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刘润发(原载《今朝》2022年第1期)
寨上,是大余县池江镇长江村的一个自然村落,名字很普通,背景却不简单。赣南最早的城,就在这个叫寨上的地方。说来惭愧,我也是很后才知道,赣南最早的城,竟然在自己的家乡。
寨上曾叫佘家寨,顾名思义,应该与“佘”姓有关,
但今天寨上已不见佘家踪影,居民多为刘、陈两姓。 岁月漫漶,已经无法考证寨上姓氏族群的辗转变迁。我的一位朋友就是寨上人,关于寨上古城最初的信息,也是他告诉我的。朋友说,他们陈姓,大约是370年前迁到这里的。陈氏之前,刘氏已在此居住,刘氏之前便是佘氏。那佘氏以前呢,谁又是这里的主人?时空流转,场景变幻,物是人非,甚至物非人非,这就是轮回吧!
朋友还说,江西的第一块秦砖、第一片汉瓦,就是在寨上古城遗址发现的,对此,我有点半信半疑。
在赣州城展馆,虽然没有证实朋友关于“秦砖”“汉瓦”的说法,但寨上是赣南最早的城却确凿无疑。
据周建华教授《赣州文明节点》记述,寨上古城遗址发现于1982年文物普查期间,在对该城址作进一步调查基础上,获得了大批印纹陶片和陶罐等遗物。经考证,初步认定寨上即西汉南野城故址。
但学界观点并不统一,有学者认为,南埜早在秦朝就已设置。秦朝也罢,汉初也好,赣南最早的城在寨上,赣南政权建置始于南埜已经不存异议。
不过,真正让人感兴趣的是,赣南最早的城为什么会在大余池江寨上?
那就把时光拉回到2200多年前吧。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气吞六国,在历史上第一次完成了统一中原的大业。但这位雄才大略的政治家,并不满足于中原的疆土,他心中有更大的抱负。在派蒙恬大将镇守北疆,确保北边无战事之后,他的目光投向了广袤而遥远的南方疆域。对中原而言,那里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语言不同、习性不同、族属繁多、种姓各异,这就是百越之地。
为了把这片土地及其子民纳入帝国版图,始皇帝三十三年(前214),秦始皇派出五十万大军,兵分五路,浩浩荡荡开往南方。其中第四路从长江入鄱阳湖,再溯赣江而上,继而转入章江。行至位于南岭北侧的大余池江盆地,这支远途奔袭的大军停了下来,并在此驻扎。
于是,寨上这个偏远的小山村,从此进入自己的高光时刻。数万大军蜂拥而至,一时阡陌络绎、人声鼎沸。
尽管古城已难寻踪影,但一方东西宽近100米,南北长100余米,总面积约1万平方米、略呈长方形的古城遗址,还是勾勒出2000多年前古城的不凡气势。遗址东西角引伸出圆锥形土角台,土脚台夯土层断面清晰。据《大余县志》和《大余县地名志》记载,古城发现前,夯土中的绳纹筒瓦和陶片、青瓷片叠压堆积,厚达2至3米,大多为古城居民或者说后古城时代居民的日常生活用品。有春秋战国时期的石斧和米字方格条纹硬陶、软陶,有六朝时的青瓷六系罐,大多为汉代遗物。从出土文物推断,朋友“秦砖”“汉瓦”之说还多少有点依据。
秦大军驻扎于池江盆地并选择寨上筑城有其内在逻辑。
彼时,寨上南面,赣江重要支流章水与杨柳河交汇于此,东面是连绵的群山。人逐水而居,城依水而建,寨上遗址依山傍水,山水力量在此汇聚。尤其是水,是一个城市必备的要素,作为人口聚集地,居民生活离不开水,城市防卫和交通也依赖于水。水滋润大地,也滋养人的心灵。早在春秋时期,《管子》第五章开篇就强调:“凡立国都,非于大山之下,必于广川之上。”古今中外众多名城,大都与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总有一两条著名河流与它相依相伴。我国的长江黄河、印度的恒河、埃及的尼罗河、中东的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俄罗斯的伏尔加河,欧洲的塞纳河……在这些河流的两岸,一座座繁华城市先后崛起。在汉语词汇中,“城”“池”常常是连在一起的,“城”指城墙,“池”就是护城河,后来用以指代城市。城市依水而建,不仅彰显了古人的智慧,也成为后世城建的圭臬。
这里还是大余通往信丰的必经之地,往东南方向,是五岭之一——大庾岭的油山山脉,也是赣粤界山。土地革命时期,陈毅、项英领导的赣粤边三年游击战,就是以油山为中心,其军事意义可想而知。在此驻扎,依山傍水,攻守有方,进退有据,以池江为中心,大余八十里平川尽在一城掌控之中。
于是,数万大军开始在此筑基夯土,起墙架梁,一座古城突兀而起,一个新的地名——南埜,开始出现在中华典籍。不可否认,作为一座军事城堡,这座“城”的军事功能远远大于其他功能。市井长巷,聚拢来是烟火,摊开去便是人间。驻军也需要饮食起居,军民便开始在这里进行交易,逐渐有了最原始的“市场”。人群越聚越多,“城市”随之形成。
南埜不仅是赣南的第一座“城市”,也是江西三个最为古老的建置县之一,比汉高祖六年(前201)赣县的设置,早了近十年,这或许可以成为朋友“秦砖”“汉瓦”之说的又一佐证。期间,南埜曾先后分属九江郡、淮南国、豫章郡等不同郡治,县治所在地也多次发生变化,但无论怎么变化,大余县始终归属南埜县。有地方志学者认为,从先秦、哪怕从西汉高祖六年大余归属南埜起算,至南北朝梁大宝元年,时间长达751年。而南埜县最初的县治中心就在大余池江寨上,无论存续时间长短,大余建县历史都应该从隋开皇十年往前推751年,达2176年。如果南埜县建置时间为先秦,历史就更长了。
寨上城堡成为秦军强大的后方基地,从这里出发,秦国雄狮继续沿章江向西南进发。在梅岭也即大庾岭,秦军扬斧挥戟,劈山开路,开通了五岭地区第一条南下的驿道——梅关驿道。
以大庾岭为界,岭北,已经是中原的神经末梢,翻越大庾岭,便是南越广袤的瘴疠之地。越地之广、种姓之多,超乎现代人的想象。《汉书·地理志》记载:自会稽至交趾七八千里,百越杂处,各有种姓。但千古一帝秦始皇,既不满足现有的疆域,更不能容忍幅员辽阔的百越大地、南方漫无边际的群山中,潜伏着的民风彪悍、骁勇善战的众多百越勇士。他要建立不世之功,势必平定这个肘腋之患。这也意味着,南平百越必将是一场异常艰难的征战。尽管秦军久经战阵、弓强弩劲,堪称虎贲之师,还占据数量优势,但凭借天时、地利、人和,尤其是南方山地的崎岖破碎,越人如猿猴攀援,轻疾敏捷,让秦军腾挪失措,大兵团作战优势尽失。据史料记载,秦帝国前后派出60万大军,其中30万死在了岭南,接近平定六国伤亡人数,而耗尽的粮食、牲畜、木材、金属等更是难计其数,战况之艰难惨烈、代价之沉重由此可见一斑。尚且不去评判战争的功过是非,有一点不能忽略,2200多年前秦定百越,就已经基本奠定今天中国的南方版图。
翻越大庾岭的这路征战大军,一路南下,由于年代久远,具体征战路线已经难觅踪迹。我想说的是,这场战争的无心插柳之举,其意义或许一点不亚于征战本身。
出于征战需要,秦军开通了梅岭驿道。这条从秦汉开始就成为沟通南北的交通要道,从此将长江流域和珠江流域勾连在一起。就像秦军南征的另一路大军开通灵渠(又称兴安运河、湘桂运河),打通湘江流域和漓江流域一样,也贯通了长江与珠江流域。
驿道和运河,在秦始皇的统一大业中厥功至伟,也成为后世经济交流、文化传播的要道和纽带。
先有梅关道,后有海丝路。穿越梅岭,始通于秦汉,主凿于唐朝, 拓宽于宋朝的梅岭驿道,到唐宋时期,已成为连接陆上丝绸之路与海上丝绸之路的唯一陆路商贸通道,经此抵达东南沿海诸港口后,再到南洋。享誉世界的丝绸、茶叶、药材、瓷器等,从此源源不断运往南亚、中东乃至遥远的欧洲,来自各国的香料药材、珠贝宝石在抵达岭南后,也通过这条古驿道运往中原。陆海的历史性大对接,实现了中原文化和岭南文化、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交融交汇,成就了中国文化经济的历史辉煌。
同样,作为世界上最古老的运河之一,灵渠有着“世界古代水利建筑明珠”的美誉。灵渠的凿通,不仅沟通了湘江、漓江,打通了南北水上通道,极大促进了中原与八桂等少数民族地区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交流、交往,对巩固和维护国家稳定与统一起到了积极作用。2200多年前的“意外之举”超越时空,彰显了中华悠久历史文化遗产的价值和魅力!
2000多年前,通过驿道、灵渠……相对落后的广袤南方,逐渐融入了中原文明。今天,面向大湾区,这片土地 “融湾向南”,以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战略构想为引领,在新一轮海陆大对接中,正致力于创造新时代新的辉煌。
从深邃的历史中收回目光,沿着缓坡,再一次登上寨上古城遗址。向南眺望,章江早已改道,杨柳河也变成了水溪,2000多年前两河交汇、流水汤汤的情景已经不再,古河道变成了肥沃的农田,当地村民称之为“坝子里”。 地名承载记忆,留存历史印痕,“坝”显然与水有关。筑坝的地方,水流肯定不会小,否则,就成“陂头”了。古城已然消逝,但不会消逝的是关于古城以及这片土地曾经走过的金戈铁马,正在行进中的奋斗创造,以及孜孜以求的未来愿景。有回望、有创造、有期许,这片土地才如此异彩纷呈、生生不息。
(责任编辑:叶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