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江谣(节选)
文/谢莲秀 香杰新
船儿悠悠
1
阳光透过缝隙,被揉搓成一条条长长的细线,一股脑儿地钻进来。霎时,屋内亮了,暖了,成千上万个细小的金色颗粒在阳光中上下翻飞,打着旋儿。又是一个明晃晃的清晨,小男孩被暖暖的阳光和小鸟的欢唱唤醒,睁开龙眼般圆溜溜的双眼,一个鲤鱼打挺,猛地跃下床,推开了花玻璃窗户。越过树梢跳跃的小鸟,映入眼帘的,还是那条蓝莹莹的汾溪河。河两岸金灿灿、亮晶晶的沙坝上,还深深浅浅、歪歪扭扭地印着一串串小脚印,那里是他和小伙伴们白天玩耍的游乐场。
然而,小男孩最关心的还不止这些,拴在岸边榕树下那条荡悠悠的小船,对他来说,才是宫殿一般的存在。看到水波荡漾,树影间微微翘动、忽高忽低的尖尖船角,小男孩偷偷抿嘴一笑,倏地滑下窗台,在爷爷的长呼短唤中,咚咚咚地冲下楼去了。
小男孩叫黄龙辉,瘦长的脸上,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大家都亲昵地叫他辉仔。从够得着窗户开始,他每天清晨都要这样眺望,哪怕是刮风下雨天。门前相隔不到三十米远的汾溪河,河面却有百余米宽,像一条宽大的蓝色绸带,柔软地伏在两岸村庄的中间,缓缓穿行。
河岸的早晨,每天演奏着一曲曲乡村交响乐,人们从各个方向涌向汾溪河,挑水的、洗菜的、饮牛的,叮当作响。不赶时间的女人们,便半蹲在岸边,撩起清澈的河水,仔细地洗着脸,还不忘对着水面照照镜子。成排的榕树、荔枝树,炊烟袅袅的村庄,阡陌纵横的田畴,都沐浴在温润的水汽中,像蒙上一层面纱似的,神秘而迷人。
太阳挂上树梢了,两岸地里劳作的人们、河里捕捞鱼虾的渔民、河边浣衣的女人、水边嬉戏的孩童,让美丽的汾溪河显得热气腾腾。冬去春来,一年四季的光景,便在汾溪河的涨涨落落中流淌。
黄龙辉的爷爷黄恩祺祖辈以造船为业,相传祖上为大宋船工,专职造皇家画舫、龙舟以及战船,宋末战乱随军征战,崖山海战后客居于粤,后辗转定居于江湾县汾溪河岸,以造船为生。他们家族造的龙艇、龙船为一绝,更有一种米艇,实为战船之用,成为黄氏船厂的绝活之一。
黄恩祺身板精瘦,脸庞褐红,眼角布满细密的笑纹。他从小就在船厂长大,以船为家,以水为邻,年逾花甲仍没有离开船厂。他的手艺远近闻名,十里八乡的乡亲没人不认识他。村里的孩子们最喜欢到他的船厂嬉闹玩耍,看着他变魔术似的,将一根根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木料,霍霍几下,就削出了桨片,再霍霍几下,就雕出了龙头模样。孩子们亲切地唤他为祺叔公,这也让黄龙辉在孩子们心目中增添了分量。
年轻时,黄恩祺便成为江湾县国营造船厂的技术工。后来,江湾县升级为江湾市,大力发展现代工业,传统的国营老船厂渐渐不景气。孙子出生后,祺叔公年纪也大了,便离开国营造船厂,在汾溪河边自建了一家小型造船厂。
祺叔公祖传的造船手艺和汾溪村这个古老美丽的村庄一样远近闻名。汾溪河上不时有船只来来往往,慕名前来订制龙头、龙船、龙艇者络绎不绝,祺叔公和黄龙辉的爸爸每天忙得汗流浃背,脸上却挂满了笑。
黄龙辉不明白,汾溪河到底从哪儿来,要流到哪儿去;汾溪河两岸,怎么有那么多横七竖八像网一样的河涌。龙涌、甲涌、蛇涌、虾涌、蟹涌、谷涌、蔗涌、麻涌、丫涌、窖涌……光听这些名字,就够他迷惑了,他不明白,这滔滔的水从哪儿来的。难道天上漏了个大洞,所有的水都哗啦啦地灌到这儿了吗?
“爷爷,怎么这么多人喜欢船?用来做什么呢?”在自家的船厂,黄龙辉看着爷爷唰唰地刨削着木头,问题又像汾溪河一样汩汩地流个没完,有时问得爷爷答不上来,自己倒在一旁嘻嘻地偷笑。
“可不是,在水乡,这大大小小的船,就是桥,就是路咧。”
“那龙船呢?也是桥和路?”
“龙船不一样,是传统。每年划了龙船,就能驱赶水妖,带来吉祥咧。”
“啊,爷爷,水妖?在哪?会吃人吗?”
“划了龙船,水妖就会跑得远远的了,跑到大海里,不敢进内河了。”
“噢,吓坏我了。爷爷,什么是传统呀?”
“传统呀,说了你也不懂,就像这条汾溪河的水,没有了可不行。”
“噢,爷爷,这么长的河,这么多的水,是从哪儿来呀?”黄龙辉斜斜地躺在榕树下拴着的小船里,跷着腿,仰着头大声问岸边倒腾着木料的爷爷。
“喏,这些水呀,是从东江源头来的,它们像飞龙一样,奔跑了一千多里呢。这些水呀,也从海里来,每天上午要涨潮一次,一浪过一浪的水呀,拼命地往回灌。”爷爷停下手里的凿子,抹了把汗水,愣了一会儿神,抬手指了下河流来的方向,又指着河水流去的方向。
“爷爷,这么多的水要到哪里去呀?”黄龙辉又躺在金灿灿的沙坝上,摊成大字,仰头看着大朵大朵飘移的云朵问道。
“辉仔,这么多的河涌,这么多的水呀,终究要流到大海里,无边无际的大海里。”祺叔公仰起褐红色的脸庞,眯缝起满是笑纹的眼睛,看着天空,看着远方,神情肃穆地说。
“爷爷,这么多大木头是从哪里来的呀?这金灿灿的沙子,可以做什么呀?那么多的白云……这么多的青草……”黄龙辉问一阵,又自言自语一阵。有时爷爷没听清,他就走到爷爷的小船厂,坐在一堆木料中,托着下巴问个不停。
“哎哟,辉仔,莫刨根问底的,安心看爷爷做船,等你读书了,就全知道啦。爷爷要做事,不得空啊。”
听了孙子各种各样的疑问,不善言谈的祺叔公觉得口干舌燥,干脆埋头干活敷衍过去。
“爷爷,龙头、龙嘴、龙眼、龙鳞……”慢慢地,黄龙辉的兴趣回到爷爷的手艺上来,他已能细数龙头的各个部件。
“甲板、龙肠、龙骨、桡、舵……”日子久了,他对龙船的部件也能细数上来。
“哎哟,乖辉仔,快快长大,好跟爷爷做龙船、划龙船。”祺叔公觉得孙子颇有悟性,喜不自胜。
“爷爷,您看,我画的龙鳞和小龙头。”上幼儿园时,黄龙辉已会模仿爷爷涂涂画画了。
“乖辉仔,你长大后就是爷爷的接班人。”祺叔公看到他对龙头大有兴趣,心生欢喜,总是不失时机地点拨几句。
上小学后,黄龙辉已能帮爷爷画一些图案,熟悉制作龙头的流程,还可以帮爷爷打打下手。村里的小伙伴们都很佩服他,成天围着他转,要他画上各种各样的龙头贴在墙上或者书包上。他一高兴,唰唰几下就画好了,看着小伙伴们羡慕的眼神,心里美滋滋的。
慢慢地,他发觉班上的同学有了变化,他们更喜欢围着班长黎梓龙转了,尤其是体育委员袁子航,简直就是黎梓龙的影子、尾巴。就连以前与黄龙辉要好的肥仔,也慢慢跟在他们屁股后面了。
黄龙辉心里有些失落,可又说不上原因。他想,谁让黎梓龙不但说话有趣,而且语文和数学成绩都是班上第一名呢,他觉得小伙伴们对黎梓龙的喜欢,有点像喜欢龙船的人对头桡的崇拜。他自己也希望能与他们成为好朋友,但他总觉得还差点什么。可他一回到汾溪河畔,伙伴们都飞奔到他家,奔向他的小船,那种甜蜜的感觉好像失而复得了。
2
黄龙辉家还有一条大船,那是爷爷和爸爸的宝贝,不轻易划它,只有到外面运木料回来,把造好的船运出去时,才用这条大船。而那条小船,爷爷则允许他在汾溪河自由划行,当然要在爷爷的视线范围之内。每到阳光灿烂的周末,黄龙辉总是在小伙伴们的怂恿下下河划船。河侧岸村的肥仔,嘴巴甜力气大,每次都是他们俩坐在前面使劲划,嬉闹着在汾溪河转几个圈,再划到河对岸,将船草草一拴,便在汾溪河中游泳、捞鱼虾、摸螃蟹、捡田螺、打水仗。玩累了,就回到沙坝里,将衣裤支在树梢上晾晒,几个小伙伴在沙坝里滚沙球、划沙船,玩到日落也不觉得累和饿。
黄龙辉将日积月累从爷爷那听来的故事,自创了一套游戏,取名“沙船激战”,来吸引小伙伴们。这天,他又在河坝上演示给小伙伴们看。
“肥仔,你来扮演小渔船和小龙艇。”
“这是小渔船和出海捕鱼的渔民。”
“这艘是我巡航的大龙船,它威力无比,可以驱赶水妖水怪。”黄龙辉指着唰唰画好的其中两艘小船。
“噢,太好了。可是我不会。”肥仔正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你可以想象自己在河里或在大海上。”
“喏,小龙艇,别看它像带鱼般瘦小,攻击力却很强。”
“最厉害的还是这个米艇。你知道吗?这是隐形的战舰,只有它可以发射炮弹。”
“这大龙船和米艇就归我指挥吧。”黄龙辉叉着腰,学着爷爷的架势。
演示开始了,黄龙辉配着画外音:“渔夫撒下了第十次网,这回总算没让他失望,他拖上来的是满满一网大大小小的鱼。沮丧的渔夫终于嘿嘿地笑了,坐在船尾的小男孩欢跳起来:‘有鱼吃 ,有鱼吃 。’”他伸手在小渔船面前一点,然后顺时针画着圆圈,随即消失在沙子堆成的小岛后面。
“肥仔,就按这样接上。”黄龙辉眼睛骨碌转了一下,看着肥仔。
“怎么说,说什么啊?”肥仔急得抓耳挠腮。
“怎么说都可以,看我手势再想象嘛。”黄龙辉的手伸向小龙艇,让它嗖地从小岛侧面冲出来,飞向小渔船,溅起一片沙浪。
“突然,一艘水妖扮成的小龙艇从小岛后面一跃而出,唰地拖走了渔夫手里的网兜。没等渔夫反应过来,小龙艇已像箭一样飞速逃离。”大家都弯着腰,眼睛盯着沙面,声音却从背后传来,便齐刷刷地扭头一看,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原来是班长黎梓龙。
“嗬,厉害,还会自创游戏啦!”黎梓龙被晒得满面红光,竖着两道剑眉称赞道。
“你怎么来啦?你也会划船?”
“喏,他家也有船。”大家又扭头一看,袁子航拴好船,正小跑过来。他瘦瘦的,头发根根直竖,像天线似的。
“正好,黎梓龙来帮肥仔配音吧。”黄龙辉没想到他们俩也来了,暗自窃喜,又担心自己的风头被抢。
“肥仔,我来帮你扮小龙艇吧。”袁子航自告奋勇。
“行,肥仔经常跟着他爸爸去打渔、运菜,算是本色出演了。”黄龙辉得意地笑着说。
“哈哈,这个我拿手。”肥仔也表示同意。
“好了,言归正传。”黎梓龙挥了一下手说。
“巡海的大龙船看到后,擂响了战鼓。水妖小龙艇闻声吓得落荒而逃,却紧紧扯着网兜,怎么也不肯放开。”黄龙辉指挥着两条船,手不停,口不停。
“米艇躲在暗处观察了一番,立即不动声色地‘噗噗’发出几发子弹。飞速逃离的水妖小龙艇猛地抖了一下,又飞出几十米,终于慢慢地沉没,网兜晃晃荡荡地往回漂。”黎梓龙绘声绘色地配着画外音,指挥着,仿佛一切在他的掌握之中。
“惊魂未定的渔夫张大嘴,吓得说不出话来。‘爷爷,网……鱼……’可两人再也不敢向前划动了。”黄龙辉有些动情。
“‘拿回去吧,这本来就是属于你们的。’大龙船用一支桨一勾,沉重的网兜便被轻而易举地放回小渔船上。”黎梓龙提高嗓音,故事戛然而止。
肥仔接住沉重的网兜,似乎猛地惊醒了,有些激动。
黄龙辉眼底涌起一股温热,眼睛也湿润了,眼前浮现着爷爷的影子。他突然看到沙坝上有个瘦瘦的身影。
“啊,爷爷?”他仔细一看,果真是祺叔公站在沙坝上。
“好啊,船和艇画活了,故事也讲得好。”
“哈哈,小渔船是我扮演的。”肥仔先邀功。
“小龙艇是我扮演的。”袁子航接着说。
“爷爷,我扮演了米艇和大龙船。配音呢,是他。”黄龙辉指着笑意盈盈的黎梓龙说。
“好啊,有想象力,以后都大有出息。”祺叔公笑着竖起大拇指。
“哈哈!”小伙伴们开怀大笑,撒腿跑向袁子航的船,剩黄龙辉和他爷爷在原地。
“爷爷,您怎么来了?”
“喏,妹妹说你们哇哇大喊,好像在吵架。”祺叔公嘴一努,向着对岸的船厂。
“哈哈,把妹妹吓到了。”见妹妹站在一根柱子旁着急地向着他招手,他便偷偷地乐了。
“爷爷,您打鱼时也遇见过水妖或坏人吗?”黄龙辉还沉浸在故事里。
“我们造船人,以水为生,与水为伴,祖祖辈辈下来,什么没有经历过啊。”
“那你们害怕吗?”
“多经历几次,就什么都不怕啦。辉仔,回船厂吧,爷爷正在安龙肠呢。”
“爷爷,以后我们再造一条米艇,如何?”黄龙辉看着沙坝上的图案和混战的痕迹,还没回过神来。
“时代不同了,再也用不着米艇了。当然,龙船和渔船还是必要的。”
“那渔船还会遇上水妖吗?”
“我们年年划龙船,水妖听到震天响的锣鼓声,哪还敢来呀,哈哈。”
“噢,那太好了。我长大后也要划龙船,当头桡或者鼓手。”
他长长地松了口气,牵着爷爷的手,脚步轻快地走向小船。他这才发现爷爷是划着一块木板过来的,惊讶地吐着舌头。
“喏,你来划,载爷爷回去吧。”祺叔公一挑眉,笑眯眯地说。
“爷爷坐稳,开船。”他甩开双臂,左点右拨地划着木板,河面上传来爽朗的笑声。
一连几天,黄龙辉心里都美滋滋的。他发觉,班长黎梓龙和小伙伴们看他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了。他也暗暗佩服黎梓龙厉害,第一次玩沙船激战竟然那么自如,仿佛钻到他心里偷看过似的。
树屋溯源
1
一间拱圆形的古树屋静卧在东江支流的河湾里,黑黝黝的,仿佛是披着一袭褐色襟衫的老人,聆听着汩汩流淌的东江倾诉悠远的往事。
这里是东江下游的南支流。东江在上游几十公里的一座小岛处分了岔。江水继续向前流淌,在一座大桥的拐弯处,右侧一支弯弯绕绕,缓缓流向汾溪河。
一群孩子踢踏踢踏地沿着汾溪河奔跑而来,领头的是黎梓龙,黄龙辉、袁子航紧跟着,后面是肥仔等四五个孩子。他们一直跑到汾溪河桥头,才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仰头望着彩虹般的大桥,惊叹不已。
“快看,那就是曦龙湾,潘伯公就住在湾里的大榕树下。传说呀,他是东江河神潘大仙的后人,他知道东江和汾溪河等许多河流的故事呢。”领头的黎梓龙指着汾溪河的上游,神气地说。
“哇,那潘伯公会讲给我们听吗?”黄龙辉侧着头,急切地问。
“当然了,他和我爷爷是多年的好友,一起上过山,下过河,造过船,拼过命。”黎梓龙模仿着大人的口吻说。
“就是,潘伯公太有趣了,他还能听懂蚂蚁说话呢。对吧,黎梓龙?”袁子航时常跟着黎梓龙往潘伯公那儿跑,很自信地说。
“就是哩。更神奇的是,他一年前刚从东江源头拉回来一棵千年古树,做成了树屋,里面有好多宝物呢。”黎梓龙滔滔不绝地说,引得黄龙辉、肥仔几个没去过的小伙伴激动不已,反复地搓着双手。
“好,一言为定!你们选个周末,我约好潘伯公,就带你们出发。”大家叽叽喳喳地商量着去看望潘伯公的日子,黎梓龙自告奋勇地当起了领队。
孩子们谈论的那棵古树,村里人对它议论纷纷。他们觉得不可思议,甚至嘲笑潘伯公太傻,居然花费财力人力拖一棵枯木回来。古树的确切年龄,有人说五百年,也有人说八百年。但伐木相树半辈子、出入大小森林数十年的潘伯公,却执意咬定那是千年古树。要知道,潘伯公懂树,他闻一闻气味就知道树种,摸一摸树皮就知晓年龄。他信誓旦旦地说古树曾是那片林海里的树王,是棵神树。
它可不是想象中耸立着的参天古树,它卧躺着,看似失去了生命力。可在潘伯公眼里,古树是通神灵的,是活生生的。
果然,古树静默地平躺着,纹丝不动,底部被削平,树囊被掏空,成了巨大的涵洞,远远看去,就是一间天然的小树屋。古树的长度要十余个孩子伸开臂膀才能丈量完,它的腰身要六七个孩子才能环抱得过来。它静卧在那,威仪不倒,散发着古老的气息。周身的纹理像用刻刀雕刻过的,又像沙漠里黄沙掠过万千遍的胡杨树皮,深褐色的,那么粗糙,又那么有光泽,仿佛上了漆。
古树屋背后的宽阔榕荫里,有一个简易的大棚,几对敦实的树墩搭成的桩子上,横卧着一条巨大的旧龙船,像一条即将腾飞的龙。古树和龙船对望,仿佛有一种内在的默契,彼此息息相通。古树屋的左侧,是一层盖着厚瓦的矮屋,这便是潘伯公的家,与不远处新矗立起的高楼相比,显得其貌不扬。但矮屋顶上鳞片似的红褐色旧瓦,像一张张彩色日历,记录着流年。
潘伯公又和往常一样,坐在江湾里的古树屋旁,听着树屋里的小匣子传来咿咿呀呀的粤曲。他怡然自得地眯缝着双眼,听得入神,脸上细密的纹理似乎也有着古树的光泽。他勾了勾手指,今天是二月初二,又逢周末,脸上不觉露出了笑意。平时的每个周末,好友黎水隆的孙儿黎梓龙会像小鸟一样飞来,有时一个人,有时带着同伴。这些年,儿子一家离开故土之后,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棵孤独的老树,需要这群叽叽喳喳的小鸟增添点生气。
潘伯公抬眼看了下嫩红的太阳,觉得时辰还早。他缓缓支起身,转身将树屋里的红木茶具端出,煮沸一壶来自上游的东江水,精心地泡着龙船茶。
水咕嘟咕嘟煮沸了,噗噗地从壶嘴冒出雾气。潘伯公手持油亮的红木夹子,将泛着光泽的红木盏清洗了一遍又一遍,小心翼翼地依次放入人参、桂圆、沉香、陈皮、红枣,滤过第一道水,再加入沸水,才轻轻盖上壶盖,一股甜丝丝、沁人心脾的茶香从透着光亮的红木壶嘴里袅袅升腾。
潘伯公端起油亮的红木盏,呷了一口,咂摸了几下,再斟满,又呷了几口,仰起头,让如丝如缕的龙船茶,慢慢地沁润着干燥的喉咙。他惬意地跷起二郎腿,摇晃着,和着咿咿呀呀的粤曲,哼着哼着,手里握着的茶盏便松落了,他的思绪腾云驾雾般地飞向古树的源头……
2
迎面而来的苍莽群山,在晨曦雾霭的环绕中,像一条条缓缓移动的游龙,簇拥着,推搡着,浩浩荡荡。南北纵横的武夷山、九连山和南岭的余脉、始峰,在这里交错、融汇、盘桓、绵延,仿佛是大自然摆下的神奇阵法,对峙的、高耸的、簇拥的、依偎的,形态万千,妩媚多姿。
无边无垠的群山雄峰,像被仙人泼染过、上过色似的,那么地绿,像碧潭,似绿涛,如林海,碧绿、墨绿、深绿、浅绿、嫩绿……层层叠叠,曲折环绕,令人陶醉、倾倒。这成千上万的绿呀,像大自然攒足了亿万年的劲似的,涌动、发酵、升腾、弥漫,酿成了甘甜雨露。涓涓细流、叠泉飞瀑从高耸的巨石罅隙、悬崖峭壁间喷涌而出,奔流飞溅,跳跃飞舞,越过千山万壑,汇成了溪涧、平湖、江河,一路向南奔涌、流淌,汇成了浩渺的东江,奔流入海。
一条逆流而上的小船,载着几个兴致勃勃的青壮年,时而顺畅,时而逆阻,像纤夫似的下船拖曳。经过二十多天的辗转,他们早已蓬头垢面,可沿途巍峨的群山、碧绿的林海、参天的大树,让他们不禁两眼放光。领头的壮年潘东江,年纪三十出头的样子,方脸剑眉,身材敦实,他时不时摸一摸贴身的衣兜,那张方形的盖着章的淡红薄纸,经过汗湿、日晒,逐渐挺括起来,摩擦着胸前的皮肤,麻酥酥的。随行的黎水隆、黄恩祺血气方刚,腰膀浑圆。潘东江之所以相中他俩,因为黎水隆在船厂是开料能手,技术好,黄恩祺来自造船世家,识木料。
潘东江带着两个后生,带着重要的任务,头一回逆江而行,溯源而上,三人走一程,歇一程,惊叹一程。潘东江终于明白,父亲为何给他取这个名字。说实话,以前他打心底讨厌这名字,感觉江水滔滔,要被淹没似的。可眼前这东江如此辽阔壮美,这奇峰,这林海,环绕着东江两岸,越往源头走,越美不胜收。
小船荡漾颠簸,经过了西枝江、万绿湖、枫树坝,终于靠近了源头的三百山、桠髻钵山脉一带。三人将小船牢牢地拴在一棵古树上,登了岸,几番周折奔走,凭着江湾县林业部门开具的介绍信和证明,终于换得了一张砍伐证,上面印着好几个鲜红的印章,三人喜得禁不住双手作喇叭状,对着漫无边际的群山拖长调子大喊了一阵。
有了砍伐证,三人请人带路,找到村书记谢森林的家。谢森林一看,他们相关手续齐全,随行的还有东江源乡林业所的工作人员,心有犹豫,但也不敢怠慢,于是当即召集村干部、护林员、老族长、村民代表等人开会商讨。会议从早开到晚,屋子里烟雾缭绕,不时传出争论声。潘东江三人时而参与,时而退出屋外等候。直到晚饭时间过了,大家才终于统一意见,间伐东江源头林木的事终于敲定。潘东江三人心里的大石头落定,连夜赶到东江源乡邮电所,向江湾县木材加工厂发去电报,让后续的伐木组立马准备,次日一早动身开进东江源头。
“开山啰,开山啰……哟嗬,哟嗬喂……”远山上传来阵阵呼喊。
山谷的风又卷回阵阵声浪:“开山啰,开山啰……哟嗬,哟嗬喂……”
一阵阵鞭炮声响彻山谷,又响起一阵阵悠长的回音,久久盘旋在林中……
一辆辆大卡车轰隆隆地顺着东江沿线,开进了东江源头,开进了深山老林。大森林里刀砍斧凿的声响,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沉寂了成千上万年的大森林,第一次因为南来的劲风,被戳开密实的屏障,刮起了砍伐的飓风。
“斧头入森林,源头的古树、大树,难保 !”村中的老族长唐叔公听到无休无止的砍伐声,一遍遍捋着长胡须,无奈地叹息着。
“树总归是给人砍的,和鱼总归是给人吃的一样。再说,还能换来一些票子,十里八乡的农民头一回有了额外的收入啊。”村里人你一言,我一语,心情也是复杂的。
潘东江几人带着伐木队,在山上安营扎寨了几个月后,个个变得又黑又瘦。
“放木啰,放木啰……哟嗬,哟嗬喂……”山谷里传着阵阵回音。
几千立方米的木头,排山倒海地顺着山势,像突然暴发的山洪,呼啸而下。山谷震荡着,摇撼着。放木的十多天里,山脚下都要封山封路。
老厂长那头接到潘东江发出的电报,抑制不住兴奋,当即发回电报,表扬潘东江有效率,有成果,回来好好庆功。潘东江收到电报,骨碌碌地转着两个黑眼珠,嘴角挂起了五味杂陈的笑……
从此之后,年复一年的夏秋两季,砍伐队一头扎进源头两岸的大山,扎进森林。看着一棵棵高耸入云的大树轰然倒下,潘东江他们的心里,也被一种东西深深地摇撼着,震荡着……
3
二月二,龙抬头
龙抬头,剃龙头
剃龙头,一年都有精神头
薯仔头,芋仔头
芋仔头,萝卜头,伯公帮你剃龙头
剃龙头,年年都有精神头
…………
一阵阵稚嫩清亮的童声,顺着汾溪河飘荡而来,一群孩子你追我赶,欢快地向着曦龙湾方向踢踏奔跑。起初,大家兴致很高,黎梓龙领着大家唱着潘伯公教的水乡童谣,欢呼雀跃。
“你们看,快到了!”跑了快一个小时后,领头的黎梓龙见大家累得像泄了气的皮球,便气喘吁吁地指着不远处的大榕树和隐约可见的树屋,为大家鼓劲。
“哇,看到了,像船篷。”紧跟着的黄龙辉欢叫起来。从小跟着爷爷做龙船的他,看见弧形的东西都觉得像船篷。
“这不算什么,里面还有更精彩的呢,梓龙带我去看过。”黎梓龙的好伙伴袁子航得意地说。
“黑的,像坨大牛屎。”有人发出嘻嘻的笑声。
“去你的,乌鸦嘴,要眼见为实。”五六个孩子推搡着,簇拥着,奔跑着,眼看快到目的地了,便又来了精神。
“伯公,伯公……”
“伯公,伯公……”
阵阵由远而近的清脆童音将潘伯公惊醒。霎时,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下意识地摸到茶盏,举起来又呷了口茶,感觉余温还在,使劲地眨巴了几下眼睛,嘴巴还嗫嚅着,哼唱着:“江西有九十九条河,只有一条到博罗……过了一山又一山,抬头看见火烧山。火烧竹子心唔死,唔讨贤妹心唔甘。郎有心来妹有心,二人恰似线和针……”潘伯公似乎还陶醉在梦里,意犹未尽。
“哇,伯公怎么了?大早晨也睡得着?”有个孩子担心地问道。
“伯公,您是累了吗?大白天都睡着了。您看,我的小伙伴们都来了。”领头的黎梓龙,长得敦实健壮,脸色红润,眼角上挑,见到潘伯公,任性亲昵地趴到他怀里。
“哎哟,好,好,我的乖龙仔,伯公梦到好风景呢!”潘伯公说完,仍回味无穷似的,眯缝着眼,摇着头,好像要将自己摇醒似的。
“伯公,您梦见哪里了呀?下次带我们去吧。”黎梓龙仰着头说。
“好,下次带你们一起去,去看好风景。”潘伯公脸上带着笑,诺诺应着。
“伯公,您唱的是什么歌呢?”身材瘦长的袁子航好奇地凑过来,咧开缺了门牙的嘴。
“睡着还唱着歌,梦到仙姑了吧?哈哈。”胖墩墩的肥仔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
“唉,人老了,就爱想些陈年旧事,不顶用 。也不知道东江源头的那些山、那些树、那些人,如今是什么光景了。”潘伯公被叽叽喳喳的“麻雀”们吵醒了,努力地眨了眨眼,甩了甩头,使劲地将思绪从遥远的时空里拉回来,揉了揉湿润的眼睛,他有些倦怠地向奔跑而来的孩子们摆了摆手,又眯缝起树纹似的双眼,慈眉善目地笑着。
“您不是做梦了吗?没看见呀?”
“不是被你们闹醒了嘛,要不,我准能看见。”
“哈哈!”
“哈哈,莫笑,莫笑,伯公老了,精神哪有你们小孩子欢腾呀,充饱了气的皮球似的。”
“伯公,我爷爷也和您一样,随时睡得着……”黄龙辉斜靠着树屋,抿嘴轻声说。他的头发根根直竖着,好像有无数根线在往上提似的。
“噢,你爷爷大名是?”
“做龙船的,大家叫他祺叔公,他认识您。”
“啊哟,船厂老友,认识,认识。”
“伯公,您不是说好,今天是龙抬头,要帮我们剃头吗?瞧,我把伙伴们都带来了。”黎梓龙插进话头,神气地摊开手掌,示意一众小伙伴。
“噢,好哇,龙抬头,剃龙头。”潘伯公又揉了揉惺忪的眼,心里欢喜起来。每个周末,潘伯公的最大乐趣,就是泡上一壶龙船茶,等老家这些可爱的孩子们,像鸟雀一样从村头村尾飞来,围绕在他这棵老树上,叽喳欢闹。只有这时,他才觉得自己的心又年轻起来。
“丁仔丁孙们,代代相传。”潘伯公自言自语。
“什么是丁仔丁孙啊?”
“这都不知道呀,我们这几个人的爸爸就是丁仔,我们就是丁孙呗。”
“什么是丁仔?”
“这个……伯公,什么叫丁仔?”
“这个呀,说来话长。咱们水乡这龙船呀,可神奇呢,那一年,被禁了十多年不能划的龙船,第一次解禁之后,各个村都争相造船购船,我们砍伐回来几十卡车的木材,很快就被用完了。第二年端午,大部分村庄都参加龙船趁景,各村也龙气大旺。就咱们那一个村,第二年就生下了十二个男丁,大家叫他们丁仔,就是你们的爸爸那一群同伴。”
“哈哈,那我们也都是划了龙船才出生的吗?”
“不用讲,当然是啦。今天又是龙抬头的好日子,你们都是在年前剃了过年头,过了两个多月,现在头发都长长了许多呢。”
“伯公,会不会疼啊?”黎梓龙摸着头发,有些担心地问。
“不会,舒服着呢。来,先喝杯美味的龙船茶,我再开始剃龙头,讲千年老神树的故事给你们听。”潘伯公说着,呷了一口茶。
“伯公,您还要教我们唱童谣。”
“唱童谣,好啊,好啊……”潘伯公一边应着,一边起身往旁边的矮屋里走去。
“哎哟,又讲神树的故事?耳朵都起茧子啦。”袁子航嘻嘻笑着。
“那我们就去树屋里玩吧。”黎梓龙手一挥,向大家示意。
“好,我们去树屋捉迷藏。”黄龙辉和肥仔立即响应,一个箭步跳到前头。
古树洞平时是孩子们的水帘洞,里面宽敞封闭,潘伯公在两边各留出一排榻板,不管白天夜里,十余个孩子可以坐在榻板上,风雨不侵,他们经常围追着嬉戏打闹,洞里洞外自由穿行。
“抬头看。”走进树屋,黎梓龙仰了仰头,示意道。他和往常一样,主动当起了向导。
“哇,这么多小龙船。”孩子们仰起头,第一次进来的孩子被眼前的情景惊到了。在树屋高过孩子们头顶的上方,顺着拱形的弧度,一根根细长的竹钉架着一艘艘小船模型,长的有一米多,最短的也就一尺多的样子。它们大大小小、错落有致地陈列着,像一群在空中飞翔的鸟。
“这叫龙舟模型,全部是潘伯公的手艺。”
“噢,太精美了。”
“用什么木头做的呀?还有香气呢。”黄龙辉用鼻子吸了吸空气中淡淡的木香。
“潘伯公说是红豆杉,而且这些木头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呢。”
“一条,两条……”
“别数了,快满三十条了,一年藏一条。”
“什么意思呀?”
“这要问伯公。”
“啊,这是什么?”一个孩子指着头顶上一个奇形怪状的木疙瘩,紧张地问道。
“不能动,这是古龙头,是伯公挖来的宝贝。”黎梓龙认真地说。
“这样子好吓人。”
“怕什么,你认真看,这不就是龙眼、龙鼻子、龙头嘛。”
“啊,是有点像。它有多老呢?”
“几百年,甚至更久吧。”
“我的天,这么古老。”
“那是,要不怎么叫古龙头呢。”
4
“来啦,乖乖仔,快来快来剃龙头。”潘伯公拎出藏在矮屋角落里的剃头箱子,围上布,叫唤起来。
孩子们推推搡搡,嘻嘻哈哈,想剃但又不愿意当出头鸟。
“龙仔,你带头。”潘伯公抓住黎梓龙,往矮木墩上一按,围上一块粗布,拿起老式推剪咔嚓咔嚓地剪起来。
“哎哟,伯公,好痒!哎哟,好疼!”
“傻小子,有什么痒的呢?嫩皮仔,摸一下也说痒喊疼。”
“哎哟,轻点,轻点,伯公。”黎梓龙紧张得龇牙咧嘴。
“行了,抹点水就不疼了。”潘伯公到木盆里捞起一条湿毛巾,在黎梓龙的头上擦拭了一番,又嘎吱嘎吱地推剪起来。
“伯公,为什么年年就这一天,您才帮我们剃头呀?”
“就是为了让你们记住,今日是龙抬头的日子。”潘伯公停住推剪,很认真地说。
“噢,龙抬头,龙抬头……”黎梓龙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哎哟,疼,疼,剪到头皮了!”
“傻小子,谁叫你低头呢。”
其他孩子看到黎梓龙龇牙咧嘴地喊疼,便脚下发软,一溜烟跑到潘伯公的树屋里,不敢出来。他们在里面钻来绕去,开心得像一群小猴子进了花果山,欢呼雀跃。树屋外的半圆桌上放着龙船饼,孩子们绕出来一圈就抓上一块,嚼得满口喷香。潘伯公剃完一个孩子,就抓住下一个,按在木墩上,又咔嚓咔嚓推剪起来。剃了快两个小时,他才将五六个男孩的头剃好了。孩子们揉着刚理过的头,毛刺刺的,感觉头皮被铁钳揪过似的。
潘伯公直了直腰,拾起推剪刀具等,用布一一擦干净,放回箱里,又慢慢转身折到茶台前,唤孩子们快出来。
品着茶,吃着饼,潘伯公领孩子们来到老船厂的旧仓库里,取出放了多年的锣鼓、醒狮、龙头等,抬出来晒晒,清扫灰尘,准备下回择吉日引龙下水,练习扒龙舟了。
“伯公,听我爷爷讲,今年好些地方要起龙,我们村的龙船什么时候起呀?”黎梓龙嚼着饼,随口问道。
“是呀,西江龙那边,今日就有人起龙。我们是东江龙,起龙的日子还在后边哩。”潘伯公边说边拎起工具箱向矮屋走去。
“为什么我们叫东江龙呀?”袁子航接着问。
“我们住在东江边上嘛,这个都不知。”黎梓龙有些不屑地说。
“那您知道,东江龙是从哪来的吗?”肥仔好奇地问潘伯公。
“东江龙来自宋代皇室,我们村的奉聘金龙就是。”黄龙辉抢着话头。
“吹牛吧你,还来自皇室呢。上一届扒龙船你们村都输了,捡着个龙蛋呢。”袁子航有些不服气地说。
“你才捡龙蛋,你懂吗,你去看了吗?”黄龙辉的脸涨得通红。
“就是,捡龙蛋,捡龙蛋。”大家都这样传,袁子航也不示弱。
“你胡说,今年就把龙蛋送给你。”黄龙辉猛地冲上来,推了袁子航一把。
“哎哟,你敢打我。”袁子航一个趔趄,摔得四仰八叉。
“喂,别打了,别打了。”肥仔站在中间,张开手臂拦住黄龙辉。
“我就让你继续捡龙蛋。”袁子航爬起来,推开肥仔,用脑袋撞向黄龙辉。
“航仔,刹车,刹车,动口不动手。”黎梓龙开始以为是闹着玩,他们知道袁子航的“铁头功”的厉害,赶紧跑过来拦住。
黄龙辉一个闪身,躲开了袁子航的铁头功。袁子航反倒将黎梓龙和肥仔撞了个四脚朝天。
“哎哟,你个臭航仔。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黎梓龙气咻咻地说。
“哎哟,我的屁股。”肥仔疼得龇牙咧嘴,其他孩子吓得哇哇叫。
“我不是想撞你们,是没刹住车。”袁子航狠狠地瞪了黄龙辉几眼。
“住手,住手,好好的怎么就打起来了呢?!”潘伯公刚将理发工具放到矮屋里,听到门外闹哄哄的,赶紧踏着大步走出来。
“伯公,你来评评理。”袁子航气得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脸色通红。
“就是,就是!我爷爷说过,我们祖上就是宫廷画舫师。”黄龙辉也不甘示弱。
“好了,好了,不能伤了和气。你们还真别不服气,辉仔讲得对。奉聘金龙,确实有来头,不一般。”
“那,咱们村的遁地妈船呢?”黎梓龙紧张地问,其他人都不作声了。
“与奉聘金龙一样,都不一般。”潘伯公频频点着头。
“奉聘金龙厉害,那怎么会捡……没赢呢?”黎梓龙差点说漏嘴。
“比赛有输有赢是常事,不许拿这个取笑人。今年又有三年一次的龙船大赛啦,到时不知谁输谁赢呢,对吧?”
“哼!”黄龙辉咬着嘴唇,狠狠地盯着袁子航。
“下次再惹我,小心我的铁头功。”袁子航心里也不解气,硬声硬气地低吼道。
“孩子们,来,喝茶,喝茶。东江两岸一衣带水,水乡更是一家亲,更何况我们都喝汾溪河的水长大的呢,还能打得起来?”潘伯公摆着手,坐回树屋门口,招呼着大家。
“嗯,就是。航仔,别生气了。”肥仔嘀咕了一声。
“好,来来来,喝茶,吃饼。”黎梓龙想活跃气氛,带头走过去。
其他孩子也慢慢地跟着,袁子航鼓着腮帮子,似乎气还没全消。黄龙辉则背靠着老树屋,绷着嘴唇,远远地看着。
喝了几盏茶,潘伯公又招呼孩子们来到树屋前的草坪里,唱起新的童谣。
扒龙船,骑龙头
三个猪蹄煲莲藕
大只麻虾点豉油
…………
大家唱着跳着,气氛活跃起来。潘伯公头上戴着龙头玩偶,跳一下,玩偶便晃动一下,可爱极了。孩子们也围着潘伯公,一边玩游戏一边唱,有的猫在树屋里,有的倚着树屋旁,还有的坐在草地上,寂寥的河湾喧闹了起来……
唱得累了,孩子们又钻进树屋,屋里传来了嬉闹声。黄龙辉这才轻轻地走过来,低着头站在潘伯公旁边。
“辉仔,今日的事莫放心上,奉聘金龙也叫飞天金龙,和遁地妈船合称为‘飞天遁地’,以前都是咱们汾溪村的哩,不能区别对待。”潘伯公叮嘱道。
“知道了,伯公。谁叫他要说我捡龙蛋,欺负人。”黄龙辉还有些不服气。
“划船也是竞技,输赢都是常事。对了,你爷爷可好,还做船吗?”潘伯公转移了话题,亲切地问。
“嗯,做的。但爷爷说,做大船的单少了,一年就做一两条。”
“能做一条是一条啊,看看这家国营造船厂,当年多么威风,可现在,人去厂散,就剩一个空壳了,唉。”
“伯公,为什么这么大的船厂都开不下去了?”
“时代在变,产业也在变。这些老传统,喜欢的人少了,这厂迟早都要拆的。”
“嗯,我爷爷也担心家里的船厂会被拆。”黄龙辉凑过脸来,低声说。
“唉,担心也没用,大浪淘沙。你看,东江对面的那些蔗糖厂、木材厂,都变成大马路啦。” 潘伯公忧心忡忡地说。
黄龙辉担心地问。
“估计,就这几年了。现在都流行开电子厂、鞋厂、服装厂,老家汾溪一片是偏远些,但那些鞭炮厂、泥砖厂也都拆了。”
“嗯,我爷爷和爸爸说,全家都靠船厂吃饭呢。”
“可不是,但时代的洪流挡也挡不住啊,江湾县都升为市啦,变化可真大!”
5
“伯公,树屋太好玩了,怎么有那么大的树呀?”玩了一会儿,孩子们又一窝蜂地跑回来,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袁子航和黎梓龙看到潘伯公与黄龙辉在亲密地交谈,心里涌起一股醋意。
“那么大的树,它该有多少岁了呀?”袁子航梗着脖子小心翼翼地问道,他摸着火辣辣的头皮,仿佛推剪还在头上咔嚓咔嚓地滑过。
“这么大的树屋是怎么来的呀?”黎梓龙瞄了旁边的黄龙辉一眼,也不计较了,凑过脑袋问道。
“你们问得好,这棵神树吧,将近一千年了。”潘伯公又呷了两口茶,陶醉地回忆着。
“哇,一千年,太神奇了,我以前见都没见过。”
“莫说你们,你们父母辈也没见过。”
“可是,东江源头一千多里,那么远,您是怎么搬回来的呀?”
“我可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足足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才挖好,路上又花了二十多天才运回来的。”潘伯公又呷了口茶,有些得意地说。
“为什么要搬一棵枯死了的大木头回来呢?”
“嘘,它可不是死木头,是有灵性的。唉,说来话长,这棵树是我的贵人,救过我的命啊。”潘伯公神情肃穆起来。
“这么神奇?”孩子们将信将疑。
“那一年呀,整个水乡要造几百条船,让我们选一大批好木材。经过几天的山林踩点,选中了东江岸边一片山坡上的松木和杉木。棵棵耸入云霄,一个人环抱不过来,有的两个大人也抱不过来。”潘伯公说着站起身,张开双臂。
“砍到最后一天,我们正在锯一棵古老的松树。当锯到还剩几厘米锯口时,忽然一阵爆裂的巨响,原本估计会往东面倒的树,居然呼啸着向南面倒,我和你爷爷黎水隆拉着锯,也来不及松手,就被一阵巨大的风力卷裹着推下山去。”潘伯公的眼神落在听得入迷的黎梓龙身上。
“砍伐队的人都惊呆了,拼命地呼唤。但我们大脑一片空白,只能任凭惯性往下滚落。由于松木高大,枝头茂密,噼里啪啦地将所有挡在前面的树木都拦腰撞断,眼看就要坠入悬崖下的滔滔江水里,忽然一阵剧烈的撞击,耳边的巨响停了下来。等伐木队员跌跌撞撞地跑到山下时,才发现我和你爷爷蜷曲在一棵巨大的树底下,不省人事。”
“啊,后来呢?”孩子们都惊得张大了嘴巴。
“等我们第二天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源头村老族长唐叔公的家里,只觉得双腿刺痛。唐叔公正在捣烂草药,敷在我们摔伤的腿上。”
“伯公,那是什么药啊?”
“唐叔公说那是接骨草,可治跌打损伤。”
“哇,唐叔公真厉害!”
“可不是,第三天我们就能下地走路了。你爷爷因后脚跟韧带摔断,后来还落下一点后遗症。”
“难怪我爷爷经常说走路久了脚会疼。”黎梓龙恍然大悟。
“腿伤好了后,我们又上了山,专门去看那棵救了我们的古树。原来它就在村庄的水口位置,像树王一样威严地挺立着,守护着村庄。唐叔公说得有理啊。不能砍水口的树,它们是通灵性的。那时,我在大树底下坐了很久,注视着它。如果不是它,我和你爷爷就成了肉饼了。”
“后来呢?”有的孩子听得闪出了泪花。
“后来呀,那一片山坡上的树,我们再也不敢砍了,便移到了下游。我一直惦记那棵树,惦记着那里的村民,每年开山时都要回到源头村去看望那棵树和唐叔公。”
“再后来,离得远了,厂里的业务量也不断增大,我们上了山,过一两个月才能下来。又过了五年,我再赶回源头村去看望古树时,发现古树不见了,眼前是一大堆裸露的山体。我到村里打听,才知道唐叔公不在了。村里人说,有一年山洪暴发,山体坍塌下来,老树也被埋在下面了。古树没了,不久唐叔公也去世了。”潘伯公感慨道。
“啊,古树真神奇!”孩子们不约而同地转头盯着古树屋,对它肃然起敬。
“我心里真难过啊,几百年、几千年的深山老林可从未发生过这么大面积的山体塌方。我们砍了大片大片的森林,难免会有影响,罪过,罪过啊。”潘伯公眼睛红红的,声音也变了调。
“伯公,那和您有什么关系呀?”
“唉,你们还小,长大了,学到的知识多了,就能明白了。又过了几年,我再回到源头村,村里的人越来越少,青壮年劳动力都慢慢出去进厂打工或自己创业了。唉,苦了村里的老人和孩子啊。”潘伯公顿了顿,接着说,“江水日夜冲刷,被埋的古树居然露出了巨大的树蔸。我与村里的干部和老人商量了,说想挖这棵树出来,运回江湾县去,村里的干部听了觉得好笑。几位得知前因后果的老人,点头同意了。我喜出望外,请了工人来挖,足足挖了一个月才完整地挖出来。古树除了树皮脱落外,其他完好无损。我像见到老朋友一样高兴,请了吊车和拖车,千里迢迢从东江源头运了回来。”
“就是它吗?”黎梓龙指着静卧着的树屋说。孩子们的目光也齐刷刷地转向古树。
“嗯,就是它,是棵于我有恩的树。”潘伯公说到这,缓慢地站起身来,走到树屋面前,紧紧地贴着它,用力拍了拍。
“原来它这么神奇。”孩子们也围过来,脸上露出无限仰慕的神情。“以后我们也要好好保护古树,它果真是树王,是神木。”
“就是,我也喜欢古树,它像老爷爷一样。”黄龙辉走到古树旁边,轻轻地抚摸着。其他孩子也轻轻拍打着古树,比起先前的嬉闹、轻慢,心里生起一种敬畏感。
潘伯公眼眶里湿湿的,他知道村里人不理解他对古树的情感,也没有几个人真正听懂他与古树的故事。只有在孩子们童真的世界里,他才找到了内心的慰藉。
刊于《今朝》2022年第一期
(责任编辑:黄龙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