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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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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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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欸”一声水棚下


文/刘云鹤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水有像鱼一样的依恋。离开江河一小段时间,就会有声音在郁郁结结的心底响起“到水边去!到水边去”,于是房间和教室再也锁不住我的双脚,我辗转几趟公交,甚至骑共享单车,也要到水边去。

我小时候经常往返于陡水和林场。陡水在上犹,林场在崇义茶滩的石门子村。父亲是林场的职工,他十八岁参加工作来到的第一个地方就是这个小村庄。后来,他把母亲娶回了林场。我也在那里出生。前不久父亲闲聊时提到了当年娶亲的情景,说场里的船来迟了,快天黑才把新娘接到林场……我倒觉得,和现在坐婚车、坐花轿的婚礼相比,坐船嫁到林场更显稀罕,更见浪漫。

石门子的村民大多临水而居。从林场到陡水坝面的唯一交通工具就是林场的船。坐船于我们小孩来说,是非常值得期盼的一件事。走下长长石阶到码头,小小的我,双手扒着爬上船,跳到船舱里。徐师傅解下套在树桩上的船绳,发动柴油机,木船突突突开始鸣叫,舱顶掠过岸边垂下的乌桕枝条,调个头,水面的平静划破,开出一丛丛白浪。我和小伙伴会俯下船舷伸手抓浪花或者干脆把手泡在水里与水流滑过手掌的力量斗争。大人们当然不许我们这么做。“小心掉下去!”于是,我们支起身子四处张望。这是到哪儿了呢?这又是到哪了呢?尽管坐了几十次船,我毫无方向感。放眼望去都是青绿的山,碧澄的水,偶尔岸边会出现几个水棚,或者水面浮着几个大大的白球。有一次,父亲突然指着前方的山说,看,睡女峰。真是人在水中行,山往身后退。

陡水坝面有二伯父的家,就在陡水湖边,隔着一条马路就是码头,每次去陡水或是经陡水坐车回上犹县城,我们都会去他家。

二伯父是林场搬运队的,后来退休了。每次想起他,第一时间会想起他在风雨中穿一身军绿色雨衣站在车斗子上挥动工具斫中毛竹拖上装车的形象。湖畔竹林,一根根被挑中的成年毛竹在斫竹人嘿哟嘿哟的号子声中和锋利的斧头下栽倒,斩断竹梢,砍掉竹枝,就你推我挤摩肩接踵在乱草灌木丛中随着山势轰隆轰隆走出自己的一条路,再扑通扑通扎进绿水的怀抱沉浮跳跃。一批批毛竹在水面大集合后齐整列队,突突的柴油机船领路,穿山渡水之后的毛竹就被交到搬运队手中。那时,二伯父虽说是林场搬运工,可也算是半个渔民——下山回家,便过着放网捕鱼的生活。

做了大半辈子“半个渔民”的二伯父退休后决定做个彻底的渔民,他开始和二伯母网箱养鱼,有了自己的水棚,真正过着“水上漂”的生活。我们口中唤作“水棚下”,其实是在陡水湖上用几层大竹排托浮起来的木房子,就是在赣南日报等新闻报道中经常会提及的“水上人家”。二伯父的水棚一共有两排,前排是厅子和房间,后排是厨房、另有一个房间和卫生间。厅子前后没有墙,是贯通开放的。整个由水棚木梁木墙木地板构成。棚顶没有瓦,厚厚地盖着好几层杉树皮。环绕着水棚的是相当于庭院的竹排和养鱼的网箱。这个渔民漂浮移动的家在选好合适的生活水域后被粗绳固定停靠在水畔。

夏蝉流响,烈日似火,暑假到了,我也就又来到了二伯父的“水棚下”和他们一起生活。

有一次,父亲带着我去水棚下,正赶上他们准备中餐。记不起是什么原因我拿了菜刀玩,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将菜刀放进碧水肚子里的,只记得惹祸后的我慌乱得像受惊的兔子。“是从这里……掉下去的……”一个伐木工大叔顺着我手指的方向,赶紧拿绳子栓了大磁铁投入水中试探。湖水深深深几许?菜刀没有回应。怎么随时备着那么大块的磁铁啊?我心里奇怪,惊慌好像消除了些。看来湖水应该不是第一次张嘴了。糟糕,菜还没有准备好呢,这会儿菜刀都没了。却见一个大叔手握斧头切起了皮蛋。这个他们平时上山用到的斧头是吃饭的家伙啊,在那一天确实成了帮助大家吃上饭的家伙了。印象中皮蛋是一种很难切的菜,我每次切的时候一刀下去皮蛋黄就黏黏腻腻地粘在了菜刀上,用手把它划拉下来,蓝黑色的皮蛋黄满手都是,不成样子,一不小心蛋白也支离破碎了。可那一次,皮蛋和斧头奇妙地组合了。那一刻,犯错的我清楚地看着粗犷的大叔弯着腰勾着头,手握斧头和斧柄交接处小心翼翼地对付那几个皮蛋,估计是想争取切漂亮一些。再柔软的东西,遇到不懂它的工具,都是白费。皮蛋,被斧头切得七歪八翘一团糟。我想,还不如手撕皮蛋来得快捷呢。接下来的苦瓜、辣椒、香葱也结结实实地和斧头来了一次亲密接触。糊糊的皮蛋,厚厚的苦瓜片,粗粗的辣椒末,长长的葱花,丢进铁锅,添些油盐,翻滚一会便被端上餐桌待客,看得寒碜,吃起来倒是可口。在青山黛水环绕的水棚下,这顿斧头餐,是我吃过的印象最深最有大自然味道的一顿饭了。

曾有一段时间,二伯父去看竹山了。他租了一片竹山。春天要打黄笋,要守竹笋,以免被村民的羊偷吃了,夏天要砍竹子……很多时候只剩二伯母一个人在棚下生活。她觉得一个人冷寂,便唤我过去做伴。

暮色渐浓,山水仿佛泼了墨,棚内挂起昏黄灯一点。夜是静的,白天淹没在红尘中的湖水灌击底排和木船边的咕嘟咕嘟声蔓延开来。伯母穿着堂姐的那件蓝色T恤(当时我堂姐去广东打工了),赤着脚。在我印象中,堂姐虽没有二伯母个高,但遗传了二伯母吃不胖的瘦弱体质。那T恤穿在二伯母的身上很合身,朦胧中看背影简直是个年轻姑娘。她赤着脚在木板上走,悄然无声。她走到了竹排尽头的木船边,停住。眼前是绵延的山,是无尽的水,是无边的夜。那一刻,她的脑海也许闪现过一张张人脸:丈夫、儿子、儿媳妇、孙子、女儿,最后出现的也许是她自己。她让自己的喉头紧缩用力,震动出一声“哦欸”,刺破这山,这水,这夜。碎片发射出亮光,照出的也许是家具店,是竹山,是鱼,是欠款,是疲惫的双眼,是粗枯的双手,是负重的心……“哦”的调子逐渐升高到“欸”陡然一转直到一口气用尽,饱吸一口气,一声接一声。不知沉睡的青山是否听懂她的孤寂?未晓入眠的黑夜能否了然她的心事?也许依然醒着的绿水正拥着依然醒着的风在琢磨。水棚内站着的我,似懂非懂地呆望着。

二伯母没有上过学,但认识几个简单的字。我曾看见过她写的字,是在一本小小的电话簿上,当时她准备打电话,纸页上涂涂改改歪歪斜斜地写着联系人的名字和手机号码。她让我教她写几个字,她不会写字,只会“画字”。她说就先学着画“平安”两个字吧。原来,二伯母在打袜底,堂姐差不多到结婚年纪了,做母亲的得提前准备。她拿出已经打好的鞋垫一一给我看,拈着穿好线的针在头发里边磨边说道:“‘平安’二字要纳在鞋垫上,配上一些花色。”

在水棚下,更多的时间是和鱼儿们打交道。

“圆甑子”是一种捕小鱼的工具,位置是固定的,就安装在水棚的前右侧的竹排上,我见二伯母经常使用。白天的时候圆甑子被拉上了水面,可以看到它的全貌,像一顶倒过来的巨大尖顶帽子,帽身是细密的网,帽檐是竹片钉成的圈儿。粗绳捆住帽檐,另一端被卷在木辘轳上。夜晚,绳子放下,圆甑子潜入水底开始沉睡。一豆灯火会在圆甑子放下的水面上亮起扮演吸铁石的角色,一群又一群的毛毛鱼、银鱼热爱光明被吸引过去在那儿开会聊天。在黎明来临人间之前,圆甑子睁开眼,伸个懒腰就出水了。鲜活的毛毛鱼、银鱼被二伯母拉上岸来。湖面上薄雾犹存,挑干净银鱼里面混杂的毛毛鱼和小河虾,我们就乘着木舟直接将它们送去餐馆。有时,毛毛鱼还会被我们平铺在铁锅里,用柴火的热力烘干,然后守望逢圩赶集的日子,卖给乡下人当下酒菜。

除了圆甑子,渔民还有其他好多捕鱼工具,比如地笼、兜网、浮网和拖网。一日,天蒙蒙亮就听到二伯母喊,我揉着眼出去,远山还黑糊糊一片,湖面上舒卷着水汽。“快看那只红桶!”原来是今晨兜网里收获了大半桶黄牙角鱼仔。密密麻麻的鱼仔挤着用几乎是直立的姿势争相噘着小嘴在水面一张一翕,穿过细密的啵啵声看到的全是小圆嘴。

“黄牙角要是缺氧身体就会发黄,一黄就要死掉的。”

“这些鱼我们可以放到网箱里养吗?”

“养不了,马上得把它们放了,带回来就是让你看一眼。”

二伯父家的水棚前后一共有五个网箱,里面养着草鱼、鲤鱼、鳊鱼、鲢鱼和鳜鱼。有的鱼是混养,比如草鱼和鲤鱼就住在一起。鲤鱼常常住在最底层,草鱼常住在中下层,它们偶尔串串门打打招呼。网箱上覆着网盖子,为的是拦住那些鱼中跳高好手,比如草鱼,它们爱在吃草的时候衔着草叶扭动蹦跳,似乎实在欢喜于青草鲜嫩的口感。我经常会蹲在水边看它们欢快的吃相。草鱼特别爱吃伯母种在竹排上的蕹菜。水棚不挨土地,伯母用木箱子和烂脸盆取土,种上一些四季葱,或是夏天种几丛蕹菜、几棵辣椒和鱼香子,冬天种些大蒜、香菜和小白菜。蕹菜本是爱水的菜,在水上也长出白色的根芽,藤蔓蜿蜒铺满了半个竹排,有时还开着几朵白色的小喇叭。鲜掐的蕹菜入水让草鱼们格外激动欢腾。当然,蕹菜只不过是偶尔的一两顿大餐。更多的草,需要到大地去找。我跟二伯母戴着草帽拿上畚箕和镰刀摇着小木船去割鱼草。有一次她带我去的是一个清凉无比的山坳。直到现在,我还会怀念山坳里的清凉,进入山坳,仿佛进入到了另一个世界享受春天。涧水靠山脚倾泻而下,细看,涧水中有一根水管,这让我好奇,一问才知道那密林葱葱的山上是一款包装山泉水的水源地。藿香蓟、野茼蒿、稗草……二伯母教我认鱼草,我很有收获。我们割了满满两畚箕。

二伯母也会去钓鱼,孩子似的,她用的是最简易的钓鞭钓石伏鱼。看名字就知道石伏鱼喜欢伏在石头上,炕干的石伏鱼味美价钱也很好。二伯母划小船到岸边,然后沿岸钓过去。这种时候,我总跟着她,寸步不离。

先做钓鞭。很容易,只需要去竹林拗或捡一根小竹竿、小木棍,绑上一根线,撕细的尼龙绳,缝衣服的线都可以。卷上一块剪成小长方形的牙膏皮,拿牙齿一咬固定在线的下端,如果没有,还可以捆一颗小石子。做钩子,我们用大头针弯曲成鱼钩的形状。如果钓那咬住不松口的傻鱼,我们不用钩子捆上蚯蚓也能钓上。

徒手捉虾甚是有趣,但只有大虾能成为我的目标。把手伸到浸在湖水中的木船身,待在那不动,就等着在附近活动的大虾们送上门,它摆弄触须,转动竖起突出的双眼,挥动双钳,众多小脚踩着小碎步而来,当触须碰到我的手时把握时机以迅雷不及之势捏住,虾腹部收缩尾巴一卷准备蹬水后退逃跑的姿势只好在空气中完成了。

水棚下的生活是简单的,一切都得从简,包括用水。

水棚下的洗涤用水就是湖水。打水的时候水桶底先触着湖面,再慢慢倾斜桶身猛地一用力湖水就灌满整个桶,在桶底离开水面之前可以很轻松地提着,桶底一旦离开水面,我就后悔刚才用力太猛把水装太满。提上来的水一般会倒进大铁锅里烧洗澡水。更多时候我们不提水,整个陡水湖都是洗菜盆,可以洗衣,也可以是洗碗。就拿洗衣服来说,客厅临水的木地板中的一块位子会很荣幸地被选择扮演搓衣板的角色,几乎每个棚下都可以很轻易地找到这样一块兼职搓衣板,长年累月的搓洗让它干净得出众,有时边缘还有些干透的肥皂泡。洗衣服时一下湖打湿,搓衣板上擦肥皂搓洗,拎住衣服一角放进湖水里左右甩动几下就可以拧干晾晒了。至于水上人家的饮食用水,是要带着水桶划小船去不远处的水棚里运水。有的水棚停靠的水域离山里的泉水近,泉水清冽甚至带点甜味,人们就用一根根对半破开的毛竹直接引水到水棚里,方便自己也方便临近水棚的渔民。

水上人家!多么好听的名字,很多人第一感觉可能是惬意美好。实际上,只有真正做过“水上人家”的人,才知道这个家的难处和不容易。特别是山雨欲来,乌云压下,狂风嘶吼,湖水被掀动起来,一浪赛过一浪高。小木船、柴油机船、竹排子甚至水棚都被水浪抛起又掷下,水面的一切都沦为了风浪的玩物。棚下人得经常检查水棚的绳索是否绑紧,检查水棚周边是否有伸过来的枝杈。水棚下的开放式客厅更是放大了风雨的不友好,如果棚下人没有赶在暴风雨来临前回家,狂风很可能撕破渔网吹跑草帽打翻水壶。雨鞭子甩下来,一鞭一鞭抽在杉树皮屋顶上,抽在竹排上,抽在船上,有时也抽在棚下人的心坎上……我曾亲身经历这样的时刻,惊慌、害怕,出不去又无处躲,只希望暴风雨赶紧过去。我也目睹过风雨过后,棚下人检查网箱,用水桶、勺子、脸盆舀掉船上雨水的场景。

如今,二伯父等那一批“水上人家”早已洗脚上岸开始新生活,住上了新房。二伯父的水棚没了,我也离开陡水到了赣州工作,但我对水的依恋与日俱增。去年,曾去北方大漠感受过几日远离江河的异地风情,虽然玩得开心但也生发出此地不宜久留的感慨。我明白,这应该是另一种水土不服。

刊于《今朝》2022年第2期

(责任编辑:范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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