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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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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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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 +《壁虎》

文∕骥亮(原载《今朝》2022年第4期)

池塘里的矿泉水瓶,左摇右晃,无论波浪怎么拖拽也不沉底。我在田埂上跑,跳过杂草,跃过水沟,避开土疙瘩,也是左摇右晃,但没有跌倒。

小男孩躺在草地。他被捞上岸时已经不行了,脏兮兮的黑色羽绒服袖口,在正午日头的照耀下,闪着油光,衣领处的几个破洞,往外滴着水珠。

我从池塘对岸跑去学校,再从胡校长办公室跑回池塘边,前前后后加起来时间应该不会超过五分钟。可小男孩已经躺在草地上了,草地围着很多人。我浑身冒大汗,热得想扒掉身上那层皮。

有个事实我不得不承认。我一看见那双小手在池塘的水面划拉,挣扎,某种潜意识的惯性就让我往学校跑。我对天发誓,就是那个潜意识的惯性,让我跑起来的,而且我跑了不到十米就有过犹豫,想转身先救孩子,但当我在犹豫中又跑了两三米后,我再也没有犹豫,一口气跑进了校长办公室。

我亲眼看见孩子从岸边草堆滑下去,我肯定我绝对是第一个看见他滑下池塘的,因为那时我正好朝那里张望,来不及提醒他,事情就发生了。他像岸边一块突然松动的小石头。

警车到了,从像波浪一样起伏的泥巴路开进来的,停靠在连接池塘弯曲小路的一头。

我看见警察在向救人者做笔录,我也看见警察在拍照和维持现场秩序,我还看见胡校长比比划划,和村干部商量对策。很快,胡校长拿起了手机,好像是给镇里的领导打电话。小男孩暂时还躺在草地。好像有人喊我。是胡校长。我赶紧过去。他吩咐我马上弄清楚孩子的父母姓甚名谁。我们学校的微信群,跳出了一条紧急会议通知。

跳进池塘救人的是位驻村干部,四十出头,圆脸,平头。他刚流过泪,情绪低落。我看他的时候,他突然也盯着我,眼里分明有怒气。我转身看围观的村民,想问点什么,脑子里却像装满浆糊。

救护车赶来了,也是从像波浪一样起伏的泥巴路开进来的,摇摇晃晃,边走边叫,在警车边上停了下来。车门开,救护车上下来几名白大褂,抬着担架,提着急救箱,都朝池塘跑。

路边的小草在一片白色中摇晃。没过多久,路边的小草又在一片白色中摇晃。

草地上没有小男孩了。连接池塘小路的另一头也没有警车和救护车了。

他们都走了。

一片黄叶,从翠微街某棵榕树飘落,在地上翻滚几下,被急驶而来的车辆碾过。

接着,又一片黄叶飘落。

“老妹,买酒恰(吃)!”一位老头拿着几张皱巴巴的零钞,走进翠微镇翠微街的一家正新鸡排店,手背刚往玻璃挡板上敲两下,店里便传来一个小女孩的惊叫:“妈咪,那个癫佬又来啦!“

“老妹,买酒恰!”老人面无表情,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又进了隔壁一家母婴店。

“哎呀嘞,六爷来啦?又搞到钱了?买奶粉还是尿不湿?”

“买酒恰!”

老头名字不重要,记住大家都喊他六爷就错不了。翠微街的商户没有不认识他的。六爷当过国民党的通讯兵,以前是识字的。

六爷爱打扮。只是,他的打扮属于百变胡乱搭,完全凭他个人喜好。他每天出门都有新造型。有时他的右手戴一串“金手链”,大珠子圆滚滚,表面有一些金色的漆已经脱落,有时会带两串这样的手链。

六爷这天穿的是一双破皮鞋,一条军绿色裤子,膝盖上有几个破洞,上身是军绿色大衣,袖口很多大小不一的洞洞,像被老鼠啃过。

六爷没有手机,就算有也会卖掉,换酒喝。

情况很快就明朗了。落水小男孩叫木娃,正是六爷的孙子。木娃的父母在两年前遭遇一场车祸,都走了。民警推测,木娃是为了捡池塘里的矿泉水瓶不慎落水的。

六爷喜欢喝酒,不怎么着家。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不怎么管木娃,有时还对孩子骂骂咧咧。

前面已经提到过,六爷没有手机,就算有也会卖掉,换酒喝。胡校长想打个电话就马上找到六爷,是不可能的。当他骑车在镇上到处寻找六爷时,六爷正手捧脏兮兮的纸钞走进翠微街中段一家大药房。

六爷用舌头舔舔皴裂的嘴唇,还没开口,药房女老板先笑了。

“哎呀!六爷,今天穿军装啦?还有红腰带。”

“好看吧?”六爷突然咧开嘴,放出一口黑牙。

“还买什么酒恰?胡校长喊你去恰酒呢。”女老板往六爷身后努努嘴。

“胡校长?嘿,嘿嘿嘿。”六爷再次咧开嘴,回头,阳光正好打在他的半边脸上。他看见胡校长在一片阴影里。

事情最后怎么了结的?六爷继儿子儿媳车祸那笔赔偿款后又得了多少赔偿款?这些赔偿款都由哪位亲戚帮其“代为保管”?这些我都不清楚。我只知道池塘是一个果园老板挖的,木娃是我们学校一年级学生,我离他最近,却没有救他。

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位圆脸平头的驻村干部,听说被调回原单位了,关于他跳进池塘救人的事,没有被媒体宣传表扬,也没有其他不好的声音,就像他从来没有救过人,从来没跳进过那口有木娃的池塘。

“你离他那么近为什么见死不救?你还是人吗?”

“我离他那么近,跑什么?我他妈的就是混蛋!”

只有我能听到圆脸干部和我的无声对话。

我承认当时被潜意识的惯性打败了。如果我不是老师,我肯定不会有半秒钟犹豫就跳进池塘救人了,我水性也不错,救个孩子不成问题。如果我不是老师?多么牵强多么荒唐多么不要脸的借口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骂了我四年半窝囊废的妻子,再也无法忍受我在她床上翻来覆去。那是一个阳光温暖,天空很蓝的早上。我的妻子穿戴整齐,静静地陪我和孩子吃完最后一顿早餐,然后我换了一件蓝色衬衫,没有梳头打领带。我们一家人去了民政局。

从民政局出来的时候,几件大事尘埃落地:儿子跟我,房归她。我被扫地出门了。一切都像在同一天爆发和结束的。没有枪林弹雨,也没有飞机大炮。这是上天对窝囊废,对失去做人资格的混蛋的惩罚吧?

我无处落脚。我牵着六岁儿子小天去学校。

“爸爸,那是什么?”

和儿子一起路过学校附近那条坑洼不平泥巴路转角时,我看到路边摆满 “小红帽”(交通锥)、施工牌、纸壳箱和矿泉水瓶。儿子对“小红帽”感兴趣,眼睛死盯着,不肯抬脚走。

我知道这里是六爷家门口,小红帽、施工牌、纸壳箱和矿泉水瓶等,都是六爷潜在的“酒钱”,里面恐怕还有木娃生前捡的一些矿泉水瓶。

可是草坪上已经没有木娃了,这间屋子里也没有。

我拉儿子,想快点离开,可还是听到身后传来六爷的声音:“木娃,是木娃回来了吗?”

六爷从门里探出半个身子。

我抱起儿子,跑了起来。

“你搞疼我肚子了。”儿子在哭。

第二天早上,六爷穿件破西装,提了瓶酒跑到了校门口。

“木娃,快出来!木娃,爷爷来接你了……”六爷喊了一句又一句,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木娃不是死了?保安劝六爷赶紧走。胡校长突然从办公室的椅子上弹起来,冲了出去。

“不怪木娃狠心丢下你,要怪就怪他太想他父母了。”我以为胡校长要大发雷霆,没想到他能说出这样深情的话,更没想到胡校长会掏出他的中华烟,点好递给六爷。

疯疯癫癫的六爷被胡校长哄走了,可能回家,也可能去了翠微街。

胡校长一回办公室就对我说:“你遇上麻烦了。六爷是冲你家小天来的,他说你带走了他的木娃。”

“可别刚按下葫芦又浮起了瓢。”胡校长叮嘱我,最好把小天送到他妈妈那里住一段时间。我说把我开除了也不会同意。

胡校长皱皱眉,一副设身处地为我着想的神情:“我不是那个意思。要不,让孩子回老家避一避?六爷这种人,一旦疯癫起来,什么事干不出?”

实际上,就算胡校长不点透,我心里早已慌了。先前抱着小天跑的时候,我就害怕得要命。可现在我只剩下小天了,怎么舍得他走?我一刻也离不开他,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他。

“木娃,快出来!木娃,爷爷来接你了……”我隐隐听到了六爷的声音,那是他在向我要人呐,管我要他家的木娃。可学校里没有木娃,池塘里没有木娃,连草坪上也没有木娃了,我交不出木娃啊。

你边上站着一个木娃,手里牵着一个木娃,怎么说交不出木娃呢?

不,他不是木娃,他不是你家的木娃。我边上站着的一个是小天,手里牵着的一个还是小天,我只有一个儿子,只有一个小天。

我又抱起儿子拼命跑。

疯疯癫癫的六爷在后面追。

“你搞疼我肚子了。”儿子又哭。

我心里慌,一松手,发现身下竟是悬崖。我的儿子掉进了万丈深渊。

叮铃,叮铃铃——上课铃声把我吓醒了,还好是个梦,对我儿子毫发无损的噩梦。

周六中午,我蒙着头睡,破天荒,没有做梦。醒来,四周静悄悄。寝室门开着。我家小天却不见。

我第一反应就是跑去六爷家。门开着,门口的“小红帽”、废纸、矿泉水瓶都在,但六爷不在。

我骑车去翠微街。一家一家问商户,有没有看到六爷。

大家不是说没见着就是不晓得。

我折回木娃出事的地方。池塘已经被人用围挡圈起来了,我踢开一块板子钻进去,看见池塘中央插了一根像矿泉水瓶子那样粗的棍子,棍子上挂了块小木牌,上面写着:水深危险,请勿靠近。

草坪上已经没有木娃,池塘边也没有我的小天。我几乎把学校附近翻个底朝天,仍不见小天和六爷踪影。

六爷这种人,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我后悔当初没有听胡校长的提醒,如今越想越后怕。一个更血腥的场面从脑海闪过,我的腿开始发抖。

报警!我边想边掏出手机,手开始发抖。我拨通了110,说儿子失踪了!

六爷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壁虎,两只,一大一小,一条灰白一条金黄,全部趴在一辆黑色小轿车的屁股上。它们张开四爪,弯曲着尾巴,灰色在前,金色在后。

这是小壁虎家族。大的那只灰白壁虎应该是“爷爷”,小的那只金黄色壁虎肯定是“孙子”。六爷边想边逼近,并朝壁虎“吼吼”叫了两声。壁虎一动不动。“小乖乖!”六爷用树枝轻轻捅了一下金色小壁虎,再捅,它依旧不动。这里是翠微街广场西角,黑色小轿车就停一棵大榕树下,这种地方,半天才可能有一两个行人。

六爷终于把两只壁虎抠到了手,如获至宝,心情大好。他觉得今天运气好,才得到这两个宝贝。六爷难过的时候想喝酒,六爷开心的时候,也爱喝酒,这时果然又无法控制 “蹭蹭蹭”往上冲的酒瘾。他紧上几步,拐个弯,调整了一下表情,就往翠微街的方向走去。

六爷没有直奔翠微街东头的那家烟酒超市,他继续按照以前的线路走。

“老妹,买酒恰!”他走进了正新鸡排店,之后又面无表情地进入母婴店、奶茶店、水果店……

到翠微街中段那家大药店时,女老板告诉六爷有人找他,看起来很着急,说完还不忘对六爷的破帽子一番夸赞。

每次走出大药店,六爷都乐得“嘿嘿嘿”。这次,六爷得了壁虎,藏在兜里,乐得更是特别,甚至可以说有点闷骚,只顾痴笑,不出声。他准备下次给老板娘一个大大惊喜。

“六爷,你可算回来了!我家小天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你把我家小天怎么啦?”我冲过去,揪住六爷的衣领。

“你说什么?”六爷不知道小天是谁,也不知道小天在哪,六爷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妥善处理好那两只可爱的壁虎,他要弄清楚到底挂颈脖好看还是戴在手上好看。

“我没有带走你家木娃,你到底把我家小天藏到哪去了?”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绝望,像此刻这样真实地感受到失去小天的痛苦。

六爷有股蛮劲,很快从我手里挣脱出去。

我眼睁睁看着衣领被扯乱也丝毫不管的六爷摇摇晃晃,进了屋。

这里找不到小天,警察那头又暂时没有消息。学校呢?小天会不会玩累了自己回学校?我心急火燎跑回宿舍。可宿舍里空荡荡的。

虽然六爷觉得刚才那个老师有点莫名其妙,但他无所谓,他再次摸了摸口袋里的两只壁虎,乐坏了。

六爷蹲下身子,像往常一样从床底下掏酒。但六爷这次摸到了不一样的东西。那东西会动。六爷的手像触电般缩了回来。六爷正要探头往床底看,一个小男孩揉着眼睛,像猴子般钻了出来。

“木娃?你是木娃!”六爷大喊。

“好饿,有吃的吗?”小男孩问。

“木娃,你可算回来了!”六爷有点手足无措,乱了方寸。

“好孩子,爷爷给你看个东西。”六爷边说边从口袋里慢腾腾地掏出了那两只壁虎,一大一小,一只灰色,一只金黄。

“妈呀,蛇!蛇!”小男孩吓哭了,转身飞跑,往学校的方向。

“别跑,木娃!木娃,你别跑——”

我是听到小天哭声后冲出房间的。我抱起小天,又冲回宿舍,反锁了门。

我用近乎掐的姿势搂紧我的儿子,直到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有颗小心脏贴在胸前扑通扑通地跳。

“爸爸!蛇!爸爸!我看到好多蛇!”

“蛇在哪?咬你了?咬哪里了?”我如梦初醒,撩开小天的衣服看,撸起小天的裤腿看。

儿子哭着说:“差一点点,差一点点就被蛇咬了,那个老头的口袋里有好多蛇。”

在我睡着且没有做梦的那个中午。小天比我醒得早,见我睡得沉,就一个人跑到六爷家去。小天本想借“小红帽”玩玩,但恰巧六爷不在家,他便进屋里玩,玩着玩着,钻到了六爷的床底下,睡着了。

事情经过搞清楚了,这次算我错怪六爷。可蛇是怎么回事?六爷一个大人,一大把年纪,怎么会这么不懂事?怎么可以把口袋里的蛇拿出来吓唬孩子?更恐怖的是,他口袋里怎么会有蛇?

翠微街的老板们有一个礼拜没见到六爷了,我也是。

六爷不想饭吃了。我听到这个消息很震惊。

在我们乡下,说一个人要死了,不会说这个人要死了,而是说某某人不想饭吃了。

听说六爷是被毒蛇咬了,不是被他口袋里的蛇(后来我才搞清楚是两只假壁虎)咬的,而是被一条藏在他床底下的眼镜王蛇咬了。我听后倒吸一口凉气,心里暗自庆幸小天福大命大。

“六爷真的不想饭吃了,他吃腻了。”胡校长这时候说话的语气突然有股怪味,让人听了很不爽。六爷其实挺可怜,先是儿子儿媳没了,接着木娃没了,如今自己又落难,完全无依无靠。稍微有点同情心的人,都不忍心再取笑他。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认为六爷现在遭的罪就是替我儿子遭的,我得去看看他。我希望他能好好的,多吃几年饭。

挑了个周六上午,我买了水果和一瓶白酒,和小天一起去看六爷。

我承认,在万千缺点之外我还尚存一丝优点,那就是我总能给自身较为客观的评价。如果说我之前对木娃的见死不救是“枉为人师,无脸称人”的自私、丑陋行径,这次再不去看六爷就真和畜生无两样了。

六爷的左腿肿得很厉害,刚上过药,绿绿的,像磨碎的树叶。六爷没想过有人会去看他。先是诧异,后来苦笑,见我提了酒和水果来,他竟不像往日那么疯癫了。

六爷指着腿上的药说,是他自己胡乱捣鼓的草药,不一定管用。

六爷必须借助一条长凳才能勉强缓慢挪动。他精气神很差。从他的脸上,我甚至可以看到一个濒死之人的征兆。

“六爷,你这次身子遭大罪了……”我欲言又止。

“死不了的,要是真死了倒也好!”六爷眼里突然射出两道抓人心的光芒,我从未见过的光芒,它让我联想到了跳动的脉搏。

六爷消瘦了很多,应该是好几天没认真吃过东西了。

“木娃,过来,让爷爷看看你。”也许是眼花出现幻觉,六爷朝小天招手。

小天害怕,一个跳步躲到了我身后。

“六爷,这是我儿子小天,不是木娃。”我提醒他。

“木娃,别怕,爷爷再也不骂你,再也不打你,爷爷给你的小壁虎不会咬人,过来,你快点过来!”六爷继续喊,使劲朝小天招手。

后来我隐隐听见了哭声,这是我头一次见六爷哭。

他的哭声里杂糅这一种浑浊的、细碎的自言自语的声音。

学校里已经没有木娃,这屋里也没有木娃了。想到这些,我心里酸酸的。我不知道像我这样窝囊的人,还能拿什么安慰眼前一无所有的老人。

“去吧,小天,六爷是个好人。”我一边说,一边把身后的儿子往六爷怀里送。

我对自己说,就当是哄哄老人家,让他痛痛快快地发泄一下,也许发泄完,这个坎就过去了。

六爷将小天拽进怀里,开始呜呜地哭,只是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无力,像泉水逐渐汇入平滩。

“木娃啊,再也别捡什么矿泉水瓶,爷爷有钱买酒呢,爷爷,真的有钱!

“木娃啊,爷爷现在想死却不敢死,我没有照顾好你,没有脸面见你爸妈!”

……

我头一次见到这么真实的六爷。可怜的老头。

回学校的路上,儿子突然问:“爸爸,木娃是谁?”

我心里“咯噔”一下。接着是长长的沉默。

我以为沉默也算一种回答,但儿子还小,走了十来步又追问起来。

“爸爸,木娃是谁?”

我有些恼了,“木娃就是木娃!”

儿子摇着我的手嚷起来:“六爷刚才喊我木娃。”

“你是小天,不是木娃!”我冲儿子吼起来,我很少这样凶儿子,可以说以前从没有过。

我怎么可能让儿子长期做一个死去孩子的替身?我办不到。

“爸爸,我知道我是小天,那你告诉我,木娃到底是谁?”儿子把问题绕了回来。

我仿佛再次看见木娃挣扎的双手,看见六爷的眼泪。快到校园门口时,我突然听到这样一句话:“木娃,算是你走丢的哥哥吧。”我不敢相信这是我说的话,就像不小心擦枪走火,自己给了自己一下。

我的泪水涌了出来,但又不完全是泪,我怀疑它们是之前一直压在我身上的石头,只是如今突然化成了泪。

“走丢的哥哥?木娃是我哥?那我就是小木娃啦!”儿子蹦了起来。

就当村里和翠微街上的一些人以为六爷“不想吃饭了”的时候,六爷却奇迹般地活下来了。

六爷从长凳上站起来了。他终于又可以喝酒了。他继续搬街上的“红帽子”和施工牌,只不过,他的颈脖上多了件饰品——一只灰色的大壁虎。

“不怕它咬破你喉咙?”翠微街大药店的女老板指着六爷颈脖上的壁虎调侃说。

六爷不搭话,恢复了“嘿嘿嘿”的傻笑。

药店女老板圆脸,大嘴,眼里含笑,左眼眉心有颗痣。她以为再也见不到六爷了。这是她第一次当着六爷的面脸红。

打这以后,六爷每个礼拜都要去两次翠微街,从这头走到那头。当然仍要进药店,仍是找老板娘买酒恰。

六爷还偷自行车。一辆只卖十元,有时五元他也卖,换钱买酒喝。贪图便宜的村民要买自行车,有时直接找六爷要。

六爷这样做当然不行。派出所民警很快找上门,把他带走,做笔录,现场教育。

六爷从派出所回来后仍旧偷自行车,如此反复几次后,六爷仿佛找到了一种新游戏玩法,但民警要处理的事情很多,没有时间和精力奉陪。于是,只要谁在翠微街丢了自行车,一报警,民警就建议车主直接找六爷。十有八九,车主都能把车找回。

六爷喝完酒,难免又跑来校门口找我儿子小天。

“木娃,过来,爷爷带你去翠微街。”

“我是小木娃。”儿子小天纠正了六爷。

“什么大木娃小木娃啊?你叫小天!”儿子的话逗笑了六爷,但惹怒了胡校长,他第一次冲我大吼,“六爷是个疯子,你他妈也疯啦?”

我冷冷地回道:“大家都疯了!”

晓蓉是全校对六爷最温柔的老师,长发,齐刘海,小酒窝,笑容可甜到人的心窝里。

木娃没出事前,六爷偶尔会来接木娃回家,可有几次他上午十点就来了。六爷问老师,怎么还不开校门。

“没放学开什么门?”晓蓉反问。后来她才知道六爷犯病了,不记得接送孩子的时间,于是给他买了个闹钟,帮他把时间调到下午四点半,叮嘱他闹钟响了再来接木娃。

“闹钟响了!闹钟响了!”木娃出事后,六爷拿着闹钟又来学校接木娃。晓蓉哄小孩一样将他哄回家。直到一个雨天,六爷跌了一跤,闹钟摔坏了,六爷的脑子却清醒了不少。

国庆前一天,学校门口围满学生,笑声一阵一阵。

六爷又来了。

六爷穿球鞋、运动裤,上身是一件不知道他从哪里翻出来旧校服,脖子上除了那个大壁虎,还系着一条红领巾。他在校门外和孩子们打招呼。大部分小男孩喜欢捉弄六爷,朝他扮鬼脸,学他说话和走路。

晓蓉老师走过去招呼六爷。

“我捡到一块钱,要亲手交给你,让我进来!”六爷一本正经地说。

平时为换酒钱,六爷可是连学校大门的锁都会偷去卖,今天居然变得拾金不昧?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晓蓉老师半信半疑。

“学校有规定,你不能进来。”晓蓉老师难为情,“要不这样,六爷,你把钱从门这空当里递给我吧。”

“你,你们能不能也给我升,升一次旗?”六爷指着操场上的旗杆,吞吞吐吐地说。

“想哪去了呢?不行,要不这样——”

“来,准备好,立——正,稍息!”晓蓉老师知道六爷当过兵,直接喊出口令。

六爷完成的动作有点慢,姿势也略显滑稽,但并没有忙中出错。

“可以了,把钱给我吧。”晓蓉老师从铁门两根铁杆空隙中伸出手。

“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块钱

把它交到老西(师)手里边——”

学生们笑弯了腰。我离六爷不到四五米,也笑出了眼泪。

晓蓉老师没料到六爷会突然来这一唱,蹲在地上捂着肚子笑。

“六爷,你太,太逗了,你要当三,三好学生?”

“其实,我,我家木娃也是个三好学生。”六爷说。

晓蓉老师的笑容像突然遭遇一股寒流,覆上了一层冰。

“走吧,校长要回来啦!”我过去劝六爷。

六爷心有不甘,左脚走一步,右脚拖一步,三步两回头。孩子们被他逗得大笑,也学他走路,扮瘸子,左脚走一步,右脚拖一步,三步两回头。校园顿时炸开锅,乱成一片。

木娃用食指往碗里探了一下,沾起一点东西往嘴里送,皱皱眉,赶紧抓起一把花生米,往嘴里塞。六爷端起碗,让木娃喝一小口。结果木娃被辣成猴子状跳起来,满屋子乱窜。

“辣死我!辣死我啦!”

那是六爷第一次教木娃喝酒,也是木娃第一次知道酒原来这么难喝。木娃懂事,不打不闹,打小就知道大人心烦要喝酒,就像他父母出车祸后那段时间,爷爷只喝酒不吃饭。木娃还知道,大人开心了也要喝酒,那次他算出了九加八等于十七,爷爷也是只喝酒不吃饭。木娃更喜欢爷爷开心的时候喝酒,因为喝着喝着爷爷就会哼起了歌谣:

小娃娃,有屎尿,哇哇哇

小娃娃,饿肚肚,哇哇哇

小娃娃,滚床下,哇哇哇

……

木娃长大了一点,也就是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知道爷爷喝酒需要钱。他也想给爷爷凑买酒钱,那样爷爷就又会哼起歌谣:

小娃娃,有屎尿,哇哇哇

小娃娃,饿肚肚,哇哇哇

小娃娃,滚床下,哇哇哇

……

11月11日,我带小天去送六爷,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六爷。

那天早上,六爷被请上了一辆据说是开往敬老院的皮卡车。车斗里放了几张凳子,上面还坐着另外三个六十来岁的老人,他们看起来邋邋遢遢,无精打采。只有六爷,精力充沛,穿一件旧风衣,一条牛仔裤,一双有鞋跟的毛线鞋,手上戴着那一串掉漆的金手链,颈脖上挂着一大一小的两只壁虎。

身旁有人说,六爷去敬老院是好事,说不定能戒酒。

让六爷戒酒,这算什么屁话?但在全县上下齐心协力共同创建文明城市的节骨眼上,六爷整天在街上晃悠,不偷这个便拿那个换酒钱,肯定要捅娄子的。如果真是为了创文,我觉得暂时离开避避风头是对六爷的一种保护。

翠微镇的街道,或者说我所在城市的街道,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齐整和干净过。我已经持续两个礼拜,每天只上两节课,剩余时间就去翠峰街值班,扫街和捡烟头。我还听说,今晚会有一支规模不小的队伍来平整从镇上到我们学校的那条烂泥巴路。

皮卡车发动了,但轮胎只动几下,车就熄火了。

“小木娃,这个给你。”六爷突然从脖子上取下那只金黄色的小壁虎,朝我和儿子的方向抛了过来,由于距离太远,小壁虎跌进了草丛。

“六爷要去哪?”儿子问。

天知道六爷会被拉去敬老院还是哪里。我不作声。

“六爷,你,你什么时候回来?”儿子朝六爷喊。

六爷低头拍了拍牛仔裤上的灰尘,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我追过去,把那只金黄色的小壁虎捡起来,挂到儿子颈脖上。

皮卡车动起来了,往翠微镇的方向动起来了。这一次,它虽然慢悠悠,像个醉酒的老头左摇右晃,但没有熄火。

(责任编辑:黄龙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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