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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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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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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仙岭下

杨仙岭下

文/彭文斌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刘禹锡《陋室铭》

过赣州城郊沙河镇不远,西北横亘着一座以硅酸岩为主要地貌景观的山体。山势不高,却披翠耸绿,振兴塔屹立巅峰,邀云望日,有仙界之仪。这便是蜚声中外的杨仙岭。由于唐朝风水宗师杨筠松居于此以地理术行于世,杨仙岭由是成为中华堪舆文化的圣地。

从山下往右拐入一条乡道,翠竹掩映,青松点缀,溪流淙淙,日影曈曈,俨然一派世外桃源风光。令人意外的是,如此优美的环境之中,竟然卧藏着赣州市十八个贫困村之一的罗坑村。

章贡区农业农村局派驻沙河镇罗坑村第一书记兼驻村工作队队长钟乾隆叹息一声,从车窗外收回视线,用双手揉了揉太阳穴,疲惫地合上眼睛。

同事胡明把着方向盘,透过后视镜瞥了一眼,心中忍不住一酸,老钟太拼了,为了建设罗坑体育小镇的事,他承受着超强压力,付出的实在太多……

罗坑村的九个村民小组分散在杨仙岭下十三平方公里的山谷洼地,全村有三百四十八户一千三百七十六人,其中有贫困户三十八家一百一十四人。由于地形所限,全村形成多处小梯田,村民们仿佛生息于大山的唇齿之间。

从2015年入驻罗坑村起,钟乾隆带着村委会、工作队一班人一直在苦苦探寻,如何借助产业,撬动全村的发展。他们争取到了四批免费鸡鸭苗,扶持贫困户发展养殖业,仅此一项便给每个家庭增加年收入三千元。2016年11月,中国山地自行车公开赛在赣州举行,罗坑村南田组北边半山腰是一个重要站点,建有赛事广场。赛事完毕后,赛道使用率不高,钟乾隆在多次深入调研的基础上,琢磨开了:“杨仙岭是户外运动者的天堂,离赣州市区近,人气旺,何不结合罗坑村的资源优势,大力发展乡村旅游?”

他找到了罗坑村党支部书记吴玉明商量此事。待钟乾隆提出“智慧体育小镇”的概念后,吴玉明的眼睛不由射出光芒,兴奋地一拍大腿:“太妙了,我看行!”

兵贵神速,说干就干。罗坑村成立了赣州市旅联旅游发展有限公司,吴玉明任董事长,钟乾隆任监事,他们聘请专业公司运作,开发相关软件,整合当地农副产品,“泥腿子”念起了“旅游经”。

万事开头难,旅游是个综合体,从哪儿找切入口呢?钟乾隆建议先在杨仙岭景区到山地车赛场之间,建一条生态游步道。当时,这二者中间并没有路,他带着村干部攀着树枝、踩着苔藓,一步一步攀登,选择路径,往返不知多少次后,终于走出了一条小路。经过反复论证,他们将建设游步道的方案定为长一点六公里、宽一点七米。

面对赛事广场周围随处可见的小山包和坑坑洼洼,罗坑村的不少村民抱有深度怀疑,很多人选择了沉默。建设必然涉及征地,可钟乾隆带着村干部登门做思想工作时,群众要么是冷眼相向,要么选择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要么脚底抹油一走了之。钟乾隆不气馁,一次不行,那就二次拜访,二次不行,那就三顾茅庐。道理,越讲越透;打开铁心肠,真诚是最有效的钥匙。

天上不会掉馅饼,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资金从哪里来?钟乾隆向娘家章贡区农业农村局求援,争取到了第一桶金二十五万元,显然,这杯水车薪远远满足不了需求。他决定迈小步、分步走,边干边筹集。于是,施工队开拔进了罗坑村,沉寂的杨仙岭响起了机器的轰鸣声。

第二笔资金,三十万元,是钟乾隆的诚心感动了章贡区发改委,对方慨然支持。

那些天,钟乾隆像一位化缘和尚,不放过任何一个筹资的机会。建成“罗坑体育小镇”的梦想,折磨得他寝食不安。谁都没有想到,钟乾隆用“滚雪球”的方式,总共争取到了三百万元扶持资金,另外多方筹资近两百万元。

铲车一步步掘进,梦想一步步接近现实。

2019年的夏天,赣州遭遇罕见的干旱,三月无雨,山上缺水,施工受阻。钟乾隆踏遍附近的山头、村庄,终于发现河头村烂泥垅组有一个水塘,常年不涸,是一处理想的水源,可以从这里抽水上山。

钟乾隆兴冲冲地前去接头,对方的负责人接过他递过去的“芙蓉王”香烟,喷出一个个白圈,但就是不开口表态。

钟乾隆急了:“兄弟,你是党员吗?”

对方一愣,呆呆地看着钟乾隆。

钟乾隆俯瞰着山谷间的罗坑村,镜片后的目光充满深情,他缓缓说道:“我是一名党员,是一个外来的罗坑人。几年了,我太了解罗坑百姓的日子有多难,他们实在是穷怕了,连做梦都想拔掉穷根呀。我没有孙悟空的本领,可我认定了,实干,才能改变罗坑人的命运。这条游步道,是一千三百多颗心哪,大家都在盼着呢。你说,我们这些党员,总该做点事吧?”

对方夹着烟头的手指颤抖了几下,看向钟乾隆的目光,变得越来越柔和。

水的问题解决了。杨仙岭的腹地里,传来幸福的机器声。

对于钟乾隆而言,游步道是罗坑人能否告别贫穷的“生命线”,更是他建设体育小镇这个“理想国”的起跑线。他撸起袖子,卷起裤管,大到混凝土技术指标,小到拌砂调浆,无不亲自把关、过问,常常是既当指挥员,又当搬运工,一身泥水十指黑。

2019年底,一条从罗坑村体育小镇通往杨仙岭主峰的游步道如期展现在世人的眼前,仿佛一条彩色绸带,飘舞于山岚绿海间。

但这仅仅是起步,钟乾隆准备下一盘更大的“棋”。

转过年来,钟乾隆开始实施扩大运营规模的计划,指导村委申请到了一百五十万元“集体经济信贷通”,着手兴建游客集散中心,一批旅游设施随之有序投入建设。户外健身、团建拓展、旅游研学、住宿餐饮等相关服务迎头跟进。

嗅觉灵敏的投资商闻风而动,他们捕捉到了某种商机。卡丁车、七彩滑道、射击馆、枪炮馆、儿童乐园应运而生。

一座全新的体育小镇,迅速在杨仙岭下崛起。它像一个遒劲的龙头昂起,引领着罗坑村开始起舞。

溪流淙淙,鸟鸣树影。罗坑村部到了。

胡明将汽车开进小院,掉过头来:“钟书记,我建议你最好抽空去医院检查一下,最近你的气色不太好。不舒服一定要去医院,不能拖。”

钟乾隆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没事,再坚持一下吧,等忙完这一阵子就好了。”

凝视着那个缓缓上楼的背影,胡明摇摇头,半晌,叹息一声。

在罗坑村呆的五年间,钟乾隆几乎走遍了这儿的山山岭岭,熟悉每一户人家的喜怒哀乐。但要说去的次数最多的几户人家,南田组的贫困户刘月英算是一个。

刘月英生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左眼失明,右眼弱视,其丈夫彭学煌患了肠癌,女儿彭宗荣外嫁赣县,由于老两口生病、家里缺少劳动力,这个家庭被列为罗坑村建档立卡贫困户。

钟乾隆第一次走进刘月英家的土坯房时,被里面家徒四壁的情况震惊了。里里外外仔细看了几遍,他心中基本有了谱。

“嫂子,你这房子得进行土坯房改造。”钟乾隆直截了当地道。

刘月英两手一摊,操着浓厚的客家口音说:“土坯房改造当然是好政策,可是,你瞧瞧我们家的底子,根本没有这个能力。”

想了想,钟乾隆说:“嫂子别急,我来琢磨琢磨。”

听说了刘月英家的困难后,驻村工作队全部出动,动用各自的资源,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他们转弯抹角找到了“百企帮百村工程”结对帮扶罗坑村的企业负责人,对方听钟乾隆等人说明来意后,痛快地满口答应为刘月英一家提供志愿行动,免费送来了水泥、红砖等建筑材料。加上政府补贴的两万元,老两口的新房子如愿成为现实。

乔迁时,彭学煌、刘月英破天荒摆了一桌酒席,专门感谢帮助过他们的人。刘月英笑逐颜开,两眼像眉月,一双榆树皮一般的手紧紧握着钟乾隆的手说:“共产党的干部真是好样的,只要有你们在,我们老百姓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在时光的叠加中,钟乾隆不知不觉间成为刘月英家的“编外亲人”。彭学煌要去赣州市治病,钟乾隆立即开着自己家的那辆银色“现代”车专门送他入院,并叮嘱说:“要用车时,随时来电话。”刘月英时常会接到钟乾隆的提醒电话,要她遇事不要急,慢慢来,小心跌跤。有时候,钟乾隆从市区的家中回到村里,会捎来一箱水果,他解释说是妻子备好的,当作走亲戚。

2019年过年前,彭宗荣从赣县回到娘家探亲,正好遇到钟乾隆来慰问,送上米和食用油后,他从汽车的后备箱里取出一对写着“五福临门”字样的红灯笼,亲手挂在了门前。

那一刻,彭宗荣的心潮沸腾,暖流奔涌。她关心道:“钟书记,你家门口也挂了红灯笼吗?”

钟乾隆想也没想,答道:“你家挂了,等于我家挂了,是一样的喜庆。”

新冠肺炎疫情肆虐期间,钟乾隆给彭宗荣去电话:“小彭,你母亲的高血压药品备好了吗?”当得知因疫情事发突然,刘月英备用的药品即将“弹尽粮绝”时,钟乾隆说:“交给我去办理好了,特殊时期,你们千万不要乱跑。”

丈夫彭学煌2017年去世后,刘月英还有一桩心事未能了却,她一直想把屋后濒临溪流的那块空地利用起来,用于养殖,她不想总戴着“贫困户”的帽子,不想给政府增添太多的麻烦。钟乾隆无意之间知道了老人的“心病”。

群众之所想,权力之指向。2020年4月,钟乾隆筹集了资金,组织了力量,在刘月英屋后的溪畔砌了堤,建了围墙,铺了水泥面。老人又一次喜极而泣。如今的后院,流水唱幽,竹林滴翠,成了欣赏风景的好去处。

大屋下村头,两棵苦楝树顶着新绿的叶子,株守着乡道上的风尘往来。一侧,山道蜿蜒,往山间幽深处攀爬。一口偌大的水塘摇曳着天光云影,斑斓变幻。岸上,一畦畦菜地朝两边做扩胸运动,茄子、豆角、辣椒正纷纷酝酿着绿意葱茏的梦。白蝴蝶成群起舞,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一会儿集合成大部队,一会儿散成小分队,追逐流连,时分时合,舞姿蹁跹。不远处的一面墙上粉刷着几个字:少年强则中国强。贫困户伍皇英家的两层小楼就坐落于如此的乡村风光之中。

儿子、丈夫先后因病去世,原本其乐融融的家,只剩下六十多岁的伍皇英与还在上学的孙子相依为命。在钟乾隆的帮助下,伍皇英和孙子成为低保对象,但这不足以补贴家用。钟乾隆看得心急,找吴玉明商量,如何确保伍皇英不再返贫。他们决定安排伍皇英全日制扶贫专岗,每月可以领取一千五百元报酬。

后顾之忧解决了,念过高中的伍皇英一身轻松,积极报名参加罗坑广场舞队,每天跳那么一阵,乐那么一阵,渐渐找到了人生的乐趣。她惊讶地发现,教师出身的钟乾隆多才多艺,在吹拉弹唱方面更是行家里手,他拍摄的广场舞视频,颇有大片的感觉。

社官前组的五保户湛金元的家与伍皇英家隔着一池碧水,紧挨着山林。2018年8月,钟乾隆带着包保干部刘雪亮前来家访,看着一排爬满青苔的土坯房,他蹙起了眉头:“房子很危险,要抓紧拆除,重新规划、设计。”湛金元苦笑:“这排房子归属我们三兄弟,一人一套,其他两个虽然已经搬离,但他们肯定不支持拆,我这一点地基,没法重建啊。”

没过几天,天降暴雨,山上的一棵树轰然倒塌,恰巧压到了湛金元的土坯房上,发出喀啦啦的巨响,人倒侥幸没事,可是,屋顶被砸出一个“天窗”,雨水如瀑倾泻下来。湛金元傻眼了。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湛金元没有退路了,只好向两位兄弟问计,两人没吭声。湛金元一看,没辙,便掉头跑去找钟乾隆求助。

钟乾隆二话不说,叫上吴玉明,冒雨去了社官前。他敲开了湛金元兄弟的门,拉着他们到了现场。眼前一片狼藉,残砖断瓦,物品尽湿。

“兄弟本是同根生,几世修得风雨渡?情况你们全部亲眼看到了,再不建房,湛金元就无家可归了,别的不说,兄弟一场,如果不伸手,村民们还不得戳脊梁骨?”钟乾隆的语气沉重而恳切,“房子,我们一起想办法,但这地基,还请两位哥哥深明大义,帮湛金元一把吧。”

一直没吱声的两兄弟相互对视了一眼,情不自禁点了点头。

杨仙岭下风光好,不到罗坑不知穷。

昔日的罗坑村,道路坑坑洼洼,房屋破旧不堪,乱搭乱建成风,环境卫生怎一个“脏”字了得。甫一进村,钟乾隆犹如冬天吃了顿冰西瓜,透心凉。比及魅力四射的赣州市区,罗坑村分明是咽喉里的一根“刺”。

开弓没有回头箭。钟乾隆决定烧“三把火”。

第一把火,是村庄整治。钟乾隆带着扶贫队员早出晚归,走进村民家中,走进田间地头,宣传改造毛坯房的政策,征求大家对村组规划的意见。

事实胜于雄辩。他们将争取来的五百万元新农村建设资金,硬化了入户道路,统一了外立面建筑风格,扎扎实实地开展庭院整治。钟乾隆趁热打铁,又争取到了一千万元配套设施建设资金,用于修建活动场所,安装太阳能路灯,更为人称道的是,他带着人寻遍杨仙岭的山冈涧水,选定最佳水源,建设了五个集中供水工程项目,福及罗坑村家家户户。不久,又投入一千二百万元,修通了六米宽的环村柏油路。

村容村貌,在一千三百多双眼睛的注视里发生着蝶变,罗坑村像个“女大十八变”的少女,变得风情万种起来。大伙的心房亮堂了。

第二把火,是产业“生钱”。脱贫攻坚的关键,得依靠稳定的产业,让贫困户们摆脱贫穷的梦魇,让老百姓的口袋鼓起来。钟乾隆提出了打造罗坑体育小镇的概念,引擎一响,民宿旅馆、餐饮小店、活动区、烧烤区、阅读基地等雨后春笋般冒出,全村的乡村旅游经济如火如荼地发展起来了。

面对掌声,钟乾隆没有飘飘然。他又有了一个想法,将闲置的八十亩土地流转起来,种植红薯,用好贫困户的劳动力,让他们参加分成。于是,六位贫困户村民踊跃出工,拿到了每天一百元的工钱,全村的贫困户们分享了三万多元利润。三两三一袋的“初心薯”,被标上“罗坑特色体育小镇”的印记,畅销赣南,走向全国。

做鱼丝是赣南的传统手工艺,山杉下组的黄喜琴擅长此事。钟乾隆跟老人商量,由黄喜琴牵头,组织人员利用年前的农闲时间制作鱼丝,扶贫队负责促销之事。鉴于市场上的鱼丝粉多鱼少,泥沙俱下,钟乾隆只提了一个要求:“一定要用良心做鱼丝,确保货真价实。”黄喜琴满口答应,邀上几位姐妹,风风火火地忙活起来。果然,罗坑村的“良心鱼丝”一炮打响。

第三把火,是做村民的亲人。贫困户黄五香的屋顶漏水了,钟乾隆第一时间联系工人修缮。天气变冷了,贫困户刘月英总是及时接到钟乾隆的电话:“嫂子,这几天降温,别忘记多穿些衣裳。”山杉下组的黎泽贵患有先天间歇性精神病,钟乾隆有空时便上门与他及其老母亲同吃、同住、同劳动,按时提醒对方服药。

一定要让贫困户有个稳定持续的增收渠道。钟乾隆找到附近的沙河工业园、玉禾田公司及一些私营企业,请对方优先将那些门槛低、技术要求不高的岗位介绍给罗坑村的贫困户们。通过努力,五十二人高高兴兴地实现了就业。对实在无法外出务工者,村里开发出十六个扶贫公益性岗位。

罗坑村的人们永远铭记着这样的场景:桃李树下,钟乾隆亲热地跟村民拉家常,睿智风趣的语言不时引爆阵阵笑声;饭菜飘香的厨房里,钟乾隆满头大汗地挥着锅铲,镜片上蒙着一层水雾,有滋有味地为贫困户做“爱心晚餐”;鸡鸣犬吠里,钟乾隆抱着村民的孩子,一会儿举过头顶,一会儿做着怪脸,逗得孩子咯咯直笑。

真亲人。这是罗坑村村民在背后对钟乾隆的定语。

“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钟乾隆选择了泥泞,更选择了燃烧。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昔日贫穷落后的罗坑村,变成了村民的乐土,华丽转身为江西省“绿色社区 美丽家园”示范社区、赣州市文明村镇,被评为“赣州市廉政文化建设示范点”、“章贡区先进基层党组织”。

2020年7月26日夜晚,罗坑村在体育小镇的“网红夜市”上启动了啤酒节的帷幕,一向沉稳的钟乾隆站在露天舞台上唱了一曲《大海》:“如果大海能够唤回曾经的爱,就让我用一生等待;如果深情往事,你已不再留恋,就让它随风飘远……”

人间最美四月天。钟乾隆很喜欢四月里的罗坑。

他住在村部二楼的最尽头,房间不大,是曾经的农家书屋。靠窗的墙壁上,挂着一块长方形牌匾,上面写着前苏联作家高尔基的名言:“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左侧的墙面则是一块“道德讲堂”的宣传板。

钟乾隆刚驻村时,吴玉明本想把房间整修一下,他摆摆手:“这样挺好,让我有一种回到校园的感觉。”钟乾隆曾经在赣州市第九中学教书,举手投足之间,迄今还保留着一股儒雅味。

房间里唯一的不便是没有地方晾晒衣物。钟乾隆想了想,自己找了根废弃电线,固定在墙角,顺利解决了难题。

进入四月,村部前的溪流日夜欢歌,鸟们争相亮开嗓子,泡桐举着一树树雪白的花,香樟愈加生机勃勃,杨仙岭的云雾,说话间,就飘进了房屋里。凭窗看去,一处小型梯田汪着绿,从山腰滑翔到山麓,一幢幢簇新的楼房错落有致,白鹭时而亮翅,划出一个弧形后,栖落田间。每次欣赏着如此景致,仿佛沉浸于陶令笔下的田园诗中,钟乾隆的心情大好。

不过,这次,脾气特好的邻家大哥钟乾隆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发怒了。早上,一进办公室,他习惯性地查看由村扶贫专干兼联络员谢晓燕负责的电子台账,一眼就发现了一个纰漏:寨背坑组的贫困户、六十三岁的侯礼湖有个孙子叫侯子阳,这次由初中升高中了,按规定,其资助标准应随之调整,而谢晓燕一时疏忽大意,信息更改没有跟上。

“这么简单的失误都没有发现,太粗心了,群众的小事都是大事,容不得我们有半点马虎啊!”钟乾隆用手指敲着桌子,镜片后的目光冷峻得像刀片。

谢晓燕将头勾到了胸前,大气不敢出,眼泪不争气地像断线的珠子往下掉。

其实,谢晓燕打心眼里敬佩这位书记大哥,他办事实在是太认真、太严谨了,甚至对哪家贫困户的房屋漏雨、哪家贫困户的窗子需要维修,都能记得一清二楚。

2018年6月,负责罗坑村计生、妇女工作的黎婷陪着钟乾隆进行“空心房”调研,走到大屋下组时,钟乾隆被荆棘割破了小腿,他却一声未吭,叮嘱她在原地等待,自己则钻进野草丛中,继续观察、记录一座空心房的结构、现状情况。黎婷悄悄将钟乾隆的一点一滴整理成了一篇《我身边的第一书记钟乾隆》,文字质朴,细节感人。无意得知黎婷喜欢写点小文章,钟乾隆很是振奋,勉励她好好学习写材料,并毫无保留地传授经验,亲手逐字逐句推敲修改,使黎婷大受裨益。

“老钟多才多艺,对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负责包保罗坑村的沙河镇纪委书记王冬很早就与钟乾隆相识,并跟大伙津津乐道起钟乾隆在学校里的往事,每回开家长会时,为了融洽关系、活跃氛围,钟乾隆总是适时表演独唱,声情并茂,赢得满堂喝彩。缘分使然,想不到有一天,他们又在一个战壕里相遇,共同为脱贫攻坚而战。

曾经的扶贫队队员、现任章贡区农业农村局派驻罗坑村第一书记王浦飞知道,对罗坑村一往情深的钟书记,其实内心一直有个遗憾:没有陪妻子和女儿去北京天安门看看升国旗的仪式。2020年春节前,钟乾隆原本早早预定了机票,准备兑现对妻女的诺言,谁知,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打乱了所有的计划。钟乾隆默默地取消计划,第一时间出现在罗坑村的抗疫现场。

多面手钟乾隆在2019年罗坑村举办的庆祝建国七十周年红歌赛上的表现,再次令黎婷等人刮目相看。黎婷收集好十八首参赛曲目后,钟乾隆觉得“清唱”不够层次,便亲自下载音乐,一一制作MV,途中有人更换歌曲,他予以充分理解,并连夜加班重新制作。红歌赛取得了空前成功,当钟乾隆带着村干部高歌《我和我的祖国》时,全场沸腾了,村民们不约而同站起身,齐声唱道:“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流出一首赞歌……”

似乎,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本关于钟乾隆的书,当时不觉得,之后,书香竟如同编钟的回响,袅袅不绝。

时间的指针,即将定格于一个悲情时刻。

2020年9月21日夜晚,忙碌了一天的钟乾隆与同事胡明回到了村部。

胡明将汽车停好,正要开门,后座的钟乾隆悠悠说了一句:“好累,我坐一会儿,你先上去。”

胡明并没有马上走开,而是坐在一楼的办公室里等待。约摸过了半个多小时,他轻手轻脚走过去,发现钟乾隆已经酣然入睡,呼噜声如同闷雷滚滚。胡明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有忍心推醒对方,钟书记太累了,这段日子,他几乎每天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胡明将车窗摇下一部分,锁好村部大门,这才回了自己的宿舍。

此际,沉寂的杨仙岭如一幅古老的水墨图。溪流潺潺湲湲,秋虫此起彼伏,进行着一场没有看客的演奏。一弯眉月出云层,静静守看着这方热土。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钟乾隆的梦乡里,一定有妻子、女儿的笑靥,天伦之乐,是人间美事。

这一夜的杨仙岭,是那般的短暂;这一夜的杨仙岭,是那般的漫长。

鸟鸣再一次叫醒罗坑,却再也没有叫醒钟乾隆。

胡明一骨碌从床上爬起,下意识地小跑到自己的那辆私家车前,一看,钟乾隆竟然还斜靠于后座,脸色安详。胡明叫唤了几声,但是,钟乾隆没有任何反应。一个不祥的念头骤然爆开了胡明的脑袋,他慌忙提高嗓门叫唤,然而,钟乾隆依然一动未动。胡明伸手一探,似乎没有鼻息,一股冰凉的感觉浸入骨髓。眼泪,瞬间滑落下来。

不远处的屋檐下,谢晓燕正在洗衣服,忽然,一长串警报声打破了山村的平静,她随口跟正在厅堂里发呆的家公说了一句:“不知是谁生病了,好像就在村部附近。”

家公叹了口气,低声道:“听说是钟书记走了,我刚刚散步时听说的。”

谢晓燕傻了,手中的衣服滑落在地,她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半晌,她清醒过来,一边抹泪,一边拔腿就往村部方向飞奔。

像往常一样,一早,王冬给各位驻村第一书记通过微信发出工作提示。他今天提示的内容是关于疑似漏登政策汇总表的填写说明,很自然,他毫不犹豫地同时发给了钟乾隆。其实,钟乾隆昨天黄昏已经答复:罗坑村经再次核实,无一遗漏。

就在此时,手机的铃声响起来了,他从来没有这种感觉,这铃声,似乎很惊心。电话里,传来吴玉明焦灼的声音。听着,听着,王冬只觉得眼前一黑。

2020年9月22日清晨,一个悲痛的消息传出,驻罗坑村第一书记钟乾隆因突发心肌梗塞,永远离开了他热爱的岗位,永远离开了他心心念念的贫困户们,年仅五十岁。

受村委会委托,黎婷咬咬牙,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颤抖着手拨通了钟乾隆的妻子、章江路小学负责人罗蔚的电话,她一字一顿地说:“罗校长,您一定做好思想准备,钟书记,他走了。”

“……”电话那边,半晌没有任何声音,忽然,爆发出一句近乎歇斯底里的话,“绝对不可能!你在骗我!”

猛力挂掉电话后,罗蔚早已泪流满面,她恨不得立即飞往罗坑村,可是,今天是新校区揭牌的日子,多少人正在翘首以盼。罗蔚擦去眼泪,当作什么也没发生,毅然决然地走向会场。

总算熬到仪式完成的那一刻,心力交瘁的罗蔚再也支撑不住,突然往后倒了下去,幸亏旁边的同事眼疾手快,一把扶住。罗蔚低吼了一声:“快,快,去罗坑!”

往日欢声成幻影,阴阳两隔在须臾。抚摸着那张苍白的脸,罗蔚泪眼朦胧,泣不成声:“乾隆啊,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你别吓我呀,你昨天还答应过我,等忙掉这两天,陪我去章江边散步的啊……”

送走钟乾隆的遗体后,王冬强忍悲痛,叫来村支部、村委会和工作队干部开碰头会,对工作进行临时交接。

会场上静悄悄的,大家都低着头不说话。王冬正想开口,忽然觉得嗓眼里一痒,他抱歉地说:“对不起,开会前,先让我哭一场。”话音未落,他毫不顾忌地放声痛哭,痛哭一位好干部的英年早逝,痛哭一位好兄弟的猝然离去,痛哭一位扶贫战友的壮志未酬。

顿时,大伙全哭开了。眼泪于事无补,但唯有眼泪,才能表达他们对钟乾隆书记的敬意。

“父亲走了,钟书记也走了,他们都是我最亲的亲人。”连续多日,彭宗荣与母亲刘月英无法入眠,只要一提起钟乾隆的名字,她便哽咽不已。

日子像河流,继续朝前流淌。杨仙岭下,罗坑体育小镇升格为“沙河体育小镇”,生态游步道成为强身健体、修身养性和俯瞰千年宋城赣州的理想去处。

又是人间四月天,鸟语遍布谷壑,新绿又染山川。

奔放的阳光里,王冬正与村干部在卡丁车赛场外谈论下一阶段的工作。他的手机里,至今保留着钟乾隆的微信,累了,闲了,他便会去翻看两人的对话,曾经的美好片段,像一首经典老歌,在留声机里缓缓传唱。

乾隆当含笑,罗坑今无恙。

刊于《今朝》2022年第一期

(责任编辑:杨遵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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