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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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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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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 +《于都银杏已千年》

文/张少华(原载《今朝》2022年第2期)

孟冬的赣南,煦润如秋。

于都,旧称雩都,雅号雩阳。从我蜗居的虔城峰山出发去于都,当地人叫做“上于都”。经历过岁月深茫的人可以从中睹见,该有一条胸怀洒落的流水,亘古不息地从于都川流而下,泽汇赣江,并把赣鄱大地的斯文,浇灌得郁郁葱葱。

这条河就是改变世界历史进程的二万五千里长征所跨越的第一条大河,古称赣水、贡江,而她在中华民族的复兴史上的芳名,则被直工直令地写作——于都河,她与湘江、娄山关、赤水、大渡河和草地、雪山一起,在中华大地上标注出了无畏与胜利的民族筋骨。

这是哺育中国革命的母亲河。与她经脉相连的溪流涧踪,遍布于当年苏区的万壑千山之中。于都有个叫小溪的乡镇,小溪乡有个叫流源的地方,涓涓细流,声若佩环,形似玉带,苍阔、雄健的安山,给这些流泉注入了父系的信息:风乎舞雩,礼乐天下。

这两年,于都县小溪乡出了件大事:有一棵银杏树,冠可十数亩,风豪绝代,隐耀山中已近千年。山上原有陈姓、洪姓居民若干户,古寺一座,挨着这棵银杏和岁月相守。因为精准扶贫的缘故,驻村干部一次次地履山临壑,动员乡亲们下乡安家,共赴小康。某日,走访时不经意间与这棵银杏邂逅,于是,“于都发现《县志》没有记载的第七棵千年古树”这一消息,便雷霆般走红网络世界。

也就是于都,在这方有着近两千五百年可考建县史的东周古邑,人们才能撞见这千年之前的生灵,而且依旧精神矍铄,丰仪周正。

久仰芳名未识荆,良缘天假睹仪型。

五雷令下风云掣,万道天开日月明。

家住南山朝帝阙,身居北斗会元精。

神仙自古荒唐说,今见神仙地下行。

以上,是明代吉安永丰人罗伦写的一首诗。罗伦字一峰,成化二年(1466)会试状元,数年后归隐,因为与于都祈禄山井前张氏子弟交厚,曾遍游雩南诸山,有理由相信,他是中国文化界最早亲眼看到这棵银杏的人之一,或许是因为他在用双脚丈量过祁、禄二山之后,柔软的灵魂已被于都的山色俘虏,又趁兴游历了安山,这才写下了这首诗。有趣的是,在于都的古树面前,纵使是状元之才如罗伦,也一时词穷,只好连呼“神仙”!

古往今来的于都人奉献给中华文化的礼物,最是苍劲而又写意,他们以雩山为聿,以贡水为墨,以理性为砚台,饱蘸着家国情怀,挥毫之际,总在先秦两汉处开笔,在唐诗宋词间春登秋潜,故而对于拥有“参天”之誉的古树,敬诚有加。不说别的,同治版《雩都县志》居然以正史之浩瀚,记载了域内的六棵树,创天下方志之先。这六棵树,一为梓山潭口的梓树,晋代于都地理史学家邓德明在《南康记》中,称它“垂柯数亩”;二为小溪桃枝村墨烟岩的侧柏,《康熙雩都县志》说,此处“松竹茂密,皆王鸿所辟,岩前有古柏一大株,直干高耸数仞”;三为周敦颐亲手在罗田岩种下的四棵侧柏,《县志》说到它们时,神情肃穆,字里行间,俱见景仰:“门临悬崖,侧柏四株,大可四抱,苍翠拂云,今存其三”。

梓山的巨梓,出自哪方高人之手?已不得而知。湖南人周敦颐和于都人王鸿,却同为北宋文化大家,前者是宋明理学的开山鼻祖,“元公破暗”,光风霁月;后者是王羲之的廿世孙,一手隶书,出神入化。二人相交甚密,从情形上看,他俩很有可能是共同约定的,要把象征高洁于坚贞的柏树,馈赠给这块古健的热土,正因为这样,周敦颐才在罗田岩刻下《爱莲说》,王鸿也在距墨烟岩一华里的需岩刻下《峿山铭》,寄君子情怀于于都名山。

梓山的梓树,楚霸王时毁于长沙王吴芮之手;罗田岩的侧柏,上世纪六十年代还枝繁叶茂,今天,仅剩枯干一株。这些年来,多少文化名家游历于都,抱憾之余,听说墨烟岩的侧柏,还顽强地活着,都说是幸事,毕竟,它们是于都物华天宝。

小溪安山的银杏树树龄究竟有多长?左近的乡亲口口相传,都说已近千年。翻遍与于都有关的古文献,那样博记详说的于都历史,竟没有顾及到它,因而这件事的本身,就让人莫名地神往。

安山,旧名庵山,《雩都县志》说它“并祁、禄而在其西四十里,亦苍苍然,为南方之秀”。意思是说,小溪安山和于都南境的祈山、禄山山体相契,连绵四十里至此,青山如黛,是于南地区花繁果实的秀山。我们在安山脚下采访,耄耋老者遍邑可寻,据他们介绍,安山原名庵山,当地世代都有“庵山十八庵,和尚三百三”的说法,到了明朝,因为开国皇帝朱元璋是和尚出身,忌言跟和尚有关的字眼,比方说“寺”呀、“庙”呀,诸如此类的,当然也包括“庵”字,天威难犯,因此那些方外之人誊经抄典的笔随手一滑,就写成了留名至今的安山。

我们仔细地听,老人家们愈发说得饶有兴致。“这棵树——”其中一个老者指着银杏树说,“这棵树,本来也是要写进《县志》的,只是因为……”

我们都跟着他的手势望去,哇!至少是我,心神瞬间就被这棵“贵不可言”的银杏树给震慑了:

山阿。平楚。冬日暖阳是那样的气度不凡,阳光把季风一截截地切开,更在山石、飞瀑、老树间折视出奇异的金色。那银杏树,少说得十二三条身材修硕健美的于都汉子,伸长手臂,手指尖擦着手指尖,才能把它的树干贴在众人的胸肌上,才能感觉到它吐呐千年的呼吸。看这树干上的虬纹,龙盘蚊纡,宛转飞动,扶摇凌霄,有冲天气象。枝桠旁逸,貌似羽扇折合,纶巾飞袂。最要人命的是,十数亩树冠尽披金甲黄鳞,微风中,玉振之声徐来,宛若天籁,叫人如若蓬莱,顿生“直似神仙谷,谁说在人间”的念头………更别说那一地黄叶,满袖香韵了。

醒过神来,方才怕是灵魂出窍了吧?

身旁数位老人都含着笑,温暖地望着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外乡人。

“这银杏树,我们于都本地人叫它白果树,传说是县城生佛寺的慧应法师亲手所种,赵匡胤那个朝代的。当年,这庵山上有十好几座寺庙,至今都留有好多和尚的坟莹,倘若不是犯了洪武皇帝的忌,这树,也能写进《雩都县志》。”

听了老人当中的一位说的这番话,我浑身打了一个激灵,猛然想起《雩都县志·艺文志》里的一篇文章,叫做《白果树记》,是清代康熙年间盛京(今沈阳)人孙明智写的。在这篇文章中,他详细地记述了自己游览明觉生佛寺的过程,其中写道:

……僧指后山园,在在入闻。而一树亭亭如华盖,高约五六丈,粗可十围,系称“白果”。

又写道:

大师俗姓吴,讳文佑,有宋之信丰人也,剃染无师,隐矶山得法,佯狂于雩,主持僧伽院。

莫非,这安山之上的银杏树,竟然和孙明智三百多年前在明觉生佛寺看到的那棵白果树一样,都出自慧应法师之手?

很有可能的。今于都县中央红军长征出发纪念馆里,藏有一方石碑,文物界习惯叫它“唐碑”、“咸通碑”或“三绝碑”,是唐懿宗咸通年间(860—874)的刻碑,十足的国宝。明代洪武年间,有“天下奇才”之誉的吉安人解缙来到于都,亲自写了一篇文章,叫做《重修福田明觉寺生佛道场碑》,刻在唐碑的背面,详细地记载了慧应法师的事迹。从中,我们可以了解到,慧应法师俗号吴僧伽,生于残唐五代,卒于宋真宗祥符二年(1009),是历史上记载的汉传佛教中的第一个活佛,比济公活佛成名约早170年,他的肉身今天还在于都县城的福田寺……

白果树分作“有心白果”和“无心白果”两种。由于种种机缘,于都福田寺已经几易其址,寺内的白果树已归于岁月。如果孙明智所记无差,那么,当年他在寺院里看到的那棵银杏树,应当是无心白果,跟小溪安山的千年银杏同类。相传,当初佛祖在菩提树下悟道,佛教传入中国之后,特别是达摩大师创建法教禅宗以后,各地的僧院多有种植这种寿命超长的无心白果,藉此来印证“无心无佛”的妙境。

这样看起来,小溪安山的千年银杏走红于当下,就绝对不是偶然,而它不被历史所记载的原因,也就不言而喻。

它的存在,原本就是历史。它仍将继续存在,并亲睹中华民族的复兴史。树者,立也。古人植树,多借以立人、立仁,于都小溪的侧柏和银杏,足可以立一代新长征人。

(责任编辑:范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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