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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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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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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祭

 

酒祭

文/骥亮

父亲病逝后第一个清明,阴天,有微风。我一早开车从130多公里外的赣州赶回宁都老家。

以往清明,都有一支颇为壮观的队伍出现村口,人流从车上涌下来,一张张陌生的脸庞从熟悉的田塍缓缓滑过,震天的锣鼓声和一串又一串鞭炮声,轻而易举就收割了村里人的目光。今年又看见了这支队伍。一群人从车上跳下,唢呐先扯开嗓门,紧接着锣鼓也响起,他们走了不到十米,鞭炮就炸开了。村里突然冲出一名中年男子,边跑边摆手。“不能放,不能放!”他和这支队伍在村口小石桥上交涉了足有半个小时,当然也可以说对峙,不过场面没有失控——那支队伍最终放弃他们的鞭炮,继续奏响了唢呐,敲起了锣鼓,向田塍另一头的谢龙山进发。这座山也被称为尖倒山,一座石山,因如长龙般横卧挡住了村里人“出路”的缘故,经常吃炸药,“尖”的部位越炸越少。这支队伍中的人,都来自隔壁乡镇,他们的祖辈曾在我们村生活,不姓王,具体姓揭还是什么,我听伯父说过但不一定记得准确。

我没有买鞭炮,只准备了一束花和一瓶酒,与中年男子没有对峙的可能,走到村口他甚至还很友好地递来一支烟。花是提前一天到赣州张家围路一家花店选购的,菊花的花盘大而齐整,超过当时店内任何一束,只不过在杂物间放了一夜,看起来不像先前那么精神。酒是一瓶包装得像地雷的闷倒驴,父亲生前也许没喝过。

上山时,一根军绿色带子捆绑的闷倒驴斜挂在我腰间。这个姿势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一只书包。当年第一次背帆布书包上学,刚出下湖塘村口,我就和同村的女孩秀秀吵得不可开交,走到一棵苦楝树下时,我们终于开战,但不到三五回合我就被身材高出一头的秀秀死死压在身下。时至今日,我仍记得躺在泥巴路上挥手蹬腿肚子一挺一挺挣扎的情景,还有突然出现的父亲的暴怒表情。他用一双大手拎起骑在我身上的秀秀,丢到一边,怒目圆瞪,指着我破口大骂:“没用的东西,这么多年的饭白吃了?连个妮子都打不过。”我瑟瑟发抖,仿佛被父亲举过头顶,即将被再次扔进水田。父亲扶起了倒在草堆的单车,脚往踏板一蹬,一个飘逸翻身,扬长而去。

帆布书包更多时候会用来装我的课本、图书册、玩具还有饭盒。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身边小伙伴都还用带手柄的水杯带饭去学校,我却收到一个崭新的铝饭盒。“以后用这个,帮你刻了名字。”父亲把饭盒递给我,虽无往日威严却给人一种不可轻易靠近的感觉。铝饭盒密封效果比杯子好很多,生米拌猪油,上面放几块红薯芋头再加少许水,端到学校厨房的蒸锅上,一放学准能吃上香喷喷的饭菜。

闷倒驴不是帆布书包,里面不可能有铝饭盒,更不可能有童年可口的饭菜,我背着它上了山。

杨梅岭上这条不足半米宽的路,是我小时候砍柴的必经之路,挑柴回家途中,经常会在这歇息片刻。我习惯在这个高度踮起脚尖看远处的山,寻找山背后看不见的圩镇,然后迎着风振臂高呼“喔——”。

如今,父亲就葬在这条路旁,紧挨着他的是我们家族一个太婆的墓穴。这位太婆是红军家属,儿女都在永州。父亲生前几乎每年都会给他这个堂奶奶清清杂草,我今年当然不能不管。

挪步至父亲坟前,山的曾经的窟窿,和去年离开时一样仍被堵得严严实实,阳光照不进去,只是由于雨水冲刷,墓碑右侧已经堆积了不少泥沙,杂草也成群结队在这安营扎寨。我没带镰刀。放下手中的花,脱掉皮鞋和袜子,我开始拔草,一茬一茬地拔,有的用力过猛,草断了,草的根还在,只好用松枝去挖。拔完草,我继续用手一捧一捧地将堆积成小山的泥沙清掉。

爷爷刚去世的那段日子里,父亲有些精神失常,醉酒的次数越来越多。他经常会突然就从卧室的床上或者竹椅上弹起来,摇摇晃晃地冲到厨房、餐厅和楼上的仓库搜寻,跑到灶前灶后、门前门后搜寻,找我的爷爷。他大声喊:“看到了!看到了!我看到了,他在向我招手,喊我陪他喝酒!”我觉得这依旧是父亲为自己继续喝酒找的众多借口之一。

一天晚上,楼下突然传来金属和水泥地板的摩擦声,细听还有人喃喃自语,我从楼上推开半扇窗户往坪里张望,见父亲一人在月光下摇摇晃晃,手里挥舞着一把锄头。

“爸,大半夜的,你是磨锄头还是打醉拳?”我朝他喊道。

“老子在练功。”父亲继续摇摇晃晃,口中不时发出“嚯——哈——”。他的影子跟着摇摇晃晃,在月光下。

“你不是练功,是发癫,发酒癫!”母亲咬牙切齿,“啪”的一声关掉了客厅的灯。

这天晚上,我担心醉酒的父亲会突然发狂,和母亲发生冲突,或是提着锄头从楼下冲上来,跑到我的床边,将我捣成肉浆。我惴惴不安,无法入眠,恐惧像无声的水那样漫进来,只好起床把卧室的门反锁。

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使我和母亲都怀疑父亲疯了。他依旧醉酒,依旧在家里乱窜,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疯狂找寻,但突然甩开步子,提个瓶酒冲出了家门。

母亲丢下手里洗到一半的碗追上去,扯住他的衣服气呼呼地问:“癫佬,你要去哪?”

他醉眼往上一翻,甩开母亲的手:“不要管老子,老子要去山上,找我爸喝酒。”

“晚上到处黑黢黢,你会跌死的!”母亲恨恨地跑回卧室找手电筒。

他一路摇摇晃晃地往山上走,母亲一路骂骂咧咧地在后面追。好不容易追上了,母亲依旧拦不住他。拉扯中,手电筒的光束不停地摇摆,一会如长剑刺入夜空,一会又如拐杖撑在地上……村里的狗冲着他叫,冲着母亲叫,也冲着天空的光束叫,叫声凄凉又冷清。

穿过七弯八拐的田埂和一片茂密的竹林,再爬上一个陡坡就到了我爷爷的墓地。他一屁股坐到爷爷坟前,边抽烟边自言自语,像孩子一样痛哭流涕:“爸,你一个人在山上冇伴吧?连个说话的人都冇,今天我来陪你聊会天,喝杯酒。”

“抽吧,提下神!”他先给我爷爷敬烟,点燃狠吸两口才放到墓碑旁。接着是敬酒,他竖起瓶子自己猛灌,然后往墓碑上洒,“来,我们干杯”,酒瓶和墓碑轻碰——

母亲和我讲述这个夜晚发生的事情时,我竟丝毫没有感到恐惧,而是把自己想象成了一颗高悬夜空的星星,默默凝视着父亲的一举一动。

谁能想到,父亲最后安葬的地方,离我爷爷的墓穴只隔了一个小山坳?关于那个夜晚的更多细节,母亲最清楚。她告诉我,一开始那么狠心咒骂父亲,是觉得生活看不到希望。

小姑姑听说我父亲深夜跑到爷爷坟前喝酒,丝毫不觉惊讶。她说:“符合我哥天不怕地不怕,‘老子天下第一’的个性呀。”甚至觉得我父亲能看见我爷爷,那是他的造化,她心里其实也挺想念,可老头子太偏心,从不见她,连梦都梦不见一次。

“不是老头子偏心,是八个儿女中最放心不下这个老二。”奶奶不同意小姑姑的说法,她说,“依我看,他可能中邪了。”

母亲依照奶奶的吩咐,跑到村口的小石桥烧纸钱,烧完后口中念念有词——

“发生婆啊,好转(回)来哦……”母亲为父亲喊惊,从村口一直喊回家里,喊进父亲的卧室。

也许只是凑巧,父亲在母亲为他喊惊次日早晨便恢复了清醒,不过话少了,也不再找我爷爷。

没有人重提父亲独自上山那个夜晚发生的事,就像它从未发生。

我清理着父亲坟前的泥沙,大脑像糊了一层白纸,甚至不知身在何处,直到耳边响起几声鸟鸣,附近山头传来其他扫墓人的细语,再抬头看看天,发现有灰暗的云在行走,才明白生活仍在梦幻之外继续。

爷爷下葬前一天晚上,天空飘着细细碎碎的雨。父亲和他的兄弟姐妹们事先约定:最后一次送别,一定要让老父亲入土为安,绝不可为任何事吵闹。晚饭过后,父亲不知不觉醉意就上来了,显然不能让他守灵。我扶他回到自己家,刚打开电视就听见上屋的吵闹声——我两个叔叔因为建房的事情和大伯吵了起来。我迅速把电视音量调大,哄小孩般和父亲聊天,不断转移话题,逗他开心。上屋已经乱成一锅粥,不能让父亲再去添乱——以他的性子,如果知道兄弟破坏约定,非闹翻天不可。也许父亲后来对叔伯们争吵一事有所耳闻,甚至认为如果自己在场就可阻止一切,所以才会觉得愧对爷爷。

堆积在父亲坟前的泥沙清理完了。山的曾经的伤疤再次呈现。父亲,那个在墓碑背后静卧的人,此刻被迫和我再次建立联系。我将那束菊花轻轻地放到了他的墓碑前,把斜挂腰间的闷倒驴取下,拧开瓶塞只喝一小口,浑身就变得热乎乎。提着酒瓶绕父亲的坟墓走了一圈,白酒洒在脚下,也是一个圈。酒香在空气中生长,风一吹,向四周扩散。酒和山即将融为一体,酒瓶却像一具被掏空的身体。我把它埋在了父亲坟前一个土堆下。

坐在杨梅岭这条小路旁,我没有马上离开。望向山谷,再望向更远一点的已经荒芜的田地,努力不让自己继续去想发生在父亲病逝前后的那些事情,却发现那片田地正是我们家祖孙三代人曾经劳作过的地方。我在那里学会了插秧,还知道靠田的右边角落有一股清凉甘甜的井水,只要附下身,双手撑地,嘴就能够着。

和父亲在我爷爷病逝后的癫狂相比,我一直提醒自己要冷静。记得最后一次和父亲聊天的气氛很平和,谈话是在县城一个由车库改造的小隔楼(用木板隔出上下两层的屋子)上进行。那间小隔楼是我大叔的,腾给爷爷奶奶住了很多年,地方虽小却一度是我们这个大家庭集合的中心。直到爷爷病逝,奶奶开始轮流跟着几个儿子吃住,这里才空出。小隔楼用木板将车库上下隔开了,在里头靠墙的位置架设了木梯,人往楼上一走,就会“咚咚”响,感觉和老家土木结构的房子很像。在这之前,我父母其实在宁都县城找过将近一个月的房子,但一直没租到合适的。

“不是合不合适的问题,那些房东精得很,只要一看你爸那病怏怏的脸色,十有八九不愿租给他。”向来心直口快的大婶婶说起话来像射箭,一旦出口就命中目标。她对我说:“亮,让你爸妈到我的小隔楼住吧,我和你叔已经商量好了!”按照我们的习俗,租住亲人的房子,就算不收房租,也应该写一张租帖,但大婶婶手一挥,“没那么多讲究,一切从简!让你妈买袋盐压到灶头上就可以啦”。

小阁楼楼下厨具齐全,楼上铺了床,父亲母亲只需从老家带些换洗衣服就可入住。母亲去别人家当保姆、父亲去医院做保安,正是他们住进小隔楼不久后的事。几年前,父亲因为车祸丢失了脾,后来又被查出酒精肝,身体已经很虚弱,为什么还要去当保安?母亲本应留在家里照顾他,为何跑去帮别人带娃?

直到有一次父亲在电话里说他刚发了新的保安服我才吃了一惊,他当过十几年村干部,怎么拉得下面子去做保安?!

好几次,奶奶和我聊天时突然叹气,“唉,你妈因为工作忙,有时没空给你爸做饭,我看到他好几次在值班室吃桃酥,啃馒头包子。”她心疼儿子,于是隔山差五买点排骨、猪肉提到小隔楼,亲自动手煲汤。为这事我曾在电话中吼过母亲。母亲嘴笨,不知道解释,也很少解释。父亲后来亲口告诉我,他身体好得很,不需要人专门伺候。

和父亲在小隔楼谈话时,我坐在靠窗的木板上,他靠着床背,穿件白背心,胸口盖了一床很旧很薄的毯子。

“安心回去上班吧,能有什么事?”他笑着给自己点燃一根烟,吸一口,又吐出一团烟雾,笑声在烟雾的缠绕下变得模糊。

“给我也来支烟吧。”我记得医生和我说过,父亲是无传染性酒精肝,只要戒酒,按时吃药,定期复查,身体无大碍。

见我只抽烟并不吭声,父亲忍不住了,他开始向我解释前几天那件事:“不是我不肯去看病,现在的医院动不动就让人住院,一住就是一个礼拜,没病的人都会住出病,小病最后也熬出大病。”

“是吗?不会是因为身上没钱才……”我半开玩笑地试探,其实母亲已悄悄和我点破原因,她说:“还是你回来管用,他只听你的,之前明明肚子痛得哇哇叫,也不肯去医院。”

“谁说我没钱?”父亲略带神秘地对我说,“我有,不信你看,这是什么?”他边说边从兜里掏出几张百元钞票,在我眼前晃了晃。

“哇!”我故意喊了一声,父亲一辈子都喜欢“戴高帽”,听好话。

他那天的心情特别好,和我说了好多话,比如提醒我村里要建大祠堂,有力出力有钱要出钱,万万含糊不得,又比如村里某某老友刷牙时突发脑溢血,如今坐在轮椅上再无法喝酒等等。见他精气神不错,脸色也比前几天有光,我心里也踏实了不少。

起身准备离开小隔楼时,我后背突然感到一阵灼热,原来是一盘点着的蚊香被碰倒了。我的短袖衬衫下摆处烧出了一个黑洞,它和我前一年清明节上山扫墓时裤腿上被香烧的洞一般大小。

父亲问:“烧着哪里没有?”

我说没事。

半个月后的一个夜晚,母亲突然打来电话。她一会说父亲在厕所摔倒,一会又说父亲吐血了。这边刚问我什么时候回去,那边又说父亲骂她,喊我不要回。我挂断电话松口气,母亲电话却又来了,她说父亲不肯上救护车,这可怎么办。我开车从赣州正往回赶,结果还没来得及上高速公路,母亲就说他们已经在去医院路上,让我第二天再回,不要开夜车。次日一早,我开车回去时依旧记得母亲的叮嘱,一路小心翼翼,生怕出什么纰漏,甚至车速从没有超过时速110公里。我怎么会知道这个白天和前一个黑夜之间隔着什么,即使在我把昏迷的父亲推进医院的ICU病房时,仍没有察觉到死神正在靠近。医生曾经对我说过,父亲至少还能活十几年。我一直觉得父亲是条汉子,喜欢看《水浒传》和《隋唐演义》,崇拜鲁智深和李元霸。多年前,我在医院手术台签了字,还亲眼见过他因为肠梗阻被“开膛”后血淋淋的一幕,那么难,那么危险,他都挺过来了,这一次也绝不会有问题。

当身上吊着氧气袋的父亲被我们七手八脚地抬上救护车,往医院相反的方向走,越开越远,最后完全看不见医院大门时,我才明白一切都在朝无可挽回的方向滑去。

一路上,我握着父亲的手,他微微闭合的双眼有些湿漉漉的光亮。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他抬下救护车,抬到临时搭设在老房子厅堂的门板上,那点仅有的光亮却越来越微弱,他的手在我手中慢慢变凉。

“快快快——”我被身后的亲人拉起,他塞给我一个水桶,领着我往河边跑。这位亲人告诉我,要先往河里扔硬币再打水,打好水还要朝河说一句话,说完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去。我不知道这些习俗,只是傻傻地照办,办完就忘了自己说过一句什么话,甚至连陪我去河边的那位亲人的面容都没有记住。从河里打水回去的时候,家里哭声震天,老房子周围到处飘荡着灰暗的气息,我看到了坐在门外流泪的奶奶,跪在地上哭喊的几个姑姑,声音已经哭哑的母亲。我知道姐还在从南昌赶回来的路上,两个叔叔还在从浙江和广州赶回来的大巴上……我对自己说,想哭就和她们一样哭好了,却发现喉咙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擦洗完父亲的身子,给他换寿衣的时候,我们才发现衣服裤子帽子都有,就是少了一双袜子。难不成要让父亲光着脚丫离开这个世界?这世上,很多东西都可以先试再买,但寿衣不行。我不知道这件事情最后是怎么应急处理的,我好像处在一种类似梦游的状态。

父亲性格暴烈,爱舞枪弄棒,此刻躺在垫着冰块的棺材里,头戴一顶黑色的帽子,像睡着那样安静。他的手刚从我手中变得冰冷,我不敢往他的脚上看。

跪在地上守灵的时候,我经常会被一些主事的长辈喊起来,去处理各种各样的事情,比如确认墓碑上写什么内容。父亲的生平概述,堂叔在稿子上写好了,让我过目一遍。我对他说,如实写吧,记得别漏了他为人仗义豪爽,凡事追求公平公正。想起具有象征意义、一直像传说般存在的獬豸,它的轮廓我已经没有印象,只记得父亲生前有一次险些因为追求“公平”吃官司,而导火线是法院的一张传票。

“只欠银行几千,他们却要我还一万多,说时间太久要利息。利息有那么贵吗?之前我拿存折去银行取钱时,他们又是怎么对我的?”父亲在电话中怒气冲冲地说,“居然说存折是很久以前的,没有被录入电脑,查不到账了。我有三四个存折,每个上面都还有一两百块钱,别人存钱都有利息,可到了我这里,怎么存着存着连本金都没了?这不公平!”

“法院居然还要给我发传票?让他们走着瞧!”气头上的父亲像一团火,稍微有点风吹草动,火苗就“噌噌噌”往上窜。

打过几次交道后,银行工作人员也知道父亲的暴脾气,几次打来电话要我好好做他的思想工作。

我们家几代人踏实本分,从无牢狱之灾。我劝父亲看在我和女儿的份上,千万不要做傻事。父亲的语气明显弱了下来。几天后,我瞒着他把贷款还清了,传票自然没有送到家中。

至于墓碑上孙辈的名字,除了我女儿,按规矩得再给父亲的碑文上写个未来孙子的名字,我当时毫无心思,只好随便取了一个。

若是讨债的小卖部老板来了,我会从地上起身,客客气气地和对方核对账目,把欠的钱还了,收回赊账单,撕成碎片。一箱酒,几条烟,几盒鸡蛋,甚至一些油盐酱醋,都被清清楚楚地记录在这些店老板的账本上。我看见了父亲的笔迹。他之前可一直有身上预留部分钱的习惯呀,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些年,父母远离老家的田地,分别去做保安和保姆(有很长一段时间父亲瞧不起外出打工的人,他认为一个人倘若不做官不当老板,只有守住家里的田地,才能守住作为一个人最起码的尊严),背后的苦楚我居然现在才看清楚。我替家里还了些债,看似对父母尽力,实际上却根本不细心,更没有尽心,因为妻子和父亲大闹一场后水火不容的关系,我这个做儿子的很长一段时间与家的关系若即若离,有时甚至像突然走失的孩子。如今,我还未来得及走回去,这个家却散了架。

天一抹黑。舅舅、姨姨、姑姑们开始在黑暗中悄悄把我拉到角落,小心翼翼地和我说话。他们尽说宽慰话,劝我想开点。我默默听着,偶尔点点头,能感觉到夜色越来夜深,正把人吞没。

按照我们老家的习俗,家属会在逝者下葬前帮其处理好生前的所有债务,但忌讳事后再被人讨债。可任何事情总有例外,父亲病逝后,曾有两个人找我讨债,当时我心里仿佛被人狠狠地扎了两刀。

第一个是街上卖猪肉的屠夫,在父亲病逝大约两个月后,骑着一辆摩托车来找母亲要猪肉钱,说是父亲赊的。母亲一时气不过,要赊账单,对方拿不出来,两人就吵了起来。我冲出去,二话不说把母亲拉回家。再到屋外时,那老板还在嘀咕着什么,我让他不要再说了。“人都不在了,有什么好说?告诉我多少钱?”我按对方报的数把钱结清了,总共一百多块钱。事后,我对眼里还挂着泪花的母亲说“以后谁再空口讨债,你就让他找我,犯不着和别人争论”。

大约一年后,第二个讨债的人从微信里探出头。他先加我微信,说是固厚的老乡。绕了大半圈才说帮我家安装过门窗,问我关于这笔费用的事情可知道。按理说,这种事情我母亲应该一清二楚,我马上打电话过去,但她说父亲生前从没提过有这笔钱,最好让对方发个凭证什么再说。我转而问这位老乡,是否有我父亲生前写的欠条。对方支支吾吾,最后说没有。“不好意思,要钱就拿欠条来吧,不然谁也搞不清到底有没有这笔账。”这样下去何时是个头?如果父亲九泉之下有知,该多难过?

想起这些往事时,我和父亲之间已经隔着一块碑,这是他转身离去后留给我的脊背,也是山的伤口结的痂,冰冷而坚硬。闷倒驴的酒香还在,但很多话没法再说。


 刊于2021年《今朝》第三期

(责任编辑:范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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