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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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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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蛤蟆歌

蛤蟆歌

文/罗荣青

天星躲在谷竂,托着火辣辣的腮帮子。爷爷那一巴掌,扇得他晕头转向。爷爷的手,整日和泥巴瓦罐打交道,干的是下力气的活儿,一出手就不知轻重。

为了那么几个板栗,至于吗?

下午,天星的爷爷刚把一锅板栗煮好,石师傅闻着香味就来了。石师傅的后面,跟着个黑黑的孩子,叫大眼,他的眼睛大,横塘屋场的人见了他,都叫他大眼,倒把他大名给叫没了。石师傅和往常一样,衣衫不整,头发乱蓬蓬,嘴巴里细细碎碎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就是常年跟在他身边的大眼,也不知道他说什么。大眼一身穿着,除了尺寸不大合体,倒还整齐。他身上那件蓝色外套,还是天星的爷爷送给他的。他手上拿着一把二胡一样的乐器,可是比二胡小点,天星听爷爷说过,那个叫勾筒。爷爷见了他俩,说:“刚巧,进来吃几颗板栗吧,刚出锅的。”

石师傅和大眼进去,也不客气,拿起桌上的板栗就用牙齿咬。石师傅的吃相难看,板栗对半咬开,再咬一下紫色外壳,把金黄的板栗仁挤到嘴里,弄得衣襟上,裤子上到处是碎屑。大眼倒是斯文,小心翼翼地先在外壳上开个小口,撕去硬皮,再撕光了内膜,是个完整的板栗,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爷爷见他慢条斯理,以为他客气,说:“别客气呀,我和石师傅是几十年的交情了,师兄弟呀,你是石师傅捡来的孩子,你也算石师傅的徒弟了,该叫我师叔的,我们是一家人啊。”

临走,爷爷把大眼衣服的两个大口袋全装满了板栗,让他路上吃。爷爷目送两人慢慢走出家门,摇摇头说:“可怜的人。”

桌子上的板栗,这样一来就所剩无几了,天星抓了一把,放在口袋,出了门。远远地就听见勾筒的声音,是石师傅无疑。走到屋场那棵大榕树下,石师傅开口唱起了客家古文《蛤蟆歌》:

正月蛤蟆子叫怜怜

蛤蟆子背上都生细鳞

十指生得是蛮好

当过高山的好茶亭呀

……

石师傅会唱很多客家古文,勾筒一响,甩开腔子就唱开了。天星喜欢他唱一些《薛仁贵征东》《穆桂英挂帅》这样有情节的,《蛤蟆歌》听他唱过好几遍,歌词都能背出来了,没什么听头。天星不爱听,有人爱听,大榕树下坐了三五人,把石师傅围成主角,听歌打发日子。

大眼正在和黑皮玩打纸片的游戏,厚纸片叠成正方形厚厚实实的一片,放在地上,用同样的纸片用力摔打,被打的纸片翻过来就算赢。天星站在旁边看了一会,看明白了。大眼输了就往外掏板栗,黑皮输了就给大眼板栗。天星也要玩,大眼数了五颗板栗给他当本钱。天星说:“不用,我自己口袋里有。”

大眼说:“他的本钱也是我先给他的。”

天星才知道黑皮手里的板栗是大眼给的。大眼输多赢少,没多久,装板栗的口袋就瘪了下去。石师傅的《蛤蟆歌》要从正月唱到十二月,刚唱到六月,天星的爷爷来了,看到大眼把口袋里的板栗掏给天星,上来就给了天星一巴掌,说:“他口袋里的东西你也敢要?”天星捂着脸,说:“他输了才给的。”爷爷不听他解释,说:“把你们手里的板栗都还给人家。”黑皮嘴硬,说:“这是他输给我的,我又没抢。”

爷爷瞪了他们一眼,天星和黑皮都把手里的板栗还给了大眼。

天星的半边脸很快就肿起来,红红的。他一个人走开,躲到屋场的谷竂里去了。这个谷竂是为了晒谷子方便做的,外面是屋场人家的晒谷坪。夏天双抢时节,雷阵雨来得快,有了谷竂,谷子可就近存放,不至于手忙脚乱。不晒谷子的时候,谷竂堆满了金黄的稻草,一直堆到屋顶,这是屋场里人家的牛过冬的草料。

到了谷竂,天星才让强忍着的泪珠子滚下来。他在干稻草堆上静静地躺着,望着黑漆漆的屋顶发呆。

天星想起了上一次,姑姑回娘家,奶奶油炸了一盆板薯丸子。石师傅和大眼来了。爷爷让他们进来,哪知道呢,他们一坐下来就狼吞虎咽,一老一小把一盆板薯丸子吃得只剩三五个。

石师傅他们一走,奶奶点着爷爷的鼻子骂:“你看看,你看看,你干脆和他们住一块得了。前半个月米瓮里少了至少有三四升米,你是不是给了他们?我们自家都是花钱买米,就你大方。”

爷爷一声不吭。

天星没吃着几个板薯丸子,心里也埋怨爷爷,他不敢说。奶奶数落爷爷,他心里暗暗叫好。

今天要不是石师傅他们来,要不是爷爷将板栗塞到大眼口袋里,也不至于挨那一巴掌。想着想着,天星不知不觉睡着了。

天光慢慢地暗下来,家家户户的瓦面升起炊烟,爷爷扯着嗓子喊:“天星,回来吃饭了。”

天星听到喊声,走出了谷竂,身上还粘着些稻草屑。刚到家门口,爷爷说:“一下午哪里去了?”

天星敷衍说:“没去哪里。”

爷爷没有深究,叫他先吃饭,吃完饭还得做事。

吃完了饭,天星帮奶奶把香葱一小把一小把地绑好,明天赶集好卖。天星的奶奶种菜是一把好手,三四家人的那块菜地,就数天星家的菜长得最好,满园子绿油油水灵灵一片。天星的爸爸妈妈在很遥远的城市里做事,坐车得一天,一年难得回来一趟。家里少了壮劳力,没种稻子,蔬菜种了不少。爷爷奶奶勤勤恳恳,把家里家外打理得井井有条。

一大早,天星还没睡醒,就被叫起来了,他要同奶奶一起挑一担子菜去桐木镇上。作为奖励,奶奶给他准备了一碗豆浆两根油条的一顿早餐,这是很大的诱惑。

天星帮忙卖菜,隔着老远听到了勾筒的声音。天星暗想,不会是石师傅他们吧。果然是,石师傅又唱起了《蛤蟆歌》,天星隐约还听到有人叫好。这是一首悲伤的歌,配上勾筒喑哑灰暗的调子,很容易让人心软,忍不住要同情他们。旁边一位卖菜的大婶说:“石师傅又唱上了。”

另一个说:“好端端的一个人,说傻就傻了。听说石师傅年轻的时候也是一等一的人才。”

大婶说:“不是一等一的人才,能拉一手好勾筒?唱得满腹客家古文?”

天星听爷爷说过,石师傅年轻时候组过一个汉调班子,就是民间乐队,经常出入红白喜事的场合,吹吹打打,给人世间的人情场面增添几分恰如其分的氛围。他的那个汉调班子,口碑好,在桐木镇周边几个乡镇叫得响。做吹鼓手的同行,提到石师傅,没有不敬佩的。那时候请石师傅的人多,特别是冬天,隔三差五就要去各个屋场演奏。一通锣鼓琴箫忙活下来,东道主必定恭恭敬敬地奉上一叠厚实的红包,说:“各位师傅辛苦了,略备薄礼,红纸为大,不要见怪。”

石师傅是汉调班子的头,客客气气地接过来,说:“爱财了,不妥之处,还请见谅。”

农闲时节的石师傅忙得团团转,日子也滋润,整日满面红光。谁知道后来落得个那样的下场?三十几岁的后生遭遇了一场意外,脑子突然就不清醒,整日痴痴呆呆。石师傅忘记了人事,手上的功夫却没有丢。只要拉起勾筒,眼里就有光,早年唱过的那些客家古文,竟然在勾筒的伴奏里复活过来。按理说,拉勾筒可不是简单的事,千日胡琴百日箫,勾筒是胡琴的一种,常人没有三年的苦练拿不下来。更不可思议的是,客家古文好些长篇目,他还能有头有尾地唱个大概,听得人津津有味。这个石师傅,说他傻他又不傻,是很不好解释的一件事。

石师傅一唱客家古文,少不了有些人同情他们,给他们点吃的,甚至给他们点小钱。一老一少经常在周边的几个集市上轮流转,把贫苦的日子过下去。

天星和奶奶卖完了菜,石师傅他们早已不知去向。

天星的奶奶在集市上买了几包盐,又买了点菜籽就回家了。走到爷爷的窑厂,奶奶让天星把剩下的卖相难看的几棵白菜拿给爷爷,顺便问问晚上要不要守夜。爷爷在窑厂上自己有个小灶,有时自己起火做饭,不吃窑厂的食堂,省钱。他在窑厂上既做泥胚,又掌窑火。瓦罐的泥胚进了窑,爷爷和另外一个人要轮流看着窑火,直到出窑。

天星进去,爷爷狭窄的住房里,挤着一张小床,一张方桌,三个人。除了爷爷,一个是石师傅,一个是大眼。桌面上一个紫菜蛋汤,一小碟酱干花生米,一盘白萝卜,三个绿皮咸鸭蛋。看到酱干花生米,天星吞了一口口水。爷爷见天星来了,知道他是陪奶奶到集市上卖菜,说:“卖完了?”

天星说:“卖完了。”

说完把一袋子菜放地上。

爷爷说:“他们碰巧在饭点上来了。”

爷爷像是在解释眼前的场景。

天星说:“嗯。”想起奶奶交待的话,又问,“晚上回不回家?”

爷爷说:“不回了,下午封窑,要看窑火。”又说,“吃点再回吧。”

天星说:“奶奶还在路边等,要回去喂鸡鸭,喂猪。”

爷爷抓起桌上的一个咸鸭蛋,塞在天星的手里。天星也不客气,把它放口袋里。大眼一直看着天星。天星要走了,大眼说:“你上次答应我给我找弹弓架子的,什么时候给我?”

天星想起来了,天星和他射玻璃珠子输了,答应帮他找一个油茶树弹弓架子,品相好的弹弓架子,又是油茶树的,金贵着呢,可以换十颗玻璃珠子。天星说:“下次吧,下次你来我就带你去,我已经看好了在哪棵树。”

那边,奶奶已经在催了,天星含含糊糊地应答着。

回到家,天热,天星把外套脱了,放在椅子上。奶奶见了,以为是要洗的,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颗咸鸭蛋来。奶奶问天星:“哪来的咸鸭蛋?”

天星说:“爷爷给的。”

奶奶看了天星一眼。

天星没有将石师傅和大眼也在的事说出来,说出来,爷爷会挨骂的。

天星舍不得白嘴吃了咸鸭蛋,他把咸鸭蛋切成两半,中午下饭。吃空了的蛋壳,像两艘小船,天星留着玩。

过了几天,收鸭毛的人上门来了。中秋过完没几天,好些人家有鸭毛,他一路上吆喝着“收鸭毛了……”来到了横塘屋场。奶奶让他过来,拿出了平日里攒下的鸭毛,又给他倒了一大碗茶。他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坐在八仙桌上喝起来,也许是天气热走长路渴坏了,一碗茶一口就见了底,奶奶又给他倒了一碗。

他经常来屋场上收鸭毛,也算是老熟人了,就和天星奶奶谈起了家常。说到天星的爷爷,他说:“你家当家的真是一副好心肠,常常照应石师傅和他那个孩子,前几天到窑厂上收鸭毛,还碰见石师傅在你当家的那里吃饭。好在桐木镇有许多像你当家人那样的好心人,石师傅和那孩子虽然饱一顿饥一顿,好歹能活命。”

天星奶奶听了这话脸色就黯了下来,她拿眼睛瞟了一下天星。天星正在门前的水池里摆弄那两艘蛋壳船,蛋壳在水面上飘飘荡荡,天星捉来一只蚂蚁当水手,正玩得起劲。

收鸭毛的人又说了些话,说石师傅有一个胞弟,出门十几年了,没有回来过,有人说是失踪了。也有人传是在外地入了赘,安了家。谁也没有证实过,不知道是真是假。天星奶奶没太在意他后来说什么,她正在气头上。

收鸭毛的人走了,天星奶奶叫来天星,说:“你爷爷那天和谁吃饭?他那么节俭的人,怎么也舍得吃咸鸭蛋了。”

天星给爷爷打掩护,说:“就他自己啊。”

天星奶奶说:“你也学会骗人了,你们是要合伙把这个家败光才算完吗?”

天星猜到爷爷留石师傅和大眼吃饭的事败露了,一声不吭,不敢理会奶奶。奶奶在一边虎着脸,说:“我们家前几个月才还完那笔大债,总算是无债一身轻了。眼下屋场里好些人都盖起了新房子,我们家也要省吃俭用,将来盖一栋敞亮的房子。谁想他一个当家人还是大手大脚,不知道为这个家着想呢。”

天星听爷爷说起过,好些年前,爷爷和别人合伙做木材生意,不料遇到一场暴雨,一河的木材全打水漂了。爷爷是向别人借的本钱,不但没挣着一分钱,还欠下一大笔债。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天星家每年都要还一些钱给人家,直到前几个月才全部还完。这些年家里一直被这笔债务压着,现在总算烟消云散,就计划着起新房。现在住着的房子,还是爷爷年轻时盖的土砖房,住了几十年,阴暗潮湿,显得老旧。

天星不知道怎么安慰奶奶,他觉得奶奶说得有理,他也想住新房。可又觉得爷爷也没错,听说石师傅还没痴傻时,就和家里有来往,是爷爷的老朋友了。石师傅不是天天来家里吃饭,只不过是碰巧了才叫他一起吃的。再说了,石师傅又不是专门吃爷爷的饭,只要他来了程坊村,家家户户都会施舍点吃食给他。有时候,有的人家没锁门,石师傅和大眼就自己进去打开锅盖找饭吃,吃完,大眼把碗洗好放桌子上,人家知道了也不会怪。石师傅和大眼有一点很让人敬佩,这么些年下来,从没拿过人家的一件东西。他们的手脚干净,大家信得过他们。

傍晚,爷爷从窑厂回来。

吃完了饭,一家人在灯下整理第二天要卖的菜。天星把白菜一小把一小把整理好,用稻草捆扎。奶奶问起来那天的事,说:“石师傅是不是经常到你窑厂吃饭?”

爷爷警觉起来,看了天星一眼,天星愣了一下,继续低头捆白菜。爷爷听出她话里有几分怨气,不会是平白无故说这样的话,就说:“那天石师傅路过讨口水喝,碰巧在饭点上,就让他一起坐下来了,多双筷子的事。”

奶奶叹一口气,说:“你也不看看我们这个家。”

爷爷低头搓手,天星知道,那是爷爷认错了。

第二天早上,爷爷早早起来把饭做好了。奶奶一大早去了三四家人那块菜地浇水还没回来。吃早饭时,爷爷问天星:“是不是你跟奶奶说的?”

天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说:“我没说。”

爷爷轻轻地说:“不怪你。”

天星说:“真不是我说的,是收鸭毛的人说的。”

爷爷倒愣了一下,抬头看了天星一眼。

爷爷吃完饭,去窑厂了。临走,他叮嘱天星吃完饭把饭菜放锅里热着,不要等奶奶回来凉了。

石师傅和大眼又来了横塘屋场。理发师李师傅正在祠堂大厅里给大家剃头。整个屋场修理头脸门面的事全包给了他,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每个月来一趟。年底每家每户按人头数给他几十斤的谷子,是一年到头理发的报酬。天星理完发,天星的爷爷见石师傅的头发乱蓬蓬的,大眼的头发也太长,快遮住眼睛了,就央求李师傅给他们剪一下。

李师傅迟疑了一下,天星的爷爷声明另外付给他理发的费用,李师傅说不必的,就让大眼坐到了五尺凳上,扶正了他的头,让他不要动,然后理发推子开始在他长长的头发里游走。天星的爷爷跟他说了,剪成最短的,大眼的发型理好后,近乎光头,只是贴着头皮,有几毫米长的发茬。趁着李师傅给他剃头的当口,天星的爷爷端来了一盆热水。其他人理发,都是李师傅帮忙洗头。大眼理完,是天星的爷爷帮他洗的头。打了两遍肥皂,洗出一盆黑水来,又端来一盆清水,帮他冲洗干净。大眼眉清目楚,竟有几分清秀的模样,惹人喜爱。

李师傅接着给石师傅理发,推完,天星的爷爷给他洗头。他耐心地用毛巾帮石师傅的耳廓、耳后根、后脖子都细细地擦了一遍,毛巾很快就黑了。有人说:“石师傅,你有多久没洗头了?”

石师傅嘿嘿嘿地笑,不回答。

有人说:“九州县城里的那个相好有没有帮你洗过头?”

石师傅还是嘿嘿嘿地笑,不回答。

天星听说,石师傅以前有个相好是九州县城的。那时候,石师傅的汉调班子忙,经常走村串巷,不知道为他人圆满了多少百年好合的姻缘。石师傅走的路桥多,见识的人多,在九州县城认识了一个相好,两人谈得好好的。那年冬天,石师傅打算进了腊月就用一抬花轿把她娶回家。还没到腊月,石师傅领着汉调班子去隔壁村给娶亲的人家演奏喜乐。回家的路上,喝得有些醉意的石师傅眼见一辆运输甘蔗的汽车要撞上路中间的一个小孩,正是转弯地段,路边的芒草又挡住了司机的视线,石师傅情急之下把那孩子推到了路旁,自己却不幸被撞飞了。几天后,石师傅从昏迷中醒来,发出呵呵呵的一串笑声,笑得莫名其妙。人家叫他,他还是直愣愣地朝人家笑。从那时起,石师傅的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谁也听不懂。和他一起走家串户的汉调班子的弟兄们摇摇头说:“完了,石师傅傻了。”

石师傅傻了,汉调班子散了。

石师傅傻了,他和相好的也一拍两散了。

理完了头发的石师傅,整个人精神了许多。有人撺掇石师傅唱一个,石师傅在祠堂门口的门墩坐下,摆好架势,一开弓,勾筒出来一个低沉的弦音,让人心头一颤。天星的爷爷双手交叉站在石师傅面前,欣赏地看着,说:“手法地道。”

听天星的爷爷这么一说,大家都信服,这些围观的人里面,只有天星的爷爷是懂行的,他学二胡和石师傅拜的是同一个师傅,论起辈分来是师兄弟。只不过不是同时学的,天星的爷爷去拜师时,石师傅早就出师了,他打头的汉调班子,已经在桐木镇上风生水起了。

秋天的阳光打在石师傅身上,像镀了一层金,有轻轻的风在屋场里吹过,勾筒的声音在秋风里流淌。石师傅厚实的嗓音卡着勾筒的伴奏一字一句地唱出来:

……

二月的蛤蟆子叫叽呱

先叫春分后叫社

叫得种子下了泥

百种东西都生了芽

……

《蛤蟆歌》听了很多遍了,这一次天星的爷爷却在里面听出一种洒脱来。石师傅唱到九月,天星的爷爷跟着他一起唱起来:

……

九月的蛤蟆子过重阳

蛤蟆子想起就哭一场

九冬十月起北风

冻得蛤蟆都蛮苦情呀

……

唱完了《蛤蟆歌》,石师傅又唱了几首。在他拉起勾筒时,谁也看不出他是个痴傻的人。一把勾筒在他手里出神入化,就连不太懂勾筒的人,也知道他拉得实在是好,在桐木镇没有人能超过他。天星的爷爷闭着眼睛,体会勾筒细微的妙处,摇头晃脑。

有人问天星的爷爷:“他怎么拉得那么好?”

天星的爷爷说:“可能是他心思单纯,一门心思全压在那根弦上了。”

有人说:“蛮可怜。”

天星的爷爷说:“好在前几年路上捡了个孩子,两个无依无靠的人凑在一起,也算是相互有个照应。”

他说的那个孩子,就是大眼。

大眼和横塘屋场的孩子们在门前的空地上玩耍,他惦记着天星答应他的油茶树弹弓,玩了一阵,拉着天星一溜烟跑到屋场的后山去了。

石师傅又来了横塘屋场,病恹恹的,坐在大榕树下打盹。一些顽皮的小孩子用稻草逗弄石师傅,大眼帮石师傅挡着,可是人家人多,他应付不过来。天星的爷爷见了,过来喝散了孩子们,见石师傅无精打采,天星的爷爷说:“石师傅怎么了?”

大眼说:“好几天了,连东西也不怎么吃得下。”

有人给他们端来米粥,石师傅喝了几口,又呕了出来。天星的爷爷见了,说:“石师傅怕是病了。”又问大眼,“看过医生吗?”

大眼说:“没钱。”

天星的爷爷叹了一口气,把石师傅扶起来,架着石师傅去诊所看看。诊所的医生一看是石师傅,不敢接。天星的爷爷说:“他是脏了点,可也是个病人。”

医生还在犹豫,天星的爷爷说:“我替他付医药费。”

医生这才拿起听诊器,给石师傅检查起来。

医生给石师傅挂了点滴开了药,叮嘱大眼按时给他吃药。打完点滴,大眼带着石师傅走了。临走,天星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油茶树弹弓架子,给了大眼,说:“弹弓架子阴干了,可以上皮筋了。”

大眼说:“等我做好弹弓,我要和你比一比准头。”

天星说:“嗯。”

石师傅和大眼前脚刚走,天星奶奶就挑着一担红薯叶子从外面回来了,脸色不大好看。

天星家养了猪,红薯叶子切碎了和大米一起煮熟给猪吃。奶奶切红薯叶子,剁得很响。爷爷在一边打打下手,帮忙把切好的红薯叶子倒锅里去煮。

奶奶切完一小把红薯叶子,停下来,说:“听说石师傅病了。”

天星的爷爷说:“嗯。”

奶奶背对着天星祖孙俩,撩起衣襟擦了一下眼睛。天星的爷爷说话了:“病的不轻,再不带他去看看,要出事的。”

奶奶不再说话。

锅里的猪食已经翻滚冒热气了,奶奶拿起锅铲,一下一下地翻动,不让猪食粘锅底。一直到锅里的猪食变得黏稠,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厨房里只有猪食在锅里冒泡的声音。

奶奶好几天没有跟天星的爷爷说话,有事都是天星传话。

天气越来越冷,石师傅像是体谅天星的爷爷的处境似的,很久没来横塘屋场了,屋场里有人惦念他的客家古文,就连天星也说:“石师傅有段时间没来了。”

天星的爷爷掐指一算,一个多月没见着他们了。

天星去爷爷的窑厂上玩,碰到那个收鸭毛的人,他走到窑厂渴了,来向爷爷讨杯水喝。他刚从石师傅的那个村庄走过来,天星的爷爷问起石师傅的近况。

不久前,石师傅久未谋面的胞弟从外地回来了,他被弟弟接走了,一起被带走的还有大眼。这是收鸭毛的人带来的消息。

收鸭毛的人还说,石师傅的弟弟在外面办了个小厂,是个老板了。上次回来,衣服笔挺,衣摆扎在裤腰里面,一根黑亮亮的皮带捆着圆鼓鼓的肚子。

天星想起和大眼的约定,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够回来,一起比试打弹弓。


刊于2021年《今朝》第三期

(责任编辑:黄龙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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