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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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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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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进山》


 ∕ 钟庆作(原载《今朝》2022年第1期)


疫情的到来让张妮的寒假变得遥遥无期。春节已过完一个多月了,但仍看不到一点点开学的迹象。

父亲一大早起来时,天还没全亮。张妮只听见院子里传来“刷、刷、刷”的扫地声。她早就习惯了父亲在家时每天的作息规律,起来后先是扫院子,等扫完院子,就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抽一根烟,然后再刷牙、洗脸,再倒上一大茶缸温热水,“咕咚咕咚”喝下去一大半,然后烧火做饭。父亲在家,母亲就可以专心在地里干活,可一年365天这种日子用两只手都数得过来。父亲是个乡邮员,长年累月都奔波在乡村的邮路中。这条邮路在大山峡谷深处,奇峰耸立、人烟稀少、险象环生。父亲从18岁起就跟着爷爷走这条山路,已经走了整整30年。爷爷在世时,父子俩谈论最多的是这条邮路,还有在这条邮路上的村子和村子里的人家。可爷爷前年去世了,父亲在邮路上的事没有人可讲,张妮不在家时,父亲就更加不爱说话。母亲懒得听他讲,其实是怕听他讲,因为听了更加担心,所以干脆不听。张妮现在上海读大二,放假回家了,又碰上疫情,所以有的是时间听父亲讲故事。父亲给她讲山路上的事,讲村民的事,她总是听得津津有味。

张妮听见父亲的扫地声,翻个身又睡着了。等父亲做好了饭,母亲也从地里回来了,摘了一大篮子猪草。父亲叫醒张妮,等张妮洗漱完,一家三口便开始吃早饭。

张妮边吃饭边问父亲:“老张,你今天准备干嘛?去不去上街?”

母亲用筷子轻轻地敲了敲张妮的头,说:“不可以没大没小。”张妮吐了下舌头。其实平日里只要她和父亲俩人,她都喜欢称呼父亲为老张,这好像是在县城读高中时开始叫的。父亲倒不介意女儿叫他什么,甚至内心还很喜欢她这样叫,女儿一口一个老张让他感到和女儿没有一点距离,好像他们之间不是父女,是一对好朋友。

父亲很平淡,扒了一大口饭吞下,看着张妮说:“今天肯定得去一趟街上,你去吗?”母亲瞪了父亲一眼:“有什么去的,都好好呆在家里,现在出村进村都有人守着,还得登记。”父亲脖子一梗说:“登记就登记,我们这里还能有什么病毒?但我不去不行啊!”张妮说:“对对,我也刚好有事,同老张去上街。”父亲说:“好,吃完饭我们就去,记得戴上口罩。”父亲同意了,母亲也没有办法。

等父女俩傍晚回来的时候,张妮和父亲的摩托车上带回来了两大包东西。父女俩很开心的样子。母亲问:“这是什么?”张妮答非所问:“我们明天去进山。”母亲瞪大了眼睛:“什么?明天去进山?非得现在去进山?”张妮兴奋地说:“我们有重要任务,必须得去。”

父亲一边把摩托车上的东西搬下来,扛进里屋,说:“张妮呆家里也一个多月了,刚好进山去呼吸下新鲜空气。这是课本,明天我们得进山送课本去。没有课本,山里那些细伢子估计都玩疯了,不想读书了。这些是邮件和包裹,也积了一个多月了。”

母亲知道老张定下了的事无法改变,赌气地说:“去吧去吧,知道你手脚都发痒了。”

张妮说:“我手脚也发痒了,老张可以带上我飞了,真开心。”话一出口,她觉得说错了话,又改口说:“我跟老爸一起去,也好做个伴,路上也有个说话的人。哦,对了,我不单纯去玩的,我除了送书,我还要去看林小曼的。”

林小曼是张妮读高一时结的对子,家住在五峰山区的鸟岭,一个山高水长的地方,现在和奶奶相依为命。她父亲外出打工突遇车祸去世,家里没有了生活来源,母亲改嫁他乡,留下了年迈的奶奶和正在小学读二年级的小曼。乡里把小曼一家列入重点扶持对象,考虑到她的特殊情况,乡里在网上征求结对子帮扶,帮助疏导小曼的心理问题和辅导她的学习。张妮品学兼优,家境还算不错,又同在一个乡,最后被选上了。母亲当时怕张妮学习受到影响,可张妮每年都是全年级前三名,她用实际行动打消了母亲的顾虑。寒暑假时张妮同父亲去过很多次鸟岭了。

其实张妮早在一个志愿群里知道了乡里这几天要把新学期的书本发到学生手中,正在招募志愿者。听父亲说去乡里,她马上提出要跟父亲一起去。父女俩在路上,张妮就说了要当志愿者去送书的事。父亲淡淡地说:“我早就知道了,所以提出今天去上街,你还不感谢我。”张妮说:“唉,什么都瞒不过你,我都没有秘密了。”父亲一脸得意地说:“你对我还保密吗?现在也只有我才能帮到你,也只有我才能把书送到学生家里去啊。你忘了老张是干什么的。”老张说完哈哈大笑起来,他和女儿在一起很放松,也很开心,他好久没有这样开怀大笑了

五峰乡地处大山深处,到处都是悬崖峭壁,除了要过一条河,还要走山区的小路,就是那种石头路,骑车都难,只有推着车走,往往是走十几里地才有几户甚至一户人家。乡里本来想叫老师们去送书的,但老师们也不熟悉每个学生的家在哪里,难度特别大,所以才考虑招募志愿者。邮政所所长主动找到乡领导和中心校领导说,这事就交给我们吧,我们做这事最专业!乡领导觉得也是,就把这事交给了乡邮政所。每个邮递员都负责自己邮路上的学生。这次张妮和父亲一共要送达6个孩子的新书。

父亲和张妮解开装书的袋子,一本一本地取出来,按照学校提供名册上的地址,一一用塑料袋分别装好,写上姓名,再放进塑料袋子里,最后装进邮包。张妮说:“这么麻烦。”父亲说:“不麻烦,我们现在麻烦了,明天就方便了。等下吃完饭,你早点休息。”张妮说好

第二天早上,父亲在扫院子的时候,张妮就起来了。父亲说:“你可以再睡一下,等下我叫你。”张妮说:“睡不着了。”父亲说:“那你帮我放火做饭吧。”张妮说:“还需要我帮你做饭?老妈早就快做好饭了。”老张说:“哦,我以为她又下地弄猪草去了。”张妮说:“那也得先喂饱我们这两头猪再去。”说完哈哈闪了。

父女俩吃完早饭,把两个邮包用绳子捆在一起,搬上老张骑的那辆墨绿色摩托车后面,一边一袋。张妮骑的是一辆红色踏板摩托车。父亲说:“你就在后面跟着我,照顾好自己就行。”母亲还是有点放心不下,劝张妮不要去了。张妮说没事的,有老张呢。

张妮忽然想起什么来,说:“老张,我看看陈志明有没有时间,邀他一起去。”

父亲想了想,说:“可以,正好你也有个伴。如果我在前面,就等你们。你们也好说说话。”

陈志明是张妮小学一直到高中的同学,现在省内一家师范学院上学,放假了也呆在家里。张妮给陈志明打了个电话。

“今天你有时间吗?”

“有什么事吗?现在最好不要出门。”

“我要和老张去鸟岭送书,邀请你和我一同去。”

“鸟岭?又去看林小曼吧?”陈志明知道她结对子的事。

“是的,也给她送书去。”

“好吧,我在家等你。”去五峰乡鸟岭,必须经过他家门口。

这时天空居然放晴了,太阳也出来了,晒得人暖暖的,正是进山的大好时光。

母亲拿出一件雨衣递给张妮:“带上雨衣,说不清什么时候会下雨呢!”

张妮抬头看看天,有点不相信:“这种天还会下雨?”

父亲说:“听你妈的,带上没错,山区的天气说不准。”

看着张妮发动了摩托车,母亲还是有点担心。张妮说:“我说了有你家老张在,你就放一万个心吧。”

父亲也发动了摩托车。张妮回头招了招手,看见母亲正在撩起衣角擦眼泪,不知是为她还是为父亲。父亲呢,连头也没回,骑车走在了前面,一转弯,就不见了身影。

张妮也赶紧踩一脚油门,转过弯去,发现父亲在村口等她。

村口有村里值守的人,看见老张,都打着招呼:“叔,又去送邮件啊!”老张回应着。一个人帮老张和张妮测量了体温,在表里登记着。

骑出村口,张妮问父亲:“老张,你刚才为什么骑那么快?”

“我不想看你妈的眼泪,她每次都这样。”

“你没良心,我妈是担心你。”

“都几十年啦,有啥好担心的。”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年纪越大越担心吧。”

骑车半个小时不到,父女俩就到了陈志明家门口。“嘀嘀……”张妮按了下喇叭。

陈志明从家里走出来,说:“张叔叔好!你们这么早啊,我还没吃饭呢?你们先进来坐一下,喝口茶,等我一下,马上就好。”

张妮和父亲停好摩托,进门和陈志明的父母打着招呼,他们都很熟悉。老张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烟,要发给陈志明父亲,陈志明父亲早已递过一支烟来。

陈志明扒了两口饭,想出发。老张说:“不急不急,山高路远,多吃点,我们等你。”他又扒了几口,说:“我不饿,我带了干粮。”

张妮父女俩告别陈志明父母。他们仨一人骑一部摩托车,很快就进入了大山中……

沿着山路,老张在前,张妮在中,陈志明在后。山区的路石子多,摩托车颠簸得厉害,转了好几道弯,终于见到了一点沙子路,陈志明一下子超过了张妮。

张妮在后面喊:“我们歇一会儿吧?”

陈志明“吱……”的一声刹车,差点摔倒。只见老张稳稳地停住车,说:“千万要小心,注意不能急刹车,要慢慢停下来。好吧,我们歇歇吧。”

张妮说:“我口有点渴,喝口水再走。”

三个人各自拿出水壶,一口一口喝起水来。

陈志明好奇地问张妮父亲:“张叔叔,这路一直都那么难走吗?”

老张轻描淡写地说:“现在比以前好走多了。”

一路上的急弯陡坡、危石嶙峋、峡谷森森,早就把陈志明吓出了一身冷汗。特别是从黄沙坑村到鹅形村的一段山路,路窄、坡陡,一侧还是深不见底的悬崖。有时连熟门熟路的老张,也不得不从摩托车上下来,推着前行。

陈志明又问张妮:“你真准备毕业后回来吗?”

“嗯。你呢?”

“我还在考虑呢。你看看我们老家,你真的愿意一辈子就呆在这种地方?”陈志明看着张妮。

老张听着他们的对话,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地注视着眼前连绵不断的大山。

“这个地方有什么不好吗?”张妮反问。

“好是好,可我还是想去外面看看。”

……

“我们走吧,第一户人家快到了。”老张发动了摩托车。

张妮跟在父亲身后,陈志明还是在后面跟着张妮。

三人又骑行了大约半个钟头,来到了一户人家门前,前后有两栋房子,看样子应该是两兄弟的。一条大黑狗“汪汪汪”的狂叫着从里面冲出来。一个中年男人出来喝住了狗,大声打着招呼:“张师傅,你们早啊!”老张说:“不早了不早了,我们今天还得去鸟岭呢。”中年男人看着张妮,一脸羡慕地问:“这个就是你女儿吧?都这么大了。另一个是?”张妮说:“叔叔好,他是我同学,叫陈志明。”

大黑狗摇头摆尾,嗅了嗅张妮,要咬张妮的裤脚,张妮本能地往后面退了两步……

“不怕不怕,它这是喜欢你,它不咬人。”

几个孩子从屋里跑出来。老张从摩托车上放下袋子,解开绳子,从邮包里取出了塑料袋。张妮和陈志明一一核对了信息,叫了他们的名字,孩子们一个一个应着,一共5个,都欢天喜地地领了书,仰头好奇地看着张妮和陈天明。

中年男子说:“张师傅,快进屋里坐坐,喝点米酒,吃了中饭再走……”

老张说:“我们就坐一下子,歇一下脚就走,让他们两个喝口热茶。我们还得赶路呢?”

中年男子说:“那不行,你们是今年开春后我们家第一拨客人呢,好不容易来了,怎么也得喝碗酒再走,再说今年的米酒都还没有待客呢?村干部说要等疫情好转了才可以走亲戚。刚才没听清,你们等下还要去哪?”

张妮说:“去鸟岭。”

“鸟岭?那更得吃了饭再走,还有三十几里地呢!爬山过水的,还有好长一段路还不能骑车。”

“我喝一碗米酒就行,不能多喝。饭就不吃了,怕太晚,我们还得赶路。”老张拗不过中年男人的热情,带着张妮、陈志明进了屋。

一个中年妇女腼腆地和老张打着招呼,端来一大盘年果子,还有十二个盘子,里面装的都是过年的腊味,中年男人给老张倒满了一碗米酒,又要给陈志明倒,陈志明赶紧用一只手盖住了碗,另一只手摇了摇:“谢谢,我不喝酒。”中年男子说:“我们这里的男人没有不会喝酒的,一定要喝。”老张说:“随他吧,安全第一。”

大家吃着年果子和腊味,聊了一会天,老张喝完了一碗米酒,起身告辞,带着张妮和陈天明继续前行。

天空刚才还好好的,突然间暗了下来,也阴冷了许多。

“呜呜……”山林阵阵作响,听得人毛骨悚然。

老张看了看天,说:“马上要下雨了,赶紧把雨衣穿上。”

说着说着雨“啪啪啪啪……”就下了起来。

张妮和陈志明连忙取出雨衣,披在身上。

虽然邮包里面都有塑料袋子防水,老张还是用雨衣挡住了邮包……

老张抬眼又看了看天空,说:“没事,这雨下不久,一下子就停了。”

五分钟过后,感觉雨水小了很多,张妮伸出手,过了会雨果然停了。

他们仨又骑了一个多钟头,张妮看见前面的父亲停下了车,把摩托车推上了一个陡坡,停稳车,又下来帮张妮和陈志明推车。等他摘下头盔,黝黑的脸上挂满汗水。

三个人停下来,感觉有点饿了,就吃着自带的干粮,喝着水。

“叔叔,路上那么危险,你害不害怕?”休息的时候,陈志明突然问张妮父亲。

“不害怕是假的,特别是一个人,如果是下暴雨刮大风,又是下坡的时候,如果刹不住,滚下去可能就回不来了。”

听着父亲这话,张妮心里突然想哭。这时她才明白母亲为什么在父亲外出时每次都会暗自落泪……

老张今天有人陪他说话,也很兴奋。

老张对着张妮和陈志明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一路上只听得到自己的摩托车声、脚步声,再有就是风声雨声、鸟叫声,没人说话真的太难熬了!”张妮看着父亲沧桑的脸,心里好疼。

张妮突然理解了父亲。是啊,跟邮路上的危险比起来,其实孤单寂寞才是最大的敌人

“走上一段路我就会‘哦嘿、哦嘿——’喊上几声,再有就是唱唱山歌,心情就好多了。”老张又说道。

听着父亲的话,张妮从侧面看着父亲,父亲和大山融在了一起。她觉得父亲就是一座山,一座很高很大的山,一座深不可测的山。这次进山真的很值,让她走进了父亲的内心深处。

“不说了,说多了你们会怕的。我们继续赶路吧,争取傍晚之前赶到鸟岭。”老张边说边起身发动摩托。

张妮、陈志明也发动了摩托车。

一条小路蜿蜒曲折,通向大山密林深处……

(责任编辑:黄龙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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