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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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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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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连山寻蝶记》

九连山寻蝶记

文/李元胜

2021年,三月将尽,我似乎还没有从冬天的迟钝中挣脱出来。我把原因归结于疫情打乱了我的出行习惯。连续几年,春节前后我都待在西双版纳与蝴蝶和热带植物为伍,以避开重庆最冷的两周。2020年开始,我两个冬天都在重庆冷着,节奏就乱了,写作状态下降,人也没了出行的动力,连续删了几个外出计划,只是在打起精神整理旧作。

就这个时候,江西诗人林珊通过微信力邀我去参加全南县的采风活动。全南县,这名字好熟啊,我突然想起什么,翻身从沙发上起来扑向电脑……我没记错,全南县正处在我极为关注的南岭山系的江西一侧。数年前,我在广东乳源县的南岭国家森林公园有过几日梦幻般的旅行,那些神奇的蝴蝶、甲虫和野花就一直漂浮在我的脑海里,时常有再去南岭的冲动。有时,我会打开地图,慢慢研究连接四省的庞大南岭山地以及相关的县市,全南县就是这样进入我的视野的。

就这样,4月11日上午,一辆越野车载着我从县城出发,沿着九连山边缘南下,左弯右拐,像是要从远方的山峦寻找一个合适的入口。

车过光明寺后,在一个山谷前停住了。

“李老师,这里怎么样?”陪我前来的谭裕文一脸自信。我四处看了看,觉得他的自信是有道理的——清澈的饭罗洞河从山谷深处蜿蜒而来,它起源于上花露,经下花露、又经过我们所站的位置汇入龙兴水库。步道就在小河和陡峭的山峰之间,这正是观察蝴蝶的理想环境。

可惜季节早了点,毕竟是在南岭的北侧,我的微单上连接着的35mm微距头,是为拍摄野花准备的。

突然,视野里的右边岩壁上,有什么东西轻微地动了一下。我全身一震,正准备背起来的双肩包差点滑落。轻微的慌乱,没妨碍到我紧紧盯着那处的目光——它又动了,这一次,我清楚地看见了浅褐色翅膀上的眼斑。

眼蝶!我赶紧给相机换上了105mm微距头,这是我偏爱的拍蝶镜头,需要靠目标近,难度偏大,但一旦拍到,图像会格外锐利。就在这短暂的瞬间,又有两只蝴蝶,从空中翩翩而下,绕着还在散发着热气的车辆好奇地飞着。

原来,季节一点也不早,九连山已进入了蝴蝶时间。我扫了一眼,认出飞着的蝴蝶,一只是粉蝶,一只是某种环蛱蝶,而岩壁上的那只眼蝶看上去像一只陌生的黛眼蝶,我选择了向岩壁走去。

眼蝶在我们的头顶上方不停地变换位置,我只好吃力地双手高举着相机,借助液晶屏来锁定目标,一番折腾,总算在它高高飞走前,拍到了几张不算理想的影像。这是我从未在野外见过的眼蝶,双翅背面略深,腹面略浅,各有4对眼斑,只是背面眼斑有明显的退化。

古眼蝶!我迅速想到它是谁,眉开眼笑。古眼蝶在我国分布不算狭窄,但一年发生一代,只在春夏之交出现,见到它并不容易。我所在的重庆,有古眼蝶的记录,但我及朋友们从未观察到。

“这蝴蝶很珍稀?”同行的喜欢植物的女诗人周簌,见我开心,有点好奇地问。

“不算珍稀,但我第一次见!”我一边寻找另两只蝴蝶,一边回答道。

那两只蝴蝶都不见了,在远处的路边石块中,我有些震惊地发现了熟悉的波蛱蝶。作为热带物种的波蛱蝶,竟然能穿越南岭,渗透到江西境内,也是挺有意思的。后来我查阅了相关论文,发现在九连山首次记录到波蛱蝶,仅仅是在近十余年的事。要是有可能,我真愿意追踪波蛱蝶的轨迹,看看它们又北进到了什么地方,说不定,类似的物种北进,能成为气候变化的一个旁证或注脚呢。

没来得及继续遐想,道路右边的石壁方向又让我心里咯噔一下——在一块岩石的阴影中,有两根极不显眼的细毛在摆动。蝴蝶触角!我赶紧伸手止住同伴脚步,自己蹑手蹑脚慢慢靠近。没等我靠拢,阴影中的小蝴蝶已经腾空而起,在我头顶绕了两圈,轻巧地落在被一缕阳光照亮的岩石上,像舞台追光灯下的舞蹈演员那样不停地变化着身型。

我屏住呼吸,迅速对焦、按下快门。这是一只波灰玄灰蝶,它的近亲玄灰蝶是最常见的,但它自己就要高冷多了,很难见到。

接下来,是道路中间的黑燕尾蚬蝶,和波蛱蝶一样,它也属于来自热带的渗透势力,所以,波蛱蝶有点残破,它的尾突已断。作为开拓疆土的小勇士,满身伤痕是必然的。

前方的岩壁,有一个巨大的向左突出部分,逼得饭罗洞河和土路也向左边形成大转弯,就在转弯的角上,有一个长长的石块和泥土构成的斜坡直达下方的河滩。

站在那里,我们三个几乎同时看见了一只漂亮的蝴蝶,每次起飞,翅膀都会闪耀出一片蓝色。我判断那是一只柳紫闪蛱蝶,翅背面不稳定的蓝色是它的结构色,和色素色不一样的是,结构色只能在合适的角度才能被观察到。

其实有点犹豫,它颜值虽高,但比较常见,是否值得我很费劲地从这个长长的斜坡走到河边去?转念一想,斜坡的尽头是河滩,说不定乱石堆里还有别的蝴蝶呢。

我左右走了走,发现旁边有一条小道,就顺着小道慢慢往下走。后来我很庆幸自己犹豫后选择了下去,否则就太惨了。

就在绕过乱石堆前往河滩的过程中,我惊起一只小小的灰蝶,飞起来就几乎不停,灰暗的翅膀上似乎带着一点反光,最终停落在高高的悬崖上。我仰着脸,观察着它接下来的动作,余光里,发现又出现一只类似的灰蝶。转头一看,果然是同一种,小个头,飞个不停,我轻手轻脚地跟着它,在乱石堆中,做这样的技术动作并不容易。还好,在不远处的一块巨石上,它停了下来。

为了不惊动它,我选择了用最笨最费劲的迂回方式,从它看不见的死角绕过去。大约两分钟后,我从距它很近的地方慢慢探出身来。谢天谢地,它还呆在原处。当我看清楚眼前的小家伙时,我的眼睛睁圆了。

它腹部的前后翅,都像是锈迹斑斑的旧物件,上面却极为奢侈地有规律地镶上了小银片。银的光亮和旧暗的背景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而当它打开背面的翅膀时,又泄露出鲜明的蓝色斑。

我竭力控制住自己的震撼和狂喜,深深地调了一下呼吸,然后缓慢把相机伸向它,一张又一张地拍了起来。其间,它换了个地方,仍旧是舒服地晒着太阳,给了我第2次拍摄的机会。

整整十分钟,世界缩小成眼前这只神物般的灰蝶,除了饭罗洞河的水声,我只能听到快门的声音……整整十分钟,我似乎被某种清晨般的喜悦充盈,大脑清新又敏捷,很多诗句如鸟群盘旋其间。

这是三尾灰蝶,它们平时是在树冠活动的,偶尔也会离开树冠,到阳光好的地方补充能量。和别的下地活动的蝴蝶不一样,眼前这一只,一直没有伸出长喙吸食,它真的只是来晒太阳的。

全南之旅,是我这一年的转折点,在几个月停顿我又开始了密集的写作。毫无疑问,九连山的一天起了作用,正是与蝴蝶们的相遇重新激活了我,而与三尾灰蝶的相遇更是其中的关键。

后来我写了一首诗,纪念这被小小生灵拯救的过程。其实,20多年来,如果不是有类似的奇迹般的瞬间,我可能早就不再写作和拍摄了,或者,只是保留着写作与拍摄的某种躯壳。

在饭罗洞河

我看到的所有江河,是自己的支流

我砍下的所有木柴,是自己的骨头

如此封闭

即使俯视自己,也难以看清

但在饭罗洞河

前面走着的谭裕文

后面走着的周簌

都不在我的围墙内

世界偶然松动

我握持相机的手

从躯壳的缝隙里

竟然缓缓伸到了外面

我真的看到了它物

三尾灰蝶,有着银色的缝隙

黑丸灰蝶,有着黑色的缝隙

无穷无尽的事物

正悄无声息地穿过它们

像是在拯救着

困于牢笼已久的我

拍好三尾灰蝶后,我来到了河滩上,只看到几只菜粉蝶,那只疑似柳紫闪蛱蝶的已无影踪。我快步回到步道上,和同伴们继续往前。和我一起回到步道上的,还有很多诗句,我不时掏出手机把它们快速记下来。这倒也是我在旷野徒步的常态,一定要及时记下那些闪电般的句子,否则它们会永远消失了。

三个人一边聊天,一边继续往前走。路边的蝴蝶随处可见,只是多数是常见种如新月带蛱蝶、波蚬蝶等,我不愿开销太多时间去追踪拍摄,反而仔细记录了一些有趣的昆虫和蜘蛛。其中有一只蜻蜓远看似大团扇春蜓,近看发现“团扇”很小,胸部色纹相当陌生,和我认识的春蜓都对不上。后来经蜻蜓专家张浩淼鉴定,确认是分布范围较小的汉森安春蜓,属春蜓科安春蜓属。

我们在12点折返,回到光明寺吃了个简餐。我先吃完,就又在寺周围逛了逛,发现蝴蝶很少,仅在后院林子边缘的落叶上,拍到一只翅膀全新的弥环蛱蝶。

下午的徒步开始了,我想了解更多的生境,于是建议不进山谷,沿通往兆坑林场的公路走走,这也相当于沿龙兴水库的库尾往上游走。

一路视野宽阔,水草飘荡,风景怡人。我贴着水边往前走,甚至有时踩过浅水来到类似江心洲的沙岛上,惊起几只烟翅绿色蟌,我寻机会拍到几张,才心满意足地回到岸上。蝴蝶和光明寺一样少,我们差不多来回走了1小时,才见到一只长标弄蝶,一只蛇目褐蚬蝶。

经过大半天的寻蝶,谭裕文对这项从未参与的活动有了一定了解更有了空前的热情。他强烈建议我们乘车到上午的折返处,继续沿饭罗洞河前行。他以一已之力,让我们摆脱了平庸的局面。不一会,我们就回到了亲爱的饭罗洞河边。

刚下车,我就发现了一只荫眼蝶。荫眼蝶看似安静,其实特别难靠近,我尝试了多次,最终看清楚了——是一只蒙链荫眼蝶,这可能是数量最多的一种荫眼蝶吧。接着,更多的荫眼蝶开始出现了,我一只一只地小心辨认,全是蒙链荫眼蝶,但我仍然聚精会神,不敢放过一只。我的谨慎终于帮助到了自己,在靠近一只活跃在蕨类上的荫眼蝶时,我发现了它和蒙链的细微差异:背面翅色偏黄,腹面斑纹模糊到可以忽略不记——我终于在野外见到黄荫眼蝶了!

我回头准备分享这份喜悦,发现两位同伴都离得挺远的。周簌对药用植物很熟悉,发现了很多值得记录的,在前面忙个不停,而后方指挥员谭裕文不见人影,可能怕惊扰到我,到远处打电话去了。

我只好闭上嘴,守在一簇正开花的悬钩子旁。有一只长喙天蛾就在高处吸蜜,我感觉有可能会下来。长喙天蛾的习性,是把发现的花通通吸一遍,不漏过一朵,是不是有点像一个严谨的田野考察者?我一边把镜头瞄准了一朵开得正好的悬钩子花,一边想着。

长喙天蛾还没到,一只弄蝶却莽撞地闯进了镜头。送货上门,我当然不会客气,忍住笑按下了快门。它是雅弄蝶,新鲜的棕色翅膀竟然有些耀眼。这就是四月拍蝶的好处,你能见到很多羽化不久的蝴蝶,而且不谙世事,相当大胆。

长喙天蛾仍然没下来,我略略转身,又看到了在悬钩子下方草丛上暂停的黑丸灰蝶。等我拍好这个好动的小灰蝶,抬头一看,长喙天蛾已经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这一天最后的一个重要收获,是很轻松就拍到孤斑带蛱蝶。它和新月带蛱蝶的区别是,前翅亚顶角无白斑,中域的白斑也略宽些。这两种带蛱蝶因为形似,常被蝴蝶爱好者们放在一起比较,而我一直只见过新月带蛱蝶,没想到,在四月的九连山补上了这个空白。

有一部外国电影片名我忘了,有一句台词却记得很清楚:人类永远有填满空白的冲动。嗯,还真是这样。

刊于《今朝》2022年第四期

(责任编辑:聂道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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