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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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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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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槃之树》

涅槃之树

文/范剑鸣

树木是人世最重要的坐标之一。“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诗经留下的甘棠之思,就是由树木构建的族群记忆。《圣经》也有类似的纪念之树,更有假想历史开篇的伊甸园生命树。树木的历史比人类还久,树木的寿命比人还长,这是大自然作出的安排。树木一旦被指涉为人类纪念之物,也就成为人类历史的一部分。

在绵江河畔的各种公园或旧址中,我时常会看到那些挂牌的大树,年份少则百年,多则千年。它们静立于斯,经风历雨,把时间刻写成内部的年轮,对人世的垂注是不经意的。十年,二十年,当我们慨叹“换了人间”,这些老朋友般的树木在风中也有所呼应,点头默认。

我知道,树木对于不断强化的坐标意义并无感知。但有时候,树木的涅槃与人世的呵护互相交织,融汇着自然与社会的各自意志力,互为见证。

在瑞金叶坪乡洋坊村,就有棵这样的涅槃之树。它是常见的香樟,坐落在村口,腰围大如油桶,枝叶向四周伸展。向南,绿叶伸向了河边,脆弱的叶子会飘落到古城河中。古城河并不宽,两丈余,上面是一座新建的小桥。在桥上望去,香樟像是在招手迎客。树的北边,则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土戏楼,两层,瓦顶,木台。这香樟树与古戏台孪生的样子,就像村庄简史的封面。

事实上,更吸引我注意的,是桥头那块大石头,因为石头上有几个毛体大字——“东山再起,大道之行”。这并不是村名,又蕴含着跟村名有关的典故。村子的名字叫洋坊村,原来叫东华村。几年前我就从朋友杨青山的微信上看到它。这块新近安放的石头像点睛之笔,坐落在香樟树下。而它所传达的,当然是这个村子所经历的时代之变。

受到景观石的吸引,我曾屡次起意前往参观,有时是带着驻村时村里的乡亲,有时是带着媒体的记者,有时是自己前往探访。这是古城河畔的一个村庄。杨青山当年被叶坪乡机关派驻到这个村里任兼职村支书。正是振兴发展的关键时刻,杨青山的使命就是规划建设好这个村子。他原是一名基层文化工作者,新的工作岗位显然激发了他指点江山的豪情。他着手修建一条条水泥路,修起一道道文化墙,修缮古戏台、旧池塘,几年时间让村子呈现新的生机。

那棵村口的香樟树,当然在默默看着这一切。它应该是欣喜的,振奋的。但谁知它陷入了无穷的痛苦之中。乡亲们发现了它的痛苦,因为它的叶子正在凋零,它的枝桠开始枯萎,它的根脉已经老化。乡亲们认为这是一棵树木该有的命,会有的命。这是上天所定,老之将至,无法改变。乡亲们理解这种命。就像老人一样,正是家业振兴的时候,转眼已到风烛残年,欣喜与痛苦交织,只恨无可延年,不能跟着儿孙享福。

这棵香樟树的痛苦,杨青山当然也看到了。他听了乡亲们的介绍和解释。但他不相信听天由命。他仔细察看了大树的土壤和环境,认为它还有希望,正像这个曾经衰落和破旧的村庄。他的信心,源于叶坪革命旧址群的先例。

旧址群就在他上班的镇政府机关对面。他可没少进去参加各种纪念活动。此地处于绵江河畔,最大的特征就是香樟成群,而且香樟树生命力超强。就在毛泽东旧居边,有一棵怀抱炸弹的香樟,跟东华村的香樟一般大,都是自然生长的。当年国民党投下的炸弹倒是没炸响,但树木有一次经受过雷击,那被劈落的一半仍然留在旁边展览,让人们惊叹。所幸这棵雷击的香樟经林业部门的抢救,继续怒放枝叶,在讲解员的口中成为革命事业的隐喻。

同样是香樟,东华山的这棵大树当然同样有希望。杨青山跟乡亲们一讲,大家觉得有理,不应该听天由命。他们请来了林业专家。专家来到村子里,围着树木转了一圈,指着裸露的根系说,这棵树没其它毛病,枯萎的原因是土壤不行。这树下的土经过乡民长期踩踏,变硬变薄,无法提供更多的水份和养份,满足树木发展壮大。

乡亲们恍然大悟。经过一番指导,救树行动就在乡亲们中间开始了。这可是一项累活。疏松旧土,培上新土,添上化肥养料,土面披上一层草皮,每天送水浇灌……杨青山组织乡亲们救护这棵树木,像精心地赡养老人一样。“赡养”古樟,乡亲们都愿意。这树可是一代代人的集体记忆。这棵村口的香樟树几百年了,陪着儿童游戏,陪着老人看戏,陪着妇女纳凉,陪着乡亲迎客。何况,这树还是是社公树。树下供的社公,是神。

传说,以前的社公供在大庙,挺受人尊敬,有吃有喝,不知不觉就骄傲起来,有时甚至要吃人。为此,孩子父母生气了,把社公丢入河里。有位牧童(俗称撵牛赖子)到河边放牛,看到水中有个塑像,拉起来一看,竟然是社公。社公求情,放牛娃历数社公之前作恶情状。社公反复告饶,表示要重新做神,做一个好神。善良的放牛娃把它拉起来,告诉社公不再享有大庙之尊和牲品之丰。从此乡民减了负担,但仍尊其为神,每年社日过节以鸡蛋薯粉做成春卷供奉。社公成了平民之神,依树而生延续香火,与乡亲们平等相处、相濡以沫。

救活的香樟树下,也有一座小如鸡埘的社公庙,缩微的门户也是新砖所砌,社公算是跟着沾光了。

乡亲们对香樟树的感情,当然不止社公小庙,还有一段特殊的苏区历史。东华村,紧邻着毛主席休养过的东华寺。1932年正月,患病的毛泽东在东华山休养,不时来到东华村看看乡亲,调查农业发展。乡亲们粮食不足,夹杂吃一些番芋,还顺手送些给毛泽东和贺子珍充饥。贺子珍为报答乡亲,就在古戏台上进行扫盲识字,毛泽东则在村子里指导水利建设。

当然,这些都是杨青山讲给乡亲们听的。杨青山是瑞金小有名气的红色文化传承人。他对挖掘村子红色历史不遗余力。杨青山的设想是,救活这棵树,不只是为村庄发展图个吉利,还要为振兴出力。他要把瑞金正在火爆起来的红色培训引到村子里来,让外头的团队来村子听红色故事。

村子里的故事当然多,他早就准备好了。话说当年,村民有一次为池塘闹起纠纷,原来是灌溉和养鱼之间的用水之争。毛主席平息纠纷后,建议家家户户多挖山塘,既可养鱼又可灌溉,村子里后来涌现十多口池塘,这些水面至今还在使用。毛主席认识到“水利是农业的命脉”,特意向中央政府打报告,派出红军到东华山下的古城河里,修筑了一座东华陂,灌溉了下游的大片良田,被人们称作“红军陂”。

见树思人,伟人犹在。乡亲们自然对古樟树情感至深。古戏台是清朝年间的建筑,两层小楼正对着远山的烽火台。村民钟南京家离香樟树不远,当然不忘在树下玩闹的情景。他在杨青山的鼓动下,开着小六轮义务运送了几十车好土。有一阵子,他每天都要拉着皮管来浇水。香樟,终于救了过来,枝叶繁荣,像一团绿雾笼在村口。

杨青山刚来村子里时,古戏台也快倒塌了。按风行的做法,土屋要全部拆除。但杨青山知道这戏台不该拆,叫来文化部门的干部认证,确定它有特殊价值的客家建筑,何况还是革命旧址。他反复跟上级反映,这样的古戏台别处没有,拆了就再也找不到了。在他的坚决倡议下,古戏台留了下来,成为香樟树最好的伴侣。他争取了保护资金,古戏台修旧如旧,还在旁边规划修建了“信念亭”和“子珍书廊”,以纪念毛泽东和贺子珍的恩情。

古树苍翠,溪河流远。在进村的拱桥上,杨青山别出心裁,在路边竖起了“东山再起,大道之行”的赫红大石碑,把村子映衬得格外有生机。就这样,复活的香樟树成为村子走向新生的象征。病树前头万木春,病树获得新生,也是一身春色。乡亲们庆幸,如果不是遇到乡村振兴,不是遇到了杨青山这样的干部,香樟自然是另一种命运。

古树新村,是时下乡村旅游最普遍的景观。香樟,是江西的省树,遍布南方山河大地。在一些城镇,我时常在一条新修的水泥路、柏油路上,突然看到一棵香樟骄傲地站在公路中间。接受了人类对树木的尊重,树木也乐于以各种站姿见证客家村落的复兴。

每棵树都有各自的命运。也不是每一棵香樟在遇难或老去后都能复活。几年前,我在叶坪有名的红军村华屋,突然看到一棵自然枯萎的香樟,但它居然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获得了再生。

华屋,是成为全国网红的红军村,为人们所熟悉的,其实是松树。是村子后山岭上郁郁郁葱葱的松树林,特别是挂着烈士名字的十七棵松,人们称之为信念树。由于工作的缘故,我经常去往这个村子,但从没有关注村子里的香樟树。有一次,我似乎注意到有一棵香樟倒下了,横躺在去往山的路上。但我没有多想。我们热衷探访的是那十七棵松。

谁知道呢,一棵香樟的命运,会意外跟十七棵松扭合到一起。

这棵香樟十年前还好好地活着,不为人注意。它静立在通往蛤蟆岭的路边,高大,英俊。那一年,从北京来了一群人,来探访村子里成片的土屋,和土屋里的困窘。乡亲们把北京的客人带到了蛤蟆岭,看山上的松树,听先辈的故事。那是上世纪30年代的悲壮往事。1934年,中央红军战略转移,踏上漫漫长征路。华屋有十七个青年参加了红军,参军前每个人到后山上种下了一棵松树,从此再没有回来。

香樟树当然没有人注意。但香樟却注意到了人间的变化。两年后,村子里建起了六十多栋别墅。进村的路成了柏油路,保留的土屋成为标本,人们好奇地参观和对比。新修的祠堂前铺着地砖,不时有大巴和小车进村来,带来全国各地的口音。他们探村子的往事,穿起红军服,经过香樟树,来到松树林,向一座烈士纪念亭鞠躬。

村子里的人也渐渐变了。村前的土地上铺展无际的白色大棚,池塘边搭起了钓鱼台。商品蔬菜和时令瓜果,随着乡亲从大棚里涌出来。“十七松”注册成蜂蜜的商标,变成网页的二维码。村民空余的新房成了临时客舍,统一安排下迎来外地的游客。村子就这么热闹着,变化着。香樟树当然为之欣喜。

不料有一天,这棵高大的香樟树失去生机。乡亲们看到它枝枯萎,不知道是受了雷击,还是身心苍老,毕竟已有上千年历史。人们只能叹息,看着香樟接受无奈的命运。直到它的枝叶完全枯萎,与村子的生机完全不再协调,它终于失去了存在的必要。终于倒下了,而且被连根拔起。

在南方的村落里,一棵香樟的离去,要有严格的手续。当它走完程序,受到的关注度反倒高了起来。香樟的木质好,市场自然看好。高大的枝干,硕大的根系,是做茶几的好原料,最可能的去处是雕刻作坊。开始有客商前来洽谈。这时,乡长朱胜江注意到这棵老去的香樟,也开始打它的主意。他不想让这棵香樟彻底消失,就跟乡亲们提了个建议,可否就地做成庞大的根雕,把村子的风景移到木头中。

大家觉得这主意不错,2020年,果然请来了艺术家。一番交流沟通,艺术家准备将其精雕成一座红色历史大型根艺。竣工之后,我受朱乡长之邀,曾前往参观。他细致地为我讲述了根雕的来历,以及艺术家的匠心。据说,村子里请来的创作团队,是学校的老师及一帮年轻的学生。围绕着这根庞大的树根,他们忙碌了一年多。

当我打量这座栩栩如生的根雕,不由大吃一惊。在村史馆里,在宣传作品中,在干部和乡亲们的口述中,我对这个村子的历史当然无比熟悉。谁知道呢,这些熟悉的历史居然长在了香樟的树根上,仿佛原本就在、一直就在,突然被“连根拔起”,变成了视觉艺术。不能不说是新鲜的创意。人物和山水经过圆雕、深浮雕、浮雕等手法,历史与现实被精雕细刻。

后来,根雕外围建了一座亭子,亭子上高竖匾额,写着“十七棵松”四个金色大字。就这样,一棵即将消亡的香樟转眼变成了“松树”,成为新的网红打卡点。我静静地站在亭子前,看着蛤蟆岭那片松树林,想起乡亲们关于烈士的传说,反倒觉得香樟更像烈士的化身,更像村庄的化身。

一棵香樟树,远比松树的寿命更长。它站在村子里看啊看啊,特别是近十年的事情,它看出了历史与现实的精华部分。可惜,上天不再让它看下去。于是它召唤了一群年轻的刻刀,把看在眼里的东西,烙印心里的东西,变成可以诉说的艺术,留存在根系里。以前,它是从不声张的树。现在,它变成了不断诉说的树,诉说得有根有据,跟所有进村的人无声交流。

香樟的气息还在,村庄的气息还在,时代的气息还在。在清漆的保护之下,它重新生长,把根须长成了不朽的枝叶,把根须长成了能言的舌头。它替乡亲们诉说村庄的历史。知有来处,方能行远。一座大根雕,浓缩了一座村庄的变迁。我顺着乡长的指点,再次重温村庄的历史。

根雕上一共有八十一人,寓意是八一建军节。最早决定八月一日为建军节的,就是在瑞金召开的“二苏大会”上。从南昌起义部队经过瑞金,到瑞金成为苏维埃政权的故都,无数客家儿郎走上革命道路,其中就有华屋的十七个青年。“十七棵松”是村庄的灵魂,也是自然是根雕的核心。看吧,十七位红军跟三十余位老弱妇孺告别,根雕定格了历史的瞬间。根据已知的故事,我在木头上细细寻找和辨认那些熟悉的人物。

他叫华质彬,时任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国家政治保卫局文书,临别之际再三叮嘱妻子,一定照看好孩子,等他回来。随后他戴上斗笠,穿上蓑衣,箭步走出家门。看到爸爸要远行,九岁儿子追出门外,大声哭喊着要和爸爸一起走。听到儿子的哭喊声,华质彬不仅没有停下,没有回头,加快脚步消失在磅礴大雨中。他叫华钦材。出征时妻子已身怀六甲。妻子潸然泪下,欲语还休,默默为丈夫整理衣衫。青松无语,亲人情长。那些给战士送鸡蛋的老奶奶,送衣服的婶娘,送布鞋的小妹,仿佛刚从新居里走出来,又回到了村庄的过往。

一边是催人泪下的送别场景,一边是欣欣向荣的新村气象。村庄农舍,山石树木,山川河流,跟眼前实景形成有意思的对照。十七棵松树苍劲挺拔,错落有致。石阶步道蜿蜒曲折,沿山脊拾级而上,就来到红军烈士亭。高高的旗杆上五星红旗飘扬。一对新人来到烈士亭前祭拜,新郎右手高举握拳宣誓,父母和好友在身后聆听。一群红领巾在老师的带领下走进烈士林,几名少先队员肃立树下,高举右手行队礼。

别具一格的婚礼,别开生面的开学第一课,让根雕前驻足的少先队员、党员突然看到了自己,让红军村突然看到了自己。根雕与红军村,成为互相观看的镜子。一轮红日从群山中探出头来,其道大光。乡长告诉我,这群山是红军村的靠山,真名就叫太阳山。香樟树原本就是太阳山的子民,它接受过青山的滋养和太阳的照耀,现在它把太阳从心里掏了出来。掏出来的,当然还有红军村美丽的容颜,如画的山水:村前的小河,雄壮的堤坝,潺潺的流水,横跨的新桥。桥头的石碑上,“红军村华屋”几个大字赫然入目。

木头上,完全就是一个缩微的村子。如果你把真实的村庄参观完了,这座根雕就提醒你再划一遍重点。如果你没有参观完,它指点你继续参观。朱胜江说,根雕的本意是“寻根”。在他看来,新村与古树有冥冥中的因缘。这香樟根系发达,根块饱满,长约十来米,宽约五六米,高约三四米。它生于斯长于斯,千年岁月仿佛这是等待化身为根雕。它生前为历史见证,死后为现实作证,为此获得了重生。

我当然知道,这座根雕所寄寓的情怀,就是朱胜江和他的同事们一直以来奋斗的动力。根雕落成之后,叶坪获得了“全国脱贫攻坚楷模”荣誉称号,朱胜江前往北京参加了颁奖仪式。后来,朱胜江告别了叶坪乡,告别了这座根雕,去了一家国企工作。

能把内心见证的一切变成不朽的艺术,是一种幸福。就像诗人。朱胜江不是诗人,但他为根雕写过一首短诗:十七棵松振臂呼,万里长征离红都,铁骨忠魂今何在?星火燎原在华屋。他写的是树,也写的是人。我想,人和树一样,记录了奋斗和情怀,就是诗,就是诗人。

以树木命名一个地方,是人间常见的事。树去名还在,更是非常普遍的事。江山易改,那些地名中的树木会由于各种原因站不住脚根,白云千载空悠悠。在北京的五棵松,我当然并没有看到松树,更别说五棵的定数。我所在的小城有一个地名叫三头树下,曾有的三棵树当然也不复存在。

城镇如此,乡村亦如是。面对这种情况,人们一般会宿命地接受江山易改的事实。谁还会想去恢复地名中的植被呢?据说庐山的白鹿洞,确实有人为名实相符纠结过,历史上有个官员看到无洞又无鹿,硬是挖了个洞、雕了个鹿,惹来后来人的嘲讽。正因为这样,前几年我走进万田乡麻地村,不经意听到刘海东为村子的地名而种树,非常吃惊。

刘海东种的树叫银杏。两株,离刘氏宗祠不远,一个刚刚新兴的文化广场边,如今已有一层楼高。离他所怀念的银杏树,高大的程度当然还差得远。但从种下那一刻起,他就像感受自己的头发一样,感觉到树木正在慢慢长大,最终跟他打小看过的银杏树一般高大。

他印象中的老银杏,就在相同的地方。春天满树是绿色的叶子,到了秋天就是一片金子般的灿烂。而在落叶之前,它还会结出白色的坚果,挂得满树,引得大人小孩子上树摘取,成为乡亲们最喜欢的野果之一。刘海东记得这白果的样子,白果的滋味,而且猜到了村子的地名,就是由于这棵少年记忆中的大树而叫“白果树下”。

为村子命名的先祖,应该有浪漫的情怀。“白果树下”,是小地名,自然村的地名。而刘氏宗祠所在的山坳更小,是小组的地名,叫“吾花园”。更大的行政村名,叫麻地。

连我也非常吃惊,这个村子的先祖有着非凡的预言能力:如今的村子,确实成为一个远近闻名的花园。那天,我沿着麻地村新建的公路拐进了“吾花园”,站到了一栋木质结构的客家建筑前,四望如画的村落和焕然一新的风景,暗地里频频点赞。刘氏宗祠的门楣上,“毛泽东旧居”几个字端居其上、庄重严肃,而“白果树下”的蓝色牌子陪于其侧、古意盎然。

我知道有一种树叫银杏。它喜欢出现在北京的街头,也喜欢出现在南方的深山里。吉安有个小山村,就把上百棵银杏当作天赐的资源,据以搞起了现代化民宿。但我不知道白果树是什么树。海东说,白果树就是银杏树,只是现在的村子里已经没有这种树了。为此,我不断地打听白果树的事情。

村子里那棵高大的银杏,传说已有上千年了。刘海东少小时常在树上树下玩闹。它是风景也是食物,是精神也是物质。村子里最高大古老的树,一般会被视作神物,于是银杏树下就有了社公,旺起了香火。

银杏没逃过一劫。银杏从此告别了这个村子。村子还是那个地名,但从此没有白果树了,白果树成为村民的怀念,成为需要跟后一辈解释的追忆,成为需要跟外来人注解的地名。一直以来,这份遗憾深藏在刘海东心里,而村子里的变化和他个人的际遇,让他突然觉得这是可以弥补的遗憾。

麻地村,在瑞金云石山与于都沙心之间,早年是个深山中的圩场。自然村呈“U”字形分布在高高低低的山坳里,方言称为“扑麻麻地”。这是瑞金一个偏远的小山村,也是一个贫困村。十年前,外出务工的海东到了村子里,听到苏区振兴的消息打算返乡创业。他首先在村子的历史文化上打主意。

他想起了父辈的传说。上世纪三十年代,毛主席到麻地调研,曾住在白果树下刘氏宗祠东厢房。中央红军长征在瑞金出发,第一个夜晚就驻扎在麻地。正好,挂点单位是纪念馆。经一番考证,刘氏宗祠挂起了旧居的牌子,长征决策的文件,路线的地名。就这样,麻地村的名声渐渐传开,越来越多的人来到村子里重走长征路。海东在外务工做过厨师,就把宗祠边的家装饰一新,开成了农家餐馆,为客人提供食宿。

有一次,有个游客来到村子里,乡亲们推荐他来到白果树下,找到海东的家里。海东热情地接待了这位独行的客人。两人就长征的历史进行了彻夜交流。第二天告别,客人递来一百元钞票,海东没有收。从此,两人成了朋友。两人以长征的名义建起了一个微信群,微信群果然在不断扩大,都是来过村子里的客人。有的是一个人,有的是一个团队。

刘海东最难忘的是一对夫妻。两口子人到中年事业有成,想沿着长征的线路漫游中国,就买了一匹马临时练就骑术。高头大马出现在村子里,让海东的接待着实费了番功夫。这匹马离开白果树下后,海东看着它在微信群里一路远征,最后走进了这对夫妻出版了的一部书里。海东很开心,越来越多的人们记住了麻地,记住了白果树下,记住了白果树下那栋古朴的宗祠。

真是天时地利。让海东兴奋的是,挂点单位帮扶麻地发展时,不仅仅盯着这栋旧居,还盯着古旧的民俗。村子里保留着打黄元米粿的年俗,以前只是把米粿备作年货或送亲友的礼品,但没想过做成商品。乡村干部与驻村工作队通过调研,就动员把米粿推向市场。村里成立了专业合作社,专门种植特种原料谷物。合作社进行注册,扩大经营范围,全面生产预包装食品。乡亲们分工合作,村子里的贫困户成为社员,有的专门种谷,有的专门制碱灰,有的专业加工米粿。

金色的产业把村子里弄得热气腾腾。刘海东是个活跃分子,自然成了合作社的管理者。这就样,村子里白色的银杏果没有了,金黄的米粿又爆得大名。而红色名村建设又开始了,村史馆,墙绘,长征文化广场,“扩红”纪念碑,村子不断描红,水泥路也通到了白果树下。宗祠所在的白果树下,虽然不在公路边,但俨然是中心地带,人们来到旧居前,在文化广场上课唱歌,热闹极了。

打米粿过新年,一年一度的米粿节也办了起来。香喷喷的米粿把人们从城里引到村子里,体验民俗,参观新村,聆听历史,刘海东总是能找到用武之地。他能说会道,一张口就是民歌,还积累了一肚子的故事。他从小就喜欢坐在祠堂,听老人讲红军的故事。回到村里后,他开始收集和整理村里老人对红军的回忆。近十年来,他收集和整理的资料已超过20万字。

那天在白果树下宗祠前,我看到海东把手一挥,一段民歌就来了——《白军没有红军好》。可我还想听白果树的故事。他说,这些年吾花园在振兴发展中真成了花园的样子,但白果树下却没有白果树,他就想着应该恢复了。为了找到白果树,他这些年留意打听,终于在邻近的铜钵山找到了银杏。他开着皮卡车,来到深山里挖了两棵粗壮的树苗运回村子里,种到了文化广场边。

白果树,自然没有刘海东印象中高大神圣的样子。但白果树终于回到了村子里,就像在外闯荡了一番的刘海东,终于在家乡找到新的舞台。种白果树之前,海东是餐馆老板,是合作社理事会会长,是村主任,现在又是村支书了。

五一前夕,我冒昧地打他电话,问他白果树长得怎么样。他没有接。好久才回过来,说是下地耕田去了。不久,他在微信上传来了白果树的图片。能看到清风吹动它的痕迹。新长的绿叶,挂满了青枝,映衬着村里的白墙黛瓦、青山绿水,以及红色的标语、红色的旗帜、红色的五角星。

我隐隐有一种错觉:这移植的白果树,其实就是当年砍倒的那一棵,至少是它的后代,有着很深的血缘。一定是有只鸟儿,像刘海东一样热爱着白果树的果子,把白果带到了邻近的铜钵山,让白果树留下了后代。当白果树下又成了“吾花园”,它们就飞到了海东的梦里,来到了这个叫白果树下的小村子里。

刊于《今朝》2022年第四期

(责任编辑:代克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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