。在骨头正位前,须用药酒用力往下擦受伤的脚,左手托着脚,右手则擦药酒,每擦一下都是钻心的痛,直到擦得火烧火热才罢休。这时,我每每咬紧牙关,任疼痛蔓延至我身上的每一根神经。最痛的还是骨头正位,阿全古拉起我的脚,左手一抖,右手一用力,只听“嗒”的一声响,阿全古松一口气,对我母亲说:“没事了,接回原位去了。”而我,却痛得眼泪都出来了,但我却并未哭过。这时我母亲就会说着感谢的话,之后还要用小瓶子讨点药酒给我回去擦,一两天后就能脚掂着下地了,三四天后基本就完好如初了。那时家家都很穷,阿全古为我正骨也完全是义务的,并不收我家半点钱,只是我母亲过意不去,因为用了阿全古家的药酒,往往会还回一点白酒给他。于今想来,那时的人心眼没有现在人多,乡里乡亲的,自然是不大计较的。

在阿全古身上,除了药酒的味道,我还能闻到一股冰片的味儿。那时我正是上高中罢,喉咙总在发炎,吃不得任何热的东西。那时八十多岁的阿全古会经常到我家院子里聊天,见我在吹喉风散,问我怎么回事?我就告诉他说,这喉咙发炎,用过许多药都不见有任何好转。他就对我说:“我那里有一点草药,不知行不行,等下我回家拿给你去!”正苦于病痛的我,听到这话有若久旱逢甘霖,因为我知道很多民间的草药比起医院的药来,如果用对了症,是有神效的,况且我也知道阿全古对各种草药药性的熟悉。他很快就佝偻着身子带着一小纸包药给了我。那是一包磨得很细碎的药末,黄黑色的,带着一种苍古,却散发着一股“挥挥走”的清香味儿。阿全古告诉我说那是冰片的味,可消炎、镇痛。他帮我把药粉吹入喉咙里,立马有一股凉丝丝的清爽。似乎是一两天后,我的喉咙就可以进热食了。

作古了二十多年的阿全古爷爷,于今想来,面目仍犹为清晰,大略亦是因为他的良善罢。而我家后院那个叫欧麻的太婆,亦曾给过一副良药给我,解我于病痛的水深火热中。那是我上中学时,大腿腋部生了一个比鸡蛋稍小一点的肿块,初时隐隐作痛,后来竟连稍微动一下都痛得要不得。在赤脚医生那里打了几天消炎针,吃了许多消炎药,依然无济

于事。后来后院那个叫欧麻的太婆知道我的病情后,想看看我的痛处,因是脚腋处,我自然是羞于示人。但这并难不倒她,她听了我母亲的描述后,叫我母亲去摘七片大女贞子树叶来,放到装着水的脸盆里,等晚上放到我睡觉的床底下,第二天再给她看。我对这种近乎巫术般的行为非常反感,但实在拗不过母亲的坚持,就任由她们弄去。第二天一早,欧麻太婆就来到我的床前,看母亲端出那盆水,捞起那叶子一看,说:“果然是‘龟’!不要紧,抓点龟药就好了!”我不知道“龟”是什么样子,但据欧麻太婆说,那个“龟”会在晚上人睡着时候下床找水喝,而如果放七片女贞叶,则那“龟”还会舔树叶,只要确认是“龟”,她的龟药就一定有效,龟药,是她家的祖传秘方。当下,她就回家抓了一把草药给我母亲,叫我母亲用那药和水酒一起去蒸,记得两剂药还没吃完,那肿块就开始由硬变软,而我也能下地行走了。我至今也不懂,那“龟”是个啥东西,但那龟药,后来我父亲辩认了出来,就是龙南人俗称野南瓜的树枝或根,另有一种是墨草,二者合起来,就产生了一种特别的神效。

之所以我会对欧麻太婆特别有印象,并不是因为这祖传秘方,而是幼时她站在我家厨房窗下,手里端着一碗沤臭了的豆渣,阵阵恶臭熏得在厨房里忙碌的二兄不时掩鼻子。只听得欧麻在窗下大叫:“端一碗豆渣给你家吃,快来接!”二兄立马回绝说:“太婆,我家不要,你自个留着吃吧!”话未说话,只见窗外的欧麻太婆把手和碗伸了进来,朝我家厨房里一甩,那沤得极臭的豆渣立马散落在锅盖上、灶头上、板盖边,还有厨房的地上,恶臭弥满了整个屋子。而欧麻太婆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样,带着空碗非常快乐地回家去了。厨房外的我们一大伙,立时笑得前俯后仰!


刊于《今朝》2021年第4期

(责任编辑:钟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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